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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战争前史——道光皇帝的决心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5 18:03:30 0


在所有的奏复中,给道光皇帝印象最深刻的是湖广总督林则徐所上的两件。

第一件是对黄折的奏复,皇帝是在十八年五月十九日(7月10日)读到的。林则徐认为历年来条奏虽多但从未有人主张对吸食者处以极刑,尽管论死之说,“私相拟议者未尝乏人,而毅然上陈者独有此奏”。当前鸦片之害已深入内地,如病入经络之间,“常药既不足以胜病,则攻破之峻剂,亦有时不能不用也”。处吸食者以极刑,完全合于圣人“辟以止辟之义”,不能与苛法同日而语。他还拟出了禁烟章程六条,作为对黄折的补充,并主张提高茶叶大黄的出口价,以补漏卮 [1]

作为一国之君,最怕的大概莫过于被臣民视为无仁无德的暴君了。道光帝对黄折的顾虑即在于此。林则徐声称黄爵滋的办法符合圣人“辟以止辟”的大义,不啻是对圣上的一种精神支持。尤其令万岁爷注目的,是林则徐在奏复中还附了一件千余言的《戒烟方》,详细介绍了他在湖广总督任上行之有效的两种戒烟丸和饮方的药理、功能、处方和用法,这说明他的奏复不是例行公事、敷衍塞责,确实是实心办事,认真思考过的。

第二件虽不是对黄折的奏复,但更使皇帝动心、动情。林则徐的这件奏折,是对盛京将军宝兴认为银价日昂是因为商人所出钱票造成的说法,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 [2] 所以奏折题名《钱票无甚关碍宜重禁吃烟以杜弊源》。他认为银贵钱贱,主要不是因为商人使用外兑钱票希图换取白银所致,而是因为鸦片走私所偷漏。他以历任所经的苏州、汉口两地为例,“凡二三十年以前某货约有万金交易者,今只胜(剩)得半之数,问其一半售于何货,则一言以蔽之曰:鸦片烟而已矣 [3] 他向皇帝算了一笔细账,指出一个贫穷的人在一般年景下,大约只要有银四五分即可过一天的日子,若一天有银一钱,就算很宽裕了。但是吸鸦片烟者每日除衣食外,至少要花去银子一钱,那么,每人每年就需要另费银36两。以全国四万万人计,若百分之一的人吸食鸦片,则一年中漏出的白银就不止一万万两,何况目前吸食人数何止百分之一?黄爵滋奏折中称岁漏银数千万两,还是缩小了的数字。中国年年要漏出这样多的银子,岂堪设想?所以,不得不严法于吸食之人也。

林则徐针对有人主张重办开馆吸食之徒、不妨对吸食者从轻处理的看法,也发表了不同意见。他说:现在衙门中吸食鸦片的人最多,如幕友、官亲、长随、书办、差役等十之八九都抽鸦片,他们都是些有能力包庇贩卖的人物,要他们去禁兴贩,等于要他们自断鸦片的来路,怎么能会认真破获呢?所以,尽管对开烟馆者处以绞罪的刑法早就有所规定,而历年来未闻绞过一人,办过一案,几乎例同虚设,这就是若辈包庇的结果。可见想要禁绝鸦片,首先得严办吸食。当然,若吸食者论死,那么开馆和兴贩即使加至斩决枭首示众也不为过;但若只重办开馆兴贩而轻治吸食,禁烟定会毫无收效。他说,当鸦片未盛行之时,吸食者不过害及其身,故打板子、判徒刑已是辜蔽,迨流毒天下,为害极大,就应从严惩办。“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兴思及此,能无股慄!”股慄就是两腿发抖。这话的意思是说,现在如果还拖拖沓沓地看待这个问题,实在是使中国几十年后几乎没有可以抵抗敌人的军队,而且也没有可以充作军饷的费用,我每想到这一点时,能双腿不发抖吗?

这真是石破天惊之语!

哪个皇上不希望在文治武功方面有所作为?不向往把国家治理得民富国强、一派兴旺?何况道光皇帝继位时不就是希望自己不负先帝的嘱托,保住祖宗的基业吗?一想到全国竟有那么多的人吸食鸦片,甚至连王公贵族、旗绿营官兵都在抽吸,再想到每年要流出这样巨量的银子,万岁爷对林则徐的这些话不惟不感到刺耳,反而感到真切。确实,从道光十五年(1835)以来的二三年中,皇帝在禁烟问题上态度是有过摇摆和变化,虽不能说是对烟害知之不深、忧之不切,然而总没有动大手术、有大作为的决心和行动。林则徐说“若犹泄泄视之”,似乎并不过分,确有拖拖沓沓的味道;至于数十年后无兵无饷的警告,按林所算的细账,按皇帝所了解的兵弁吸食的情形,也能想象到那时的窘况,一旦出现内乱外患,局面将何以收拾?再不改弦更张,那真要像奏折上所说的“借寇资盗”了。

皇帝是知道林则徐一向为官清廉,办事认真干练的。林则徐出生于福建侯官的一户书香门第,青年时代已经在科举中显露头角。他治学实事求是,不涉时趋。在福建巡抚张师承幕府,尽识先朝掌故及兵刑诸大政,益以经世自励。 [4] 嘉庆年间中进士,入翰林院,后历任监察御史、道员、按察使、布政使、巡抚、总督,足迹遍历南北各重要省份,办过河工、漕运和盐政,不仅官声、政声都很好,对民情也很熟悉,而且凡事必躬亲督察、公正清廉,一时贤名遍天下。

道光元年(1820)他在杭嘉湖道任上时,亲自踏勘海塘、监督修塘工程,甚至连修塘所需石料也细为规定,必择坚厚而用之。道光三年甫任江苏按察使,即亲自断案,“一切谳读,皆出亲裁,不肯稍为假手”,连重要验尸,也必亲自动手,细辨尸伤轻重。总办江浙七府水利后,又亲赴堤工,逐段验勘,并常与僚佐孜孜讲画,毫无倦容;为保证堤工质量,往往冒雨亲验,徒步往返于泥泞之中。道光十一年(1821),接任东河河道总督后,亲往河南东部黄河两岸查验堵口料垛质量。他从北岸曹考厅起向西至黄泌厅,渡河而南,再折东徐进,“周历履勘,总于每垛杂档之中,逐一穿行,量其高宽丈尺,相其新旧虚实,有松即抽,有疑即拆,按束以称斤,无一垛不量,亦无一垛不拆 [5] 终于克服历来河工中成为老大难的“堆料积弊”,深得民工赞誉。皇帝为此曾朱批“向来河工查验料垛,从未有如此认真者,揆诸天理人情,深可慨也”。 [6] 对这位兢兢业业的汉员表现了很高的敬意。

道光十二年(1822),林则徐接任江苏巡抚后,不仅尽力剔除漕运积弊、立定章程,而且为了推广水稻一年两熟制,竟在抚署后园亲自试种,以验天时,察物性;为了兴修水利,他亲自筹划疏浚浏河、白茆河工程,“每坐小舟,数往来河中,察勤惰、测深浅,与役人相劳苦,不烦供亿 [7] 可以说,林则徐每到一处作官,即有一事兴革;每有一事兴革,即以亲自调查、亲临现场、亲手检验为己任,极少假手他人,听任唱报。这种作风,使皇帝深为感佩。十七年初,特意把他从江苏巡抚署两江总督兼两淮盐政使任上,召来京师陛见,亲睹这位被百姓称作“林青天”的良臣廉吏的风采。皇帝记得很清楚,这位身材肥胖、留着三绺长须的汉员,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个高高的前额, [8] 垂询时对答如流,言谈举止中透出一股精明干练的英气。这一切都给皇帝留下了好印象,一个月中居然召见了多次。皇帝认为他才堪大用,便特简他担任湖广总督。

后来,听说他感恩知遇,在任上实心办事,并在两湖雷厉风行地查禁鸦片,于武昌、汉口、长沙等地设禁烟局,收缴烟具,配制戒烟丸,收到不小的效果。从呈上的奏折中报告他在两湖厉禁鸦片的情况看,皇上觉得只要认真,兴贩可以匿迹,吸毒之癖也可戒除。那奏折上写明,自十八年初设局至六月底,已缴烟枪计1264杆,皆系久用渍油的老枪,而且烟斗杂具俱全,无疑是一窝端了;收缴的烟土烟膏共计1.2万余两。这些仅是湖北省城的战绩,省外各属尚未汇总统计在内。据称湖南也收缴了烟枪2300余杆。那么两湖首战就已收得烟枪总计3500余杆,成绩确实不小。更使皇上振奋的是,奏折报告了禁烟深入人心的一些例子,说自谕旨颁下后,“奸徒闻有论死之法,莫不魄悸魂惊,不特开馆兴贩之徒闻风远窜,并吸食者亦恐性命莫保,相率改图。……并有耆民妇女在路旁叩头称谢,据云其夫男久患烟瘾,今幸服药断绝,身体渐强等语。是其父子家人平日所不能断者,皆恃国法有以断之。此时新例尚未颁行,而情形业已如此,总因死罪二字足以怵其心志,可见民情非不畏法,习俗大可转移,全赖功令之森严,始免众心之漠驰。” [9] 这一大段文字,确实使皇帝感到欣慰。如果事情确如林则徐所说,那么严禁一定是得民心、裕国家的好事,自己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如果人人都像林则徐那样实心出力,鸦片又何尝不可以禁绝?皇帝决定大干一番了。他采取了以下几项措施:

八月十七日,根据林则徐奏折中提到的禁烟出力人员,皇帝下谕对拿获烟枪数量最多的湖北汉阳知县郭觐辰,著加恩赏加知州衔,以示鼓励 [10]

九月初六日,根据山东巡抚经额布奏报,对山东登州知府英文,加恩赏给道员衔并交军机处记名;荣成知县李天鸦片战争前史——道光皇帝的决心,著以知州即行升用;荣成汛千总吴起元,著以守备即行升用;巡抚经额布督缉有方,著交部议叙 [11]

同天,上谕命大学士、军机大臣,根据各省陆续呈上的奏复进行认真讨论,提出方案,并命正在服丧穿孝的穆彰阿也要参加讨论。 [12]

九月初八日,以庄亲王奕鸦片战争前史——道光皇帝的决心、辅国公溥喜身为王公,辄赴尼僧庙内吸食鸦片,著革去王爵和公爵,各罚应得养赡钱粮二年 [13]

同天,命各省将军督抚严禁查拿鸦片烟贩。上谕指出:“各省鸦片烟渐染日深,流毒甚巨,倘该地方官早能认真查缉,净绝根株,何至锢习相沿,浇风日炽?”上谕希望将军督抚们“趁此整顿之时,同心合力,不分畛域,上紧查拿,毋得稍行松劲。”“务当振刷精神,力祛积习,勿生观望之心,以副朕意 [14]

九月十一日,发布降许乃济为六品顶带、即行休致的上谕。内称前年太常寺少卿许乃济奏请弛禁,“朕即以为不得政体”;本年黄爵滋奏请严禁,大臣中“从无一人议及弛禁者。”许乃济“冒昧渎陈,殊属纰缪”,故降级休致,“以示惩儆” [15] 这一措施的重要,不单在对许个人的“惩儆”,而且在于宣布皇帝的禁烟决心:“朕于此事,深加痛恨,必欲净绝根株,毋殆后患。”

九月二十三日(11月9日),颁旨命林则徐来京陛见 [16]

林则徐是在九月二十七日接到谕旨的。处在朝野禁烟呼声逐日高涨、皇帝禁烟决心颇坚的氛围下,他虽摸不准皇帝究因何事要自己入觐的意图,但垂询时涉及鸦片问题似乎应是题中之意。所以,他一面遵旨将总督关防移交给湖北巡抚伍长华,由其兼署;一面让属下将各省有关禁烟章程逐件查核,“凡可采者均为录出,其别有见解,另为条议,以备拣择 [17] 自接奉谕旨的消息传出后,连日来客不断,他照例也得“趋各处辞行”, [18] 谈次间总免不了论及禁烟问题和估计万岁爷垂询所在。一连忙到十月十一日上午,才算完事。

当天下午一二点钟启程进京。省城官员自中丞以下都送到皇华馆,林则徐与他们稍作叙谈后,即渡江至汉口,在贾家兴隆骡店住宿。是夜他拜折报告自己的行程并叩谢圣恩。折子到凌晨三点钟左右才写完交人赍递。次日下午离开汉口,至十二月初六日行抵直隶安肃县。当天,大学士直隶总督琦善正好从北京回到保定,得知林则徐在此,便到安肃城外行馆拜会林则徐。他们俩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交往。第一次接触是在道光五年。那时,林则徐在江苏按察使任上,旋奉命总办江浙七府水利。由于洪泽河东段高家堰大坝被大风浪冲垮万余丈,洪泽河水外注,使与之相连的淮河水位下降,严重影响了漕运的通道,“黄强淮弱,漕艘稽阻” [19] 朝廷为此革去了南河河道总督张文浩的职,并将他遣戍新疆,两江总督孙玉庭也因之被褫职休致。林则徐被特旨调到南河督修堤工 [20] 大约五月间,时任山东巡抚的琦善,奉旨到高家堰查看大堤抢修情况,林则徐作为工地最高负责人,有责任陪同查验。两人第一次见面,琦善对林的印象颇好。不久,琦善调任两江总督,林则徐成了他的下属。相处过程中,琦善待林则徐总算不错,还曾向朝廷举荐过。所以,琦善这次拜会,既是同僚间的礼节性拜访,又带着老上级看望老部下的居高临下味道。

这次会见,两人谈到傍晚时分。主题离不开禁烟。琦善“嘱文忠无启边衅”,“文忠漫应之”。 [21] 文忠是林则徐死后皇帝赐予的谥号,故后世以“文忠公”或“林文忠公”相称,表示对他的敬重。这件史料表明,琦善在谈话中要林则徐注意禁烟不能轻启边衅。这话意味深长。因为禁烟是为了遏止外洋鸦片泛滥,势必要涉及外国鸦片贩子的利益,若措施过于严峻,说不定会造成外国对禁烟的不满而发生武装冲突。这层意思是容易理解的,若仅此而言,也还不失为忠告,林则徐似决不会以“漫应之”相敷衍。看来琦善此言大有弦外之音。如果把琦善在朝廷的地位和他与皇帝的关系估计进去,很可能他向林则徐有过某种暗示。

琦善字静庵,满洲正黄旗人。由荫生任职郎曹。道光元年即擢为巡抚。京察时,以“明干有为,能任劳任怨”,加总督衔,不久升任两江总督兼署漕运总督。道光十一年调任直隶总督,十六年授协办大学士,十八年拜文渊阁大学士仍兼署直督。他“久膺疆寄,为宣宗所倚任 [22] (宣宗是道光帝的庙号),又是穆彰阿的私党,在当时是个权倾朝野的满族大员,消息灵通;这次又是从京师回来,很可能已经探得皇上召林进京陛见拟付林以查办广东禁烟的重任,所以才有“无启边衅”之说;林则徐因为不知事情果如琦善所言否,无法接话表态,才会“漫应之”。琦善话中流露出他不愿因鸦片问题与外国失和的意向,作为朝廷大员,在万事起始时有这样的想法,自可理解;但话中夹杂着某种对以往下属的妒意,当然也使林则徐难以直面相争,只能漫应。总之,这次会见,双方无法就国家命运所系的鸦片问题作推心置腹的深谈,不仅反映了两人对禁烟可能引起的后果具有不同的认识和心态,而且也预示了日后两人在此问题上的政见分歧 [23]

十一月初九日(12月25日),林则徐行抵京郊长辛店。他原拟在此停留一天将息,所以把行李先送入城中。但次日中午得悉万岁爷将于明日亲临大高殿拈香祈雪,他担心那天递折诸多不便,所以决定当天赶紧进城。到傍晚终于到达了东华门外,当夜便在烧酒胡同关帝庙内住宿 [24]

十一月十一日凌晨,下了一阵微雪,不久即天气放晴。林则徐一清早就入大内递折请求觐起。皇帝得知林则徐到来,即命第一起召见,并让他上毡垫,好跪得舒服些。这次召对,君臣俩足足谈了三刻有余。谈些什么,因没有文字记载,不得而知,但自此日起的8天内,皇上连续8次召见林则徐,这说明两人谈得是十分投机的。

十一月十三日,林则徐第三次被召见时,皇帝问他能骑马否?林则徐是能够骑马的,当然骑术不精,只能作为代步的工具,皇上当时没有作出反应,继续垂询他感兴趣的问题,谈了两刻时辰,林叩头告退。正当他在朝房将息时,上头来了谕旨:着林则徐紫禁城内骑马!

这不啻是皇上特别的恩顾,对于地方大员来说,更是少有的殊荣。

按朝廷向例,一般的朝内大员觐见万岁时只能按指定路线,步行入内,外僚尤其如此。由于宫廷硕大,路线很长,考虑到朝内官员中,老年体弱者的困难,为此,特规定凡65岁以上的年老大员,可以免除步行,骑马入紫禁城。但需先列名具奏,皇上恩准。被准予骑马的朝内官员凡由东华门入者,至箭亭下马;由西华门入者,至内务府总管衙门前下马。这项特旨自康熙以来,一直被认为是皇上对属下年老大员的优容照顾,具有无上的荣誉。不过,这只限于朝内,地方大员入内朝觐,照例不准享受骑马的规定。所以,当圣上宣布赏林则徐紫禁城骑马时,不仅使朝臣们感到惊讶,为之侧目,而且连林则徐本人也深感意外,心中暗称“异数” [25] 回到寓所,他赶忙具折谢恩。

第二天,即十一月十四日,林则徐被第四次召见。他在清晨三点多钟穿戴停当后,即骑马进城。这殊荣对他来说,有何感慨,林则徐没有在《日记》中写出,我们无从知道。但当日入朝的同僚们中,可以肯定是有很不同心境的,羡慕者有之,祝贺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林则徐对此不能没有意识。中国有句老话,“人怕出名猪怕壮”。殊荣的背后可能是殊悲。早在3000年前,著名的思想家老子就说过:“祸焉福所依,福焉祸所伏”;孔子也要人们处世中庸,执两用中,不可走极端,中庸学说成了孔学的支柱之一。林则徐向来做事认真,办事心细,又熟悉朝廷掌故,对这份殊荣及其带来的影响,自必仔细思量过,只是君令如山,不得不执行而已。他递折谢恩后被安排在第五批召见的序列,皇上问到骑马的情况,他叩头表示臣不惯骑马,请圣上还是让自己步行入内。万岁爷说“你不惯骑马,可坐椅子轿”。天语纶音,自不敢违背,林则徐只得叩头谢恩。 [26] 后来的四次朝觐,他都是乘肩舆入内的。

在第五次召见时,即十一月十五日,皇帝上谕任命他为钦差大臣:“颁给钦差大臣关防,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该省水师兼归节制。 [27]

这一任命又如一石击水,掀起了层层波澜。钦差大臣等于皇帝的特派员,或者说是皇帝的代表。在有清一代,授予一个汉族地方大员以钦差大臣的身份是“国初以来未有之旷典”,不是特别受到圣上的恩宠,就是事情本身显得特别的重要,表明执行特殊使命的人具有特出的才具。从历史上看,19世纪50年代由于太平天国运动兴起,朝廷急于镇压,授钦差大臣逐渐过滥,人们对之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但在40年代前,任命钦差大臣是很慎重又很少见的。可以想象,这消息在朝野会引起怎样的震动!《蓉城闲话》说“文忠破格得之,枢相亦为之动色。朝罢与同僚论不合,中外交构。有识者已为文忠危。顾上意方殷,势不能已 [28]

所谓“枢相亦为之动色”,枢相即指军机大臣、大学士们。当时的首席军机大臣就是穆彰阿,而琦善作为文渊阁大学士,自然也在相臣之列,他们不仅为之“动容”,而且“有忌阻之者 [29] 妒嫉是中国人的通病,官场尤其厉害。虽然林则徐是个正直坦诚、以国家利益为重的人,但他联想到琦善在长辛店晤面时,要他不轻启边衅的警告,面对朝臣们对这一任命可能出现的种种反应,他对此不得不认真考虑将会出现的种种阻力。从他后来给友人的信中,可以隐约地看出他对这个任命起初是再三辞谢的:

道光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840年12月22日),他在致叶申芗的信中说:“侍戊冬在京被命,原知此役乃蹈汤火,而固辞不获,只得贸然而来,早已置祸福荣辱于度外。惟时圣意亟除鸩毒,务令力杜来源,所谓来源者,固莫甚于英吉利也。侍思一经措手,而议论者即以边衅阻之,尝将此情重叠面陈,奉谕断不遥制。 [30]

叶申芗,字维郁,号小庚,是林则徐的同乡,也是亲家,当时在河南河峡汝道任上。这封信明确说明林则徐在接到任命后的召对中,曾向皇帝固辞,并将可能出现的议论即琦善所指的轻启边衅之说,反复向皇帝说明,表示阻力不小,且来自枢相。当时,皇帝也明确表示让林则徐放手地干,自己断不为遥制而束缚他的手脚。林信是写于他被削职留粤期间,用意在说明他当初接手钦差大臣的本意是不计个人安危祸福,以国家为重的心迹。所以,他说的固辞不获等情况,不仅是当时的实情,而且也是第一手资料。

道光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七日(1841年2月28日),在同一处境下,他给自己会试时的房师、时在朝廷任职的沈维鸦片战争前史——道光皇帝的决心的信上说:“则徐自戌冬被命而来,明知入于坎窞,但既辞不获免,惟有竭其愚悃,冀为中原除此巨患,拔本塞源 [31]

道光二十二年八月上浣(1842年9月上旬),林则徐在遣戍新疆途中,写给友人的信中说:“徐自亥年赴粤,早知身蹈危机,所以不敢稍避者,当造膝时,训诲之切,委任之重,皆臣下所垂泣而承者,岂复有所观望 [32]

这些信件证明林则徐确实是一个忧国忧民的爱国者,他是冒着极大的危险挑起广东禁烟重担的;对于这个任命可能产生的种种后果,事先是作过充分估计的。因为有这些信件,才使我们了解为什么当他在第五次召见时已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并要他驰驿广东,而后来竟然还被连续召见了三次。原来,这三次是他向皇帝固辞任命而不获,进一步与皇帝讨论禁烟、接受训令、明确任务并得到皇帝“不为遥制”的口头保证的过程。

那么,前后8天、召见8次,君臣们究竟讨论了些什么问题?除了一般的地方治绩外,鸦片问题是最主要的议题。林则徐从拔本塞源要求考虑,认为禁烟势必涉及外国鸦片烟贩。为了体现天朝教化,他曾向皇帝建议应向各国颁发檄谕,“晓示外夷”。 [33] 对此,皇帝认为待林则徐到广东后,“著与邓廷桢酌商,是否可行。倘必须颁发,著即妥拟底稿具奏,经朕披览,再行檄发”。 [34] 看来,皇帝对这个建议原则上是表示同意的,但做法上却讲求稳妥,要林与当地督抚认真讨论檄谕有否可能和必要之后,再作考虑。应该说,皇帝的设想是可取的。因为一则,此事涉及广东当局,不和督抚商酌,单以钦差大臣的身份颁发,会在客观上造成朝廷不信任地方大员的错觉,容易给外夷钻空子;二则,林则徐毕竟没有担任过海口的总督,对两广尤其是广东方面鸦片走私情况,并不一定很熟悉。急于发布檄谕,似乎容易隔靴搔痒,打不中要害;而且先发檄谕弄得不好等于预先通知外夷,反而不利于禁烟大局。所以这件事经过讨论,决定让林则徐到广东后与邓廷桢商量出结果再说。

林则徐估计禁烟的举动有可能会使外夷铤而走险,兴师动武。为此,向皇帝建议应加强海口要害,“须得精兵严守,庶夷人不得窜入 [35] 不用说,这是林则徐的深谋远虑,符合兵学上有备无患的要求。皇帝当时的态度,目前没有史料可资说明,但若从林则徐到粤后加强广东海防的作为看,他必定得到过皇帝原则上的认可。从前面所引林则徐致叶申芗的信可见,他们君臣俩一定还谈到过禁烟会不会启边衅的问题。这不仅是上面那个加强海防的合乎逻辑的想法,也是林则徐自与琦善在长辛店会晤后一直感到有形无形的朝议压力,他必须在这个问题上得到皇帝的明确表示。这不单是他个人的问题,也是关系禁烟全局的大事。皇帝表示断不为遥制,等于说不会听信别人的谗言而使林则徐动辄受咎。这个表态,坚定了林则徐肩负重任的决心。但是他哪里知道后来皇帝居然自食其言,使禁烟大业功败垂成,自己也因此受到不公正的处分。

此外,在召对期间,皇帝还发交林则徐几件有关鸦片走私的奏折,命他带到广东分别查办。这些奏折是太仆寺少卿杨殿邦,给事中黄乐之,御史袁玉麟、周春祺分别上奏的。奏折内容系揭露英国大鸦片贩子查顿(诨号铁头老鼠)与汉奸积惯串通,为夷人中奸猾之尤,因贩运鸦片而致巨富 [36] ;奏折还涉及驱逐鸦片趸船、访缉通夷奸人、严究包庇弁兵等事 [37]

十一月十八日(1839年1月3日),林则徐第八次被召见,又谈了三刻。谕令即于是日跪安,林则徐跪辞了皇上, [38] 结束了长达8天的君臣对话。

连续8次召对,是皇帝接位18年来对地方大员绝无仅有的举动。这不仅表现了圣上对林则徐的器重和赏识,也表示了对严厉禁烟的决心。林则徐受此殊遇,感恩异常,为国家民族争命,决心置个人祸福荣辱于不顾,甘蹈汤火。困扰清王朝的鸦片问题,从此有了一线转机;大清帝国为了保持它的万世长存,决定要和中外鸦片贩子作认真较量。这样,作为中英关系即将发生重大变化的禁烟和反禁烟斗争,成了中国历史转折的一种契机。


[1] 《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270~274页。另见《林则徐集·奏稿》(中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67~575页。

[2] 宝兴奏折见《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266~268页。他认为银贵钱贱,由于奸商所出钱票注写外兑字样,辗转磨兑,并无现钱,请朝廷严禁钱票,著以现钱交易,以防流弊。道光皇帝命各省督抚妥议章程具奏。

[3] 见《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359页。又,以下所引用均见此折,不另注出处。另见《林则徐集·奏稿》(第二册),第598~601页。

[4] 金安清:《林文忠公传》,《续碑传集》卷二十四。

[5] 林则徐:《查验豫东各厅料垛完竣折》,《林则徐集·奏稿》(第一册),第27页。

[6] 林则徐:《查验豫东各厅料垛完竣折》,《林则徐集·奏稿》(第一册),第28页。

[7] 钱宝琛:《壬癸志稿》卷一。

[8] 据美国旗昌洋行职员威廉·亨德在1839年3月10日林则徐抵达广州时亲眼所见,说林则徐气度庄重,表情相当严厉坚定,身材肥胖,上唇浓密的黑短须,下巴留着长须。【美】W.C.亨特著、冯树铁译:《广州“番鬼”录》,第102 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9] 《湖广总督林则徐奏报楚省查拿烟贩收缴烟具各情折》,《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356~358页;另见《林则徐集·奏稿》(第二册),第596~598页。

[10] 《为湖广总督林则徐等查拿烟贩收缴烟具已有成效甚属认真上谕》,《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363~364页。

[11] 《奖励山东查获鸦片出力人员事上谕》,《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387~388页。

[12] 《著大学士军机大臣会议黄爵滋请塞漏卮以培国本一折事上谕》,《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388页。

[13] 《庄亲王奕鸦片战争前史——道光皇帝的决心 辅国溥喜因吸食鸦片被革去王爵和公爵事上谕》,同上书、册,第389页。

[14] 《著各省将军督抚严禁查拿鸦片烟犯事上谕》,同上书、册,第390页。

[15] 《太常寺少卿许乃济妄请弛禁鸦片著即休致事上谕》,同上书、册,第391页。

[16] 《著湖广总督林则徐即来京陛见事上谕》,《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394页。

[17] 杨炳坤:《杨中议公自订年谱》道光十八年条。

[18] 《林则徐集·日记》,第308页。

[19] 《水窗春呓》卷下,金安清著:《溃河事类记》,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0页。

[20] 当时林则徐因母亲过世,正在老家守孝。按儒家孝礼,在服丧期间被朝廷召回任事,称为“夺情”。一般是在非此人莫属的情况下,才有“夺情”之举。

[21] 雷瑨:《蓉城闲话》,《鸦片战争》(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第1册,第314页。

[22] 《清史稿》卷三七〇,《琦善传》。

[23] 以往论者因为把琦善断为弛禁派的代表人物,所以对这次会见中琦善所说与林则徐的“漫应”,解释为琦善对林进行“威胁”,认为这是弛禁派头子和严禁派首领第一次面对面的交锋,进而引申出清王朝内部禁弛两派的分歧,已发展为反侵略和对外妥协的斗争。我以为这种说法比较勉强。

[24] 《林则徐集·日记》,第315页。

[25] 《林则徐集·日记》本日条下称:“蒙垂询能骑马否,旋奉恩旨在紫禁城骑马,外僚得此,尤异数也。”见该书第315页。

[26] 《林则徐集·日记》第315~316页。

[27] 同上书,第316页。

[28] 雷瑨:《蓉城闲话》,《鸦片战争》(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第1册,第314页。

[29] 金安清:《林文忠公传》,《续碑传集》卷二十四。

[30] 杨国桢编:《林则徐书简》(增订本),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50页。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

[31] 杨国桢编:《林则徐书简》(增订本),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4页。

[32] 同上书,第191~192页。

[33] 《林则徐集·奏稿》(第二册),第652页。

[34] 《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卷五,二十二页;另见《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483页。

[35] 林昌彝:《射鹰楼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卷一,第15页。

[36] 《英国烟贩即粤省兴贩吸食之人畏惧观望情形片》,《林则徐集·奏稿》(第二册),第627页。

[37] 《已革弓役谭升等起意兴贩鸦片得贿纵放案审明定拟折》,同上书、册,第733页。

[38] 《林则徐集·日记》,第316页。

鸦片战争前史——道光皇帝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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