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话明史——景清及铁铉死难事

鲁迅《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四中，曾说到明初建文诸臣被杀戮事：“景清剥皮，铁铉油炸，他的两个女儿则发付教坊，叫她们做婊子。”剥皮及油炸事，见于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鲁迅全集》中也已注明，谷氏不知根据什么？其事未必可信，恐还是欲著成祖的残暴而故作凶笔。如说成祖令舁大镬至殿陛下，纳油数斛熬之，投铉尸，油沸蹙溅起丈余，尸仍反背如故，使成祖大为惊诧云云，颇类小说家言。写景清死后，成祖梦见一段，尤为怪诞。如果是事实，成祖决不会对人说，别人怎么知道？《明史》本传皆谓景、铁被磔而死，磔即车裂，也便是分裂肢体，与凌迟同是一种酷刑。

景清被磔后，族亦被灭，《明史》云：“籍其乡，转相攀染，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为什么要殃及乡里？似可从对高翔的处分上得其仿佛：高翔被杀后，他的家产先分给别人，然后又对受家产的人家加重收税，曰：“令世世骂翔也。”对景清乡里的瓜蔓抄，可能也是这个意思。

景清、高翔都灭族。铁铉未灭族，但他的儿子充军到河池（今甘肃境）。铁铉被杀时只有三十七岁，那么，他的儿子不过十几岁。父亲已八十三，和老妻一同发放海南，比起景清、高翔等家族来，毕竟尚留一命。

还有铁铉等那些罪人的妻子和女儿又怎样呢？黄云眉《明史考证》卷一百四十一，有附录云：袁褧《奉天刑赏录》引《教坊录》：“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本司右韶舞邓诚等，于右顺门里口奏：有奸恶齐泰的姐，并两个外甥媳妇，又有黄子澄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条汉守着（即轮奸），年小的都怀身，节除夜生了个小龟子。又有个三岁的女儿，奉钦依由他，小的长到大，便是摇钱的树儿。又奏黄子澄的妻，生一个小厮，如今十岁也。又有史家，有铁铉家个小妮子，奉钦依都由他。”建文诸臣之殉难，在建文四年（1402年）壬午，上引教坊司之奏在永乐十一年（1413年），这些孩子，便是被奸污后所生。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六，也引《南京法司记》云：“永乐二年十二月，教坊司题卓敬女杨奴、牛景妻刘氏，合无照依谢升妻韩氏例，送淇国公转营奸宿。”明初的教坊司，等于国营的妓院，她们却连做一个正式的妓女也没有资格。又从齐泰事件上，可见连姐妹都要进教坊，“两个外甥媳妇”，便是齐姐的媳妇了。

但此制并非始于成祖时，在他父亲洪武时就已实行，黄氏《考证》引云：“洪武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教坊司右韶舞安政等，于奉天门题奏：有毛大芳妻张氏年六十岁，病故。奉旨，着锦衣卫分付上元县抬去门外，着狗吃了，钦此。”按，太祖卒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三十五年”疑为二十五年之误，这张氏当是洪武初期进教坊司的。

俞平伯《杂拌儿·记在清宫所见朱元璋的谕旨》中曾录两道，其第二道云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十九日锦衣卫百户郝进传奉圣旨：“蓝总兵通着军前卫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造反，凌迟了。着王那里差的当人同郝进去，将会宁侯并他的儿子都凌迟了，家人成丁的也废了，妇女与晋府配军。马匹多时，牵两三匹回来，其余的交在晋府。家产解来京城，来东胜马匹多。好生机密！着那里不要出号令。钦此。”

蓝总兵指蓝玉，为明初开国功臣，时封太子太傅、凉国公，事后攘袂扬言说：“吾故当为太师。”其人骄倨跋扈，但谋反非事实。谈迁《国榷》卷十即说：“蓝凉公非反也，虎将粗暴，不善为容，彼犹沾沾一太师，何有他望？”王指晋王朱，会宁侯指蓝党张温。当时因蓝玉案而被株连者达一万五千余人，如南海名士孙蕡，因替蓝玉题画，亦被杀，亦太祖晚年之一大狱。

人中最高最尊者莫如天子，但人性中的恶，也每每集中于天子身上。大臣之恶，毕竟还有王法和清议可以制止，天子则不受任何约束。以建文诸臣而论，从这边说是罪有应得，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容忍与他为敌的人；从那边说，也是求仁得仁，不怕杀头的。在宗法社会里，父母妻儿，为此而受到株连，原非从太祖、成祖开始，但如“转营奸宿”“二十条汉守着”，先由口奏，后经认可，“好生机密”，却又见于明文。据俞先生所记，此类谕旨，总名《太祖皇帝钦录》，为明代抄本，蓝面黄签，文皆楷书，有红圈断句。

这些进教坊的妇女，大部分为政治犯家属，就因为她们是女人，便成为宿命性的污辱对象，也真佩服当时君臣的勇气，“生了个小龟子”之类的话，居然会写得落手。

仁宗即位后，虽有赦宥她们为民之谕，但这时根本没有人去理睬她们，更不必说执行了，上面引文中的“都由他”，即是“由他去”的意思（任凭自生自灭）。《骨董琐记》又引《玉光剑气》云：“方正学冢在雨花台下，以双梅树为记，其女流发教坊，遂隶籍焉。年年登台望酬，迨地入梅都尉家而酬绝。李道父为郎中，落其籍，嫁商人，汤若士复访其墓，购田祀之。有诗曰：宿草悲歌日欲斜，清明不哭为梅家。不知梅尉当年死（尧按，指驸马梅殷，后亦死于建文之难，故云），也似梅花近雨花。碧草谁将双树栽，为茔相近雨花台。心知不是琵琶女，寒食年年挂纸来。”李道父即李三才，汤若士即汤显祖，皆万历时人，他们见到的，当是方家女儿的后代，不知又隔了多少代，也说明对这些妇女落籍，一向是无人过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