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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史——顾命大臣内讧:张居正、冯保与高拱斗法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3 15:51:57 0


1.高拱、张居正由合作到分裂

隆庆五年(1571)五月,李春芳致仕,高拱升任内阁首辅。十一月殷士儋致仕,内阁中剩下了高拱、张居正二人(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隆庆六年四月高仪入阁)。高、张二人的行事风格类似,权力欲望极强,都喜欢大权独揽。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两人的关系由此从合作走向分裂。

张居正是内阁次辅,又是后辈,欲与高拱较量,显然处于劣势。为了弥补这种劣势,他结交势头日甚的司礼监太监冯保。高拱一向精明强干,对于张居正与冯保的关系,早有所知。他晚年所写的回忆录,这样回顾往事:“荆人(张居正)卖众,别走路径,专交通内臣,阴行事于内。而司礼太监冯保者,狡黠阴狠,敢于为恶而不顾者也。荆人倾身结之,拜为兄弟,谄事无所不至。(冯)保有慧仆徐爵,极所信任,即阴事无不与谋。荆人深结之,每招致于家,引入书房,共桌而食,啖以重利。唯其所为皆倾意为之成就。(徐)爵深德之,为之斡旋于内,益固其交。于是,三人者遂成一人,而(徐)爵无日不在荆人所,喘息相通。荆人每有意指,即捏旨付(冯)保,从中批出,以为出自上意,而荆人袖手旁观,佯为不知此事。予甚患之,而莫可奈何。”

如果说高拱是当事人,他的回忆录可能掺杂一些情绪,未必客观,那么申时行作为一个旁观者,谈到高、张二人由合作到分裂,或许比较客观:“始,新郑(高拱)再起,与江陵(张居正)比,事无巨细必相与商榷,江陵有所荐引,无不如志。而新郑之门生幕客,殷勤杯酒间以私干请者,皆不得入,则思所以间之。一日,新郑问诸门生:‘外间云何?’皆对曰:‘师虽秉铨部,实江陵为政,江陵所荐拔皆引为己功,外人知江陵不知师也。’新郑乃渐疏江陵,事皆专决,不复有所咨问。而江陵亦自疑。诸为间者,益复以蜚语相煽,两家遂为水火。辛未(隆庆四年)今上在东宫,议以明春出阁讲学,时余(申时行)与王少保元驭为左右中允,新郑皆题升谕德,以余为穆宗日讲官,而元驭掌南院,去东宫讲读,校书悉以门生充补。江陵数举以语人曰:‘两中允见为宫僚不用,而用其私人者何也?’新郑为之愧悔,而恨江陵益深。然新郑方操权据位,所为耳目爪牙,用者率非端人,故时望咸属江陵。两家客百方居间,终莫能解也。”

张岱为张居正立传,谈及高拱报复徐阶,张居正从中缓解,提供了一个细节:高拱的门客挑唆,说张居正收了徐阶儿子三万两银子贿赂。高拱怀恨在心,一日谈及居正多子,调侃道:造物不均,为何你独多子呢?张居正大叹苦经:多子多累,颇为衣食担忧。高拱忽然正色说:你有徐氏三万两银子,何忧衣食?张居正脸色大变,对天发誓,绝无此事。高拱语气缓和道:这是外人说的,我哪里知道。谈完这一细节,张岱写道:“以故两自疑,而(高)拱之客谓间可乘也,日稍稍以居正过闻(高)拱。都给事中宋之韩具疏且论居正,草成,居正知之,走见拱,盛气言曰:‘公不念香火盟,忍逐我耶?’拱错愕出不意曰:‘谁敢论公者?’居正曰:‘公之门人宋之韩已具草矣。’拱曰:‘亟呼而止之。’居正曰:‘公发之,安能止之?’拱曰:‘请出之外,以明我心。’”次日清晨高拱来到吏部,把宋之韩调到外省去当参政,平息此事,从此高拱“疑居正益甚”。

高拱为了约束张居正,向皇帝请求内阁添人。张居正拟旨交付冯保,以皇帝名义批出:二人同心辅政,不必添人。高拱感到进退两难:一方面,朝中大臣都以为皇上充分信任内阁辅臣高、张二人,不必添员,足可胜任;另一方面,张与冯在算计自己,自己一旦遭到弹劾,就要回避,独剩张居正一人,便可与冯保内外为计,置自己于死地。

隆庆六年(1572)三月初,皇太子朱翊钧出阁就学。按照以前的旧制,阁臣只看视三天,以后就不再看视。高拱以为皇太子年幼,讲官又是新手,不在旁边有点于心不安,建议阁臣“五日一叩讲筵看视”。不料冯保在旁与高拱唱反调:“东宫幼小,还着阁臣每日轮流一员看视才好。”穆宗皇帝以为言之有理,表示同意,冯保便将“着阁臣每日轮流一员看视才好”的圣旨传出。高拱原本想讨好皇帝,反而落得个疏慢的嫌疑。而且,阁臣每日轮流到文华殿关注皇太子学习,为张居正与冯保交流提供了机会。高拱后来回忆道:凡是轮到张居正“看视”皇太子讲学的日子,冯保必定到文华殿东小房,两人屏退左右,秘密交谈,直到皇太子讲学完毕,方才分手。

高拱、张居正分裂的标志性事件,是户科给事中曹大埜(字仲平,号荔溪,四川巴县人)弹劾高拱。三月下旬张居正的幕僚曾省吾(字三省,号确庵,湖广钟祥人)向门生曹大埜授意,皇上病重,不省人事,凡是都由冯太监主行,而冯太监与张相公实为一人,你此时弹劾高阁老,必定成功。张相公一旦秉政,一定大力提拔你。曹大埜心领神会,立即上疏弹劾大学士高拱“大不忠十事”:

——陛下身体违和,群臣寝食不宁,唯独高拱谈笑自若,还到姻亲刑部侍郎曹金家饮酒作乐;

——东宫皇太子出阁讲读,应当每日近侍左右,高拱只欲三八日叩头而出,是敢于自尊,无人臣礼;

——自从高拱复出,即以复仇为事,凡是昔日直言高拱过错的官员,如岑用宾等二三十人,一概罢黜,善类一空;

——高拱掌管吏部以来,越级提拔的都是亲信门生,如儿女亲家曹金,由副使超升至刑部侍郎;如亲爱门生韩楫,由给事中超升为右通政使;

——科道官(给事中、御史)是陛下耳目,高拱为了蔽塞言路,每次选授科道官,必先在吏部训诫,不许擅言大臣过失;

——科道官多是高拱心腹,对于高拱的罪恶皆隐讳不言,只知有高拱,不知有陛下;

——昔日严嵩只是总理阁务,如今高拱兼掌吏部,官员的用舍予夺,都在他掌握之中,权重于严嵩,专权放恣;

——高拱亲开贿赂之门,接受副使董文寀贿赂,提升为河南参政;接受侍郎张四维贿赂,即授予东宫侍班,招权纳贿,赃迹大露;

——沈炼弹劾严嵩,流放保安,受杨顺、路楷诬陷而死,人人切齿,高拱接受路楷贿赂,为之强辩脱罪;

——给事中吴时来在先朝弹劾严嵩,所谓忠臣,高拱因私仇,借一小事罢黜。大学士徐阶受先帝顾命,所谓元老,高拱以私恨,多方陷害,必欲置之死地。

曹大埜所说的“大不忠十事”,并非不实之词,但这一奏疏上的不是时候。穆宗皇帝对高拱正有所依赖,视为股肱,加之重病缠身,心情不畅,看了奏疏立刻大怒,下旨处治曹大埜。司礼监太监冯保不得不按皇上意思拟旨:“曹大埜这厮,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拟旨后,赶紧征求张居正意见。张居正稍作修改,抹去“这厮排陷辅臣”及“降”字,改成“曹大埜妄言,调外任”,缓和了语气。张居正和曹大埜的关系,由此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朱国祯说,曹大埜是曾省吾的门生,曾省吾则是张居正同乡中“最相厚者”。或许可以这样说,曾省吾指使曹大埜弹劾高拱,其实仰承张居正之意。

高拱受到曹大埜弹劾,料定后面有人指使,立即反击。一手是,掼乌纱帽,向皇帝“乞休”,引来兵部尚书杨博、给事中雒遵、御史唐炼等人的奏疏,请求皇帝挽留,造成声势。另一手是,策动言官攻击曹大埜,矛头直指张居正。御史张集的奏疏含沙射影地指向张居正,其中写道:“昔赵高杀李斯而贻秦祸甚烈。又先帝时,严嵩纳天下之贿,厚结中官为心腹,俾彰己之忠,而媒蘖夏言之傲,遂使夏言受诛,而己独蒙眷,中外蒙蔽离间者二十余年。而后事发,则天下困穷已甚。”

张居正看了张集的奏疏,顿时脸红气急,良久,大声喊道:“这御史如何比皇上为秦二世?”冯保密切配合,派太监到内阁传话:“万岁爷爷说:张集如何比我为秦二世!”同时在朝廷上公开扬言:“上怒,本(指张集奏疏)在御前,意叵测,将欲廷杖为民矣。”“廷杖时,我便问他:今日谁是赵高?”

这些消息不胫而走,张集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每日在朝房等候逮捕,以为必遭廷杖,便买了蚺蛇胆、棺木,吩咐家人准备后事。张居正的门客见状,询问道:“这事如何了?”张居正轻描淡写地说:“再困他几日,使他尝此滋味。”虽然冯保已将张集奏疏扣下,但它的抄本早已流传各衙门,联系到曹大埜事件,不少言官都攘臂切齿要弹劾张居正。郎中王篆对张居正说:“张集事一日不了,则添一日说话。见今人情如此,而尚可激之乎?”张居正当即派王篆到朝房对张集说,张相公致意,奏疏已不下,无事了,你回家吧。剑拔弩张的形势一下子缓和了。

高拱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就在朝房约见科道官,劝他们以君父为重,不必再提此事。既然高拱态度趋向和解,张居正也顺势下台阶,专程赶赴高府致歉。两人的对话,高拱显得理直气壮,张居正则小心翼翼。

高拱问:“公何言?”

张居正嗫嚅再三,说:“曹大埜事,谓我不与知,亦不敢如此说。今事已如此,愿公赦吾之罪。”

高拱举手指天说:“天地、鬼神、先帝之灵在上,我平日如何厚公,公今日乃如此,如何负心如此?”

张居正说:“以此责我,我将何辞?但愿公赦吾之罪,吾必痛自惩改,若再敢负心,吾有七子,当一日而死。”

高拱乘机问道:“昨姚旷封送秘帖与冯保,不图吾见之。问之,则曰遗诏耳。我当国,事当我行,公奈何瞒我而自送遗诏与(冯)保乎?且封帖厚且半寸,皆何所言?安知非谋我之事乎?”

张居正低头说:“公以此责我,我何地自容?今但愿赦罪,容改过耳。”

高拱见张居正诚心诚意悔过,就不再追究,淡然地说:“公不须困心,兹科道啧啧有言,吾已托四科官遍告,力止之矣。”

一场风波就此暂时平息。事实表明,张居正信誓旦旦地对高拱说“若再敢负心,吾有七子,当一日而死”,不过说说而已,后来他两次“负心”,他的七个儿子也没有一日而死。把政治家的发誓当一回事,未免过于天真。

穆宗皇帝死后,冯保与张居正的交往越发频繁,或遣使往来,或秘帖相传,一日数次,旁若无人。高拱不能容忍大权旁落,决定拿冯保开刀。他多次向刚刚即位的小皇帝请求,今后凡有内降命令、府部章奏,都应公听并观,博咨详核,一切必须自己决断。意图显而易见,要扩大内阁的权力,遏制司礼监太监的权力,不让冯保过多干预朝政。唯恐他凭借大内总管的权力,疏通皇后、贵妃门路,局面难以收拾,决定先下手为强。

高拱想争取阁僚高仪的支持,对他说,现在新主年幼,冯、张二人所作所为,必成社稷之忧。要想去掉这二人,有碍于先帝之托。委而不顾,不忠;依违取容,则有负于先帝之托,更不忠。怎么办呢?

高仪(字子象,号南宇,浙江杭州人),隆庆六年(1572)四月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办事,人微言轻,不愿意卷入这场政治赌博,面对高拱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天道六十年一周,正德初年(1506),太监刘瑾弄权,其时内阁的刘健、谢迁被逐,而另一阁僚李东阳委曲求全,得以留用;六十年后的今日,事情相像,岂非天意!

高拱不以为然:我不是刘健,字希贤,号晦庵,河南洛阳人,弘治十一年接任首辅。李东阳不过暗通刘瑾,还顾忌行迹。如今皇上才十岁,张居正阴狠更甚,交通冯保不顾行迹,我的一言一行都报告冯保。凡是他的谋划一概交付冯保实施,而冯保的所作所为都出自他的主意。明明是欺侮幼主,以为得计。如此,我怎么能治理国家?

高拱意在逼高仪表态,谨小慎微的高仪避免表态,只是反问:然则如何?

高拱只得和盘托出:日前接受顾命时,我已向先皇以死相许,不复有其身。我只根据正理正法而行,成功,是国家之福;不成功,为正理正法而死,犹可见先皇于地下。而且皇上登极后,即当行事,他们阴谋从中相左,与其争执费力,不如预先挑明。我准备在皇上登极之日,在奏疏中提出五项事宜,使君父做主,政有所归,既防止太监假传圣旨,又防止他们彼此串通。如果行得通,再提出致治保邦之策;如果行不通,那就任凭他们朋谋倾陷,死生不顾了。

高拱在官场奋斗多年,虽有挫折,最终还是胜利,排斥了对手。他最不能容忍大权旁落,听任摆布,倘若落到这一地步,还不如斗个鱼死网破。所以已经草拟了《陈五事疏》,准备新皇帝登极时,立即呈上,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攻倒冯保,然后钳制张居正。对于近乎赌博的政治较量,高仪感到没有把握,不置可否地对高拱说:你说得对,确实是大丈夫的事,然而祸福难以预料,我不敢赞成,也不敢劝止。他采取明哲保身的超然态度。

高拱自视甚高,对事情的复杂性估计过低。他决定《陈五事疏》采用阁臣联名的方式,确保一举成功。高仪已经打过招呼,当然还得征求张居正的意见。他派心腹韩楫(字伯通,号元川,山西蒲州人)把此事通报张居正:“当与公立此不世功。”张居正当面一口答应,还佯笑道:“小事耳,何足言不世功!”等韩楫一走,立即派人通报冯保,早作准备,二人合力对付高拱。

六月初十日,高拱向小皇帝提出新政所急五事,奏疏的题目是《特陈紧切事宜以裨新政事》。这份奏疏很重要,《明史·高拱传》只写了一句话:“拱以主上幼冲,惩中官专政,条请黜司礼,权还之内阁。”王世贞《嘉靖以来首辅传》也是一笔带过,但他说“大指使政治归内阁而不傍落”,还是抓住了焦点。《明实录》虽然写了一个摘要,却大大冲淡了“惩中官专政”的微言大义。高拱自己写的《病榻遗言》,收录了全文,从中可以看到他的良苦用心。他所说的新政所急五事,大体如下:

——今后令司礼监每日将该衙门应奏事件,开一小揭帖,写明某件不该答,某件该答,某件该衙门知道,及是、知道了之类。皇上御门(上朝)时收拾袖中,待各官奏事,取出一览,照件亲答。至于临时裁决,如朝官数少,奏请查究,则答曰:着该衙门查点。其纠奏失仪者,重则锦衣卫拿了,次则法司提了问,轻则饶他,亦须亲答。

——命司礼监查复旧规,将内外一应章奏,尽数呈览,果系停当,然后发行。庶几下情得通,奸弊可弭,而皇上亦得以通晓天下之事。

——上朝之后,请皇上在文华殿接见阁臣,当面陈奏。此外若有紧要事情,容许阁臣不时请见。

——请求皇上,今后所有奏疏全部发给内阁,由阁臣票拟谕旨,如有不当,退回内阁改拟。如果有未竟内阁票拟的奏疏,容许阁臣查明,方可施行。

——今后所有奏疏,径行发下,倘有未发者,容许原上疏之人再次上疏,请求皇上明旨。

高拱表面上是以顾命大臣、内阁首辅的身份,辅导小皇帝如何处理朝政,连细节也一一交代清楚,而隐含于内的深层用意,就在于限制司礼监太监的权力,由内阁全权处理奏疏,票拟谕旨。平心而论,高拱的意见是无可争议的。正德年间,皇帝把批答奏疏的权力交给了司礼监太监刘瑾,使他成为皇帝的代言人,当时人称刘瑾是“立地皇帝”。大臣们上朝时,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朱厚照,完全听凭站在身边的刘瑾吩咐。大臣们山呼万岁,跪地叩拜时,受礼的不仅是皇帝,还有刘瑾。因此京师盛传这样的政治谣言:“一个坐皇帝,一个立皇帝”,“一个朱皇帝,一个刘皇帝”。就这样,刘瑾有了“立地皇帝”的桂冠。高拱的本意是不想看到冯保成为第二个刘瑾,但是又不能明说,所以这份奏疏由高拱、张居正、高仪三名阁臣联名,带有顾命大臣按照先皇付托,悉心辅佐之意,并非专为冯保而发,可谓用心良苦。倘若得到皇帝批准,所有奏疏都由内阁处理,票拟谕旨的大权收归内阁,以后再发动言官弹劾冯保,由内阁票拟谕旨,予以罢黜,便水到渠成。

冯保毕竟不是等闲之辈,接到高拱的奏疏,并不转送内阁,而由他代皇帝拟旨:“知道了,遵祖制。”短短六个字,高拱一看便知,这是皇帝不予理会的委婉表达方式。于是,他再上第二疏强调“本月初十日恭上紧切事宜五件”的重要性,指出“臣等第一条奏未发票,即未蒙明白允行,恐失人心之望”,“伏望皇上鉴察,发下臣等拟票”。冯保无奈,只得于第四天把高拱的奏疏发给内阁“拟票”。高拱随即在自己的奏疏上,草拟皇帝的批语:“览卿等所奏,甚于时政有裨,俱依议行。”这就意味着,皇帝已经批准了“权还之内阁”的主张。

高拱以为时机已经成熟,便策动他的门生故吏弹劾冯保。他自恃与言官关系不错,招之即来,发动一场舆论攻势,迫使冯保下台是有把握的。

2.冯保其人其事

冯保,号双林,真定府深州人。其人文化修养之高,在太监中可谓凤毛麟角。万历、天启年间的太监刘若愚对他有真切的了解,在《酌中志》中这样形容冯保:“冯保,号双林,笃好琴书,雅歌投壶,有儒者风。神庙(指神宗皇帝)曾赐牙章,曰‘光明正大’,曰‘尔惟盐梅,汝作舟楫’,曰‘鱼水相逢日,风云际会时’。凡冯(保)写大字匾联之类,即以前章或‘双林’及‘景仰前哲’诸图书印识之。”又说,神宗身边的太监孙海、客用之流,每天多以狗马拳棍引导皇帝习武,冯保则反其道而行之,引导皇帝习文,他所主持的司礼监,为皇帝刊刻了《启蒙集》《四书》《书经》《通鉴直解》《帝鉴图说》等书,“至今见之者每为咨嗟叹惜焉”。

知书达理,喜爱琴棋书画,颇有儒者风度的太监,在明朝确实不多见。开国皇帝朱元璋深知历朝宦官干政的弊端,内廷深宫之中又少不了这帮阉割过的奴才,既要使用又要加以制约,为此,他明令宦官不许读书识字,目的是防止他们干预朝政。他的子孙违背了这一“祖训”。燕王朱棣为了刺探朝廷的政治动向,收买建文帝身边的宦官,为他的“靖难之役”立下汗马功劳。待他登上皇帝宝座以后,特别重用宦官,派他们出使、专征、监军,设立由宦官掌控的特务机构——东厂,刺探臣民隐私。成祖朱棣的孙子——宣宗朱瞻基,继承了祖父的传统,在宫内设立内书堂,挑选十岁以下的小宦官,由大学士、翰林教他们读书识字,从此成为定制。以后的宦官大多有一点文化,但不过粗通文墨而已。像冯保那样的少之又少。

关于他何时进宫,在嘉靖年间的经历,史书大多语焉不详。万历十年(1582)他写过一份向皇帝请辞的奏疏,回顾自己进宫以后的履历。这是一份简单的自传,很多史家忽略了,王世贞独具慧眼,把它揭载出来:“臣嘉靖十五年蒙选入内中馆读书,十七年钦拨司礼监六科廊写字,三十二年转入房掌印。三十九年升管文书房,蒙简拔秉笔,与同黄锦一同办事,赏蟒衣、玉带、禄米,许在内府骑马,寻赐坐蟒。四十五年龙驭上宾,恩典照旧,赐凳杌,命提督东厂官校办事,又命掌御马监事。隆庆六年五月内,圣躬不豫,特召内阁辅臣同受顾命,以遗嘱二本令臣宣读毕,以一本恭奉万岁爷爷,一本投内阁三臣。次日卯时分,先帝(朱载垕)强起,臣等俱跪御榻前,两宫亲传懿旨:‘孟冲不识字,事体料理不开,冯保掌司礼监印。’蒙先帝首允,臣伏地泣辞,又蒙两宫同万岁(朱翊钧)俱云:‘大事要紧,你不可辞劳,知你好才用你。’迄今玉音宛然在耳,岂敢一日有忘。”

从他所说“犬马之年见逾六十”,“犬马效劳四十余年”,可以推知,他嘉靖十五年(1536)进宫当小宦官时,不过十四岁左右,在内书房读书,以后在六科廊写字(“写字”是一项职务,皇帝叫他“大写字”),嘉靖三十九年(1560)升任文书房秉笔太监。嘉靖四十五年(1566)世宗驾崩,穆宗即位,他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太监,兼掌御马监,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隆庆六年(1572)五月,穆宗临终前,任命他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成为权力最大的太监。

明朝的宦官不仅权重,而且机构庞大,号称“内府”(宫内的政府),共有二十四衙门,即十二监、四司、八局。

十二监:

司礼监——掌管皇城内一应仪礼刑名,处理内外奏疏,按照内阁票拟批朱。

内官监——掌管国家营造宫室陵墓,以及婚礼所需铜锡妆奁器用,下辖东行、西行、油漆、火药等十个作坊,以及米盐、营造、皇坛等仓库;

御用监——掌管御前所用围屏、床榻等木器,紫檀、象牙、乌木、螺钿等玩器以及书籍画册。

司设监——掌管皇帝的卤簿、仪仗、帷幕等;

御马监——掌管马匹及其他动物;

神宫监——掌管太庙等皇家庙宇的洒扫、香灯诸事;

尚膳监——掌管御膳、宫内食用,以及筵席宴请诸事;

尚宝监——掌管宝玺、敕符及将军印信等;

印绶监——掌管古今通集库与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勘合、符验、信符诸事;

直殿监——掌管大内各宫殿及廊庑扫除事宜;

尚衣监——掌管御用冠冕、袍服、履舃、靴袜之事;

都知监——掌管各监的行移、关知、勘合之事。

各监编制有太监(正四品),左右少监(从四品),左右监丞(正五品),典簿、长随、奉御(从六品)等。

四司:惜薪司(掌管薪炭之事)、钟鼓司(掌管上朝钟鼓及内乐、传奇、过锦、打稻等杂戏)、宝钞司(掌造粗细草纸)、混堂司(掌管沐浴之事)。

八局:兵仗局(掌管制造军器)、银作局(掌管打造金银器件)、浣衣局(年老及罢退宫女居所,兼管洗衣)、巾帽局(掌造宫内所需帽靴)、针工局(掌造宫内所需衣服)、内织染局(掌管织染御用及宫内应用绸缎)、酒醋面局(掌管宫内食用酒、醋、酱、面等物)、司苑局(掌管蔬菜瓜果)。

以上总称二十四衙门。宦官机构不止这些,另有很多库、房,比如:内府供用库、司钥库、内承运库、甲字库、乙字库、丙字库、丁字库、戊字库、承运库、广盈库、广惠库、赃罚库,以及御酒房、御药房、御茶房、牲口房、刻漏房、更鼓房、甜食房、弹子房等。

林林总总,无所不有,所以称为宫内的小政府,几乎可与宫外的大政府相比拟。其中尤以司礼监的权力最大,设有掌印太监一员,秉笔太监、随堂太监四五员或八九员。地位最高的是掌印太监,人称“内相”,视若外廷的内阁首辅。其次是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视若外廷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内阁次辅。司礼监太监的权力来源于皇帝,他们的职责是代替皇帝批阅公文,凡是每日呈进的奏疏等公文,皇帝御笔亲批几本,其余都由司礼监太监“分批”。司礼监太监遵照内阁所票拟的字样,用朱笔楷书批在公文上。他们是皇帝的机要秘书,也是耳目喉舌,在宫内位高权重。每个司礼监太监都有一套工作班子,即所谓“各家私臣”:有的叫做“掌家”——掌管一家之事;有的叫做“管家”——办理食物,出纳银两;有的叫做“上房”——掌管箱柜锁钥;有的叫做“掌班”“领班”——钤束两班答应宦官;有的叫做“司房”——打发批文书,誊写应奏文书,此外还有一些看管琐碎事务的宦官。

隆庆元年(1567),冯保已经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此时的他,权势已十分显赫,还想上升一步,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当时掌印太监恰巧空缺,按照惯例,冯保由秉笔太监升任掌印太监,是名正言顺的。事不凑巧,冯保因小事冒犯皇帝,内阁首辅高拱一向忌惮冯保权力过于膨胀,乘机推荐御用监太监陈洪代理。按宫中规矩,御用监太监不能掌管司礼监,高拱的推荐显然不合常例,意在钳制冯保,由此招致冯保的嫉恨。

陈洪受此推荐,感恩戴德,极力为高拱“内主”,互相策应。但是此人是个大老粗,没有文化,不久因忤旨而罢官。高拱一不做二不休,还是不推荐冯保,而推荐尚膳监太监孟冲。孟冲因为主管皇上饮食而深得宠信,破例滥竽充数,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

穆宗皇帝临终前,冯保终于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拱断定,冯保活动于皇后、皇贵妃处,斥逐孟冲,由自己取而代之,而且是作为穆宗遗诏当众宣布的“着冯保掌司礼监印”,他认为其中颇有“矫诏”的成分,意思是这个遗诏是假的。冯保的说法截然相反:“隆庆六年五月内,圣躬不豫,特召内阁辅臣同受顾命,以遗嘱二本令臣宣读毕,以一本恭奉万岁爷爷,一本投内阁三臣。次日卯时分,先帝强起,臣等俱跪御榻前,两宫亲传懿旨:‘孟冲不识字,事体料理不开,冯保掌司礼监印。’蒙先帝首允,臣伏地泣辞,又蒙两宫同万岁俱云:‘大事要紧,你不可劳辞,知你好才用你。’”言之凿凿,高拱所说“矫诏”云云,纯属臆测,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是穆宗与皇后、皇贵妃以及皇太子的共同意愿。

问题在于,按照当时的惯例,司礼监掌印太监与东厂提督太监,权力太大,一向由两个人分别担任。东厂提督太监的关防上刻了十四个字“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受皇帝钦差,行使凌驾于三法司的权力,气焰嚣张,不宜再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控制枢密大权。只有前朝太监麦福、黄锦兼领二职,大多数时候是不兼领的。冯保居然兼领二职——“以印带厂”,不可一世。高拱与冯保的矛盾激化了。

按照高拱的部署,首先发难的是以工科给事中程文(字载道,号碧川,江西东乡人)为首的一批言官。他们弹劾冯保有“四逆”“六罪”“三大奸”,罪名骇人听闻,措辞毫不掩饰,直截了当,欲置冯保于死地。比如“不可赦”罪第一条——“冯保平日造进诲淫之器,以荡圣心;私进邪燥之药,以损圣体。先帝因以成疾,遂至弥留”,显然指责冯保为害死先帝的元凶。第二条指责冯保玩弄“矫诏”手段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第三条是将先帝遗诏以邸报方式公布,内中有皇太子“依三阁臣并司礼监辅导”字句,一时人皆传抄,传遍四方,为自己擅权造舆论。第四条是神宗登极典礼之时,冯保在皇帝御座旁站立,逼挟天子而同受文武百官朝拜。此外还有“耗国不仁”“窃盗名器”“贩鬻弄权”之类的罪状。言官们请求皇上“敕下三法司,亟将冯保拿问,明正典刑。如有巧进邪说、曲为保救者,亦望圣明察之”。这前一句,不仅要把冯保罢官,而且要他的性命;这后一句,含沙射影指向张居正,不得“曲为保救”,使冯保没有回旋余地。

其中第一条指责冯保向皇帝进献房中术与春药,使之得病,并非无根之谈。朱载垕的父亲朱厚熜,打着“养生”的幌子,热衷于“采阴补阳”的“房中术”。有其父必有其子,前几年已有言官在进谏中隐隐约约提及此事。例如隆庆二年(1568)正月,户科给事中石星条陈六事,第一条就指出,皇帝“入春以来天颜渐癯”,原因就在于“纵长夜之饮,耽声色之欲”,“万一起居失调,圣躬亏损,悔将安及?”又如隆庆三年(1569)三月,给事中吴时来条陈九事,其中第三条希望皇上“戒嗜好”——“声色宝玩最易溺人,小人借以固宠,人主因之丧邦”。也隐约涉及“诲淫”之事。由此可见程文等言官所揭发的情节,并非向壁虚构。

接着是六科的两巨头的弹劾,分量也很重。吏科都给事中雒遵(字道行,号泾坡,陕西泾阳人)的弹劾,直斥冯保为“僭横”:“方今司礼太监冯保,僭窃横肆,坏乱朝纲,若不明法大斥其罪,则祸本未除,其何以号令天下,而保安社稷哉!”他忿然指责冯保,不过是一个侍从之仆,竟敢在皇上即位之日,立于御座之旁,文武百官是拜皇上,还是拜冯保?欺陛下幼冲,无礼至此!要求皇上务必将冯保交付三法司,追究其僭横情罪,依法惩处。

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字与成,号阜南,松江华亭人)在奏疏中谴责冯保:“刚愎自用,险恶不悛,机巧善于逢迎,变诈熟于窥伺,暴虐久著,贿赂彰闻。”他特别指出冯保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是个阴谋:“五月二十六日卯时,先帝崩逝;辰时,忽传冯保掌司礼监。大小臣工无不失色,始而骇,既而疑。骇者骇祸机之隐伏,疑者疑传奏之不真,举相谓曰:果先帝意乎?则数日之前何不传示,而乃传示于弥留之后?是可疑也。”因此他主张不要授予他大权,以免后患。

广西道监察御史胡涍(字原荆,号蓬渠,常州无锡人)弹劾冯保“窥视名器”,他表示:原先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没有听说有革职令旨,就被冯保取代,所传令旨出自冯保,臣等相顾惊愕,请皇上严格驾驭身边近臣,不要为他们的谄谀所迷惑。

一切都按照高拱的布置在进行。为了防止冯保利用司礼监的权力,扣押奏疏,高拱事先要官员把奏疏的副本送到内阁,有利于造成“倒冯”舆论,他正好从中拟旨,驱逐冯保。

3.张居正“附保逐拱”

冯保虽然老谋深算,对嘉靖以来朝中的权力斗争早已司空见惯,但如今自己挨整,毕竟有点手足无措。他唯恐百官面奏皇上,局面难以收拾,便派亲信徐爵向张居正请教对策。张居正说:不要怕,正好将计就计应付。他不同于谨小慎微的高仪之流,精通申不害、韩非的权谋术,深知协助高拱逐去冯保对自己并无好处;反之,协助冯保逐去高拱,自己就可以升任首辅。正如文秉所说,张居正是“深中多谋”之人,“耻居拱下,阴与(冯)保结为生死交,方思所以倾(高)拱”。何况他对冯保的印象一向很好,根本不相信高拱与言官所说的“矫诏”之事。作为顾命大臣了解很多外人所不知的内情,他日后回忆:“穆宗不豫,召辅臣至御榻前受顾命,公(指冯保)宣遗诏,音旨悲怆。今上(指神宗)践祚,奉先帝遗命,以公掌司礼监事。适余得上召见于平台,付以国政,宫中府中事无大小,悉咨于余而后行,未尝内出一旨,外干一事。”这一说法与冯保的自述是一致的,这种互相信任提供了合作的基础。穆宗临终之际,皇后、皇贵妃和皇太子极力主张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因此只要激怒皇后、皇贵妃和刚刚由皇太子即位的小皇帝,冯保就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张、冯的亲信姚旷、徐爵连夜开东华门,三番五次往来沟通声气。

冯保终于抓住高拱的把柄。高拱一向自傲,口不择言,出口伤人。十岁的小皇帝即位以后,他在公开场合多次感叹: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张居正和冯保定计抓住这一句话,激怒皇后、皇贵妃、小皇帝。关于此事,各种文献的记载大同小异。

吴伯与说:冯保抓住高拱所说“安有十岁天子能裁决政事者乎!”遂谬其辞以激上曰:“高阁老言十岁孩子安能决事!”

朱国桢说:“(隆庆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卯初刻,上(指穆宗)崩,三臣在阁,闻报皆哭,(高)拱尤悲切,屡顿足曰:‘十岁的太子如有何做得皇帝!’冯保素惮(高)拱强直难与言,即遣小竖飞报两宫曰:‘高阁老呼太子为十岁的孩子做不得皇帝。’两宫皆讶之,太子在侧色变。”

万斯同说:“一日,内使传旨至阁,(高)拱曰:‘旨出何人?上冲年,皆若曹所为,吾且逐去若曹矣。’(冯)保大惊,居正亦欲逐拱,觊首辅,遂与(冯)保合谋。”

以上诸位的措辞略有差异,要点却是一致的,高拱怀疑十岁的孩子如何能够做皇帝。王世贞的说法别具一格:“时居正当视陵地不出,(高)拱使所厚语居正曰:‘当与公立此不世功。’因语云云。居正阳笑曰:‘小事耳,何足言不世功。’而密遣人报(冯)保,保得为备,乃言于皇后、贵妃曰:‘拱欺太子幼冲,欲迎立其乡周王以为功,而已得国公爵矣,又多布金于两宫之近侍,俾言之。’皇后与贵妃皆错愕。保乃抑给事、御史疏不遽达,而拟旨逐拱。”不知王世贞所谓“迎立周王”的说法有何根据?从史料考证来看,此说迹近于谣言。张岱却信以为真,在高拱列传中全文照引。

最为正确的记载来自申时行,他作为亲历者目击者,提到高拱所说的“十岁天子安能决事”的来龙去脉,说得最为具体细致,也最可信。他写道:高拱呈上新政所急五事疏,“上御文华,讲读毕,即与阁臣面决政事,具仪式以请。(冯)保念以为审尔,则事权悉归内阁,而司礼益轻,欲格其奏,乃请上批云:‘照旧制行。’使文书内臣持到(内)阁,新郑(高拱)言:‘此疏不发阁议拟,而旨从中出者何也?’内臣以御批对,新郑曰:‘安有十岁天子而能裁决政事者乎?’内臣还报,(冯)保失色,故谬其词以激上曰:‘高阁老云:十岁孩子安能决事?’上怒,入奏两圣母,皆相持而哭。是日,给事、御史论劾(冯)保恣横不法疏凡七上,(冯)保益惶急,而故善江陵(张居正),则使所亲问计,江陵方恶新郑,与乘机逐之,则以计授(冯)保。”

于是乎,张居正“附保逐拱”的好戏上演了。

隆庆六年(1572)六月十六日,宫中传出话来:“有旨,召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高拱满以为是皇上要下令处分冯保,颇为兴高采烈。高仪预感到不祥之兆,为了避祸,称病在家。张居正前几天前往天寿山视察穆宗陵地,归途中暑,正在家中调理,几经催促,才姗姗来迟,扶曳而入。高拱见了他,难以抑制兴奋的心情,连声说:“今日之事,必是为昨科道本(指科道官弹劾冯保)。有问,我当对,我必以正理正法为言,言必忤意,公可就此处,我去则无事矣。”张居正心中自然有数,并非“为昨科道本”,但又不能点破,便不置可否地敷衍了一句:“公只是这样说。”

高拱、张居正一行来到会极门,太监王蓁手捧圣旨出来,文武百官下跪接旨。王蓁朗声喊道:“张老先生接旨!”全场一片肃静,只听得王蓁一字一句地高声念道:“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我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说:‘东宫年少,要你们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便着回籍闲住,不许停留。你每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蔑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涤虑,用心办事。如再有这等的,处以典刑。钦此。”

今日之事大大出乎高拱预料。先是王太监所说“张老先生接旨”一句,便大有蹊跷,他是首辅,为何不说“高老先生接旨”?已经感到大事不妙。愈往下听,愈觉得不对劲,想不到遭到斥逐的不是冯保而是他自己,顿时浑身瘫软,直冒冷汗。据王世贞描述,当时高拱“面色如死灰,汗陡下如雨,伏地不能起”,在一旁的张居正“掖之起”,“使两吏扶携出”。

高拱毕竟是久经风雨的老政客,对这种结局多少也作过一些考虑。在上五事疏之前,就曾向高仪提及“若不得行,则任彼朋辈倾陷,死生不复顾”;今日上朝时,又与张居正说起“言必忤意,公可就此处,我去则无事”。只是这样的结局来得太突然,而且已经无法挽回,圣旨严令“回籍闲住,不许停留”,次日就离京返乡。高拱的下场出乎很多官员的意料,引起猛烈的震动,吏部左侍郎魏学曾就是一个例子。张岱描写道:“壬申(隆庆六年)神宗践祚,(高)拱与江陵张居正同在政府,各以才相倾压,朝臣分左右袒,(魏学)曾独中立其间。亡何,高拱罢,廷臣失色,(魏学)曾独大言曰:‘践祚甫数日,上首逐顾命大臣,岂正始事?且诏出何人手,不可不明示!’百官朝罢,要九卿诣居正所,诸大臣有至有不至者,居正则谢病罢客。拱遂狼狈行,而居正不无怏(魏学)曾意,未几,晋南京右都御史,嗾言官论列,诏褫新命,以侍郎归里。”可见对于高拱罢官,廷臣都大惊失色,噤若寒蝉,唯独魏学曾公然对诏书表示怀疑,而且知道张居正参与其事,要找他理论。张居正避而不见,事后又对魏学曾打击报复。张居正“附保逐拱”的蛛丝马迹,已经显露无遗。

张居正为了避嫌,与高仪联名上疏,请皇后、皇贵妃、皇帝收回成命,挽留高拱。这篇奏疏写得情真意切,丝毫没有落井下石的意味,张居正说:“臣不胜战惧,不胜忧惶。臣等看得高拱历事三朝三十余年,小心端慎,未尝有过。虽其议论侃直,外貌威严,而中实过于谨畏,临事兢慎如恐弗胜……惟先帝付托之重,国家忧患之殷,日夜兢兢,唯以不克负荷为惧,岂敢有一毫专权之心哉!”张居正还为高拱的陈五事疏辩解,其本意不过是恢复祖制,明确职掌,有益于新政,虽然词句直率,其实并无他意。何况又和臣等彼此商榷,联名同上,倘若皇上以此为高拱之罪,那么臣等也罪责难逃,请求将臣等与高拱一体罢斥。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张居正果然君子坦荡荡,挺身为高拱分担罪责,百端为高拱评功摆好,希望皇上予以挽留。然而联系到连日来与冯保密谋策划如何斥逐高拱的活动,人们不禁对他的虚情假意感到愕然,为政治家特有的两面派作风感到汗颜。皇帝的圣旨很快下达:“卿等不可党护负国。”不同意收回成命、挽留高拱。这其实是在张居正预料之中的,他的上疏不过是显示姿态而已。

第二天一早,高拱赶去辞朝,向皇帝告别。张居正对他说:我为你向皇上乞恩,请你驰驿行。所谓驰驿行,是指高级官僚享受国家驿站提供交通工具的优待特权。张居正的意思是让高拱体面地离京回乡,高拱却不领情,一口回绝:走就走,何必驰驿行?还顺便挖苦一句:你不必如此,难道不怕“党护负国”圣旨再次下达吗?张居正尴尬地应了一句:你到底只是如此。

高拱辞朝后,仓促乘坐一辆骡车离开京城,出宣武门踏上返乡的归路。张居正所说的“乞恩驰驿行”,倒并非敷衍之词,果然在高拱辞朝后,对皇帝说,高拱原籍河南,距离京师一千五百余里,长途跋涉,实在苦难,伏望皇上垂念旧劳,特赐驰驿行。

因为没有享受驰驿行的特权,高拱出京途中十分狼狈,厂卫的缇骑兵丁踉跄逼逐,所带行李囊筐被抢夺一空,随行的奴婢仆人带了盘缠四散逃亡。出都门二十余里,饿极了,在一家野店胡乱进食果腹。高拱一行途径良乡真空寺,正好有亲朋故友前来接风送饭。高拱刚下车,就见到一名小吏手持文书进入寺中,原来是张居正派何文书送来“驰驿行”的勘合(证件)。到了此时此际,高拱仍然耿耿于怀,他始终认为自己的下台是张、冯串通一气的阴谋,请求恩准驰驿行是做给别人看的政治手腕。他那傲视一切的习性压抑不住地流露出来,对着文书讽刺张居正,“欲上本救我,则上本救我;欲言党护负国,则言党护负国;欲乞驰驿,则乞驰驿;欲准驰驿,则准驰驿”。说得激动,形容两面三刀的民间俗语脱口而出:“俗言云:‘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三起三落’。”这话粗俗不堪,却生动之极,流露出高拱对张居正的看法:“又做师婆又做鬼”,“三起三落”云云,讥刺张居正任意拨弄皇上于掌股之间。饭毕,高拱负气不愿“驰驿行”,送行的亲朋故友再三相劝,他也思忖:虽是张居正的安排,但既称君命,安敢不受!乘势下台阶,放弃骡车,改为“驰驿行”。

卧病在家的高仪,听到高拱“回籍闲住”的消息后,大惊失色,担心连累自己,忧心忡忡,顿时病情加剧,呕血三日而死。高仪入阁办事才一个多月,与高拱、张居正一起成为顾命大臣,在两位铁腕人物的倾轧中,避免了麻烦,虚与委蛇,称病不出。高仪身为高官,却一向淡泊明志,简静寡欲,徐象梅说他:“雅饬如书生,自视恂恂无他技,及见权势煊赫,群然风靡者,若无有也。雅恬素绝纷华珍玩之好,家不蓄姬媵,独文史自娱。官三十年,世业不增尺寸。”高仪一生秉礼循法,过着清贫生活,就连旧屋焚毁后并未再建,一直寄居于他人篱下,如此清正之人以这样的方式谢世,结束三十年的为官生涯,未免令人唏嘘,令人感慨。

三位顾命大臣,一逐,一死,剩下张居正一人,理所当然地成为内阁首辅,一人独当辅佐小皇帝的重任。不久吕调阳以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身份入阁,毕竟人微言轻,难以撼动张居正的权力。张居正“附保逐拱”的结果,意味着内阁与司礼监的关系达到前所未有的牢不可破,为张居正日后厉行改革,实施新政,奠定了坚实的权力基础。正如日后他的副手申时行所说:“由是,宫禁事皆决于(冯)保,而朝廷政务悉归阁中,江陵(张居正)得行一意,无阻挠者矣。”天启年间出任阁臣的朱国桢,谈到嘉靖以来内阁的权力斗争,不无感慨地说:张璁刚愎自用逼逐费宏、杨一清,严嵩陷害夏言至死,徐阶以阴柔扳倒严嵩,议论道:“凡若此者,原非同调,便生异心。小者逞口谇,大者动杀机,势逼使然,深心独运。然未有新郑(高拱)之知江陵(张居正),与江陵逐之之狠者。”政治斗争就是如此,“小者逞口谇,大者动杀机”。斥逐高拱固然心狠手辣,不过是“逞口谇”,后面的“王大臣案”才是“动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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