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史—— “头可断，发不可剃”：江阴守城八十日

弘光元年六月，豫王多铎下令：江阴限三日剃发。二十八日，清朝委任的江阴知县方亨张贴布告，申严剃发令。二十九日，乡绅耆老何茂、邢穀等人向县衙呈请“留发”，知县方亨大骂不已。众人哗然指责方亨：“汝是明朝进士，头戴纱帽，身穿圆领，来做清朝知县，羞也不羞？丑也不丑？”

闰六月初一日，知县方亨来文庙行香，诸生百余人与百姓跟从而至，问道：“今江阴已顺，想无他事矣？”

方亨回答：“止有剃发尔。前所差四兵，为押剃发故也。”

众人问：“发可剃乎？”

方亨回答：“此清律，不可违。”

方亨随即返回衙门，接到常州府的公文，其中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字句，方亨命文书抄写后公布于众，文书不肯从命，掷笔于地说：就死也罢！

诸生许用等在文庙明伦堂大声高呼：“头可断，发不可剃！”下午北门乡兵奋袂而起，四城内外数万人响应，要求发放兵器火药，典史陈明遇顺应乡兵要求，邀请精通武艺的徽商邵康公为将领；徽商程璧捐献白银三万五千两，为陈明遇提供军饷；旧都司周瑞龙率领船队驻扎江口，与邵康公配合。乡兵初战失利，陈明遇邀请旧典史阎应元为主将，乡兵拥戴入城，率众协守。先前兵备曾化龙制造的“见血封喉弩”，兵备张调鼎铸造的大炮火药，全部发给乡兵，固守江阴城。

清兵连日不克，乞求增援，于是派来七王、八王、十三王等，率领将校千员，马步兵十余万，向江阴进发，降将刘良佐为先锋。刘良佐奉豫王命令，闰六月二十四日，把招降书从东门外射进。招降书写道：“传谕乡绅士庶人等知悉：照得本府原为安抚地方，况南北两直、川、陕、河南、山东等处，俱已剃发，惟尔江阴一处敢抗违国令，何不顾身家性命耶？今本府奉旨平伊江阴，大兵一二日即到，尔等速剃发投顺，保全身家。”次日，江阴全县公议回书，断然拒绝投顺：“江阴礼乐之邦，忠义素著。止以变革大故，随时从俗，方谓虽经易代，尚不改衣冠文物之旧。岂意剃发一令，大拂人心，是以城乡老幼誓死不从，坚持不二。屡次兵临境上，胜败相持，皆系各乡镇勤王义师闻风赴斗。若城中大众齐心固守，并未尝轻敌也。今天下大势，所争不在一邑。苏杭一带俱无定局，何必恋此一方，称兵不解？况既为义举，便当爱养百姓，收拾人心，何故屠戮奸淫，烧抢劫掠，使天怒人怨，惨目痛心？为今之计，当速收兵，静听苏杭大郡行止。苏杭若行，何有江阴一邑！不然，纵百万临城，江阴死守之志已决，断不苟且求生也！”

陈明遇派人缒城夜出，邀请原任典史阎应元出任守城总指挥。阎应元，字丽亨，北直隶通州人，以武生起椽吏，历任京仓大使，崇祯十四年调任江阴典史，因治安有功，大臣推荐为都司，马士英、阮大铖用事，排挤往广东，未赴任，避居砂山之麓。陈明遇派专使十六人缒城夜出，邀请他担任守城总指挥。七月初九日，阎应元进入江阴城，整顿军备。初十日，祭旗发令，命武举人王公略守东门，把总汪某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阎应元自守北门，他与陈明遇总督四门，昼夜巡逻。城外二十余万乡兵被引入城内，与在城军民分保而守。城门用大木塞断，派十人守一垛，卯时喊杀一声，午时再派十人喊杀一声，酉时仍换前十人随宿，夜半再换后十人更番，周而复始。城下设十个简易棚屋，早晚轮换，安息烧煮。十人小旗一面，百人大旗一面，红夷炮一座，每八堞点灯一盏，每堞砖瓦一堆。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士气大振。城中有火药三百瓮，铅弹一千石，大炮一百门，鸟机一千张，铜铁器一万枚，以及其他军需物资。阎应元很会治军，据许重熙说：“应元伟躯干，面苍黑，微髭，性严毅，号令明肃，犯法者鞭笞贯耳，不稍贷。然轻财，赏赐无所吝；伤者手为裹创，死为厚棺殓，酹醊而哭之。与壮士语，必称好弟兄，不呼名。（陈）明遇宽厚妪煦，每巡城，拊循其士卒相劳苦，或至流涕。故两人皆能得士心，乐为之死。”

七月十一日，清兵攻打北门。江阴乡兵勇不可当，一举击毙清朝七王等骁将。计六奇写道：

外兵箭射如雨，民以锅盖为蔽，以手接箭，日得三四百枝。一人驾云梯独上，内用长枪拒之。将以口纳枪，奋身跃上，一童子力提而起，旁一人斩首，尸堕城下。或曰：此即七王也。又一将周身缚利刃，以大钉插城而上，内用锤击毙之。敌骑日益，依君山为营，瞰城虚实，为炮所中，乃移营去。居民黄云江素善弩，火镞发弩，中人面目，号叫而毙。陈瑞之子在狱制木铳，铳类银鞘，从城上投下，火发铳裂，内藏铁乌菱，触人立毙。（阎）应元复制铁挝，用棉绳系掷，着人即吊进城。又制火毬、火箭之类，敌皆畏之。刘良佐降敌，为上将，设牛皮帐攻城东北角，众索巨石投下，数百人皆死。良佐移营十方庵，令僧望城跪泣，陈说利害，众不听。良佐策马近城谕，（阎）应元骂曰：“我一典史卑官，死何足惜？汝受朝廷封爵，今日反来侵逼，汝心何心？”良佐惭而去。

七王战死，清军两名都督大怒：我得北京，得镇江，得南京，未尝惧怯，未尝费力。江阴拳大的地方，就如此费力！随即命令：挑选猛将数员，步兵三万，扎云梯十张，分十处攻城，如有退却，立斩！

七月十二日清晨，清军发起猛攻。当时人这样描写江阴守城的激烈战况：

十二日，大清兵仍攻北门，二都督死之。

清晨，城外放炮呐喊，三万军造浮桥十条，一齐过外城河，分十处运云梯上城。城上用砖石掷下，长枪拒敌。或以船蔽体而进，城内炮石杂施，无不立碎。凡城堞四进者两对，见兵至，发炮弩毙之。其来攻城脚者，以长堦沿石掷下；或旗竿截断，列钉于上，投下，死伤无算。二都督恃勇，衣三层甲，腰悬两刀，肩插两刃，手执双刀，独登云梯，毁雉堞，跨上城垛，执刀乱砍。城上以棺木支御，枪刺其身不能入，或曰：“止有面可刺耳！”遂群刺其面。旁堞垛一汤姓童子，持钩镰枪，用力钩断其喉管，竹匠姚迩割其头，身堕城下。外兵齐来抢尸，城上梆鼓齐鸣，砖石小箭如雨点下，伤千余人。复用牛皮帐挡住矢石，始拖尸去。后刘良佐日令军士拜索其头，不允；愿出银买，乃命将银当面装入银鞘，吊入城。又命军士罗拜，口中高叫：“还我王爷的头！”然后以蒲包裹一黄狗头掷还之，将头悬城上。外复苦求，乃投下。取去，缝合，挂孝三日，令道士设醮招魂。有红箭衣六人拜城下，内发炮，化为尘。又一日，持祭物来奠，一僧捧金帛随行，道经何家埭，内发炮毙之，取其酒食饷守城者。

七月十三日，清军薛王派人前来招降，阎应元与陈明遇将计就计，于次日派白发老人手执白旗，焚香前导，后面数人抬着银锭等物出城。到达薛王营前通报：献银买命，求免杀戮。薛王大喜，升帐放炮，吩咐将银锭抬入帐中。正要令人验收，刹那间，火发炮裂，烟焰蔽天，震响如雷，死伤遍地。薛王只剩一个头颅，受伤者二千余人，包括上将二员。当日，三军挂孝，合营举哀，埋葬薛王头颅于北州苏家墩。

七月二十八日，清兵炮轰北城，角城裂，夜半修复，敌以为如有神助。炮弹碎片击伤阎应元右臂，仍用左手握兵器，格杀数人。阎应元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眼细而长，面赤有须，巡城时有卫兵手执大刀跟随，酷似关羽。清兵远远望见，以为天神。其实抢修北城并非神助，而是阎应元号召军民，每人交纳砖石一块，顷刻堆积如山，很快在内砌成一道石城。清兵见北城不可破，改攻南城。炮声震天，二百里外都能听见，一昼夜用火药一万五千斤。几处城墙破损，清兵乘势拥上，刀矢如猬。守城者发炮回击，伤敌数千。指挥攻城的十王命令部下掠城外居民大箱千余只，在十方庵后堆成点将台，与前方城墙一般高，十王坐其中，上将四人指挥亲兵二百四十人，各持狼烟喷筒先发，一百门大炮齐发，猛击东南城角。守城军民不敢睁眼，无法反击。阎应元命中街巷口有武艺的汤三老儿，把大炮对准点将台上的十王，阎应元亲自瞄准，点火燃放。但见火光一闪，点将台上的十王、四将和亲兵，顿时灰飞烟灭，唯有黄伞一把在半空旋转，一只带靴的脚，自上而下。

江阴军民坚守八十日，岿然屹立。八月二十一日，二更时分，清兵大炮连续猛轰，城墙坍塌，清兵蜂拥而入，江阴城终于陷落。战况极为惨烈，请看计六奇的记述：

八月廿一日庚子，二更候，敌以大炮连击城，城堕。铁子重十三斤，城中洞门十三重，遇树，树亦穿过，落地深一尺，守者大惧。城坏无站立处，时天复雨。敌见城堕，遂左右两路发炮不止，多置铁石。独中路一炮止有狼烟，不纳铁石，但干响而不伤人。时烟漫障天，咫尺不辨，守者谓炮声霹雳，兵难遽入，不知敌竟乘中路黑烟内突入，跃马城上大射，守者溃走，城遂陷。

须臾，清兵俱集城上，恐有伏，持刀立视半日。至午后，见城中大沸，遂下，纵兵大杀，尸骸满道，家无虚井。有少年五百人相谓曰：“总是一死！”搏战于安利桥，杀敌甚众，力尽而败。河长三十余丈，积尸与桥齐。杀至夜，始收兵，复上城。及天明，下城大杀，凡三日，止十二三岁童子不杀。

阎应元坐城东敌楼，索笔在门上题字：“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带领千人上马格斗，夺西门走，不得出，勒马巷战，身中三箭，对随从说：为我谢百姓，吾报国事毕矣！随即自刎而死。

清兵进城后疯狂报复，连续屠城三日，到二十三日封刀，死亡十七万人。韩菼写道：“二十三日，止杀。满城杀尽，然后封刀。午后，出榜安民，城中所存无几，躲在寺观塔上隐僻处，及僧印月等，共计大小五十三人。是役也，守城八十一日，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江阴是一个小县城，死亡十七万二千人，可以说是“满城杀尽”了。

后人为江阴军民与城市同存亡的精神所感动，叹息不已：“《江阴野史》曰：有明之季，士林无羞恶之心，居高官，享重名者，以蒙面乞降为得意。而封疆大帅，无不反戈内向，独陈、阎二典史，乃于一城见义。向使守京口如是，则江南不至拱手献人矣。”在明清鼎革之际，极其险恶的形势之下，下层民众表现出来的威武不能屈的勇气，令身居高位的统治者们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