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蒙古领土的扩张（一）

一件事情的功罪有时很难判定。蒙古人为要达到他们的统一世界的野心，作上了近一百年的大战争，靠了他们的勇敢与残暴，打得处处城郭成了丘墟，人民死在他们的锋镝之下的不计其数，我们在情感上，实在不能不骂他们！但是一件事情总是可作两方面观察的，往往所失在此而所得在彼。我们的袓宗固是饱受了他们的虐害，可是到了后来确是得到他们的好处了。正与生在冰川时代的人，为了冰川的激急与寒冷，丧失了不知多少的生命，但结果却逼得人类会得尽力去用他们的脑力，因而得着很高的理智，成就今日的文明，是一样的。

蒙古人的残暴对于后人的好处是什么？是打通欧亚交通的大道。本来欧亚两洲因为地理上的阻隔，各自发展各自的文化，二三千年不相闻问；经了他们不怕艰险，尽自横冲直撞，东到日本，西到波兰，南到爪哇、印度，陆道、海道一起开通，于是两洲的文化就渐渐地接触了。东方的指南针、印刷术、火药……既传到了西方；西方的天文学、算学、炼糖术……也传到了东方。欧洲人对于东方的知识原是极寡少的，自从蒙古兵打到了欧洲，欧洲人就有到蒙古朝廷上来做官的，他们回去时带了许多东方的新知识，欧洲人于是才知道东方也有文明程度很高的国家。《马哥波罗游记》一书，遂看得像经典一般的尊重。

他们的功绩就是就现在的中华民国看，也有许多可说的。例如云南，唐以后是不属中国的，他们把它打了下来，就依然成为中国的地方。又如西藏，向来是与蒙古没有关系的，但自蒙古将它打下之后，把他们的国教算做自己的国教，于是这两个民族的情谊是特别融洽了。诸君不曾在这回班禅额尔德尼入京时见到许多蒙古人远道来参拜吗？这还是六百年前的旧因缘呢。

闲话少说，且说成吉思汗自从把蒙古各部落统一之后，乘着这股新兴的锐气，就努力向境外发展他的势力。首先当住他的马蹄的，便是金国（女真）与夏国（唐古忒），因为金国是蒙古的东南邻，而夏国是他们的西南邻。

金、夏两国的武力何尝不强，我们在前几篇上早已说过它们对于宋国的压迫的情状了。可是蒙古兵是非常勇猛的：他们每一个兵有十八匹马，骑了一匹，其余的跟着；骑的一匹乏了，就换骑别匹，所以马也不会疲乏。如碰到了紧急事故，须赶走的，他们可以十天不踏到地。马低了头啮草，人就在马背上酣睡。饥渴时，就把酪干化开了喝着；没有酪干时便刺马出血，就了创口吸饮。因为他们有这等精神，所以所到的地方都像摧枯拉朽一般，没有一国可以敌得过他们的。金、夏两国都是向来的大国，往常对于堂堂的宋国何等耀武扬威，何况这种蛮荒的酋长，哪里瞧得上眼。但到这时竟一败再败，没有法子，只得把金银缎匹和驼马献与他，把公主嫁与他了。

大家还记得吗？前次在《契丹势力的南渐（下篇）》中曾经说过：

契丹亡时，辽太祖的八世孙耶律大石率众西奔，豫备兴复。他随走随打，走了数千里，到了别喇萨军（城名，在吹河上，今俄国中央亚细亚七川州界内），他们的王弃国而逃。耶律大石就在这地建立都城，国名大辽。

如今耶律大石已是传了三世了。乃蛮部败灭时，塔阳罕的儿子屈出律逃到那边，把他们的王杀了，自立做王。成吉思汗派者别（就是塔阳害怕的四狗之一）前去打仗，又把屈出律杀了。西辽的地就完全隶属于蒙古。

现在要讲到向来没讲过的地方了，希望诸君都去买一本历史地图（例如北京大学苏甲荣先生所著之《中国地理沿革图》）来对看着，因为地方的名目太多了。

在现在俄属中央亚细亚的南部，那时有一个国，唤做花剌子模，是西辽的西邻。西辽的地既隶属了蒙古，成吉思汗便再向西去，攻打他们。沿路的城邑都望风而下。他们的国王默抵抗不过，往西逃到里海的岛上，不久病死了。他的儿子扎拉鼎往南逃，逃到了印度；收集旧部，打算恢复。花剌子模的国是亡了。蒙古兵渡过印度河去追他，不知道他隐匿在什么地方，就把印度大掠了一回。

成吉思汗自身却没有到印度去，他和者别等追默到里海，就沿了里海的西岸前进，翻过了高加索山（在里海与黑海之间，今俄国南境）。现在俄国地方，那时有许多不相统一的部族。高加索山的北部，是突厥族的钦察部居住的地方。成吉思汗一到，就把钦察部打败了。钦察部不甘服，纠合了附近的许多部族来抵抗，不幸又给者别打得落花流水。钦察部的酋长霍滩逃到俄罗斯南部酋长处求救。这人是霍滩的女婿，他就大会诸部酋长，帮助霍滩抵御蒙古军队。但临到上阵时，钦察部的兵见了蒙古人就胆战了，不由地溃散下来。蒙古军冲上前去，把俄罗斯的兵打得大败，他们的酋长数十人都阵亡了。这是1222年的事。

过了二年，蒙古兵又从钦察部回头往东，打到康里部去。不消说得，他们又胜了。那时成吉思汗下令班师，他们就把平定的西北城邑立了“达鲁花赤”而回（达鲁花赤，是蒙古话“官长”的意思。蒙古人平定的地方，尽可教本地人或别处人做总管、元帅、宣抚使等官，但必用蒙古人做达鲁花赤，权在总管、元帅等之上）。

蒙古自从成吉思汗到宪宗蒙哥，三十年中，举行了三次大规模的西征。这是第一次。

起先，成吉思汗要打畏兀儿（即回鹘，亦作回回，在西夏的西边，西辽的东边），派人去见西夏国王，要他帮助出兵。西夏大臣阿沙敢不斥道：

你既没有独手打畏兀儿的勇气，就不必做大可汗！

夏王依了他的话，就没有把兵队给与他。到这时，成吉思汗把畏兀儿灭了，差人去西夏责问不发兵的罪名。他已经建立了盖世的武功，说出的话是何等的神圣。但阿沙敢不却是一个硬汉，他不怕他的气焰，对着来使道：

他若要与我们厮杀，就请到贺兰山来战罢！他若要我们的金银缎匹，就请到西凉来取罢！（贺兰山在今甘肃宁夏县，西凉府在今甘肃武威县，那时都是西夏的地方。）

使臣回去报了，成吉思汗正因骑马跌伤，睡在榻上，听得这话，大怒道：

他敢说如此大话，我如何可以回去！我就是死呵，也得去问他一个明白！

就起兵到贺兰山，把阿沙敢不打败了，把他们所有能厮杀的男子都杀了，所有的骆驼等物都虏了。

到这时，西夏王只得投降，把金佛和金银器皿、男女、马驼等物，各以九九数来献。成吉思汗只令在门外行礼。正行礼间，成吉思汗忽然胸中打恶起来，他很不快乐；到第三天，便把西夏王杀了，把他的宗族也都杀净了。但成吉思汗还嫌得不痛快，教侍奉的人在每次进饮食的时候，总说一声“唐古忒人已经杀尽了”！

就是这一年（1227），成吉思汗在六盘山（在甘肃固原县）死了，年六十六岁。在他做合罕以至大可汗的三十年中所做的事业，是灭了泰亦赤兀惕，灭了塔塔儿，灭了克烈部，灭了乃蛮，灭了篾儿乞，打败了女真，灭了西辽，灭了花剌子模，抢掠了印度，灭了钦察部，灭了康里部，灭了畏兀儿，灭了西夏。这是怎么一笔大账？他的地盘用现在的疆界来看，占有内外蒙古、天山南北路、甘肃、阿富汗和波斯的东半部、俄罗斯的南部。他已经侵占了亚洲的一大半，而又侵入了欧洲了。在三十年之中，为了他个人的野心，掀起了空前的大战，用一个荒僻的部落的力量，主管了无数名邦，这真是可使大家十分惊诧的。假使经过了传奇的小说家的手笔，定要说他是玉皇殿前第一位凶星下凡了。

成吉思汗有四个儿子：拙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长子拙赤和次子察合台是不和睦的，所以他把大可汗的位子传与三子窝阔台。他死时，拙赤已先死了。他临死时遗命，把平生征服的许多地方分与数子，除窝阔台承受蒙古全境外，拙赤的儿子分得花剌子模西部、康里部、钦察部的地方，察合台分得花剌子模东部和西辽的地方。他们后来就成立了一个钦察汗国，一个察合台汗国。只有他的小儿子拖雷，仅仅分得他的父亲的老家，不能自成一国；直到后来他的儿子旭烈兀打下了波斯，花剌子模以南的地方都归他们一支管辖，才成立了一个伊儿汗国（伊儿，蒙古话是藩王的意思）。这是二十年后的话。

窝阔台，即是后来谥为太宗的。太宗即位六年，就把金国灭掉。金国原是亚洲最大的一个国家，为什么会得亡得这般快呢？原来宋国人正要报复南渡的仇雠，趁蒙古新兴，邀约他们南北夹攻。蒙古人应允成功之后，把黄河南面的地方都归还宋国。宋臣赵范谏宋理宗道：

徽宗时，派了赵良嗣和金国立盟，约定夹攻辽国，事成后，便把燕云故地归还我们，话说得何等好。可是辽国亡了之后，金兵就打到中国来了。现在还是把从前的祸患做一个鉴戒罢。

但理宗哪里肯听。蒙古兵围了汴京，金哀宗四方逃窜，汴京降了。蒙古人把金国的后妃、诸王、宗室男女五百余人送到军前，解回本国。他们在路上受的痛苦，比北宋的徽、钦二宗所身经的还要厉害些呢。可怜一个汴京，在一百零八年之中，把两个帝王家一例地断送了！

金哀宗逃到蔡州（今河南汝南县），差人到宋国借粮，叮嘱这个使者道：

你去对他们说，你们替自己打算也太不周到了！蒙古灭了许多国，直灭到西夏，以至于我们。我们的国亡了，就要轮到你们的身上来了。唇亡齿寒，这是一定的道理。所以你们若肯和我们讲和，那么，你们照顾我们的也就是照顾你们自己了。

使者把这番话转达给宋理宗，依然没有得到允许。到1234年，蒙古和宋国的兵攻破了蔡州城，金哀宗就自缢而死。从阿骨打创业至此，计一百二十年。

西北诸国，虽在成吉思汗的时候已经立了许多达鲁花赤，后来又建立了几个汗国，可是这些民族仍是屡起反抗。花剌子模的王子扎拉鼎从印度回来，自称波斯可汗，打算恢复。太宗遣将征他，他逃到波斯山中，给人杀了。波斯本来是一个大国，文化很发达的，但蒙古兵一到，就蹂躏得不成样子了。

钦察部和俄罗斯诸部也不安定。1235年，太宗大派诸王出兵，在拙赤位下的有拔都等，在察合台位下的有贝达尔等，在太宗位下的有贵由（定宗）等，在拖雷位下的有蒙哥（宪宗）等，以拔都为统帅。一路浩浩荡荡，走了两年，刚才到得钦察。他们的酋长八赤蛮出来拒敌，给蒙古兵打得大败，逃在深林中，一日数迁。蒙哥吩咐许多军队把这个林子团团围住，进去搜捕。但是他们只寻得一所空营，营里只留下一个看守的老婆子。他们问她八赤蛮到哪里去了，才知道他已经逃到里海中的岛上去了。他们追上时，恰巧水退，可以在沙滩上步行过去，蒙哥大喜道：

这是天开我们的道路呵！

他就进兵把那里的人都杀光了。他们捉到了八赤蛮，叫他跪。他道：

我是一国之主，岂是求人饶命的！况且我不是一头骆驼，为什么要向人屈膝！现在我既给你们捉到，就请王爷自己开刀好了！

依他的话，蒙哥命自己的弟把他杀了。这时候，钦察部的属部全都恐惧输诚，里海以北的地方完全定了。就在这年的冬天，蒙古的兵又打进了俄罗斯。

俄罗斯自从1222年给者别打败后，到这时已经十四年了，许多酋长只管内哄，并不一致抵抗蒙古人，反而有卖国贼领导他们入境。蒙古人进了俄境，先去招降南部的酋长幼里，叫他每年把当地钱粮十分之一献给他们。幼里宁死不应。蒙古人就把他们的城围得水泄不通，猛力攻击。古代俄国的房屋和城垣原是用木料造的，只有天主教堂才用砖石，所以城也容易攻破。他们虽是严守，到第六天上就给蒙古兵打下了。幼里闭门自杀，一时城垣房屋都烧得精光。拔都听得幼里的儿妇貌美，要她出来；她不肯，他把她的儿子当场杀了，她就跳楼而死。这是1237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的事，见于俄国人作的史书上的。

这时俄国的共主攸利第二派兵来救，又给蒙古兵打败。他们乘势赶到莫斯科，不费什么力，就打下了。他们四面的攻打，直打到攸利第二全家战没。

蒙古兵在俄境内固可谓势如破竹，但到底也有盘根错节的地方。他们西南一军打到廓尔斯科城，那边的酋长瓦夕里守御坚固，竟打不下，反而被他将蒙古兵杀死了数千人。拔都带了许多军队，猛烈攻击了两个月，方始打下了。他们便把城中人杀完，流的血像河水一般的多。他们捉到了瓦夕里，投到血河中，淹死了。他们固然终究得到胜利，但总觉得不高兴，就唤廓尔斯科城为卯八里克，这个名词的译义，乃是“恶城”呢。在他们许多的马到成功的战绩之中，这番的事已经算得一个大大的挫折。

他们在俄境的东部和北部打了三年，差不多都打平了，休息了一回，便去取南俄。南俄的最大的城，唤做计掖甫，是以前的都城。那里城墙高峻，城内礼拜堂三十处，金塔矗云。蒙古人称它为“金顶汗的国”。他们于是先打计掖甫的附近的城，使得它没有旁援，然后合力攻击，于1240年十二月初六日打破了。

南俄既打平，他们更出了俄罗斯的西境，进打马札克（即匈牙利）和波兰。到这时，蒙古的兵力已经侵入欧洲的中部了。这回的战争，是欧洲人最为深记不忘的。我们在下讲中再详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