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帝国——二重撰写的世界史和世界实像

蒙古帝国的原像

然而，更为重要的关键只能在蒙古帝国中寻找。令人吃惊的是，“乌古斯可汗传说”所说的左右两翼制、各翼三人共六人之权势王侯的配置，以及由每组各四个凑成总共二十四个军事单位的状况，几乎就是蒙古帝国的创建者成吉思汗最初创立的蒙古国家本身。现根据笔者近三十年前的论文，将其结构图示如下。

右翼并列着成吉思汗的三个儿子术赤、窝阔台、察合台，左翼并列着他的三个弟弟搠只·哈撒儿、铁木哥·斡赤斤、哈赤温。在派驻右翼的三个儿子的麾下分别配置了四个千户，共形成十二个千户。左翼三个弟弟的麾下，哈撒儿处一个千户、斡赤斤处八个千户、哈赤温处三个千户，配置的千户数目多少不一，但总数也是十二个。诸弟所领千户数参差不齐，是因为曾是成吉思汗即位前有力辅佐者的二弟哈撒儿后来成为其对手，因某个事件受到处罚，千户数遭到削减。另外，幼弟斡赤斤的千户数格外多，那是因为他还继承了作为成吉思汗等人的生母又是树立霸权之路上的功臣月伦的份额。实际上，很有可能是当初三个弟弟每人平均分得了四个千户。

成吉思汗初期的军事集团

综观所有的情况，可知诸子是被派到了地位高的右翼，诸弟被派到了地位低的左翼，而“乌古斯可汗传说”中被安置于右翼的年长的坤（日）、爱（月）、余勒都思（星）三人，较之左翼的年少的阔克（天）、塔黑（山）、鼎吉思（湖）三人，被视为处于上位。这里二者有明确的区别。“乌古斯可汗传说”又说处于上位的年长组被称为三张“弓”，下位的年少组被称为三支“箭”，这种等级划分一直持续到很久的后来。看来在这一点上二者也是很相似的。

总之，尽管存在细微的差别，但是传说中的乌古斯联盟与创建当初的蒙古国，可以说是“相貌酷似”。而且，在随着蒙古帝国的扩张而形成的术赤兀鲁思、旭烈兀兀鲁思、察合台兀鲁思等地，左右两翼的体制或另外表述为左中右三级的体制，基本上得到了原封不动的沿袭。在宗主国大元兀鲁思，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成吉思汗统一蒙古高原时创建的制度，成为“原像”扩展至欧亚大陆东西方。

传说和事实的彼岸

在历史的大潮中对照“乌古斯可汗传说”与历史上的现实，难以否认的是，“乌古斯可汗传说”开篇的乌古斯建国及其部落编制内容即讲述“起点”的部分，反映出匈奴以来诸游牧国家绵绵不断地继承了左中右三级体制这一基本制度。或者也可以说，乌古斯开国神话是将欧亚大陆中央区域诸势力曾有的“历史记忆”加以传说化后记述的东西，这些势力包括被视为近亲的畏吾儿、哈剌鲁、康里、钦察等在历史上发挥相应作用、终被蒙古帝国所兼并的部族。

“乌古斯可汗传说”讲的是乌古斯整顿局势后开始征服世界。在这个雄壮“故事”的背景中，作为有直接关系的史实，估计自然是指以乌古斯族为核心的塞尔柱王朝走出中亚、一度称霸西方世界的事。《史集》所记载的乌古斯族确曾被表述为“突厥蛮”，这也可以成为证据之一。

不过，在这一个个“传说”和“事实”的相互重合之外，不能不给我们以超强印象的是“传说中的乌古斯”与“事实上的成吉思汗”之间形象的联动。《史集》中的“历史姿态”呈现的安排是，首先存在乌古斯所率领的乌古斯族对世界的征服以及由此产生的“突厥世界”，相隔很长时期以后再次实现了成吉思汗的蒙古称霸世界，而当时正是蒙古世界帝国的时代。换句话说，就是其中强烈地包含着认为蒙古将游牧民世界的“神话”攫取为“现实”的信息。

在成吉思汗和蒙古出现以前，“乌古斯可汗传说”的那种“原型”恐怕就已经存在了。这里令人颇感兴趣的是，在以中央欧亚大陆为中心的亚洲史的广阔领域中取得丰硕微观研究成果的法国巨匠伯希和，得到一份与“乌古斯可汗传说”有关的畏吾儿文书后，依据从中发现的蒙古时代所特有的蒙古语词汇考证它完成于1300年前后。但是，如何能够做到确切地将其年份定在1300年前后呢？估计伯希和本来就了解《史集》的记载，在此基础上推想出了这一年份。比起《史集》的编纂时间，既不早也不晚。对于作为国家编纂的、具有确切撰写“绝对年份”的《史集》，伯希和试图“制定”出其编纂过程中细致的中间年份，其举动说明他时常运用的“巧智”在这里恐怕只是一种可怜的猜测。

总之，蒙古人在讲述自己的“世界和时代”时，吸收了“乌古斯可汗传说”。于是蒙古人自己明确宣称是“突厥中的蒙古”。其结果使得广义上的“突厥”人分别适当地找到了在蒙古统治下的位置。而时代的主宰蒙古人，也在突厥和蒙古的“历史记忆”中实现了自身统治和权力的正当性的整合。而且，乌古斯人和伊斯兰教的关系，对于蒙古来说也是一次良机。

以二重写作处理“传说中的乌古斯”和“事实上的成吉思汗”，是一开始的宗旨。蒙古首先是想制作这样一种“历史”，那是一部以游牧民为中心的，亦应称为“欧亚大陆内部世界史”的作品。作为“蒙古正史”首次编纂的《史集》即《合赞之福运蒙古史》，大概可以视作这样的作品。

意识到人类的综合史

然而，现实的蒙古不仅向陆地还向海洋进发，冲破直接的版图，逐步建立起连接诸国、诸地域、诸文明的巨大势力圈和交流圈。下令第二次编纂《史集》的1304年，正是蒙古克服内乱、恢复宽松的大统一，呈现出世界联邦状态的时期。欧洲和中东尤其是地中海地区，实际上也是从这一时期开始一下子卷入了活跃的交流和贸易的旋涡之中。一个不仅限于欧亚大陆中央区域的超广域的“世界”由此诞生。遵完者都之命进行的第二次编纂写的是以蒙古为中心的“世界各族史”，也就是当然的事了。

于伊斯兰历710年（1310—1311）完成的《史集》，在描绘以“乌古斯可汗传说”为基础的“内部”世界史和世界面相的同时，也成就了面向以蒙古为核心于14世纪形成的幅员扩大约两圈的“开放的”世界史和世界面相而编纂的作品。二重构造的世界史《史集》，是意识到“人类”这一群体才得以创作出来的最初的综合史。在其“世界各族史”部分之所以另外设立“乌古斯可汗传说”的内容，是因为在犹太、伊斯兰、乞台（北中国）、拂朗（欧洲）、忻都斯坦（印度）之外，固有的“游牧世界”被明确地认识为一个整体。

另外，其后的“乌古斯可汗传说”，可以归结为在某种原型（prototype）中将蒙古时代现实的历史与世界面相加以重合后“再编”而成的作品。这一框架，大概不会变型。二重写作，不只限于乌古斯和成吉思汗、突厥和蒙古。蒙古之后的“乌古斯可汗传说”本身，不用说是有意识地反照过去的二重写作，还很有可能是在沿袭认为理当存在的蒙古世界帝国的基础上进行的著述、创作和新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