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历史——商代人间世界里的帝臣及其思想史意义

从文献记载看，商代不仅神灵世界里有帝臣，而且人间世界也有帝臣。

《论语·尧曰》载：

（汤）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这段材料的“曰”字之前本来缺少主语，因而郑玄就误把这段文字当成是舜命禹事。但是传世文献中有类似的记载，见下：

在《汤誓》曰：“余一人有罪，无以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国语·周语上》）

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元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墨子·兼爱下》）

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乃剪其发， 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吕氏春秋·季秋纪·顺民》）

汤曰：“朕身有罪，无及万方；万方有罪，朕身受之。”（《尸子·绰子》）

传《书》言：“汤遭七年旱，以身祷於桑林，自责以六过，天乃雨。”或言：“五年。祷辞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天[无]以一人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剪其发，丽其手，自以为牲，用祈福于上帝。上帝甚说，时雨乃至。”（《论衡·感虚》）

可见都是商汤祈雨告天之辞。因而《论语·尧曰》也是商汤祷天之辞，故我们可在“曰”前补一“汤”字。小子，商汤谦称。履，商汤之名。上引材料大意为：汤说，我小子履，用黑色的雄畜，来祭祀并明告于天帝：有罪之人，我不敢擅赦；帝臣不敢隐蔽，是因为简阅在天帝之心的缘故；我一个人若是有罪，不要怪罪万国，万国若是有罪，责怪我一人。

关于帝臣所指，何晏《集解》：“言桀居帝臣之位，罪过不可隐蔽，以其简在天心故也。”邢昺疏：“帝臣，谓桀也。桀是天子，天子事天，犹臣事君，故桀为帝臣也。言桀居帝臣之位，罪过不可隐蔽，以其简阅在天心故也。”皇侃也说：“帝臣，谓桀也。桀是天子，天子事天，犹臣事君，故谓桀为帝臣也。”三人俱认为帝臣是指夏桀。

在《论语笔解》中，韩愈说：“帝臣，汤自谓也，言我不可蔽桀之罪也。”李翱曰：“此是汤称帝臣明矣。”二人均认为帝臣是指商汤。刘宝楠《论语正义》、王闿运《论语训》则以“帝臣”为禹。朱熹曰“而天下贤人，皆上帝之臣，己不敢蔽”，则认为“帝臣”指的是天下的贤人。

那么，孰是孰非？

较早历史时期的文献中也有引用这段材料的，我们可以据之了解“帝臣”的真实含义。兹引如下：

《墨子·兼爱下》：“汤曰：“……（予小子）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孙诒让《墨子间诂》：“《论语集解》包咸云：顺天奉法，有罪者不敢擅赦。”

《尚书·汤诰》：“王归自克夏，至于亳，诞告万方。王曰：‘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伪孔传云：“所以不蔽善人，不赦己过，以其简在天心故也。”

《汤诰》虽属于伪古文尚书，但也成书于魏晋之际，梅赜在伪造时当有所本。从上可知，《墨子》、《汤诰》是将“帝臣”理解为“有善”、“尔有善”，即民众中的善人。如此看来，还是朱熹对于《论语·尧曰》中帝臣的理解更接近商汤的本义。据此可见，早在商汤之时，在人们的观念中，人间世界里的贤人属于“帝臣”的范畴。

总之，《论语·尧曰》中与“帝臣”有关的一段话是商汤说的。从《墨子·兼爱》、《尚书·汤诰》等文献记载看，朱熹对于帝臣的理解是正确的，即指人间之贤人。可见，在商代，人间世界里的贤人是帝臣。

四人面陶器盖（商代后期，现藏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四个人面微向上仰，双目阴刻“臣”字。

商代帝臣的这层内涵的发现，有着很重要的思想史意义。它表明商代人虽然重视神灵的作用，但是他们在神灵面前，并非无能为力，而是通过他们认为的“帝臣”—人间贤人—来影响帝，从而为神灵观念中注入了人文的因素。这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人类理性在早期的觉醒。

笔者在前辈学者研究的基础上，以帝臣为视角对商代的神灵关系进行了补充探讨。

商代的帝臣就是帝的臣，是帝的下属。商代的帝臣，有的位于神灵世界，有的位于人间世界。

商代绝大多数帝臣分布在神灵世界里。商代神灵世界里的帝臣有一定的分职，有帝臣左右商王的祸福，有帝臣任帝的使者，有帝臣为帝的工臣和宗正官。

从祖先神 、汤来看，商代的祖先神是帝臣。同时，从自然神中的五方神灵、风、云、江、和兴起蝗灾的神灵 来看，商代的自然神也是帝臣。因而，商代的祖先神和自然神都是帝的下属，帝是商代的至上神。

玉龙（商代，出土于河南安阳妇好墓）。头微昂，两眼作“臣”字形。

商代的帝并不是商王的祖先神，但是祖先神可以影响帝。商代的祖先神内部也有一定的统属关系，商王祖先神的地位要高于商民的祖先神和先臣神。

商代的自然神和祖先神之间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它们之间可以相互帮助。

最后，商代的人间世界也有帝臣。不少甲骨文以及其他器物上都有“臣”字的刻划。从文献记载来看，在商人的观念中，人间的贤人也是帝臣。

商代的考古遗址，以无声的语言告诉人们许多三千多年前华夏大地的史实。西北冈商代王陵区大墓的发掘，让我们读懂了当年的墓葬规模和礼仪。藁城台西商代遗址揭示了商代中期的文化风貌。小屯村殷墟是商代后期的都城所在，仅甲骨文一项已成为中国古代文化的至宝。远在万里之外的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发掘出了大量属于山东地区龙山文化类型的青铜器和其他商代文物，雄辩地证明商代的统治力和文化影响力已远至四川乃至更远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