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史—— 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闯王进京面面观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黎明，人马喧嘶，李自成率领军队进入北京城。据目击者的描述，气氛是紧张而凝重的：“贼驰而进，皆白衣青帽，张劲弓，挟修矢，每人拴短棍数条，衔枚疾走”；“百姓门俱开，有行走者，避于道旁，亦不相诘，寂然无声，惟闻甲马之音”。

与老百姓冷眼旁观若无其事的反应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达官贵人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唯恐暴露自己的身份，纷纷乔装打扮。有的“恐衣冠贾祸，悉毁其进贤冠”；有的“俱穿极破青衣，戴破毡帽”；一时间“破衣破帽重价求之不得”。有人如是记录了达官贵人面对造反大军，丑态百出的滑稽相：“是日，大小官僚俱以重价购极破青衣衫裤并破帽，混稠人中，低头下气，唯恐人觉。富贵子弟至以鲜衣数袭，易一垢敝不可得，赤体狂奔，随路蜷伏。”那种景象，仿佛已经到了末日，空气中充斥着莫可名状的恐惧与惶惑，人们正在等待重大灾难降临。

中午时分，标志着改朝换代的时刻到了。造反大军领袖——闯王李自成头戴毡笠，身穿缥衣，骑乌驳马，在一百多骑兵簇拥下进入德胜门。太监王德化带领宫内残存人员三四百人，出门迎接。太监曹化淳引导李自成和他的随行人员牛金星、宋献策、宋企郊等，从西长安门进入大内。紫禁城主人由朱姓变为李姓，意味着旧王朝终结，新王朝开张。《流寇长编》写道：

旁午，闯贼（李自成）自德胜门入城，东厂太监王德化率其类迎。闯贼许各照旧执掌。曹化淳导贼马至大明门入。民间焚香张彩，闯贼毡笠窄袖衫，前导者秦晋降官数百，从之者牛金星、宋企郊、喻上猷、黎志陞、张璘然等，欣然自得。闯贼至承天门，自发一矢，意有所卜，中檐上，投弓不乐。

入宫，见袁妃、公主，令内监挟归本宫调养。尚衣太监负公主付周奎。贼不知帝所在，下令：献者与万户侯，赏万金；匿者族诛。并求太子、二王。令百官二十一日朝见，欲归者听，愿服官者量才擢用；违抗不出者罪死。

陈济生记载了改朝换代之际京城的恐怖气氛：

逆闯（李自成）拥飞骑数百，直进紫金（禁）城，百姓皆执香以迎，写“顺”字，或“顺天王”，或“永昌元年新皇帝万万岁”等语，遍粘门户；首额亦贴“顺民”字。各胡同步骑如织，以献驴马为名，恣行杀掠。男女杂沓呼号，倏聚倏散。趋者、蹶者、刀砍者、箭伤者、惊死扑地者、悬梁者、投井者、走奔堕胎者、委襁褓而去者、为众挤仆者、墙压者、马蹂垂命者、断手折胫者、剖腹者、截耳者、割须发者，街巷狼藉，哭声如雷。贼兵或怒或嘻，或杀或劝。一兵至，则数百人咸俯伏乞哀。所挟惟弓刀，童子贼挺短刃，见者魂夺，莫敢撄也。

突如其来的改朝换代，重压之下，大多数官僚贪生怕死、留恋荣华富贵的卑劣秉性暴露无遗，与从容赴死的忠臣形成强烈对比。

卸任大学士陈演、现任大学士魏藻德等大臣，二十日拜谒李自成，表示改换门庭之意。魏藻德说：“新进三载，叨任宰相，明主不听臣言，致有今日。”企图推卸责任，讨好新主，不料遭到李自成狠狠训斥：“尔既新进，即负特宠，当死社稷，何偷生为？”魏藻德连忙向李自成叩头讨好：“陛下赦臣，自当赤心以报。”李自成大声斥责，命令士兵把他囚禁于刘宗敏处。魏藻德仍不死心，透过窗隙喊话：如果用我，随便什么官都可以，为何拘押我？

总督京营襄城伯李国祯被俘关押，请求谒见李自成。李自成呵斥道：“尔身任重任，宠信逾于百官，义不可以负国，既未坚守，又不死节，腼然以求见，何也？”李国祯沮丧得哑口无言，少顷，才吞吞吐吐地说：“陛下应运而生，愿留余生以事陛下。”李自成大怒：“汝负若主，我何用为？误国贼尚求生耶？”

魏藻德、李国祯之流危急关头不肯为国献身，改朝换代之后，卖身投靠，妄图混个一官半职。殊不知，新政权对这些朝秦暮楚毫无气节之辈，嗤之以鼻。

其他投降的明朝官僚一千二百多人（一说三千多人），按照新政权的布告，脱去原先的官服，改穿青衣小帽，急匆匆奔赴会极门，报上姓名职衔，等待牛金星发落。这些昔日威风凛凛的达官贵人，如今好像囚犯一样，坐在地上，听凭士兵任意戏弄侮辱，不敢出声。目击者描述他们的丑态：“平日老成者，儇巧者，负文名才名者，哓哓利口者，昂昂负气者，至是皆缩首低眉，植立如木偶，任兵卒侮谑，不敢出声。亦有削发成僧，帕首作病，种种丑态，笔不尽绘。”

这批人从凌晨报到，一直等到日落西山，都没有受到召见，饥渴疲惫至极，横七竖八困卧阶前。

李自成对这批人很反感，对牛金星等人说：“各官于城破日能死，便是忠良，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削发之人不忠不孝，留之何益？”牛金星命人用手摸着降官的头颅，一双两双地清点数目，点完后，选拔九十多名送往宋企郊处，等待派遣；落选者由士兵押往刘宗敏处，听候处分。刘宗敏正在“拥妓欢呼，饮酒为乐”，无暇过问，命士兵回营看守，明日处理。直至此时，降官们才觉反悔，“于是诸臣囚服羁系，相对彷徨，以刻为岁，翻觉生之可厌也。腹馁甚，即强项大僚，有拾兵士餍余，以缓死者”。

对于明朝官僚，大顺政权实行“追赃助饷”政策，其本质是“剥夺剥夺者”。在他们看来，这些官僚先前搜刮民脂民膏，积累大量赃财，必须用酷刑手段把它追缴出来，作为大顺军的军饷。《流寇长编》对此有详细而生动的记录：

——贼牵廷臣夹踝追赃助饷者八百人，刘宗敏、李过主其事。造短夹棍千计，以二书役试之，夹一日死。

——赃数：内阁十万，京堂官、锦衣堂官七万，科道吏属官五万，翰林一万余，部曹千计，勋戚多少不等。所派必溢于其业数倍，才云不办，即夹其踝。

——夹周奎及子铭、铉、铎，献银五十万，奎夹死。夹陈演，得银四万七千两，黄金百六十两。（陈）演贪而丘瑜廉，瑜亦被夹。魏藻德夹五日死，又夹其子，得银一万七千两。方岳贡自缢，从者解之，献银四百两、布百匹，以久著廉名免刑。夹吏部尚书李遇知，得银四万一千两，即死。

——贼攻城时约：内藏（大内库藏）归闯贼，勋戚财归诸帅，文臣财归牛（金星）宋（企郊）等，富户财归小盗。及拷索毕，刘宗敏进所得银一千万两，李岩、李牟用刑宽，所得少，以己物充数，人皆称焉。共得银七千万两，其中勋戚十之三，内侍十之三，百官十之二，商贾十之二。

随着追赃拷掠的展开，上行下效，大顺政权与军队迅速腐败，表征形形色色：

其一，闯王进京后，在宫廷内外恣意妄为。襄城伯李国祯投降后，受尽羞辱折磨，累及家属。钱写道：“（李）自成大骂：‘误国贼欲求生乎？’叱送权将军（刘宗敏）府，追赃数四，痛加刑杖，残剥而毙。其妻亦为贼将所掠，褫尽底衣，抱之马上，大呼曰：‘此襄城伯夫人也！’复大笑。勋臣妇女被掠死者多，有无辱甚于此者。”宫女也难逃厄运，张岱说：“闯贼入城，诸宫人逃窜未尽，皆为贼所掠入。魏宫人前后奔跑，大叫曰：‘贼入大内，必来净宫，奴辈定遭毒手，若等有志气者，早寻道路，免致受辱。’哭叫数番，遂跃入内河死之。顷刻间诸宫嫔同跳入河，死者五十余人。宫女费氏年可十五六，闻闯贼入宫，忙迫投井，井枯水浅。贼至，视井中有人，使人下挟之起。贼见其美，互相争夺……（李）自成令诸宫人识认，知非公主，赏贼将罗（某）。”钱说：“闯（李自成）入京城后，即点裁缝挟戏子宫人，有窦氏者甚宠之，曰窦妃。后闯既遁，吴邦臣挟出献之清。”又说：“刘宗敏者响马悍寇也，与闯（李自成）结为兄弟，及闯僭号顺王，遂为君臣。其自署衔云：中书营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每晨起，骑马入西华门，与闯议事。或方巾，或白绒帽，无冠带仪从，惟四五骑前导。门立磔人柱，杀人无虚日。”万斯同写刘宗敏向达官贵人拷掠索金，如此说：“自嘉定伯、成国公、陈演、魏藻德下，皆熨体炙项、夹胫箍脑无宁日。而于是诸官始稍稍窜去，乃杀诸勋卫职官于平则门外。”

其二，闯王李自成进入宫殿，将帅们各自占据达官贵人府邸。《流寇长编》写道：“贼将刘宗敏、李过、李岩、李牟、白丰、郭之纬、贺有威、董学礼，叛臣白广恩、白邦政、黑云龙、官抚民、左光先、梁甫、祖泽溥、王琦、熊天成等，分据甲第，杀其主，有其妻妾。刘宗敏据都督田弘遇宅，李过据都督袁祐宅，谷大用据万驸马宅，田见秀据曹都尉宅，李岩据周奎宅，官抚民据勋卫常守经宅，黎志陞据长安街仕宦之居。余皆据甲第及富民宅。”纷纷享受王公贵族生活，正如《燕都日记》所说：“时诸贼夜夜优觞痛饮，即大内亦然。”

其三，随意劫掠士民财物，奸淫妇女。钱说：“二十日，添各门兵，及尽放兵马入城。而各兵至士商民家，搜集马骡略尽无遗者。”又说：“时兵政府侍郎王为同乡人出一门示，禁止兵掠。刘宗敏大怒，诉诸闯（李自成），罢其职。”陈济生说：“初但掠金银，后至者掠首饰，最后及衣服矣。”又说：“有目睹其奸淫渔猎，而无可奈何者。凡朱门世阀、巨室广寓，悉为贼占，挟妓招童，欢呼狂饮，白昼行淫，犬羊无异。良家子女自非玉碎，罕能瓦全。”李自成发现后下令整饬，“传示戢军，然后稍定。东偏甚得伪果毅将军贺有威力。然而乌合之众，约束未能遍也”。“贼兵初入人家，曰借锅爨，少焉曰借床眠，顷之曰借汝妻女姐妹作伴。藏匿者，押男子搜遍，不得不止。爱则搂置马上，有一贼挟三四人者，又有身搂一人，而余马夹带两三人者。不从则死，从而不当意亦死。”

其四，由拷掠追赃株连无辜。陈济生说：“刑辱各官，株连未已，人人自危。贼兵厚结长班及无赖子，使为向导。本地乡绅如周锵、刘余祐、梁以樟、米万钟、吴邦臣、沈自彰等，咸蜂聚其家，恣意掠取，与籍没无异。至青衿白户，稍立门墙，无幸脱者。贼兵满路，手携麻索，见面稍魁肥，即疑有财，系颈征贿。有中道借贷而释者，亦有押至其家，任其拣择而后释者。”计六奇说：“凡追赃输纳，见银加二，首饰十不当一，珠玉玩好一概掷弃，衣服极新者准折钱许，大段匹不及两，纱罗减之。前门商铺，凡有乡亲株连，无不搜括立尽，如蝗蝻集野，草木为空。”

其五，军纪败坏至无法收拾。陈济生说：“总之威福皆出贼将之手，逆闯（李自成）稍言及宽政，辄云：‘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不当与我辈耶？’”又说：“伪大将如李（过）如刘（宗敏），各自为雄，目无贼主，面呼‘老李’。逆闯（李自成）每欲僭位，其下即相对偶语云：‘以响马拜响马，谁甘屈膝？’又言：‘我辈汗血杀来天下，不是他的本事。’繁言啧啧。逆闯心亦不甚安。”先前所向披靡的军队，很快丧失战斗力，士气顿无。《流寇长编》说：“闯贼兵掠饱，皆怀去意。闻（吴）三桂来，益恐。有客在道，贼拽去令作家书，曰：父母妻子皆在秦中，生死未知，欲乘寄书以慰之。作贼多得财无所用，悔为李闯所误。今闻左（良玉）兵南来，吴（三桂）兵东来，未知死所，皆泣下。所作书寄父母妻子者，悉署永昌年月，以零落簪珥为润笔。”

腐化蜕变之迅速，令人惊讶，关键在于“权力”二字。英国的名人阿克顿勋爵（Lord John Dalberg Acton, 1834—1902）写给友人圣公会大主教的信中说：“权力使人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李自成的军队从先前遭受围追堵截的流寇，一变而为新朝的建立者、统治者，拥有绝对的权力。他们的心态立即扭曲，扬言“我辈汗血杀来天下”，“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不当与我辈耶”？于是乎，从上到下被胜利冲昏头脑，迅速地走向反面。这当然有一个过程，腐败是逐步滋生弥漫的。当时人的记载，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这一点。《燕都日记》说：“贼将李占周府，刘占田府，威令甚严。商贾仍令开市，毋闭。军士掠杀者，立斩；最轻亦断手砍足、削鼻截耳。城上兵亦不许私下。人情稍安。”

但是“威令甚严”稍纵即逝，有禁不止有令不行，腐败有如脱缰野马，无法控制，计六奇有如实的记录：

贼初入城，不甚杀戮。数日后，大肆杀戮，即降而授官者，诸贼将长班审问。如云某官有金，即锁去拷打。一贼拷过，又被他贼锁去，拷打不休。每贼将一人领长班五十名，缉访官民藏蓄。长班一人，每日限访过一件，名曰公刺。

贼初破城，先假张杀戮之禁云：“如有淫掠民间者，立行凌迟！”假将犯罪之寇杀死四人，分为五段。据称，以淫杀之故也。民间误信，遂安心开张店市，嘻嘻自若。自贷赃事起，金银既罄，继以绸缎，匹仅一金，而商人钱货为之一空。贼之巧于行劫如此！四五日后，恣行杀掠，先令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者，十家同斩。十家之内有富户者，闯贼自行点取籍没；其中下之家，听各贼分掠。又民间马骡铜器，俱责令输营。于是满城百姓家家倾竭。

贼初入城，先拏娼妓小唱，渐及良家女。良子弟脸稍白者，辄为拿去，或哀求还家仍以贼随之。妇女淫污死者，井洿梁屋皆满。

由此是否可以领悟，什么是绝对权力？不受任何制约的权力，旧制度落花流水，新制度了无踪影，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什么是绝对腐败？不受任何制约的权力滋生出不加任何掩饰的赤裸裸的腐败，敲诈勒索，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北京成了财产与权力再分配的大赌场，大顺官员从上到下个个都成为腰缠万贯的暴发户。这样的政权短命得犹如昙花一现，决非偶然。根源就在于，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李自成在山海关惨败后，匆忙撤出北京，再也没有打过胜仗，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