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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史—— 青史凭谁定是非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3 15:22:25 0


值得注意的是,冯梦龙写到先帝血诏后,评论道:“呜呼,失守之主,具有愆亡,先帝忧勤恭俭,不亚舜禹,徒为肉食鄙夫所误,遂至颠蹶。然守正而毙,且死犹惓惓于百姓。彼分曹营窟,以国事戏者,肉秽岂足食哉!”反映了明朝遗老遗少对“先帝”的普遍看法——“忧勤恭俭,不亚舜禹”,“徒为肉食鄙夫所误”。这与朱由检自己所说“诸臣误朕”,互相呼应。

崇祯皇帝朱由检生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十二月二十四日,卒于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享年三十五岁。他在李自成的造反大军进入北京之际,以身殉国,意味着明朝就此覆亡。

南京参赞机务兵部尚书史可法(字宪之,号道邻,河南祥符人),四月初发布声讨李自成的檄文,对“今上”有相当高的评价:“今上特兴,德勋益备,孝庙之温恭俨在,世宗之神武重光。当冲龄而扫恭显之氛,立清宫府;于召对而发龚黄之叹,总为编氓。以寇起而用兵,是虐民者寇也,而兵非得已;以兵兴而派饷,是糜饷者兵也,而饷非自私。顾犹诏旨频颁,有再累吾民之语。每当天灾修省,无一时自逸之心,蔬膳布袍,真能以天下之肥而忘己之瘠。蠲逋宥罪,不难引一人之过,以就臣之名,是宜大业之宏昌。何意诸艰之骈集,理诚莫解。”说明在当朝大臣心目中,他是兼有孝宗、世宗的品德,集温恭与神武于一身的明君。

自称“大兴孤臣”“日侍先皇左右”的王世德,鉴于有人把“先皇”与“失德之主同类并讥”,发表长篇大论为之辩诬:

一则谴责大臣“无戡乱致治之才”——臣小臣日侍先皇左右,目击时艰,知祸所从来,非无故矣。盖治国必需经济之才,而以八股取之,所取非所用,故内外大小臣工,求一戡乱致治之才,万不可得。诈贪成习,惟知营私兢进,下民其咨而不恤,纪纲日坏而不问。举天下事付之胥吏,而在位者率朝夕自娱乐、循资格、致卿相而已。

再则抨击党同伐异之陋习——上即位诛逆珰,敕抑宦官,虚心委任儒臣。而所谓儒臣如此,天下事尚可为乎?以致边疆日蹙,中原盗贼蜂起。环顾中外,一无足恃,于是破格用人,求奇才意图匡济。而廷臣方以东林、浙党分门户,如其党,即力护持之,误国殃民皆不问;非其党,纵有可用之才,必多方陷害,务置之死,而国事所不顾也。

三则责问国家败亡谁之罪——朋比为奸,互相倾轧,是天子徇众议以用人;既不效,排众议以用人;又不效,朝用一人夕而败矣,夕用一人朝而戮矣。辗转相循,贼势日炽,天子孑然孤立,彷徨无措,而宗社随之。然则家国败亡谁之罪也?每召对大臣,窃闻天语煌煌,咨取安危大计,而廷臣非惭汗不能言,即嗫喔举老生常谈以塞责,间有忠鲠敢言之士,而所言又迂疏不识时务,不可用。

四则哀叹亡国之痛前所未有——从来死国之烈,未有烈于先皇;亡国之痛,未有痛于先皇者也。乃一二失身不肖之徒,自知难免天下清议,于是肆为诽谤,或曰宠田妃用宦官以致亡,或曰贪财惜费以致亡,或曰好自用以致亡。举亡国之咎归之君,冀宽己误国之罪,转相告语,而浅见寡闻之士以为信然,遂笔之书而传于世。

有感于此,王世德写了一卷《崇祯遗录》,以正视听。他说:切齿拊心,痛先皇诬蔑,又惧实录无存后世,将有与失德之主同类并讥者,于是录其闻见,凡野史之伪者正之,遗者补之,名曰《崇祯遗录》。以他的耳闻目睹,愤然高呼:“上鸡鸣而起,夜分不寐,往往焦劳成疾。宫中从无宴乐事,近御宫人有夫人、牌子、常在、大答应、小答应等号,上皆正色以临,一无戏语。田贵妃婉慧,得上意,亦少进御,未几被谴,退居启祥宫,妃以忧死。后江南吴伟业制《永和宫词》,比于陈后主、唐明皇。呜呼,定哀之际多微词。即上果有失德,亦应为尊者讳,况恭勤如上,寡欲如上,而忍于造谤诬蔑,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王世德提到的《永和宫词》作者——江南才子吴伟业,是崇祯的状元,天子门生,对以身殉国的“今上”给予高度评价,认为恭俭类似孝宗(弘治皇帝),英果类似世宗(嘉靖皇帝),与史可法的观点可谓不谋而合。他的文章是不是更值得一看呢?

——上焦劳天下十有七年,恭俭似孝宗,英果类世庙。白皙丰下,瞻瞩非常,音吐如钟,处分机速。读书日盈寸,手笔逼似欧阳率更。有文武材,善骑,尝西苑试马,从驾者莫能及。讲射观德殿,挽三石弓,发辄命中。暇则用黄绳穿坠石,而手自擘之曰:吾以习劳也。

——居深宫之中,不苟颦笑。教太子诸王准诸礼法。左右长御,不以私怒而小过威刑。无珠玉玩弄之娱,无声色歌舞之奉,无台池鸟兽之乐。暇时鼓雅琴,命中书为谱以进,曰:“此足以娱心神,胜他乐也。”旧事散金银豆于地,令宫人争取之,以为笑。上弗获已,命取枣栗代之。宫中有月宴,外戚公主家以岁时进甘果,皆传旨停免。自初年罢三吴织(造)局,尚方御浣濯之衣,履袜则以布为之缘,曰:“朕方率天下以去奢返朴,且令诸子知艰难,可弗先自身始乎?”

——览百司章奏,指授方略,钩考条流,洞悉机宜,抉摘疵病,上书者为之流汗色恐,退而皆服。手书口诏告诫者数百言,无不援据详洽,文切指明。尝夜半捧黄封下阁门,大臣披衣起读,中使曰:“上未寝也。”在即位之初,向儒术,遵先王,与士大夫型仁讲义,以比隆于三代。

——未几,祸乱大作,巧伪滋生,不得已用权宜、行综核,以察奸济变。谏者不察,至以之受谴呵。然上尝抚髀叹曰:“此非平世法也,欲以待方垂无警,将宽租薄赋,以偕黎元于休息。”而灾荒兵火迭至而不已,群臣又乘其危急,以多方误之。于是上下猜防,中外爚乱,心志愤惫,法令纷更,天下事浸至于不可为矣。

最后,吴伟业提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如此英主,为何成为亡国之君?这位才子讲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味感叹:“见者窃怪,上英姿锐气,何以中道渐衰?即至尊亦不知其若此也。尝冬至祀太庙,烈风起于殿角,燎火尽灭,不成礼而罢。上大恶之,还宫顿足太息曰:‘朕不自意将为亡国之主。’嗟乎,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另一位文人邹漪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写于顺治十四年的《明季遗闻·自序》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此英主怎能与历史上的亡国昏君相提并论?他说:“先皇帝以圣明在御,旰食宵衣,比之太康之尸位,仲壬之废嫡,厉王之内嬖,哀平之外戚,惠帝之昏弱,明皇之淫荡,徽宗之晏佚,举无一端,谓宜治平立臻,而逆寇犯阙,身殉社稷,烈于七君。”为何会有如此悲剧,邹漪试图解答这一疑问:

首先指出,从中央到地方,以搜括为能事,以掊克为希幸——盖自故辅乌程(温体仁)、武陵(杨嗣昌)辈,不能以尧舜之道事君,务拾申(不害)商(鞅)督责唾余,以烦苦天下。十六年间三事九列,绳绳继继,半是持禄养交,唯诺成风,贿赂竞尚。始而裁驿,继而加派,继而抽练,继而郡邑以催科为上考,庶司以搜括为能事。继而簧鼓细人流言流说,以掊克为希幸,兼以高尚威严,狱讼繁兴,民不堪命。而又钱法钞法一时并行,致海内若焦若焚,怨讟盈路,盗贼蜂起。

其次指出,朝廷上下并非没有名流,例如品行高峻、卓出伦表的吴甡,闳通博雅、磊落千古的钱谦益,慷慨担当、实心经世的洪承畴、卢象昇、史可法,奇情至性、孤行特立的黄道周、文震孟、姚希孟,乃至直言强谏、铁面冰心、百折不回的熊开元、姜采、任赞化、毛九华、周镳等。但是,受宵小之徒排挤打击,无所措手足——群小必掣其肘,绊其足,毛举鸷击,俾任事之念不胜其救过之念,跋前疐后而忧患多,左方右圆而才智诎,不过出叹于朝,入叹于室,中宵徬徨,当馈而起。一旦势成土崩瓦解,以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轻轻断送于众小人手。宜乎有识者愤激而言,谓今日毋论李纲难得,即求一大小人若秦桧,亦不可得也。

以上各位的言论,虽然多能自圆其说,但带有遗老遗少对前朝的感情色彩,有所偏颇是免不了的。随着时光的流逝,金戈铁马刀光剑影逐渐消散,改朝换代的阴影渐行渐远,人们对前朝末代皇帝的记忆慢慢淡化,历史学家把它作为研究的对象,由感性趋于理性。康熙初年协助谷应泰(时任提督浙江学政)编撰《明史纪事本末》的张岱(字宗子,一字石公,号陶庵,浙江绍兴人),以崇祯一朝邸报为基础写成崇祯朝的纪传体史书《石匮书后集》,对崇祯皇帝的评价,既有感性,也有理性;既有赞誉,也有批评。他首先说:“古来亡国之君不一,有以酒亡者,以色亡者,以暴虐亡者,以奢侈亡者,以穷兵黩武亡者。嗟我先帝,焦心求治,旰食宵衣,恭俭辛勤,万几无旷,即古之中兴令主无以过之。乃竟以萑苻(按:原意为泽,引申为盗贼出没之处)剧贼,遂至殒身。凡我士民思及甲申三月之事,未有不痛心呕血,思与我先帝同日死之之为愈也。”

这位陶庵先生并非一味推崇,他也指出先帝的两大失误。其一是,把宫中的内帑看作“千年必不可拔之基”,不可分毫取用,于是“日事居积,日事节省,日事加派,日事借贷”,终于导致九边军士数年无饷,体无完肤,何以羁縻天下!其二是,“焦于求治,刻于理财,渴于用人,骤于行法,以致十七年之天下,三翻四覆,夕改朝更,耳目之前觉有一番变革,向后思之讫无一用”。一言以蔽之,叫作“枉却此十七年之精励”。陶庵先生批评先帝吝啬内帑,切中要害。许重熙说,李自成进京后,命令部队把宫中搜出的金银运往陕西。有白银三千七百万锭,黄金一千万锭,皆五百两为一锭。他还说:“谈迁曰:三千七百万锭,捐其畸零,即可代两年加派,乃今日考成,明日搜刮,海内骚然,而扃钥如故。岂先帝未睹遗籍耶?不胜追怅。”

也有人为崇祯皇帝辩解,认为可能是宫中太监的私藏财产,如史惇说:“闯贼西奔,括宫中得金银七千余万,驼载而去。天下闻而惑之,以为先帝宫中藏金如许,足支数十年,而顾以二百四十万练饷之加,失天下心,致成瓦解。即甚昏愚,亦不至此。吴暄山曰:‘吾尝司计,请发内帑,上令近前密谕曰:内库无有矣。遂堕泪。故知诸饱贼者,正是厂监内臣聚敛私蓄耳。’”

比张岱小四十一岁的万斯同,康熙时进入史馆编撰《明史》,对崇祯皇帝的评价更趋冷静客观。一则归咎于天命:“治乱兴亡之故,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明代至光熹而后,威柄下移,法纪澌灭,呜呼,此国运告终之候也。帝不幸适身当其厄,十有七载汲汲皇皇,何尝不时厪宵旰,而天命既去,民心日离,物怪人妖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莫如之何也。”再则归咎于猜愎乖张的秉性:“帝又卞急性生,重以猜愎乖张锲刻,动见纷挐。呜呼,是扬汤而止沸,抱薪以救火也。曾何益之有哉?”三则由诸臣误国,进而追究皇帝的责任:“矧其时生灵涂炭,锋镝满于天下,士大夫犹哄堂斗室,狱讼弗休,不知有宗社,何有于封疆耶?帝固曰诸臣尽败亡之徒耳,反而求之,不知将自居于何等也?天实绝我,不亡奚待?呜呼,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乾隆四年朝廷钦定的《明史》,对崇祯皇帝既有褒扬也有贬抑,似乎同情多于谴责:“帝承神、熹之后,慨然有为,即位之初,沉机独断,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惜乎大势已倾,积习难挽,在廷则门户纠纷,疆埸则将骄卒惰。兵荒四告,流寇蔓延,遂至溃烂而莫可救,可谓不幸也已。然在位十有七年,不迩声色,忧勤惕励,殚心治理,临朝浩叹,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偾事。乃复信任宦官,布列要地,举措失当,制置乖方,祚讫运移,身罹祸变,岂非气数使然哉!”用“气数使然”来冲淡贬抑的分量,史官用心良苦。由于是众手修史,本纪、列传并非出于一人之手,在《流贼传》中对皇帝的谴责就严厉多了:“庄烈之继统也,臣僚之党局已成,草野之物力已耗,国家之法令已坏,边疆之抢攘已甚。庄烈虽锐意更始,治核名实,而人才之贤否,议论之是非,政事之得失,军机之成败,未能灼见于中,不摇于外也。且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遽失措。当夫群盗满山,四方鼎沸,而委政柄者非庸即佞,剿抚两端,茫无成算。内外大臣救过不给,人怀规利自全之心,言语戆直切中事弊者,率皆摧折以去,其所任为阃帅者,事权中制,功过莫偿……是故明之亡亡于流贼,而其致亡之本不在于流贼也。呜呼,庄烈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又乏救亡之术,徒见其焦劳瞀乱孑立于上,十有七年而帷幄不闻良、平之谋,行间未睹李、郭之将,卒致宗社颠覆,徒以身殉,悲夫!”所谓“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或许可以看作清朝的官方定论。

由于背景不同,立场不同,人们对于导致亡国原因的分析,各执一词。崇祯十年的进士,清初的户部侍郎曹溶(字秋岳,一字洁躬,号倦圃,浙江嘉兴人)特别强调朋党之祸。他说:“党人之祸自古已然,汉固已,唐次之,而宋为甚。迹其所为,虽诸臣贤奸较异,要亦人主之明暗有不同也。至明末则不然,臣非甚恶,君又至贤,无亡国之理,而失天下乃更速,则党祸之中于人心,其酷烈即不如前代,而久之成痼,一旦殒绝,不可复苏,其积渐使然也。”他认为明末党争起于沈一贯的浙党与东林之争,天启时代愈演愈烈,“煽祸者珰(太监)也,而使之煽祸者则政地也”。崇祯初年公道大明,然而“门户相承,衣钵相禅,邪正虽殊,其为植党则一”。十七年间,党争从未消停:

——文华召对,宜兴周延儒实左袒乌程温体仁,其流派不正,廷臣不免周章,未几而相继进用。人皆疑之,疑则猜忌生而嫌隙见。然宜兴得桐城何如宠调剂,人乐其易;乌程以武进吴宗达依傍,人畏其凶。乐其易者,姑且安之,不过欲其去;畏其凶者,群起而攻之,唯恐其不去,而竟不去。

——下之结党者日以多,而上之伺党者日以密,党不足以自固也。昔之党异者攻异己,今之党同者攻同类,党适足以杀身耳。晋江蒋德璟、黄景昉可以并登,通州魏藻德可以骤进,兴化吴甡可以分拮据之任,巴县王应熊可以资胼胝之勤,而不能禁中人之媒孽,塞言路之哓张。盖至是而法网愈密,人心愈险,天下之事势已不可为,主上之英明亦无所用。譬如病入膏肓,形体虽具,药饵有余,而元气索然,仅延时刻,纵有卢、扁,何以云救哉?

乾隆年间在文坛颇有声望的全祖望(字绍衣,号谢山,浙江鄞县人),则强调没有处理好安内与攘外的关系。他写了一篇《明庄烈帝论》,基调是不能辞亡国之咎:“庄烈帝自言非亡国之君,伏读世祖(顺治皇帝)御制碑文亦云然,而修史时圣祖(康熙皇帝)亦累言之。是可以见愍亡之厚,辨亡之公,而庄烈盖足以瞑目于重泉矣。虽然,庄烈之明察济以忧勤,其不可以谓之亡国之君固也;而性愎而自用,怙前一往,则亦有不能辞亡国之咎者。”他认为,至少在两个方面不能辞其咎,一是纵容宦官干政,二是拒绝与清朝议和。他特别对后一点展开分析,尖锐地指出,明屡败于清,仍负气不自量力,是自求灭亡:“夫明之所以亡者,非以流贼也,力屈于东,是以祸蔓于西。向使当日东方修睦,得以专力萑苻,卢象昇、洪承畴、孙传庭三人者,皆平贼之已有成效者也……再假之数年,而西方晏然,李(自成)张(献忠)之首枭矣。”

历史是复杂的,解读历史的头脑也必须复杂一点。青史凭谁定是非?列位看官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给出结论,而不必强求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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