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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史——魏忠贤个人崇拜运动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3 16:03:43 0


中国历史上宦官专权的事情,屡见不鲜,然而晚明的魏忠贤阉党专政,不仅登峰造极,而且十分独特,那就是大大小小的官僚们演出了一幕幕魏忠贤个人崇拜的丑剧。个人崇拜在历史上算不上罕见现象,奇怪的是,崇拜的对象不是皇帝,而是一向受人鄙视的太监。这不能不说是畸形时代的畸形政治,把黑暗时代人性的丑恶面,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1.“奢侈性成,服妖僭制”

魏忠贤这个昔日穷困潦倒的流氓无赖,一旦登上权力巅峰之后,利令智昏,忘乎所以。和他有亲密接触的太监刘若愚如此描述他:“逆贤奢侈性成,服色僭制,出外戴束发冠,端阳悬珍珠牌穗。而内织染局之掌印齐良臣,及南京内守备杨国瑞等,刘文耀、胡良辅、胡滨等,各代为绣造。或亵衣袄裤,而金线蟒龙,或方补戎衣,而苍龙头角,较藩王止欠一爪,比御服仅让柘黄。至于按节令应景制造更从古以来所未有者,而晏然服饰,恬不为异。贤性贪饕善饮啖,尤好噉犬肉。秉笔涂文辅、管事刘忠每自乡间烹来,于乾清宫大殿内以享逆贤,既饱,饫令其名下胡明佐等手夺口噉,须臾立尽,以为笑乐。说者曰殿内有神明,逆贤了不畏忌,其恣肆傲诞如此。”

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位高权重,日常机要事务繁忙,一般不敢出宫远行。天启四年以后,魏忠贤有外廷暗助,羽翼丰满,依仗宫内有客氏,且有王体乾、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亲信主持工作,经常出宫远行,招摇过市。他的外出排场,完全模仿皇帝巡幸的规格:“凡出外之日,先期十数日广治储侍于停骖之所,赉发赏赐银钱,沿途络绎不绝。小民户设香案,插杨枝花朵,焚香跪接。冠盖车马,缤纷奔赴,若电若雷,尘障天而声动地,有狂奔死者,有挤踏死者。燕京若干大都人马雇赁殆尽,凡达官戏子、蹴踘厨役、打茶牢役、赶马扛抬之人,其数不止数万。每遇逆贤远出,则京中街市寂然空虚,顿异寻常者将数日焉。”那些一心想巴结魏忠贤而无缘一见的外廷官僚和内廷太监,乘此机会拍马奉承,大献殷勤,前呼后拥不亦乐乎:“大约外廷之欲炙逆光,内廷之献谀乞怜者,凡四人轿将数百乘矣。怒马鲜衣束玉而为之前后追趋,左右拥护者又数千百矣。跑马射响箭,鸣镝之声不绝于耳。鼓乐笙管数十余簇,且行且奏。”

这种出行带有浓烈的政治色彩,以炫耀权力扩大影响为目的,包括他的朝山进香,也不仅仅是宗教行为。魏忠贤早年微贱时,曾乞怜于涿州山神,每每处于饥寒颠沛境地,必定来到神像下,卜梦祈籖,神灵总是许以后福。不过眼前温饱都成问题,不得不向道士乞食,常遭侮慢。只有一个道童看他可怜,偷偷给他一些食物。魏忠贤铭感在心,显贵以后,思赎前耻,借着皇帝的宠荣,顶着奉旨进香的名义——上保圣躬清泰,下祈四海丰稔。所以他的进香就带有代表皇帝的意味:“得蒙俞旨前三日,谕令地方有司,修葺道途及安架桥梁,洁净城市,整备舆马。若外应之铺设供帐,州县日夜为之忧惕,奔走经营。军民大小任其勤劳,事事周详如上供,人人欣睹为驾幸也。是日侵晨,忠贤陛辞出城,以羽林三千,鲜衣利刃,站立旁道,各戒队伍,旗帜蔽天。中官百人蟒衣玉带,趋随夹马,尽执旃檀,烟云映日,铁骑纷纷围绕其车,冠裳肃肃拥护于道。五彩绚耀,屈曲羽幢垂地;一人游幸,飘摇翠盖笼头。千骑竞指乎神州,万乐齐鸣于警跸。”一派皇帝巡幸的派头,无怪乎人人以为皇帝大驾光临。一路上皇帝派来人员络绎不绝,有的送来御赐的饮食,有的带来公文请求指示,有的是往来问安的,有的是来入幕议事的,有的是来献策的。这些活动岂是“进香”二字可以涵盖,简直是把朝廷搬了个地方。三天以后,皇帝派遣使者接踵而至,馈遗筐篚络绎于途,催促他回京。

有意思的是,当他欢度六十大寿时,当年救济他的那个道童居然不请自来,颇有一点传奇色彩。

魏忠贤生于戊辰年(隆庆二年)正月三十日,显赫以后,每年都要大庆。刘若愚目击生辰的排场:“自元宵节后,送寿礼者做法事,祝延签字者每早乾清宫两丹墀几满。将至正日,绶带挤击挨摩之声铿然,闻有挤伤衣带腿足者。‘千岁千千岁’之声殷訇若雷。”

天启七年正月,魏忠贤在私第庆祝六十大寿,他的“诞迷”达到巅峰,也成为绝唱,因为再过几个月他就命归黄泉了。朱长祚《玉镜新谭》用很大篇幅叙述六十寿诞的细节,排场可比皇帝寿辰,读来兴味盎然:

丁卯(天启七年)春三月,魏忠贤年六十,上赐彩缎四表里,宫花二枝,金玉羊酒甚厚。各藩府遣币差官致贺,天下督抚总镇竞投,密献异宝谀词。廷臣自三公九卿八座兰省柏台戚畹勋卫,称觞者衣紫拖金,填街塞户。金卮玉斝,镌姓雕名;锦屏绣障,称功颂德。珍奇充栋,筐篚盈庭。悬帨于层门,五彩炫目以迷离;奏乐于高堂,八声振耳而喧阗。貂珰蟒玉百人,侍立座旁;绯袍文武千官,罗拜堂下。忠贤俨然南面受贺,总之半躬言谢。沉檀芳馥,香烟舒卷成云;丝竹悠扬,飞声顿激飘尘。舞女长袖,婀娜翩跹;歌童短拍,节奏依违。权阉荫孽广设山肴海错之佳宴,干儿义孙纷上王乔赤松之誉图。穆穆熙熙,擅作一己之威福。

以上写的是六十寿宴非同一般的排场,接下来笔锋一转,写到当年的道童,如今的老道登场,有如武侠小说一般:

忽有一道人幅巾市氅,藤杖尘拂,踵门求见。

阍者叱之曰:“几许元老钜卿竟日伫候,不能接见,笑汝一游食之徒,如何便欲见我千岁爷乎!亟走,免汝责。稍迟,遭乱梃。”

道人曰:“我与魏公贫贱交,今日觌面一言,为寿千秋也。”

阍者不敢报,以爪椎斧钺指其头颅,而詈逐之曰:“汝辄敢狂言无忌,幸今寿日,若他时,当膏此器耳。”

道人以杖叩其鼓,众皆失色大惊而擒之。忠贤陡闻,以为圣人传旨,否则孰敢乃尔。

众拥道人进禀云:“此道求见不容,擅自击鼓,致犯天威。”众皆叩头请死。

道人长揖厉声曰:“与公久别,今日复得相见于此。公今富贵极矣,宁相忘耶?”

忠贤大怒曰:“妖道何其肆妄,我岂与汝交乎?”叱左右缚付镇抚司严究。

道人曰:“我风鉴一世,阅人多矣,独不识汝盗贼其形,而虎狼其心乎?第欲挽回,以全忠臣义士之多命也。”一手指天曰:“汝能欺君欺人,彼苍可能欺乎?吾当看汝寸磔,殆狗彘不食汝余也。汝岂能杀我耶?”将身振跃,绑索俱断,两袖拂空,清风骤至。举座咸惊,蓦地不见。盖前者相士修真运气,精炼遁法隐去耳。

忠贤势成嵎虎,略不自悔,意为当此士大夫之前,恐泄夙昔丑行,以辱没生平,而必置之死,以绝其迹也。忠贤是时稍抑其威,而面色亦为之减。众乃竞捧觞解说:“今日上公贵诞,感动神仙临凡称贺,特显其术以骇吾辈凡夫耳。上公自膺永享遐龄,当与上仙并驾也。”忠贤顿为之喜,欢笑满堂。夜午而散,殊不省此相士之始以周济成其富贵,终以提醒令其觉悟也。

2.无上名号:“九千九百岁爷爷”

如果仅仅只有魏忠贤自吹自擂,绝对不可能形成对他的个人崇拜,根源在于皇帝的倡导与推波助澜。皇帝朱由校不断在圣旨中,与魏忠贤平起平坐,口口声声“朕与厂臣”如何如何。皇帝甚至不称他的姓名,而以“厂臣”代替,对“厂臣”的吹捧无以复加,诸如“赖厂臣秘授神略”“赖厂臣赤心忠计”“赖厂臣干国精忠”“赖厂臣一腔忠诚”等等,把他吹得神乎其神,一切听凭“厂臣”摆布,皇帝如同傀儡,魏忠贤成了事实上的皇帝代言人。上行下效,大小官员都不敢直呼其名,歌功颂德唯恐不及。朱长祚说:“凡一切奏章不敢指忠贤姓名,而云‘厂臣’者,稽古迄今,对君之言,未有此体格也。丙寅(天启六年)丁卯(天启七年)间,诏旨批答,必归功厂臣,厂臣居之不疑。外廷奏疏不敢明书忠贤姓名,以尽废‘君前臣答’之礼。”又说:“臣子之章疏,有谁敢一事不誉颂厂臣,而入奏者又谁敢一字不称功厂臣?而举证者甚而骈词对偶,称圣称神,止知有厂臣,不知有皇上;止知尊厂臣,不知尊皇上。”

紫禁城三大殿的修缮工程,与身为东厂总督的魏忠贤毫不相干,奇怪的是,大工完成之后,君臣上下一致归功于魏忠贤。内官监太监上疏称颂魏忠贤“殿工”干得好,引来皇帝圣旨一片赞誉声:“皇极殿工,我皇祖迟延未举者三十余年,诚重之也。爰及朕躬襄兹巨典,是皆厂臣魏忠贤心无二虑,算有定谋。惟断乃成,经始赞维王之卜;用人则裕,提衡致将作之勤。开节有方,财用赢于久诎;劳来不怠,庶民悦以忘劳。遂使户牖可铭,扆紵堪御,俾朕藉手以稍继述,厥功茂矣。其晋秩为上公,仍加恩三等,还赏银一百两,彩缎八表里,羊二只,酒三十瓶,新钞三千贯,赐敕奖励。原封太子太保肃宁侯魏良卿,晋封宁国公,世袭官衔,照旧给与应得诰券,以昭茂赏。其余内外大小官员,着该部优叙具复。”

皇帝的调子如此之高,大臣岂敢落后。吏部尚书周应秋挖空心思地吹捧:“皇穹烈宗,显佑阴隙,笃生元臣魏,盖诚映日,谋画规天。寰宇总入甄陶,而虑切宵旰之端拱;事功尽资冶铸,而计先晝接之趋跄。以治国之法治工,曲木不加梁柱;以课吏之条课艺,秋毫莫肆侵牟。夙夜在公,志气专而山川争献其珍异;综理精密,纪纲肃而工倕竞劝于恪恭。心计运乎无限,省金钱者何啻亿万;指使联于有位,董将作者捷于公输。”协助工部主持三大殿修缮的工科都给事中的称颂,也无所不用其极:“美奂美轮,不啻竹苞而松茂,一何神速至此耶?揆厥所由,皆赖厂臣擘画出之独断,经营运以真心。捐助首倡,兴作海内急公之义;省用式精,鼓舞群工趋附之诚。所以百灵神助,万方子来,举数十年难就之工作,千百万莫措之浩费,而一旦奏功于俄顷,节约于无算。此其勋绩何等较著,即内外诸臣竭蹶从事,各效勤劳,均有不容泯灭者,然其振纲提领,综核料理,又孰非厂臣率作之功哉?”

辽东战事不归“厂臣”指挥,奇怪的是,所有的捷报统统记在魏忠贤的功劳簿上。天启六年,袁崇焕在宁远击退努尔哈赤,而后又击败皇太极,是明朝用兵辽东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大捷,魏忠贤居然贪天之功为己有,并且嗾使言官排挤袁崇焕,于是乎朝廷上下争颂“厂臣”之功。文秉写道:“丙寅(天启六年)秋,宁远被围急,兵备袁崇焕固守不下,逾月围始解。内外文武大吏咸归功逆贤,佥曰:仰赖厂臣指授方略,克奏肤功,不有殊典,曷酬大勋?吏部周应秋等,翰林杨景辰等,太常寺卿林宗载等,给事中吴弘业等,御史安伸等,南京吏部尚书王在晋等,俱具疏颂逆贤功德,或合辞,或单奏,揄扬铺张,欢呼舞蹈。旨亦应之如响。于是复晋魏良卿为宁国公,魏良栋为东安侯(时良栋止四岁),魏鹏翼为平安伯(时鹏翼止三岁)。大小九卿科道等官各加宫保、尚书、都御史、太常、太仆等衔,荫锦衣(卫)者几千。止升袁崇焕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宁远地方。崇焕以赏薄觖望,次年建祠矣,靳赏如故,乃引疾回籍。”在一片赞歌声中,皇帝的声音最为响亮:“近日宁锦危急,实赖厂臣调度有方,以致奇功,说得是。袁崇焕暮气难鼓,物议滋重,准引疾求去。”又说:“这锦宁之捷,赖厂臣秘授神略,亟措军需,故获此奇胜。”再说:“魏忠贤报国心丹,吞胡志壮。严正戒备,立三捷之奇功;雪耻除凶,洗十年之积恨。绩奏安攘,烈茂山河,宁晋彝典昭烈,世爵褒封允当。”功劳既然如此之大,自然应该论功行赏,圣旨称:“锦宁之捷,振起积靡,克畅天威,皆赖厂臣魏忠贤一腔忠诚,万全筹算,恩威迭运。手握治平之枢,谋断兼资;胸涵匡济之略,安内攘外,济弱扶倾。念殊勋之难酬,宜恩礼之申锡。着加恩三等,荫弟侄一人,与做锦衣卫指挥使世袭,给与应得诰命,赏银八十两,彩缎六表里,羊二只,酒三十瓶,新钞三千贯,仍赐敕奖励,以示优异。监臣王体乾、梁栋、李永贞、石元雅、王朝辅、郝隐儒、李实、涂文辅、崔文昇,功参密勿,绩茂储胥,着各加恩二等,荫弟侄一人,与做锦衣卫指挥同知世袭,给与应得诰命,赏银五十两,彩缎四表里。”

既然连魏忠贤的小兄弟都有嘉奖,岂能少了客氏!皇帝的圣旨别出心裁:“奉圣夫人事朕襁褓清弱之时,劳深调护,及受顾托,益勤兢业,倍加节宣。近朕冲龄嗣服,倚毗周旋,更着劳绩。二十三年始终一心,忠慎不替。兼以捐俸急公,不一而足,德茂渊懿,真可嘉尚。兹殿工捷音两次叙赉,宜隆报元功,着加恩三等,赏银一百两,彩缎六表里,羊四只,酒六十瓶,新钞五千贯。赐敕奖励外,荫弟男一人与做锦衣卫指挥使世袭,给与应得诰命。”

皇恩浩荡之下,魏忠贤的无上名号节节攀升。从厂臣、元臣到上公、尚公,已经有悖于祖制,当时的官员评论道:“尊忠贤为厂臣,尊忠贤为尚公,而诏布中外,不可解。盖宦官乃朝廷之奴隶,百官乃朝廷之臣子,以奔走于宫闱者,而与引冀于殿陛者,同一称诸可乎?且‘尚’之义更不容窃,盖‘尚’者无以加之谓也,尚公之称明与至尊相侔。历稽前代,惟周之太公望尊为‘尚父’,此千古以来未有之封号。以是而加之忠贤,其义何居?”然而魏忠贤并不满足,意欲逐步升级。他的干儿义子投其所好,给他各种“无上名号”。

崔呈秀称他为“殿爷”。有人揭发:“崔呈秀在陵工,魏忠贤每每差官送饭,密语附耳,不知何事。语既毕每每即云:‘多拜上殿爷。’殿乃殿下之殿,奉阉人于王侯之尊,而且有亲爷之称,而且有崔二哥之唤,望望然不父其父而称其阉,意欲何为哉?”

苏杭织造太监李实称魏忠贤为“祖爷”,蓟州巡抚刘诏称之为“老祖爷”。刘诏诬陷遵化兵备副使耿如杞,送金杯玉器讨好魏忠贤,得到魏忠贤赏钱十千,喜气洋洋告诉家人:“老祖爷甚喜,遵化道(耿如杞)逮矣。”

殿爷、祖爷、老祖爷之类,似乎还不能够满足其权力欲望,于是乎便有“千岁”“九千岁”这样的称颂。耿如杞揭发:密云商人陶文,命人制作魏忠贤巨幅画像,头上有帝王专用的冕旒,悬挂于喜峰口,巡抚、副总兵经过,“俱五拜三叩头,显呼千岁”。阉党分子甚至直呼魏忠贤为九千岁,据贾继春揭发:“询之恶党之私呼魏忠贤也,除崔呈秀直呼为‘亲父’外,其余皆以‘九千岁’呼之者。”

一些无耻之徒高喊“九千岁”私呼意犹未尽,居然高呼“九千九百岁爷爷”。吕毖记载:“太监魏忠贤,举朝阿谀顺指者,俱拜为干父,行五拜三叩头礼,口呼九千九百岁爷爷!”

皇帝称为“万岁”,魏忠贤称为“九千九百岁”,距离“万岁”仅一步之遥,魏忠贤的政治野心暴露无遗。

3.“遍地立祠,设像祝釐”

魏忠贤个人崇拜运动的高潮,无疑是许多官僚为之建造生祠的滚滚热浪。祠,也称祠堂,原本是祭祀死去的祖宗或先贤的场所。为活着的人建造生祠,是那个专制时代畸形政治的产物,是无耻政客为了迎合魏忠贤漫无底止的政治野心,而掀起的个人崇拜运动。为了某种政治目的,也为了个人的飞黄腾达,一向饱读儒家经典的官僚们,早已把伦理道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做出了一桩桩寡廉鲜耻的咄咄怪事。

始作俑者是浙江巡抚潘汝桢。他在天启六年闰六月初二日,向皇帝提出,为魏忠贤建立生祠,用致祝釐。他在奏疏中说:“东厂魏忠贤心勤体国,念切恤民。鉴此两浙岁遭灾伤,顿蠲茶果铺垫诸费,举百年相沿陋习积弊,一旦釐革。不但机户翻然更生,凡属兹土,莫不途歌巷舞,欣欣相告,戴德无穷。公请建祠,用致祝釐。”他不仅捏造“百年相沿陋习积弊,一旦釐革”的虚假信息,而且捏造子虚乌有的“途歌巷舞”大好形势。这种献媚之举正中魏忠贤下怀,立即得到的圣旨,其实就是魏忠贤的意思,不过用的是皇帝的口气:“据奏,魏忠贤心勤为国,念切恤民,悯两浙连岁遭伤,革百年相沿铺垫。宜从众请,用建生祠。着即该地方营造,以垂不朽,祠名永恩。”

文秉评论道:“此生祠之始,从此效尤成风矣。”此例一开,善于投机钻营的官僚敏锐地觉察到政治风向,争先恐后兴建魏忠贤生祠,一股举国若狂的滚滚热浪席卷华夏大地。

孝陵卫指挥同知李之才奏请,在南京孝陵前建造魏忠贤生祠,得到皇帝批准:“据奏,厂臣魏忠贤恤小民之艰,蠲不给之资,功德被于留都矣。至于捐俸以苏造作,筑垣以固边陬,裁革佥当,肃清弊窦,虽建祠允顺舆情,赐额宜昭盛典,其名祠曰‘仁溥’。着南京守备孝陵掌印二监臣享祀春秋,永虔修祝。”

应天巡抚毛一鹭为魏忠贤建生祠于苏州虎丘。苏杭织造太监李实报请皇帝,按照江西先例,地方官春秋祭享。

蓟辽总督阎鸣泰为魏忠贤建生祠于蓟州,请求皇帝赐予亲笔题写的祠额:“人心之依归,即天心之向顺。恭照厂臣魏忠贤安内攘外,举贤任能,捐金捐俸,恤军恤民,非但学识纲常之际独萃其全,且于兵农礼乐之司共济其盛。治平绩著,覆载量弘,亟请祠名,用志功德。”信口开河地为魏忠贤脸上贴金,皇帝看了非常高兴,立即题写“广恩”二字。文秉一针见血指出阎鸣泰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拥戴”“劝进”:“(阎)鸣泰铺张功德,足示拥戴矣。人心依归,天心向顺,尸祝之疏,几作劝进之笺。像安得不冕旒,礼安得不五拜三叩头也。照曰恭照,心不胜诛矣。”

蓟州生祠建成后,举行隆重的仪式,迎接魏忠贤的“喜容”(宝像),场面煞是热闹。巡抚刘诏行五拜三叩头礼——朝见皇帝的最高礼仪,遵化道兵备副使耿如杞见魏忠贤的“喜容”垂旒执笏,一副帝王相,有所反感,只作长揖而不拜。刘诏立即上疏纠弹,魏忠贤马上派遣锦衣卫缇骑,把耿如杞逮入诏狱。对他打问追赃,送交刑部拟罪,刑部尚书薛贞以为罪当大辟,应当论斩。文秉感叹道:“嗟乎(耿)如杞,以谄媚成风之日,独能挺立不阿,冰霜之操,自足流芳千古。而薛贞以其见逆贤像揖而不拜,遂论大辟,忍心若此,与禽兽又何异焉。”

阎鸣泰一举成名后,再接再厉,越出其管辖的地盘,向皇帝奏请,在密云、昌平、通州、涿州、河间、保定等地建造魏忠贤生祠,请求皇帝题写祠额。皇帝当即照准,密云生祠名“崇德”,昌平生祠名“崇仁”,通州生祠名“章德”,涿州生祠名“弘爱”,河间生祠名“仰德”,保定生祠名“旌功”。

在总督阎鸣泰的影响下,宁远巡抚袁崇焕请求为厂臣建祠于宁远,并请皇帝题写祠额。皇帝御赐祠名“德芳”。

天津巡抚黄运泰请求为厂臣建祠于天津,并请祠额。皇帝有旨:祠名威仁。黄运泰特地到天津城外迎接魏忠贤的“喜容”,场面十分壮观:一行人等五百三叩头,乘马前导,如同迎接皇帝诏仪。待到“喜容”在生祠安放完毕,黄运泰等人列队在丹墀下五百三叩头。然后黄运泰到“喜容”前致辞,口称某年某月某事蒙九千岁(魏忠贤)扶植,叩头谢;又某年某月蒙九千岁提拔,叩头谢。致辞完毕,退回队列,再五拜三叩头。旁观者都汗下浃踵,黄运泰却得意洋洋。

大同巡抚王点跟风建造生祠,祠成上梁之日,王点为了避免跪拜,托病不出,当即被魏忠贤斥逐,起用张翼明。新任大同巡抚张翼明到任后,无可献媚,请求为魏忠贤建立牌坊。时人以为黔驴技穷,“愈奇而愈下矣”!皇帝却十分乐意批准:“宣镇赤城共请坊额,以示华夏,着与做一代宗功。”

山西巡抚曹尔桢疏请为厂臣在五台山建生祠,皇帝赐予祠额“报功”。

登莱巡抚李嵩奏请为厂臣建生祠,皇帝当即批准建造两所:“准于府城、水城各建生祠,以慰远人感德之诚。宁海县祠名‘景仁’,蓬莱关祠名‘留敬’。”

延绥巡抚朱童蒙疏请为厂臣建祠,有旨:祠名“祝恩”。

督理三山工部郎中何宗圣疏请为厂臣建祠于房山,有旨:祠名“显德”。

庶吉士李若琳等疏请为厂臣建祠于上林苑,有旨:祠名“广仁”。上林苑监丞张永祚疏请为厂臣建祠建坊于上林苑,有旨:良牧署祠名“存仁”,坊名“功高册府”;嘉蔬署祠名“洽恩”,坊名“洪恩流芳”;林衡署祠名“永爱”,坊名“一代元勋”。

督理卢沟桥事务工部郎中曾国祯疏请为厂臣建祠于卢沟桥,有旨:祠名“隆仁”。

巡视五城御史黄宪卿等疏请为厂臣建祠于京城宣武门外。顺天府尹李春茂疏请为厂臣建祠于宣武门内,并请御制碑文。“兴工之日,设毡满地,无一官肯拜肯揖,独一(府)尹八拜跪伏,意气扬扬自得,不半月升右都御史,仍管府事矣。当日(府)尹乃宣布:不揖者死,缩头后至者罪。在京大小臣工痛心疾首”。

提学御史李蕃疏请为厂臣建祠于京城永安门,有旨嘉允。文秉评论道:“时李蕃在逆贤名下,与李鲁生、周昌晋称为三杰。(李)蕃提挈大纲,发纵指示而已。(周)昌晋论人,语多暗刺,不甚指斥姓名。(李)鲁生则胸饶鳞甲,笔森戈戟,遭者无不立碎。时为之语曰‘一周二李,其权无比’。后(周)昌晋持斧出,易以刘徽,改语曰‘二李一刘,其权莫俦’。横行一时如此。”

更有甚者,不知从哪里冒出个无聊文人——国子监生陆万龄,献媚唯恐落后,居然想皇帝提出,让魏忠贤从祀孔庙,以魏忠贤配祀孔子,以魏忠贤之父配祀孔子之父,在国子监西侧为魏忠贤建造生祠。他的奏疏,把魏忠贤杀戮忠臣义士,比拟为孔子诛少正卯,把魏忠贤炮制《三朝要典》,比拟为孔子笔削《春秋》,振振有词地说,魏忠贤的功劳不在孟子之下。真正是一篇奇文:“臣闻纵横之世,杨墨充塞,圣道榛芜。子舆氏起而辟之,廓如也。故万世谓孟子之功不在禹下,至今千秋庙貌比隆尼山。我明历圣相继,圣道昭明。不意显皇帝中年,东林始盛,自立旗帜,欲钓高名,忍捏浮词,污蔑君父,诬先帝为不得令终,陷陛下为不能善始。罪恶滔天,圣学坠地。此孔笔之所必诛,孟舌之所不赦也。恭遇中岳毓灵,尼山吐气,笃生圣辅。督厂魏忠贤提不世之贞心,佐一朝之乾断,披丹开导,首劝銮舆视学,竭力匡勷,立补累朝缺典。而且清军实以壮国威,蠲逋税以甦民困。宸居递建,而九赋无增;藩邸同封,而四方不扰。其最有功于世道人心,为圣门攸赖者,芟除奸党,保全善类。自元凶就系,而天下翕然称明。此即厂臣之诛少正卯也。自《要典》昭垂,而天下翕然称明,此即厂臣之笔削《春秋》也。朝廷之上,昔为魍魉纠结之区,今日何由开朗?孔孟之门,昔为邪慝冒借之窟,今日何由清明?是厂臣驱蔓延之邪党,复重光之圣学,其功不在孟子下。臣等涵濡厂臣之教,佩服厂臣之训,念帝都为起化之地,国学为首善之区,伏愿于(国子)监西敕建厂臣生祠。后楹即祀宁国先公,与启圣先圣之祀,同举并行。更愿皇上制碑文一道,勒石显扬。”通篇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却得到皇帝首肯:“自东林邪人聚徒簧鼓,淆乱国是,抅衅宫闱,朕甚恨之。赖厂臣独持正议,匡挽颓风,一事门户之奸,若镜照胆;两朝仁孝之徽,如日中天。功在世道,甚非渺小。至于安内攘外,剔蠹除奸,免税蠲逋,扶良抑暴,衿弁之徒,得以帖席缓带,家诵户弦,皆厂臣恩德所被。太学诸生请于国学建祠祝釐,具见彝好,即着鸠工举行。”

一个遵奉孔子为大成至圣先师的读书人,竟然要在国子监建造魏忠贤生祠,要让文盲魏忠贤配祀孔子,简直是斯文扫地,辱没先师。居然还博得皇帝喝彩叫好,命他们赶紧动工。

如此这般,在全国各地掀起了一场建造魏忠贤生祠的政治运动,有人策划,有人造势,有人献房,搞得昏天黑地。清初学者朱彝尊对此颇为感慨:“逆祠之建始浙江,巡抚桐城潘汝桢择地于关壮缪、岳忠武双庙之间,祠成闻于朝,赐额‘普德’。由是封疆大吏尤而效之。清苑阎鸣泰巡抚顺天,总督蓟辽保定军务,于所部建魏珰祠七所。天津则巡抚永成黄运泰,长芦则御史合肥龚萃肃,蓟州则巡抚杞县刘诏,保定则巡抚代州张凤翼,房山则部曹何宗圣,卢沟桥则工部主事临川曾国桢,宣府则巡抚蒙阴秦士文,南直隶苏州则巡抚遂安毛一鹭、巡按蕲州王珙,扬州则巡盐御史藁城许其孝、巡按莆田宋桢汉,淮安则总督漕运户部尚书潍县郭尚友,徽州则知府祁县颉鹏,应天则指挥李之才,山东济宁则总督河道工部尚书南乐李从心,德州则巡抚颍州李精白,登州则巡抚荣河李嵩,山西大同则巡抚魏县王点,代州五台山则总督阆中张朴、巡抚兴州曹尔桢、巡按临邑刘宏光,河东则巡盐御史缙云李灿然,河南开封则巡抚大名郭增光、巡按余姚鲍奇谟、参政海宁宁周锵、祥符知县泰兴季寓庸,陕西延绥则巡抚莱芜朱童蒙,固原则巡抚武定史永安,湖广武昌则巡抚慈溪姚宗文、巡按东莞温皋谟。”

短短一年多时间内,究竟建造了多少生祠?有人说四十处,其实不止,韩大成、杨欣的统计是七十多处。看来远不止此数,据当时人钱嘉徵说“天下之请建祠百余所”。清初学者朱彝尊说,蓟辽总督阎鸣泰一人,“于所部建魏珰祠七所”;京城内外建造的生祠多得数不胜数:“至都城内外建祠尤多,勋臣则保定侯梁世勋、博平侯郭振明、武清侯李诚铭,词臣则庶吉士大兴李若琳,台臣则日照李蕃、庐陵黄宪卿、寿张王大年、旌德汪若极、平定张枢、河间智铤,府尹则阳城李春茂。余若主事张化愚,上林(苑)监丞张永祚,争先营建。六街九衢祠宇相望,有建于内城东街者,工部郎余姚叶宪祖私曰:‘此天子幸辟雍驰道也,驾出,土偶岂能起立乎?’侦者以告忠贤,即日削其籍。”不久,魏忠贤畏罪自杀,清查阉党逆案,生祠全部被百姓捣毁,建造生祠者都要列入逆案,究竟建造了多少生祠,恐怕谁也说不清了。

对于一般读者而言,数量多少无关紧要,有兴趣的是,被这批无耻之徒顶礼膜拜的魏忠贤“喜容”是什么模样?它是泥塑木雕的人偶,大小和真人相仿,一副帝王相,垂旒执笏,头戴冠冕。朱彝尊描述:“祠以闳丽相尚,瓦用琉璃,像加冕服,有沉檀雕者。眼耳口鼻手足,宛转一如生人,肠腑则以金玉珠宝充之,髻空一穴,簪以四时花朵。”把一个活人作为偶像供奉起来,竟是这般模样。“喜容”的边上悬挂着镏金楹联:

至圣至神中乾坤而立极

乃文乃武同日月以长明

硬要把一个政治小丑打扮成“至圣至神”,如同日月乾坤一般。其他生祠楹联大同小异,比如:

至神至圣中乾坤而立极,

多福多寿同日月以常明。
 

特地乾坤成两朝,

大慈大孝佐九重。
 

功既高于鼎彝,

报宜列于俎豆。

对魏忠贤的个人崇拜趋于疯狂,近乎丧失理智。正如朱长祚所说:“窃观一刑余之人,而天下贡谀献媚、忍心昧理之徒,翕然附和而尊崇之,称其功如周、召,颂其德如禹、汤,以致遍地立祠,设像而祝釐焉。呜呼,当此岁祲民匮之日,一祠之费奚啻数万金哉!飞甍连云,巍然独峙于胜境;金碧耀日,俨如无上之王宫。各题其额则曰‘崇德懋勋,普惠报功’;两翼其坊则曰:‘三朝捧日,一柱擎天’。嗟嗟从事,何其谬欤!怙威胁众,伤财劳民,竭人间之脂,起海内之怨,可胜道哉?若蒙面屈膝者,竞叨不次之擢,如强项掉臂者,即加不测之祸,是以人心惶惑,而希旨成风。清平世界自此大坏,甚可危也。”

如果皇帝朱由校不是在天启七年八月死去,那么魏忠贤个人崇拜将会发展到何种地步,是难以预料的。一个目不识丁的流氓无赖,居然被君臣联手哄抬为众人顶礼膜拜的偶像,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张岱感叹:“魏珰祠遍天下,不特官竭帑藏,民竭赋徭,即朝廷所赐祠额重至沓出,韵山字海亦搜括尽矣。乃不移时,而峣榭云楶鞠为茂草,请祠之疏与建祠之官彰彰具在,不可复泯,则是以彼须臾争我千古也。呜呼,祠哉,人哉?”这种畸形的政治现象确实是值得深思的,正如当时的工部主事陆澄源所说:“祝釐遍于海内,奔走狂于城中,誉之以皋夔,尊之以周孔,且皋夔周公当时亦未尝有是赞美。惟汉代王莽称功颂德者至四十八万七千余人,忠贤既贤,必不屑与之合辙,而无奈身为士大夫者,首上建祠之疏,以至市蠹儒枭在在效尤,士习渐降渐卑,莫此为甚。”

阉党专政,倒行逆施,镇压持不同政见的反对派,六君子之狱,七君子之狱,触目惊心,从根本上摧毁了士大夫精英阶层对朝廷的期望,举国上下陷于难以言说的绝望之中,离心离德。大明王朝濒临灭亡的边缘。

历史学家孟森回顾这段历史,感慨系之:“熹宗,亡国之君也,而不遽亡,祖泽犹未尽也;思宗,自以为非亡国之君也,及其将亡,乃曰有君无臣。夫臣果安往?昔日风气未坏,正人君子,屠戮之而不能遽尽,故无君而犹有臣;至崇祯时,则经万历之败坏,天启之椓丧,不得挽回风气之君,士大夫无由露头角矣。思宗而在万历以前,非亡国之君也;在天启之后,则必亡而已矣。”

说得何等好啊!言简意赅,读来令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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