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新传——大明宫上皇思妃子　凝碧池乐工摔琵琶

唐朝诗人用诗歌来咏述杨贵妃故事的很多，前边提到的《何满子》一诗的作者张祜，就写过一首名叫《马嵬坡》的五言绝句：

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

尘土已残香粉艳，荔枝犹到马嵬坡。

说起“荔枝”。乃是产于南方的一种水果，是杨贵妃最爱吃的食物。这种水果要趁鲜吃，放几天之后味道就差多了。玄宗为了让贵妃吃到鲜荔枝，下诏让荔枝产地闽江地区的官员将荔枝交驿站接力传送，几千里昼夜不停，直抵长安。只是为了满足一个女人的口腹享受，多少驿夫骑着快马，一站一站将装着几枝鲜荔枝的筐篓传送下去。驿夫们冒着烈日酷暑，暴雨狂风，在山岭平原上不分昼夜地奔驰。又有多少马匹累得倒地不起，要知道，过了期限是要受惩处的呢！

这一次，一个送荔枝的驿夫终于在马嵬坡追上吃荔枝的主人，但她这时却已“尘土已残香粉艳”，无法再消受了。杨家兄妹也一个个血染黄沙，逃出去的只有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的老婆。

虢国夫人是杨玉环的三姐。也许她长得不如杨玉环漂亮，但却聪明狡狯（kuài快），在玄宗眼里是另一种美貌。玄宗常常背着贵妃跟虢国夫人幽会。张祜也曾有诗揭露这件事：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平明”是天刚亮，这时贵妃睡得正沉，而虢国夫人却来朝见“至尊”皇上，难道还会有好事吗？为这事贵妃和皇帝还闹过一次别扭，因为玄宗和虢国夫人的秘密被贵妃发现了，她闹将起来。皇帝恼羞成怒，竟下诏把贵妃撵回她哥哥杨铦家。可是贵妃一走，皇帝却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正好南方又有一筐荔枝送到，玄宗便让宫使把荔枝送到杨府。贵妃对宫使垂泪，说：“金玉珍玩都是陛下所赐，不宜做答谢之物。只有头发乃是父母所遗。”说着取出剪刀将头发剪下一绺，交给宫使，说：“请将此发呈给陛下，就说婢子感恩不尽。”

宫使拿着头发回宫复命，玄宗见了急忙命令高力士把贵妃接了回来。至于贵妃对虢国夫人，当然也不会因为一点儿吃醋的小事便绝了姊妹之情。其实，杨贵妃能够独霸后宫，有些主意正是虢国夫人替她出的哩！

因此，当发生兵变的时候，聪明狡狯的虢国夫人不像她两个姐姐那样惊呆呆地傻看，却一扯身边的嫂子和她的儿子裴徽、小侄儿杨晞，悄悄退到马嵬坡上，隐藏到草丛中。士兵闹事是针对着杨国忠和杨贵妃的，二人已死，目的达到，也就没人想起还有个虢国夫人。等到士兵们散开之后，虢国夫人等四人偷偷从草丛里钻出来，连夜向西逃去。

第二天，玄宗和太子李亨在马嵬驿分手，玄宗转而南下，仍然奔往四川；而太子李亨则北上宁夏，去到朔方节度使郭子仪那儿指挥全国的战事。这样，尽管虢国夫人走得缓慢，却因是一直向西，走的另一个方向，不曾让士兵们追上。

虢国夫人一行四人风餐露宿，走了几天，来到了陈仓（今陕西宝鸡）。他们不敢进城，在城外一家小饭铺买饭。有人看她们穿戴华丽，却又在这样一个简陋的饭铺买食物，感到可疑，便去报告了陈仓县令薛景仙。薛景仙带了役吏赶到饭铺，四人已经不见。薛县令带人顺大路追去，终于将虢国夫人等追上。那时马嵬驿兵变的消息已经传开，他们想隐瞒身份也没用。百姓一提杨家兄妹就人人愤恨。薛景仙一声令下，役吏们便手举大刀一拥而上，虢国夫人到底没逃脱应得的惩罚。

杨氏一门借杨贵妃的势力骤然显贵，十几年的时间，便富甲天下。据史书记载，掌管财政的杨国忠，家里仅缣（jiān兼，细绢）一项，就有三千万匹。如按当时全国户口九百零六万户计算，那么每户就要被杨国忠掠夺去三匹多。妇女们又要用多长时间才能一寸一寸地织出呢！怨不得当时百姓一提杨家，无不切齿痛恨，要群起而诛之了。

在马嵬驿分手的时候，玄宗曾有意让太子李亨继位，但李亨不肯。后来李亨到了朔方节度使所在地的灵武（今宁夏灵武西南），经大臣们请求，还是做了皇帝，史书称之为“肃宗”。尊玄宗李隆基为太上皇。从此，作为一个皇帝来说，李隆基在执政四十四年后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过了一年，长安收复，肃宗派人接他回去。路过马嵬坡，他去寻找杨贵妃的葬地。但荒草萋萋，坡麓漫漫，高力士竟找不到当初仓促间埋葬贵妃的地方。“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长恨歌》）。

李隆基被李亨接回长安，住在兴庆宫。他时常到各处走走，来唤回对往昔美好岁月的回忆。那太液池里的荷花又在盛开；未央宫里的绿柳繁枝依旧。这时，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怀念起那像小鸟般依偎在他身边的贵妃娘娘。《长恨歌》唱道：“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太上皇李隆基在孤单寂寞中死去，卒年七十八岁。凑巧的是，他的儿子肃宗李亨也死在同年同月。

七年前，作为太子的李亨来到灵武，面对着一个支离破碎的政局。他那年四十五岁，精力还不错。不久便即皇帝位，一些从长安逃出的大臣纷纷赶来朝见。各地方的官员也上表拥护。郭子仪原来在河北作战，听说太子到了朔方，便带领所部五万人马赶回灵武，来捍卫新皇帝。这时唐朝才又有了兴复的景象。肃宗任命郭子仪为兵部尚书，灵武长史；任命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北都（指太原）留守。接着，太上皇又派韦见素从成都送来传国玉册，正式把帝位传给李亨。李亨便把当年定为“至德”元年。

这时各地的战争正在激烈地进行，安禄山不是个创业的材料，他想以残暴立威，来夺取天下。每当占领一个地方，他就放纵士兵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简直是无恶不作。他以为这样干人们便会怕他，会乖乖地奉他当皇帝。岂不知这种倒行逆施所得的结果跟他预期的恰好相反。他占领的许多州县不断反正，使他手忙脚乱。有一个时期，他竟想放弃洛阳，跑回范阳去。不料潼关一战，叛军得到一个出乎意外的胜利，才使“大燕皇帝”的宝座又暂时稳定下来。

崔乾祐占领潼关的捷报传到洛阳，开始安禄山还不大相信，怕是唐军的诱兵战术。直到十天之后，才派孙孝哲率兵进入长安。孙孝哲为人残暴，他进入长安后，纵兵抢劫三日，把唐朝的官员、宦者、宫女等一批批押送洛阳。而对一些随驾或逃出长安的官员家属，大肆杀戮，连吃奶的婴儿也不免于难。一些势利之徒，乘机投入新主人的怀抱，做了大燕国的官员。

就因为这样耽搁，玄宗和太子才有时间分别安全抵达目的地。

但长安的失陷却也像晴天霹雳，给各地抵抗叛军的军队带来很大的震动，他们只好分别收缩兵力，采取守势。叛军转危为安，安禄山更认为这是天助。他在洛阳禁苑的凝碧池大摆庆功宴席，让他的新臣旧部都来参加。如今他也是天子了，天子宴会得摆个谱儿。“谱儿”倒有现成的样子，那就是照唐玄宗的做呗！

玄宗皇帝每逢盛宴总要有音乐。最先演奏的是雅乐，是太常寺领导的乐队演奏的，所以叫“太常雅乐”。雅乐有坐部、立部两队。坐部是坐着演奏的，乐曲有《燕乐》等六部；立部当然是站着演奏了，共有《太平乐》《破阵乐》等八部。雅乐演完，接下来是鼓吹。这时酒宴已酣，那“鼓吹乐”工打起鼓钲，吹起笙箫，又“鼓”又“吹”，自然使宴会的气氛更加热烈。再下面便是胡乐，演奏的是龟兹、疏勒、高昌等少数民族乐曲。最难得的自然是《霓裳羽衣曲》了。据传说玄宗皇帝曾经梦游月宫，嫦娥让数百名仙女演出了这个乐舞。玄宗很有音乐修养，他把乐谱默记下来，醒来后根据记忆谱写出《霓裳羽衣曲》和相应的舞蹈。这传说是真是假？无法考证，但玄宗是一个很高明的音乐家却是不容怀疑的。

那时长安的乐工们一部分已经逃散了，但也还有不少人被叛军掠到洛阳。安禄山在凝碧池设宴那天，许多投降大燕的唐朝旧臣也到了。这里有潼关战败被俘的哥舒翰，有新归顺的掌管宫禁钥匙的边令诚，有集贤院的负责人驸马张垍。还有个早已致仕回家的前左相陈希烈，又跑出来当上了新朝的宰相。

酒宴开始了，安禄山吩咐奏乐。他抚着大肚子对乐工们说：“你们奏得好，孤家高兴，赏你们银子。奏得不好，孤家恼火，就砍你们的脑袋。”

首先演奏的是雅乐部。乐工们本人和家属都遭受叛军凌侮，哪里有心思演奏，只是勉强应付。那乐声听起来音调低沉压抑，倒像是在那里哭泣。安禄山不高兴地挥挥手，喝道：“这是奏了些什么玩意儿，都给孤家滚下去！”雅乐乐工跌跌撞撞地退下了。换上来的是鼓吹。安禄山倒挺欣赏，他得意地对下面的群臣说：“天宝皇帝会打鼓，打的那鼓点儿真受听。可惜他跑了，不然让他来给咱们打打鼓，那才叫有趣哪！”下边的群臣捧场，齐声大笑，有的还大喊：“大燕皇上万岁！”

安禄山又想起《霓裳羽衣曲》来了。他吩咐：“叫梨园子弟把《霓裳羽衣曲》来它两遍。”梨园供奉上来叩头，说：“梨园子弟有不少人不在这里，缺了他们，《羽衣曲》奏不成。”安禄山问：“都谁跑了？”供奉回答：“张野狐、李龟年都不见了，只有弹琵琶的雷海青还在这儿。”安禄山吩咐：“把他唤上来！”

雷海青被供奉领到安禄山面前。雷海青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身材瘦弱，面目清秀。他把琵琶提在手里，并不向安禄山行礼。安禄山吩咐给他摆个凳子，让他坐下演奏。雷海青坐好后抱起琵琶，右手突然一抹，只听“乓乓”乱响，琵琶上的弦全部折断。安禄山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一拍桌案，站起来喝问：“你这是干什么？”雷海青也站起来，瞪起眼睛，毫不畏惧地回答：“你这个杂胡，本是朝廷的边将，你不去保国卫民，却造反作乱，到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今天还要摆宴庆功，你何功之有！早晚天兵杀回，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安禄山“哇哇”叫着，肺都要气炸了，连喊：“抓起来，给我卸巴了！”卫兵们拥了上来。雷海青举起琵琶，用力朝地上一摔，“啪”地一响，琵琶裂成碎片。卫兵们把雷海青捉住。雷海青一边挣扎，一边还在痛骂。卫兵把他绑到试马殿前，遵照安禄山的命令，把雷海青肢解了。

宴会上方才的热烈气氛没有了，每个人都沉着脸默不作声。乐工中还传出啜泣的声音。安禄山更是觉得丧气，他挥挥手，宴会不欢而散。

座中有个诗人王维，他本是唐朝的给事中。长安失陷后，他被叛军掳到洛阳，安禄山仍然派给他给事中的职位。他在宴会上看到雷海青壮烈殉国，便写了一首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

凝碧池头奏管弦。

“安史之乱”平定之后，在洛阳“附逆”的唐朝官员都获罪下狱，唯有王维因写了这首诗而得免。

王维很有文艺才能，他会写诗作画，精于书法，还懂音乐。传说他在朋友庾敬休家里看到一幅九个乐工奏乐的图画，便说：“这奏的是《霓裳羽衣曲》的第三段第一拍。”大家听了很惊奇。有人请来乐工奏《羽衣曲》。奏到第三段第一拍的时候，乐工们的动作果然和图上画的一样，众人无不拍手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