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话明史——海瑞二三事

海瑞出身举人，四岁丧父，慈竹当风，母子相依，最痛恨阿谀奉承，曾说“今之医国者只一味甘草，处世者只两字乡愿”。王世贞说他“不怕死，不爱钱，不立党”，此九字足以概括海公生平。海瑞自己在《督抚条约》中说：“今人往往谓诈高者位亦高，世情不宜于真宜于假，不知假终不能假，真终归于真。”前两句正是当时的实况转录，世情有时也逼得人只好做假人。但海瑞读书不多，学问不深，才情不足。他的文章，有的地方就读不懂。

嘉靖四十四年十月，海瑞年五十三，以敢死队精神而上《治安疏》，由此而直声震天下。疏文中揭举的嘉靖帝的种种过失，都是事实，而措辞和口气，简直像严父之责劣子。李贽在《海忠介公传》中就说：“其言皆敌以下所不能堪者。”有趣的是，当时刑部就想坐他以“子骂父”律，杨继盛、杨涟就因“子骂父”的罪名而被杀的。

对待这样的疏文，做皇帝的不外两种态度：一是虚心接受，一是将上疏者杀头或坐牢，绝不只是罢官。对前者，在明之诸帝中，绝对办不到的，嘉靖更以苛察猜忌、易动肝火出名，因而先移刑部欲以死刑论处，后暂留一命，关在狱中。屈大均《广东新语·人语》说：“世庙寻召黄中贵问状，对曰：‘是人方欲以一死成名，杀之，正所甘心，不如囚之，使自毙。’世庙是其言，囚之三年，得不死。”此说不知是否可靠。海瑞被囚，不过十月光景，也非三年。

海瑞之上此疏，原是存心送命的，不想这一年十二月，嘉靖死了，海瑞因而出狱复官，等于以嘉靖一条命保了海瑞一条命。

对海瑞的政治品质，历代都给予极高的评价。但其人生平，后人也不无议论，如主观偏激，不近人情，看到土地兼并之风，便想回复到渺渺茫茫的井田时代，以为只要实行井田，便能长保太平。明初的方孝孺，也是醉心于井田制的。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十三云：“海刚峰第一不知体。既做巡抚，钱粮是其职业。岂有到任之后，不问丈田均粮，不清查粮里侵收，却去管闲事。”这话也有道理，如他在《督抚条约》中，对各官参见时的手本^[1]所用草纸，也要规定得清清楚楚：“前后不着壳，后不留余纸。别事具手本亦然。凡册用稍坚可耐久而价廉纸，不许如前用高价厚纸。申文纸亦然。”巡历所在县驿，“止用本地方所出稍软厚草席”。为了改革文书过繁，“说话一句而尽者止用一句，二三句而尽者用二三句，当用片纸者用片纸，当用长纸者用长纸，止使事情不遗便是”。可是他拟的《督抚条约》，如上所引，就烦琐细碎极了，长达一万言，实则只要三四千字就可以包括。这条约当是他自己拟的，看了只会令人发笑，也表现了他的性格。

由于迂戆，说话往往没有分寸。周晖《金陵琐事》卷一云：“海刚峰巡抚应天时，矫激之过，令人不堪。言官劾之，刚峰疏辩有举朝柔懦皆妇人之语。李石麓朝回，值扬州贡士曾同笔砚者来访，石麓曰：‘适见海刚峰疏中谓举朝皆妇人，我非一老妇乎？惶恐惶恐。’贡士曰：‘只此惶恐，尚有丈夫气。’石麓默然者久之。”海瑞巡抚应天在出狱后的隆庆三年，石麓即李春芳，时任首辅，他听了怎会高兴？而且说的是“举朝”，也太使廷臣难堪。

海瑞也是道学家，连居室之间，也颇有戒心，曾说：“于此不谨，性命之理即为之壅阏而不流，君子造端之道谓何？”所以他家男女仆役，至老死也不穿户往来；他还订过《禁妇女买卖行为约》，只有男人可以往来亲友家，可以上街市行走买卖，“妇女止做门内工，不外出”，并劝告亲友遵守。对妇女的歧视，本不止海瑞一人，但这与他性格的偏激迂执也有关系，稍后的李卓吾就要开明得多。

海瑞出告示时的职衔全称为“钦差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处地方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海为巡抚地方事，照得本院谬膺简命，督抚南畿”。明之巡抚，原指一种行为，也就是定时性的差使，故得称钦差，其本职为右佥都御史，故下称“本院”（都察院才是他的编制所在衙门），与清巡抚之为封疆大吏者不同。

[1] 手本，下属见上司时的名帖，以棉纸六页折成，外加底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