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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帝国风云——一叶而知秋

历史大观园 还原历史 2020-06-23 09:10:22 0


在奕经上殿面君之时,道光特地交给他一纸诏书:“凡失守各城的逃兵逃将,一律军法从事。”

虽然授予了这么一柄沉甸甸的尚方宝剑,但在前方连战连败的不利境况下,奕经的奉旨出征早已没了奕山挂帅时那股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道光本人在“剿”“抚”的态度上也开始出现松动,变得不甚明朗起来。

第一个窥测到这一切的是首席军机大臣兼大学士穆彰阿,他给道光上了一个奏折,请求释放琦善出狱,让他跟着奕经到前线去效力。

琦善此时已成了“主抚派”的象征,若放在过去,穆彰阿是断然不敢上这样一个可能引火烧身的折子的,他敢上,就是抓住了道光的心理变化。果然,道光看过奏折后,很快予以批准。

穆彰阿这道折,有迎合皇帝的意思,但也有意无意地救了琦善一条命。此前琦善已被定为斩监候,秋后就要勾决杀头了。

奕经本来是个天生没主意的人,皇上让带琦善,那就带着这小子去玩玩吧,倒是他的一位幕僚颇有政治眼光,力劝奕经不能这么做:您以扬威将军的名号出征,主要使命是战,而不是抚,让琦善跟着算怎么回事呢?别人肯定说你三心二意,又想战,又想抚,最后可能是两边都不讨好。

奕经一想是这么个理儿,便上奏说我不带琦善了。扬威将军的话很管用,道光听后马上改变了主意,这样一来,爵爷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奕经不要他,他被押到关外做苦差去了。

乱点鸳鸯谱

奕经的态度是有了,可世上的事,光有态度不行,你还得有能力,恰恰奕经欠缺的就是能力。奕山出征广州还知道要发动火攻,奕经则是一脑袋糨糊,啥也不知道。

为帅的不行,要是底下将佐厉害一些,或者还可以予以弥补,可跟着奕经出京的官员基本全是一些废物。他们这些人平时久居皇城,既无实权,也没油水,愿意出来只是为了到基层打打秋风,哪有一点能打仗会打仗的样子。

奕经着急啊,带着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要是上了战场可怎么办?还好,因为征集那一万兵勇需要时间,出于“谋定而战”,不打无把握之仗的原则,道光暂时也没急着催他上战场,

利用这段时间,奕经决定发扬民主,从民间招纳贤才。他在营门外安了一只木柜,说只要对打仗有独特见解的,就可以把建议和自己的名字写成字条,放进木柜,本将军三日后予以接见。

“招贤柜”一出,惹得营外人来人往,跟赶集似的,好不热闹。柜子里的字条倒是塞了很多,但奕经乃无主见之人,字条一多,反而把眼睛给看花了,不知道哪一条是制胜克敌的妙招,又有哪一位真的是“奇才异能之士”。

干脆,乱点鸳鸯谱,抽到谁算谁。在奕经主办的这次招贤活动中,共有四百多人献策,被奕经招纳的“贤才”有一百多个,结果却是所有的“策”没一条能派上用场,“贤才”也大多是鱼目混珠之辈,不比那些京城官员强上多少。

队伍大了,反而更不好带了。从皇城下来的京官自然是一个个心醉神迷,到哪都以“小钦差”自居,俨然奕经一人之下,他万人之上,连地方官员们见了都得长跪不起,口称“大人”。这倒也罢了,那些鱼目混珠的“贤才”竟然也有样学样,跟着作威作福,被称为“小星使”。

“小钦差”和“小星使”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路上都弄得乌烟瘴气,以致奕经的班子还没到前线,周围已经是谤议四起,没有人不骂的。

如此折腾来折腾去,奕经已全无一点离京时的志气。他驻节的地方是被称为人间天堂的苏州,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躺在温柔乡里,他哪儿都不想去,更别说上前线打仗了。

主帅迟迟不能现身,可把浙江方面的官员给急坏了,隔三岔五地派人来催,但奕经就是赖着不肯动身:那谁谁丢了城池,就严惩他,我有皇上赐的尚方宝剑哩。反正一句话,你们别打扰老爷我的雅兴就行。

这么一赖皮,年都过去了。到第二年年初,连内陆援军都差不多到齐了,奕经没法再推托,不得不移师赶往曹娥江前线。

裕谦生前企盼的大将终于来了,只是这位大将迷迷瞪瞪,始终找不到取胜的法宝。

自己靠不住,随从京官和“贤才”又都不行,束手无策的奕经天天做梦,企盼着在梦境中得到上苍的指点。你还别说,上苍很够意思,第一时间就给奕经托梦,在梦中,奕经看见穷凶极恶的英军竟然收起摊子,撤出了已占领的东南城池。

这梦很有些不可思议,但显然合上了做梦人的心意。奇怪的是,跟奕经一齐出京的参赞大臣也做了一个同样的梦,让你不心跳都难。

不会吧,我还没进攻,洋人怎么就会撤兵呢?奕经对此也有点将信将疑,然而前方传来的消息却不由得他不信,英军真的撤出了已占领的余姚等三座城市。

原来在镇海之战结束后,英军又连夺三城,但这样一来力量有所分散,加上冬季到来,璞鼎查决定收缩兵力,等来年执行新的作战计划,所以才未再组织新的进攻并退出了所占领的城池。

事到如今,连奕经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此“佳兆昭著”,看来老天爷还真是向着我啊!

虎头人

有了这么一个称心如意的梦之后,奕经自此对“怪力乱神”的一套就特别着迷。在开赴曹蛾江前线前,他专门前往杭州的西湖关帝庙抽了一签,签上批了一句话,叫作“不遇虎头人一唤,全家谁汝保平安”。

相比于那个一看便懂的梦,签上的这句话就太古怪了,什么意思呢?奕经百思不得其解。三天后,他恍然大悟,而当他恍然大悟的时候,只能被迫用手强压住胸口,因为就怕心脏经受不住刺激,猛不丁地从里面喷出来。

“虎头人”来了,这不是梦!

眼前的不速之客们头戴虎皮帽,屁股后面还拖一条虎尾,加上身材魁梧高大,简直就是一只只活生生的百兽之王。惊喜交集之下,奕经一打听,原来是增援浙东的四川藏兵,因为离得远,所以才刚刚报到。

四川藏兵来自川西阿坝的藏区部落,这些地方的男人个个勇猛矫健,过去他们披着虎皮行头,曾多次协助政府军队参加平定边疆的战役,并且屡建奇功。

奕经开心死了,“虎头人”既已齐集,接下来就是要选一个进攻的良辰吉日。翻完皇历,时辰定了下来,是为壬寅年壬寅月戊寅日甲寅时。这是有讲的,在十二生肖中,寅属虎,因此可理解成虎年虎月虎日虎时,共占四个虎。

“四”当然是不吉利的,奕经又任命一个属虎的总兵为大将,总算凑足了“五虎”,他要用“五虎”来扑“羊”。

羊者,洋人也。以“虎头人”为前锋,以“虎大将”为指挥,五只猛虎共逮一只软沓沓的小绵羊,这还能没胜算吗?

谁说精神的鸦片没有作用,至少它提气啊。此时的奕经一扫之前的颓丧,重新变得神采奕奕且胸有成竹起来。他给道光上了一道长达四千字的奏折,上面列出了一个详细的反攻浙东计划。

虽然隔着千里万里,但奕经的激情明显也感染了皇帝。从前派出去的钦差或将军,汇报的无非是如何守住地盘,这奕经多少天不吭气,突然之间竟然能够组织反攻,还布置得如此妥帖周密,真是应了那句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想不到啊想不到,看来冥冥中确有贵人相助。道光举首向天,跟奕经一样,为老天爷的仗义而慨叹,并相信奕经“必能成此大功”。

奕经自己已经忍不住了,战前,他把幕僚们召集起来,组织了一次提前书写捷报的文学大赛。奕经的幕僚打仗不行,写起锦绣文章,吹起老牛来一个比一个棒,不一会儿就交来了三十多篇稿子,放在桌案上堆得像座小山似的。

这使得我们的首席评委奕经大人都为难起来,篇篇佳作,选哪一篇好呢?当然名次还是要有的,奕经忍痛割爱,亲自筛选出了一、二、三名——第三名,语句华丽,不错;第二名,有声有色,鼓掌;第一名,如临其境,过瘾!

虚拟完了,回到现实。1842年3月10日,奕经发动了鸦片战争中唯一一次反攻行动。

奕经抽的签批上至少有一点是预言对了。如果说反攻部队中有一支特别争气的话,那就是“虎头人”,他们在攻打宁波的战役中勇不可当,曾依靠里应外合一举冲入城内。可这个签批又没有全对,藏兵勇则勇矣,但他们的冷兵器无法抗衡英军的热兵器,冲进城的结果是死伤惨重,天一亮又只得退出城外。

当浙东反攻失败的消息传来,奕经大惊失色。连“虎头人”都保不住他的“平安”,扬威将军的意志立马像雪崩一样地溃散下来,他当时就想跑路,好歹被幕僚给劝住,才勉强支撑了一晚。

第二天实在受不了了,奕经铁了心要逃,幕僚拉都拉不住。他连夜西奔,一气逃到杭州,后来还跟道光解释,说自己不是逃跑,而是检查钱塘江防务去了。

浙东兵败的奏折传到京城,道光的心情可想而知,这么长时间的准备,换来的却是“张格尔模式”的彻底破产。

还检查什么防务,净整这些没用的,他在奏折上批了一行字“愤恨何堪,笔难宣述”,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道光手中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出奇制胜的利器了,这场战争差不多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以及财力。自战争开始以来,大清国的国库光军费已用去三千万两白银,足足为张格尔之役的三倍,可迄今为止,连取得一场小胜的迹象都没有。

战争之初,道光还难得地露出了大方模样,沿海各省所需军费,要多少给多少。那是因为他以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但随着时间的延续,情况越来越不对劲,到颜伯焘失守厦门,户部开始靠挪借银子度日,再到浙东反攻失败,国库存银寥寥无几,整个帝国已经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越败越要花钱,花了钱败得更快,然后再花钱,再败。

对道光来说,战争正逐渐变成无底洞,往后的日子不知道该如何过下去,这是最让他感到困窘的地方。

打不如偷

尽管道光曾经一度对琦善等人深恶痛绝,但此一时彼一时,道光终于又不得不动用“抚”来收场了。让他难堪的是,这个“抚”已明显不同于以前的“抚”,以前的“抚”属于骗骗边疆的小弟弟们,自己仍然可以高高在上,现在的“抚”则是给逼得没招了,才被迫做出低头姿态,说难听一点,就是求和。

难堪也只好难堪,现实永远都比面子更重要,特别是当你接连不断地被扇耳光的时候。如今的道光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不过另一方面,道光也非常清楚,在英军“凶焰甚炽”,嚣张得不知道手往哪里放的情况下,一味求和,就等于光着身子跟人家谈判,铁定只有被讹被宰的份儿。

他决定再派钦差大臣前去浙江,临走前授之以“先剿后抚”之计,即多少打一场胜仗,哪怕只是极小的胜利,然后再谈和,以求在谈判桌上能够讨价还价。

新任钦差大臣叫耆英,耆英一到任,奕经立刻从中感受到了对他的威胁。正好英军放弃了宁波,他如获至宝,赶紧拿来当成自己的功绩,向道光报告,说英夷终于被我赶跑了。

每位出征大将都是这样,先咬着牙死磕一下,磕不过再进行文学创作,向上谎报战功。人们奇怪的只是,英军为什么要突然撤出宁波呢?

说起来,这里倒也少不了奕经唱戏,但他并非故事中的真正主角,充其量只不过是个串场角色而已。

自从反攻浙东大败后,奕经其实早就没了继续组织反攻的勇气和能力,但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干:既然不敢出门,那就蹲在家里玩玩捉汉奸的小游戏吧。

某日又抓到一个“汉奸”,准备处死。帐中有一个随军效力的当地知县,一看,哪里是什么汉奸,分明是他认识的一个小偷,大约平时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便被当成汉奸捉了过来。

知县很可怜这小偷,当着面对小偷说:“你偷东西而已,罪不至死,我给你一个求生的机会,可以保你不死。”

他的求生方案是这样,说穿了也是偷,不过是偷人头!知县承诺,如果小偷能把“鬼头”,也就是宁波城里的英军脑袋割下并送过来,不仅可以减免死罪,还会请奕经将军重重赏赐。

杀个人而已,又不是到天上摘星星,能用洋鬼子的头代替自己的头,有什么不愿意的?小偷满口答应,知县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他放了。

连当官的都认识且亲自为之说情的小偷,一者说明他是惯犯,二则这小偷肯定也非无名之辈,属于那种行走江湖,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果然,这小偷有名有姓,他叫徐保,从小臂力过人兼身轻如燕,在当地民间名闻遐迩,颇类似于后来的京城神偷“燕子李三”。

徐保返回宁波城后,没过多久,果然送来一个英国兵的脑袋。英国人的长相跟中国人完全不同,脑袋没法冒充,所以鉴别都不用鉴别就知道是真货。

奕经见了那个高兴劲,自己费劲巴拉地组织一次反攻,顶多也就干掉几个洋鬼子,看来真是打不如偷啊,赏,重赏!

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别的不出,尽出小偷和强盗,宁波城里光数得着的偷儿就有六七十个,被徐保这么一示范,个个眼红不已,都争先恐后地盯准了这一“新兴产业”。于是,英军据守的宁波城就出了一个怪现象,那就是小偷如云,特别是到傍晚黄昏的时候,“遍府中无非偷者”,钻洞翻墙,出出进进的高手们全是想偷洋鬼子脑袋的人。

英军肤色不一,有英吉利白人,称为“白鬼”,有印度人,称为“黑鬼”,奕经开出的赏格以黑白分出档次,“黑鬼”脑袋的价格最低,“白鬼”翻倍,还有就是,如果能够活捉,则倍上加倍。这就等于把洋鬼子们送上了猪肉摊位,大家伙瞧他们的眼光都是两样的:得计算啊,这个黑的不错,那个白的更好,哇,马上要赚翻了。

某夜,英军晚上巡街,两个兵一前一后,两小子嘻嘻哈哈地说笑,突然后面的没了声音,前面的纳闷,扭头一看,头发立即根根直竖——只一眨眼的工夫,同伴的脑袋竟然没了!

在这部超惊悚的恐怖片面前,没有人能够保持镇定,英国兵吓得连叫都叫不出声,就像根木桩一样地僵立不动了。

呼,一道亮光闪过,他自己的脑袋也不翼而飞。

黑水党

对于英军来说,宁波城中的气氛已经变得越来越诡异了。一天,一位英国兵远远看到有人跟他打招呼,其人完全是他们本国装扮,手里拿着根竹杖,看样子也没什么威胁性,便不假思索地走过去。未料对方不知从哪儿拔出刀来,一刀就把这哥们儿的脑袋给削了。

知道什么叫易容术吗?跟你套近乎不为别的,纯为借尔项上人头一用。

活的更值钱。一般是尾随在后,突然用布扣住单个英国兵的头,让他叫不出声来,然后背口猪一样地背到偏僻的弄堂口,捆好并用口袋装起来,接着再送出城去。

有时正好不远处有个英国兵,见同伴被背走,自然要跟着追,这一追就坏了。偷儿们早就设计好了桥段,你追的时候,另外一个偷儿会从小巷中钻出来,跟在后面取你的脑袋——都是宁波人,地形不比你熟?

城里的士兵们不是脑袋掉了,就是突然失踪,令驻城英军不得不加强防范,或者严格限制进出,或者成群结队巡城,但这并没有难倒热情高涨的猎头者们。

不进城了,就躲在城墙底下,信不信,照样取你脑袋。

城头上有英军往来巡逻,听到下面有喧哗声,忍不住要探头俯视。嗖的一声,藤环飞来,正好套中他的头,再一用力,人立即翻了下去。由于是晚上,其他英军看不清楚,说:“这小子是不是失足掉下城啦?真不小心,有好奇心也得注意安全嘛。且让我瞧瞧,看能不能把他给救上来。”

于是其他人也伸头来看,又是一个猎物。

等城上的英军惊觉开枪时,偷儿们已带着活捉到的英兵呼啸而去,且迅捷如飞,追都追不上。

随着时间的延续,加入“猎头”行列的民间高手越来越多,袭击方式更是五花八门。以上这种袭击守城士兵的手法最为常见,叫作“杀哨”,除此之外,还有放毒的,埋炸药的,甚至有趁黑夜自己驾一火船去烧英军军舰的,“奇策秘术,莫得而详”,你都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少门道。

代表正义的偷儿从此得换名称了,因其多着黑衫黑裤,且出没于东南沿海,所以称为“黑水党”。

奕经在家里坐享其成,觉得士兵脑袋也不稀罕了,便给“黑水党”下达一条命令,说“得群夷百不如得酋一”:抓一百个当兵的及不上抓一个当官的,要是你们能活捉一个英军指挥官回来,少说点,一万两白银,外加封三品官。实在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要。

这样的“金脑袋”谁不想去偷啊,但英军指挥官可不是普通哨兵,他们往往都住在指挥所里,就是出去,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周围全是卫兵,而且由于前面搞得动静太大,对方已经有了防备,指挥官一晚上都要换好几个住所,让你飞檐走壁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以徐保为首的“黑水党”想了很多办法,始终无法得手,只得作罢。尽管如此,“猎头行动”已经令入侵者闻风丧胆,据说仅宁波一地,被擒斩的英军就多达四十多人。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英军一路上攻城拔寨,可以说轻轻松松,怕就怕来自暗处的袭击。他们实在搞不清楚这股暗杀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盛行的,又没有特别有效的办法来加以制止,只能在军中发出警告,告诫官兵们平时不要“独自一人在城内游来荡去”。

1842年5月7日,英军撤出宁波和镇海,外界纷纷传闻,是因为英军不堪“黑水党”的袭击,待不下去了,才被迫放弃。

在奕经的表功奏折中,当然不会提及“黑水党”,只说是自己进兵反击,才导致“夷人惶俱”,弃城逃遁。

道光见到的说谎折子多了去了,不过这回奕经言之凿凿,不仅有“鬼头”为证,还抓到了现成的俘虏。

一听还有俘虏,道光信了,这是真正的胜仗,不然怎么可能抓得到俘虏?太好了,凡有功官吏,全部奖赏。

要说奕经还算是厚道之人,虽然没提“黑水党”,但他还是把徐保作为自己的属下报了上去,所以徐保也得了一个五品冠带,“黑水党”也由此名震东南沿海。

奕经因打了“胜仗”而涨了身价,道光的心理也随之又发生了变化,他觉得既然形势不错,“抚”是不是亏啦?

念头一动,道光便下了道旨,准备将耆英给调走。

先剿后抚

奕经又一次因撒谎而得了便宜,然而即便是他也不知道,其实英军撤出宁波和镇海,与“黑水党”的捣乱同样没多大关系。

尽管“猎头行动”多少造成了一些心理恐慌和人员损失,但你要说这就足以影响英军的军事布局,那就太科幻了。想当初,英军第一次占领定海,遭遇病疫袭击后死了四百多人,义律还不肯轻易退出定海,这一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璞鼎查如此部署,是为了集中优势兵力发动新的进攻。1842年5月18日,英军出兵攻陷离杭州更近的乍浦,杭州城内由此一片大乱,准备登船逃难的民众把港口都堵塞了。

这时耆英还没收到道光要调走他的旨意,眼见奕经吹破了牛皮,杭州危急,他赶紧祭起既定的“先剿后抚”方略,找英军联系“抚”。

道光和耆英对于“抚”的范围,不过还是以通商换和平的那一套,通商也仅限于广州一地。对于英国人说,等于没讲一样,广州那里都已经通商一年了,你到现在还跟我来扯这个,想消遣我吗?

耆英不“抚”还好,一“抚”之下,璞鼎查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对耆英置之不理。过后,耆英也很快收到了调令,这令“抚”彻底无果而终。

英军对“抚”毫无兴趣,他们要玩儿一票大的,让中国皇帝知道知道他们的实力。5月28日,英军撤离乍浦,将攻击矛头指向吴淞。

吴淞是扼守长江的第一道门户,继裕谦之后的又一位两江总督牛鉴正坐镇于此。

道光本人对牛鉴是很赏识的,早在牛鉴在翰林院当编修时,就曾两次单独召见,而要论外放出仕后的政绩,牛鉴也比裕谦强得多。牛鉴的问题主要出在他自己身上,为人过于直率,有想法就说,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同僚或上级。担任陕西布政使时,他就与陕西巡抚意见不合,上下级关系弄得很僵,牛鉴一气之下称病辞官,回家歇着去了。

道光帝倒是一直想着他,不久又把他召回京城,并且当着面就对他说:“你得了什么病,朕心里是很清楚的,无非就是和巡抚有不同意见嘛,不要紧!从这件事上,朕反而看出你是一个守正不阿、和而不流的人。”

按照道光的本意,是希望由其他朝臣推荐牛鉴复出,那他正好可以来个顺水推舟。没有想到的是,牛鉴“人缘之坏”已闻名官场,道光又暗示又侧击,眼巴巴地等了半天,却始终未能等到这样的举荐奏折。

不管了,道光自己下旨,把牛鉴补授为河南巡抚。河南是黄河水患的重灾区,此前到那里跟黄河打交道的都是林则徐这样的人,由此也可见道光对牛鉴的器重。

在牛鉴赴河南之前,道光六次召见,并且实话实说:“朝中没人肯推荐你,是朕执意要用你。你感谢朕的法子,就是把官当好,不要毁了朕这个伯乐的名声。”

牛鉴执政河南后,果然没有辜负道光的期望,不仅“甚有政声”,而且颇得民心,河南老百姓非常爱戴他。

以道光的眼光来看,牛鉴是完全可以进入一线能吏行列的。他之所以没有把牛鉴调到海防前沿,是因为黄河发大水这样的事,比“剿夷”还来得迫切和危险。

就在道光以为英军已经在广州被终结的那年夏天,暴涨后的黄河忽然决堤,大水来冲龙王庙,哗啦哗啦,把当时的河南省城开封都一股脑儿包围了起来。其间开封面临的险情十分骇人,水一直涨个不停,尤以城北受压最大,城墙已经有十多处地方被冲毁了。

眼看城池难保,一时人心惶惶。牛鉴正在决堤处组织抢堵,闻报立即赶往开封。大水围着进不去,牛鉴就乘上一叶小舟,来到城下后再用绳子绑着吊入城内。在开封被洪水围困的六十多个日夜里,他始终不辞劳苦,白天黑夜都立在城头进行指挥。

牛鉴的举动让百姓大为感动,开封居民全都争先恐后地加入抗洪阵营,有人甚至拒绝接受政府发放的工钱:“父母官为了我们都不要命了,还能拿这钱吗?不要!”

尽管牛鉴采取了“抛砖石成坝”等办法来与洪灾厮斗,但这座危城仍是奇险频出,看上去随时有被冲垮的危险。东河河道总督因此上奏,要求迁移省城,放弃开封。

自黄河决堤以来,大家在开封能坚持得住,其实都是靠人心所向。假如迁移的消息一传出,定然人心崩溃,军民将各自逃生,谁还会主动去抗洪抢险?而且怕就怕迁移还没来得及实施,城内已经大乱,小偷强盗全冒了出来,结果是抗也抗不成,跑也跑不掉,那样的话情况将不堪设想。

在黄河治理方面,河道总督的权威性显然要比主管一省民政的巡抚大,然而自处危地的牛鉴并不领情,他也递上奏折,力言开封决不可弃。他的防洪攻略是“省城可守不可迁,决口可堵不可漫”:根据以往规律,一过白露节气,黄河水势就会减退,只要挺到那时候,同时不断抢堵决堤口,一定可以化险为夷。

道光认为牛鉴说得有道理,遂批复同意。在牛鉴的指挥下,洪水渐退,开封保住了。

溃散一空

裕谦死后,两江总督的位置空了下来,这把交椅可不是谁都能坐的,所要肩负的担子和承受的压力太重了,于是道光又想到了牛鉴。

河南的士绅百姓得知牛鉴要调走,急得不行,立即推举代表上疏朝廷,请求让牛鉴留任。即使在牛鉴动身启程的前一天,还有一千多人守在巡抚官署的门口,哭着求牛鉴不要走,你再劝他们也不肯散去。牛鉴无奈之下只得绕行,然而跪送的百姓仍不绝于途。时人评价说,“百姓于抚军之去,犹婴儿之失慈母矣”,河南人失去牛鉴,简直如同婴儿失去慈母一般。

就任两江总督后,牛鉴延续了身体力行的办事风格,他亲自坐镇宝山县城,并制订和落实了一份具体详尽的迎敌方案。方案上不仅按照通常要求修缮了炮台,增加了炮位,还吸取以往多次战败的教训,在英军可能从侧翼发起绕袭的地方配置了一定数量的正规部队。

前线的作战方案,道光见得多了,但牛鉴的这份还是令他眼前一亮,称赞其“水陆交严,深得以静制动之法”。

不管邻近的浙江怎样败得一塌糊涂,牛鉴仍对在吴淞挡住英军抱有自信,除方案务实外,一定程度上与他手下拥有一位不可多得的大将有关。

这位大将就是江南水师提督陈化成,一个与关天培齐名的老将。关天培守虎门时六十岁,陈化成此时已经七十多岁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陈化成镇守吴淞,没有人能不信服。整整两年时间里,他都坚持和普通兵勇一起,住在炮台旁的帐篷里。有一年冬天下大雪,雪把帐篷给压坏了,陈化成为此一晚上都被搅得睡不着。早上起来,他不急着给自己修帐篷,而是去基层检查,发现部下们衣着单薄,便马上派人赶制棉衣送来。

又有一次,狂风大作,暴雨如注,水都快要漫到帐篷里来了,部将请陈化成移帐。陈化成说我这是中军大帐,不能轻移,否则会惊扰三军,再说了,我一个人搬到干燥的地方去了,士卒还“卧泥水中”,这怎么可以呢?

其时裕谦担任两江总督,也正驻节宝山。他常听别人说陈化成如何吃苦耐劳,长年“枕戈海上”,还有些不信,以为对方是在作秀。现在看到雨下这么大,想想老爷子定然招架不住,总得移帐了吧,于是专门派了匹快马前去探看。

一看,陈化成稳坐帐中,安然不动,裕谦不由大为叹服。说来也怪,之后雨就停了,军营帐篷也没有被淹,当地百姓尊称陈化成为“陈老佛”。

有完备的方案,有出色的战将,牛鉴怎么会没有信心呢,要知道水漫开封的时候,他的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

可是英军的攻击和摧毁能力之强,完全出乎牛鉴的意料之外。他和陈化成固然是把可防能防的地方都防到了,却仍然挡不住对方一拨接一拨的猛烈攻势。

在鸦片战争中,武器和战术的差距固然是战败主因,参战的绿营不得力也是一个重要方面。

绿营兵制沿自明朝,兵卒全部招募自汉人,因以绿旗为标识,有别于八旗,故谓之绿营。由于八旗兵员不足,在乾隆以前,大抵平定内乱用绿营,出征才用八旗,后来随着八旗的战斗力越来越弱,里里外外,方方面面就基本上全都要靠绿营了。

到了嘉道年间,绿营逐渐步八旗之后尘,军中盛行陋规,训练废弛、军纪荡然几乎是普遍现象,他们在鸦片战争中的表现也因而相当糟糕。当然官兵又有所区别,具体来说,军官尤其是负主要责任的将官大多不能不勇敢一点,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逃跑或者战败都是可能要被杀头的。兵卒则不然,常见的现象是一触即溃,英国人的炮一轰过来,就逃得到处都是,肯留下来陪着军官死磕的士兵都是极少数。

陈化成算是做得不错了。由于他身先士卒,且平时视兵卒为子弟,部下们即便心里再恐惧,也不敢轻言后退,然而等到他一战死,余下兵勇失去心理上的依靠和制约,便像以往一样溃散一空。

在战斗打响后,驻守宝山的牛鉴曾亲自率兵增援陈化成,可是半途中他们遭到英舰炮火轰击,被当场炸死十多个人,他们只得又退回宝山。

牛鉴毕竟是文官,开不了枪,舞不了刀,前线就是依靠一个陈化成。陈化成的阵亡和吴淞的失守,让他方寸大乱,当英军来到宝山城下时,已经人去城空。

不一样的八旗

尽管使用了六百里加急,但乍浦、吴淞、宝山失陷的消息,京城的道光都要隔上十天半个月才能知道。

乍浦的失陷,一举粉碎了奕经的“捷报”,把道光再次拖进了痛苦的深渊。那种“忧愤苦衷”和难言的失落,令他五内俱焚。为此,他不得不下令耆英暂缓离开,按照“先剿后抚”的原则专办“羁縻”,但与此同时,他仍对“剿”抱有莫大期望。

从小就熟读史书和圣人严训的道光,当然知道真实的“羁縻”是怎么一回事,说穿了就是为保苟安无事而求和,在历史上,那都是“苟安皇帝”才做的,而他道光从小就得到先父先祖的器重,是一个有过远大目标和作为的勤勉皇帝,他不甘心啊!

可是南方似乎越“剿”越没戏了,乍浦之后是吴淞,都是败,没一个胜,道光被深深激怒了,他再也不愿委曲求全。

在发往南方的上谕中,道光明确要求江浙官员弃“抚”从“剿”,全力抵抗,他自己则白天黑夜地调兵遣将,部署天津防务,以做好与北上英军一决雌雄的准备。

如果说河南时期的牛鉴尚斗志昂扬的话,江苏时期的牛鉴已经斗志全无,在这位新任两江总督身上,也再看不到从前那种闲庭信步的水准和风度了。

陈化成一死,他就知道仗打不下去了。道光说他“守正不阿、和而不流”,倒是真没说错,一般官员很少敢抗旨申辩,唯有牛鉴在接到道光要他“专意剿办”的旨意后,来了个直言上奏。

牛鉴提到了当年乾隆发兵出征缅甸的往事。因为屡战不利,且耗师糜饷,乾隆接受现实,在缅甸答应朝贡的前提下诏令撤军,结束战争。牛鉴的意思是希望道光像他爷爷学习,对英国人同样实行“羁縻之策”。

牛鉴的抗辩,让道光很是不爽,但在两江总督这个位置上,他再也拿不出新的人选来替换牛鉴,只能一遍遍告诫牛鉴“应守则守,应剿则剿”,不要因胡思乱想而动摇军心士气。

就在君臣间打笔墨官司的时候,英军方面又出现了新的移动迹象。按照道光和朝中大臣的判断,他们预计英军可能会北上直奔天津,也因此做了防范。牛鉴同样做如此想法,道光要从浙江派大臣和军队增援江苏,他还客气,说不要了,江苏战事已经结束,黄河水退下去了。

其实他们都想错了,江苏战事不仅没有结束,而且还才刚刚开始。

英军攻击吴淞的行动并非盲目,它是扬子江战役的一部分,而这一军事计划又是由义律所制订的。璞鼎查自从把义律给换下来后,起先并没有完全照着扬子江战役的部署去做,基本上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打到哪儿算哪儿,最后沿海城市倒是打下不少,但并没有能迎来他想要得到的结果。

直到此时,英国政府才开始重新重视义律提出的计划。相对于道光君臣对洋人的无知,长期跟中国人打交道的义律似乎更清楚东方帝国的七寸部位在哪里:一个长江(扬子江),一个黄河,那是命脉所系。

英国内阁训令印度殖民政府,让其尽一切可能把军队调向中国沿海,以参加即将展开的扬子江战役。海上行程是说不准的,援军未能按原计划到达,驻浙江的英军就抢先发动了进攻,算是扬子江战役的演练,这就是前述的乍浦一战。

练练手当然好,但是此次“排练”的难度之高,却令英军指挥官始料未及。乍浦的防御体系一般,火炮也很少,它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这里是八旗驻防区。

清军入关以后,相对于面积广大的地域,军队数量显得太少,难以实现直接控制,所以分成了两部分,驻防于京城的八旗兵称为禁旅八旗,驻守各处的称为驻防八旗。驻防八旗的主要使命是监视绿营,再通过绿营来控制全国,从而起到一个以臂使手、以手使指的作用。

按照清代制度,当兵吃粮是下层旗人唯一可从事的职业,如果当不上兵,则还有“铁杆庄稼”,即政府发放的固定钱粮。在渐渐失去农商技能的前提下,许多旗人因此滋生了市井习气,由他们组成的部分禁旅八旗兵也早已不复祖先的勇猛刚健,其训练质量和战斗力甚至远不如同样弊病丛生的绿营。

驻防八旗的情况则有所不同。在八旗驻防区内,官兵都是拖家带口,集中居住,过着亦兵亦民的生活,他们从不轻易出动,只在有重大情况发生时才就近出兵。正是在事实上与外界形成隔离,八旗驻防区受到荒嬉怠惰风气的影响较少,八旗兵的身上仍遗留着一股难得的血性之气。在他们看来,弃家而逃是很可耻的一件事,当英军攻进来时,他们没有像一般绿营那样打不过就跑,而是进行了殊死抵抗。

驻守于乍浦主阵地上的三百八旗兵,在退路已被切断的情况下,仍奋力作战。火药打光了,就用弓箭,弓箭射完了,再用刀矛,总之是绝不后退,最后三百人大部分战死或受伤被俘,没有一个投降者。

一位八旗老军人持刀肉搏,伤重被俘。英军军官见他在担架上淌眼泪,以为他是怕死,就通过翻译告诉他不用担心,英军会优待俘虏,得到的回答是:“我流泪是因为阵地丢了,我愿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

惊叹号

在乍浦,英军所过之处,几乎每一所房子都会向他们射击,而当人们抵御不住时,这些旗人家庭就出现了全家自杀的惨烈场面。一时间,自杀者的尸体甚至把乍浦河水都给堵住了。

乍浦之战,英军伤亡64人,其中还包括一名官居陆军中校的高级指挥官,为鸦片战争以来所未有,这给参战的英军官兵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这个惊叹号到镇江之战时达到了顶峰。

1842年7月21日,英军进攻镇江。与以往中国军队一般都占有数量优势不同,在镇江一战中,双方的数量优势已经易位,攻方超过了守方。

远道赶来参加扬子江战役的英国援军终于到齐了。为了关键性的这一战,印度政府倾其所有,能派的都派过来了,英军的海陆军总数达到两万,其中陆军在一万两千以上,配有炮兵、工兵等特种部队,兵力如此之强,在英国的海外殖民史上甚为罕见。

在发现英军的企图后,牛鉴也已向镇江城外紧急调拨了增援部队,其中有四川兵、湖北兵、江西兵、河南兵近三千人,但在实战中,所有这些绿营军队几乎都只能打打酱油,真正起作用的还是驻守城内的八旗兵。

和乍浦一样,镇江也是八旗驻防区,领军之人为老将海龄。在历史上,海龄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老头很倔,几乎跟哪个上司都搞不好关系,这使得他老是被降职,降的比升的还快。他本来已经是总兵,不知为什么被同为旗人的琦善参了一本,一下子连降两级,被送到新疆改造去了。

道光怜惜他是个人才,又把他调回来,让其出任京口副都统,并且还亲自写谕旨给他,劝他改改脾气。可海龄依然故我,没多长时间又跟初来江南的牛鉴干上了,于是第二次被参。

这次他的运气不错,前方军事紧张,正值用人之际,所以虽然降了两级,但被给予留任察看的处分,没有一把年纪灰头土脸地再赴新疆。

作为一个思想保守的八旗军官,海龄有满洲为尊的倾向,性格上也暴躁轻率。在英军兵临镇江城下时,他曾下令关闭城门,镇江郡守请他开城,以给城中居民留下活路,但是海龄坚持不肯这么做,说是开门可能带来危险。

百姓要求出城,他就以汉奸罪名予以拘捕,为此还滥杀无辜,这导致他在鸦片战争的一众殉国将领中口碑很差。不过总的说来,此人“大节无亏”,算得上是一条好汉。

驻守镇江的八旗兵共有一千六百人,攻城的英军则有近七千人,无论武器还是人数,对比都很悬殊,可这一千多八旗兵在海龄的率领和指挥下,却能够以弱抗强,与对手一掐到底。

另一方面,英军也犯了错误,他们的错误是没有把镇江和乍浦联系起来,以为乍浦守军只是偶尔坚挺了一下,再加上占有完全压倒性优势,使得他们十分轻敌。在之前的作战中,一般都是海陆军进行配合,唯有此次海军作壁上观,基本未用舰炮对镇江城内进行射击,仅对城外的绿营军队做了象征性轰击——没有任何意外,绿营兵在伤亡几十个人后作鸟兽散。

这一下英国人更不得了:重炮什么的都不需要了,直接端着枪进城吧!

结果是英军反而被八旗兵抱住了一顿痛打。参加镇江之战的八旗兵又分两类,原驻镇江的京口八旗训练水平稍差,相比之下,从南京调来增援的四百青州八旗要厉害得多,这些兵勇也成了守卫镇江城的核心主力。

当天,青州八旗表现十分抢眼,他们奋勇格杀,刀柄上渗满鲜血,滑得拿不住,仍大呼杀贼。

英军企图用长梯从正面登城,但是在八旗兵的顽强阻击下,“坠梯者纷纷”,根本爬不上城,最后选了一个叫十三门的地方,才打开缺口,而十三门那里正好没有青州兵把守!

屈服

眼见英军从十三门蜂拥而入,青州兵挺身上前。有的勇士手持长矛,一家伙先挑了一个,来不及拔出,又挑着尸体刺倒了另一个英国兵,短兵相接处,犹如当年的赵子龙附体。

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仅靠青州兵难以将英军驱出城外,城内英军越来越多。得知城陷已成定局,海龄一把火点燃都统署,然后带着全家人自杀了。

失去指挥的青州兵不肯放弃,他们率领京口兵在城内列阵,与英军展开巷战。面对英军更胜一筹的火力攻击,京口旗兵率先不敌,被迫选择了后撤。

能够坚持到这种程度,京口兵已经相当不易,可青州兵仍然很生气,对之大骂:“你们不敢交锋,难道在我们屁股后面助助威都没胆吗?”

青州兵“悉力死拒”,拼着命作战,到实在力不能支时,才夺门撤退。

鸦片战争以来,从广东到福建,从浙江到江苏,在所有海防重镇中,镇江设防最为薄弱,英军投入的兵力也最多,但这里的抵抗又最为激烈,英军遭到的损失也最大,总计有172人伤亡,其中42人战死或失踪,其伤亡率相当于除乍浦之战外历次战斗的总和。

八旗兵付出了伤亡近五百人的代价,也就是说两三个八旗兵即能拼掉一个英国兵,这份成绩单在近代史中相当瞩目,青州八旗因此一举成名。

道光留恋满语是有道理的。保留着传统的八旗驻防军总算没有给这位满人背景的皇帝丢脸,让他在长久的挫败中好歹也找回了一点自尊。在相关奏折中,道光曾御笔批示:“不愧朕之满洲官兵。”

可是不管八旗兵怎样豁出性命,镇江还是丢了。镇江处于京杭大运河与长江交汇之间,乃漕运之枢纽,占领和控制这里,也就等于卡住了道光和整个帝国的咽喉,因此从军事角度上来说,镇江沦陷就已经决定了中英之战的胜负归属。

1842年8月2日,英军主力溯江而上,直指长江上的核心城市南京。牛鉴与耆英等人连连上疏,请道光下旨议和,以拯危局。情急之下,牛鉴顾不得忌讳,声称“危迫实不可言”,情况危急到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了,要皇帝“速速定夺,以拯民命”。

即使在英军兵临南京城下的这一刻,道光仍然在幻想战局出现转机,这样的话才可能保证“先剿后抚”的效果,也才能在谈判中争取到地位。可是牛鉴的话表明,他的想法是有多么的不切实际。

“以拯民命”四个字已经触碰到了道光内心的底线。作为皇帝,他得对整个帝国负起责任,不能破罐子破摔,而在战争看不到一丝一毫取胜希望的前提下,越早结束,损失才会越小,这正是当年他的爷爷乾隆征讨缅甸时留下的教训。

在给耆英的旨意上,道光告诉对方:“两年来,沿海百姓频遭战火蹂躏,朕实在于心不忍,与其兵连祸结,不如息事安民。”

他屈服了,尽管很不情愿。

道光松了口,但让南方官吏纠结的是,英国人却拒绝跟他们谈和。

道光年间,从来没有天生的“主抚派”,都是碰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后才不得已改弦更张。比如耆英就是这样,鸦片战争爆发之初,他在加强海防方面不遗余力,你看不出他有什么主和的气味儿。发生思想转变,是到了前线,亲眼见识英国人“船坚炮利”之后才开始的。或许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如果耆英还待在大后方,没准“主剿”的论调仍然喊得比谁都高。

耆英是努尔哈赤的后裔,属于皇室宗亲,他跟琦善一样,都不用读书,全是靠荫生才当了官。不过这个人似乎天生就很会做官,连教师爷都不用请,朝廷的“吏户礼兵刑工”六个部门,他做过四个部门的尚书,一个部门的侍郎,前前后后担任了五十多个职务。

大概因为官做得太多太大,什么世面都见过,无形中也把耆英的胆子给弄壮了。在南方主和的官吏中,牛鉴虽然勇于坚持自己的主张,但道光不发话,他还不太敢擅自行动,耆英正好相反,他明里不跟皇帝争论,私下里却我行我素,称得上是胆大包天。

在道光三令五申,要求弃“抚”从“剿”的那些天里,耆英从没有放弃他的“羁縻”努力,一路都追着英军递送书信。在他那里,道光的“主剿”谕旨形同空气,想理就理,想不理就不理。

这么多年官做下来,老官僚自有一套应付上级的办法。英军回复他的照会,他会从里面挑字眼,然后进行包装。在他笔下,英方的强硬态度往往会变成“言词恭顺”“深知感激”,反正是一副软沓沓的孬种样,其做法颇近似于靖逆将军奕山。只不过奕山还是打了败仗,实在没法交代时才走了文学道路,耆英却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文学青年,随时随地都有创作灵感,可以把假的说得比真的还真。

极品家丁

只是道光好哄,英人难骗,璞鼎查不是义律,这个洋鬼子一个劲地耍大牌,耆英的笑脸往往贴了冷屁股,人家就是不理你。

牛鉴则表现得更有意思,在璞鼎查甩臭脸的时候,他还给对方说大道理,讲信义,表示现在进入了谈和期,英军不应再出手动武。璞鼎查连听都不想听:“闭嘴!不唱高调能憋死你吗?要让我暂时不攻南京也可以,先拿三百万两白银出来,作为赎城费。”

南京不是广州,没有那么多富商,牛鉴勉强才凑了六十万两,还要分两次才能付清,而此时的璞鼎查已全然没有一点英国绅士的风度,他根本等不及别人凑钱。1842年8月5日,牛鉴接到英军发出的通牒:不交出三百万两白银,立即进攻南京。

牛鉴急得都快要疯掉了,他派人急赴无锡找耆英,让耆英拿个办法出来。耆英能有什么办法,要有办法,还至于坐在家里无事可干吗?

好在与耆英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主和大臣、前两江总督伊里布,他说有办法。

伊里布的人生经历跟裕谦相似,有显赫家世,同时又是科班进士出身,不过与裕谦不同的是,早在鸦片战争之前,伊里布就以“熟练边务”而闻名。

当时的各省之中,以云南等天高皇帝远的边疆地区为最难治理,朝廷在选择疆臣时,往往都要挑选得力的大臣充任。伊里布执政云南期间,能够宽猛互济,该温和时温和,该铁腕时铁腕,使得云南政通人和,因此受到道光的多次褒奖,并授以协办大学士。道光执政前期,疆吏中能获此殊荣的仅两人而已,除了他,就是琦善。

毫无疑问,伊里布可以位列一线能臣之列,加上清末也常称少数民族为“夷”,一个“边夷”,一个“英夷”,在未搞清楚两种“夷”区别所在之前,一般人都以为“治夷”方法可以互相套用,这使得伊里布理所当然地成为道光所用名单中的热门人选。

义律第一次占领定海之后,伊里布即被委任为钦差大臣,奉命收复定海。一开始,伊里布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上来都是雄心壮志,而他干练果敢的行事风格也得到充分展现,短期内就从周围各省调集了一万多兵勇。在拖拉疲沓的清末官场,这种工作效率甚为少见,足能当得起道光对他的信任。

但是其他人的最后遭遇也同样可以复制到伊里布身上,还没正式开打,伊里布就发现武力收复定海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他有陆军,却没海军,关键的水师战船没有着落,而去定海,就得坐船抢渡,不然插翅膀飞过去啊?

伊里布像琦善一样识趣,他不打了,改为与英军进行谈判,接着便成功地实行了停战,保证英军不再实施进攻。而后由于琦善与义律制定的“穿鼻草约”在先,他又得以从英军手中接收了定海。

假使换个角度,可以说伊里布是不费一枪一弹就收复了定海,应该有功才是,然而其时正是“主剿”空气最浓的时候,京城的言官御史,地方上的左邻右舍,递上来的弹劾奏章多得跟雪片似的,让伊里布很快陷入了被声讨的汪洋大海。弹劾他的官员中,既有伊里布以前的下级颜伯焘,也有后来的下级裕谦,称得上是众叛亲离,令伊里布大感苦涩。

最狠的一棒是皇帝敲的,道光下旨革去伊里布的所有职务,发往张家口军台(相当于驿站)做苦差。

随着战争的延续,原先咬牙切齿,发着狠要弹劾伊里布的“主剿派”相继吃了亏,除了已经死掉的,活着的都一个个变成了“主抚派”。立场一变,态度就变,他们不仅觉得伊里布当时没有做错,反过来还眼光独具——您老人家怎么还没打就知道打不过呢,太高明了!

伊里布重新又变成了香饽饽,大家都举荐他再次出山,道光也有此意,便将他释回,随耆英南下,从事“先剿后抚”事宜。

伊里布说有办法,算是着实救了耆英一命,但再听下去,伊里布说的有办法,不是说他有办法,而是说他的一个家丁有办法!

在见多识广的伊里布眼里,他这个家丁可不是普通家丁,而是极品家丁,世之奇才,可以与管仲、乐毅、苏秦、张仪之流相提并论。

家丁的名字很有喜感,唤作张喜。

独闯虎穴

张喜是天津人,祖上曾经富裕过,不过到他这一代已经败落。由于家里实在太穷,张喜没办法走科场道路,只能去别人府上做家丁。

父母给不了张喜钱,却给了他三样千金不易的财富。一是不俗的外表。史载张喜“超姿貌”,身材魁梧挺拔,乃十足的大帅哥。二是聪明的头脑。张喜性格爽直,但做事又十分精明细致,尤其反应非常敏捷。三是好口才。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说到铁树开花,枯藤发芽。

难得的是张喜还喜爱读书。因为没有应试这一顾虑,就用不着去死记硬背,生吞活剥,随便一本书拿到手里,有用的看,觉得废话连篇的便丢到一旁,这大大扩展了他的眼界,堪称从民间走出来的实学人才。

张喜刚到伊里布府上的时候,还并不惹眼。伊里布位列名臣,府上的家丁也都非一般粗鄙之辈,那相貌堂堂的,办事麻利的,能说会道的,不在少数,而且同行相嫉,家丁与家丁之间也相互排挤。张喜初来乍到,免不了受挤对,所以一开始默默无闻,平时也只能端个茶,倒个水,公开场合连插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转机开始于伊里布移任江浙。大部分混得好的家丁在云南都有家有业,想想要走那么远,没人情愿,只有少数几个人肯继续跟随伊里布,张喜便是其中之一。

人少了,聒噪之音也就少了,伊里布渐渐地发现张喜这个家丁非同一般,有着惊人的见识。

伊里布奉命收复定海,却发现连海都过不去,当时也像其他大臣那样脑袋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张喜说了一句话:“其实我们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伊里布问哪里错了。张喜说,国事就跟下棋一样,布局要布得对,对英夷这样的强敌须采用“当剿用剿,当抚用抚”的策略,也就是说,该打的时候要狠狠地打,不遗余力,一看形势不妙,那就得赶紧见风使舵,就驴下坡,别为了面子在那里死撑。

在张喜看来,朝廷错就错在,当剿的时候用了抚,当抚的时候用了剿,前后颠倒,结果“洋务”越办越糟,窟窿越捅越大。他告诉伊里布,眼下“剿”已经不行了,得用“抚”。

伊里布一听有理,便采用了张喜所用之计。他给道光发去一份奏折,声称要合四省大军,联合收复定海。这实际上是一个拖字诀,四省联合,没个几十天的工夫难以集结得起来,而且伊里布的这份奏折用的还不是“五百里”或“六百里”加急,是最慢的平信方式,道光迟至近一个月后才收到。

道光那时候“剿”的兴头正高,收到奏折,马上看出伊里布是想拖延时间,为此大发脾气:“朕让你单独出兵去收复定海,你跟朕扯什么四省?”

时间只拖了一半,但已经够了。等伊里布接到道光“脾气折”的时候,形势有了转变,在琦善的建议下,道光又由“剿”改“抚”,伊里布自然就用不着干“陆军打海军”这样瞎折腾的事了。

在此期间,由于英军运输船在附近失事,伊里布抓到了一批英军俘虏,其中还有一名叫安突德的英国陆军上尉。裕谦杀俘是为了表明决心,张喜没那么死心眼,他又给伊里布献了一计。

伊里布依计对这些俘虏好吃好喝招待着,然后给懿律送去一照会,很直接很赤裸地提出“以人易地”的原则:我给你俘虏,你还我定海。

英国人在殖民战争中的行径就跟海盗差不多,不然也就不会有“赎城费”一说了,从来都是他们讹别人,没有别人能讹他们的。懿律和义律说什么也不肯答应,懿律更是发着狠,说你们要是不送还俘虏,明天我就打到镇海去。

好说话一些的是义律。他无意中透露了一个口风,那就是因为水土不服,病疫严重,英军已有撤出定海,偃旗息鼓的想法,只是还不太甘心,总觉得不拿点什么就亏了。

伊里布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应该趁热打铁,他决定派人去定海,与英军进行直接谈判。

一圈儿问下来,没有一个僚属愿意去,龙潭虎穴啊,去了要是回不来怎么办?伊里布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找到张喜,后者“慷慨请行”。

家丁身份是上不了谈判桌的,伊里布临时给他加了一个六品顶戴的虚衔,以权充使臣。当这位“家丁使臣”出发时,周围认识他的人都为之捏着一把汗,但张喜平静如常,样子非常从容。

张喜连着两次乘着小船出海登舰,与懿律、义律以及其他英方的高层人物进行谈判。在谈判中,双方达成一致,即将收复定海、释放俘虏与琦善的广州会谈打包处理,只要那边会谈拿出初步方案,这边就一个还定海,一个放英俘。

懿律和义律平时见到的中国官员,大多神情乖张,极少碰到像张喜这样身处险地,仍能坦然自若、侃侃而谈的“使臣”,一时间也很佩服,当场就以洋酒相敬。

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对洋人都有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猜疑,比如说酒里放毒之类,但张喜接过洋酒一饮而尽,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惧之色。

几天后,义律乘舰前往广州,懿律则发出通告,宣布浙江停战。

晏子使楚

未几,伊里布得到琦善从广州发来的文件,获知英方已同意“以人易地”。消息是好消息,可问题是怎么交,是先交人还是先易地?万一对方不认账怎么办?这个先生鸡还是先生蛋的问题,显然把双方都给难住了,彼此都不愿轻易做出妥协。

伊里布推敲半天,拿出一个方案,即由张喜带部分战俘打前哨,先行到定海“交人”,葛云飞等“定海三总兵”率三千人马,押解“最高级人质”安突德随后,这样一旦有变,还能对英军施加压力。

张喜按计划到达定海,并释放了他所带来的英俘。英军清点了一下,说不对啊,安突德呢,你们不把他交出来,我们就不能“易地”。

张喜早有准备:“我们交一部分人,代表的是诚意,只要你们易地,我们留着那个安突德有什么用,养着他还要白吃饭哩,当然马上就会还你们。”

英国人仍然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张喜的脸沉了下来:“想耍赖?告诉你们,安突德就被我军押在半路,刀架着脖子呢。你们归还定海便罢,不还的话,我们先砍安突德的脑袋,然后大军开到,把你们杀得片甲不留。”

话犹未了,却出现了一个令张喜既被动又尴尬的场面,安突德驾着小船回到了英军营中。

随后两名中国小校来到张喜这一方,一看,正是负责押解安突德的那两名卫兵,经证实,安突德是被英军发现后半途劫走的。张喜赶紧问从镇海出发的大部队在哪里,回答是还没跟上来。

这真是令人天旋地转的事,摆明英国老外是想背约反悔了,而且他们也有了反悔的条件,不悔白不悔,倒是张喜等人命悬一线,反过来成了对方的人质。

张喜急了,唰地就把身上腰刀拔出来,对英军负责人大喊道:“我们现在已经把俘虏全部交到了你们手上,你们要是再不还城的话,大家只有同归于尽了!”

英军负责人被张喜那怒发冲冠的样子吓了一跳,听翻译一讲,才知道张喜的意思。他本来确实有取巧的想法,但义律已有“一手交人,一手还地”的正式命令给他,如果“中国使臣”真的被激怒,给他破罐子破摔,来个“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之类的,他也很难向义律交代。

这洋鬼子马上“改容谢过”,向张喜道歉,说刚才纯粹是跟你开个玩笑,定海肯定会还给你们。

第二天,英军收缩部队,陆续上船离开。这时候,那三千大军竟然还没现身,临时接收定海的只有四个人,即张喜、随从翻译外加两个小校。张喜负责连夜赶回镇海,向伊里布报信,顺便打听出征人马的下落,其他人则在定海城里到处找熟人,请他们帮忙看守城门和仓库。

伊里布半夜里被张喜叫起来,既喜且惊,喜的是终于接收了定海,惊的是自从“定海三总兵”出发后,便音讯皆无,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呢?

张喜也是一头雾水,只好再次返回定海,这次总算是见到诸位老兄的尊容了。原来他们一路拖拖拉拉,三千人走了三天才到达定海。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听到定海已成为空城后,三个总兵还为谁第一个进入定海而争功,差点因此打起架来。

在浙期间,张喜声名大震,尤其是在接收定海的最后过程中,几乎全仗其一人之力,让人不禁想起春秋时“晏子使楚”的故事——晏子不卑不亢,有理有节,硬是把楚王仗势欺人的威风给灭了个干净。

伊里布和张喜这一主一仆收复宁海,原本是立了功的,可是被“主剿派”一围攻,却由功臣变成了罪人。道光帝更是一厢情愿,他认为伊里布如果遵旨进兵的话,完全可以把盘踞在定海的“逆夷”一扫而空,现在你还眼睁睁地放他们跑了,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啊?

在“主剿派”的归类中,如果说琦善是“主抚派”的老大,伊里布就是老二,等到老大获罪,老二亦在劫难逃,当即被抓回京城受审。

一同被捕的还有张喜。有时候一个人的祸福真是说不准,假使他现在仍然寂寂无名,谁又会来为难一个家丁呢?

弦外之音

在北京,张喜被单独审讯了十余次。负责审讯的刑部官员希望从张喜嘴里套出不利于伊里布的口供,以便向皇帝邀功,但张喜宁死也不愿出卖自己的主人。

有人拿张喜的家丁背景做文章,当面讥讽他说:“你一个卑贱的下人,居然还以使臣的身份去跟英国人谈判,你觉得你配吗?”张喜理直气壮地回答:“当时当地,配去谈判的人自然不乏其人,可他们为什么不去呢,却让我这么一个不配的人舍身冒险,恐怕他们才是真的不配吧!”

刁难张喜的人被驳得张口结舌,转而又想用动刑来进行威慑和逼迫。张喜说:“我渡海去定海谈判前,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我还怕区区刑具吗?”

审讯者从张喜身上挖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只得匆匆结案,释放了张喜。张喜回家后,得知伊里布已经被发往张家口受苦,心里深感不安,于是拜别双亲,一路风餐露宿,赶往张家口。

张家口属于关外,路上风沙走石,很不好走。张喜在路上就得了风寒,已经半身麻木。伊里布见后于心不忍,便说:“现在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你还是先回北京养好身体再说吧。”就这么着,张喜又被劝回京城养病。

随着东南局势的逐渐恶化,道光被迫再次起用伊里布。伊里布刚回北京,张喜就去随侍,并一再叮嘱主人:“如果皇上要召见你,请务必将夷情彻底讲清楚,不然的话,我们恐怕又要像以前那样受到掣肘,什么事都办不好。”

张喜之所以这么说,与他对形势的研判有关。到张家口的那段时间,伊里布曾问他,如果英军北上天津,天津能不能守住。张喜很干脆地回答:“恐怕守不住。”

天津的兵力和炮台部署还不如虎门、镇海,虎门、镇海尚不能守,天津这里又怎么可能出现意外的奇迹?当时琦善也在张家口一同服刑,他对张喜的论断深表赞同。

张喜回到北京后,发现道光的“剿抚”态度动摇不定,而且仍以为依靠天津防务就可以将英军阻击于国门之外,便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伊里布一行只会徒劳无功。

果然,道光对伊里布连见都未见,仅仅给了一个七品顶戴,让他跟着耆英办事。伊里布得不到皇帝召见,当然也谈不上汇报什么“夷情”了。

一叶而知秋,张喜意识到道光对“夷情”还没有深刻认识,耆英、伊里布此去,不过是做做陪衬,难以建功。正好他的身体也不好,父母又需照料,于是在伊里布问他是否愿意南下时,张喜即以病相辞,表示自己去不了。

其实耆英也认识张喜这个有名的家丁。事实上,他不仅认识,还一度打过张喜的主意,想借机将他召入自己的麾下。

对带着伊里布玩,耆英兴趣并不大,都是身份地位差不多的同僚,有了功算谁的?并且他还听说,伊里布在浙江能和英国人实现停战,并成功收复定海,全系张喜一人之功。

耆英真正感兴趣的是张喜。他曾把张喜叫到自己府上,问这儿问那儿,一会儿问问“夷情”,一会儿又问问张喜多少岁了,家中有几口人,父母怎么样。

话锋一转,耆英忽然发问:“你为什么不跟伊中堂(指伊里布)?”

张喜莫名其妙:“没有哇,我去过张家口,现在只是中堂让我回来养病的。”

耆英哦了一声,又问张喜:“那你今后还会跟着伊中堂吗?”

张喜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是当然,中堂待我很好。”

旁敲侧击了一会儿,耆英逐渐进入正题:“我看你年轻有为,很可以为国家出点力,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到浙江办理洋务呢?”

终于听出了弦外之音。相比于虽遭赦免,却仍受朝廷和皇上冷落的伊里布,耆英显然是一根高枝,然而张喜并不是那种舍弃故主,嫌贫爱富的人。何况他觉得耆英并不尊重人,面对面说话,手里还拿着鼻烟壶,眼睛也看着别处,分明是仍然把他当成一个下人。

张喜坦然作答:“等伊中堂到京,请将军(指耆英)和伊中堂面商吧。”

耆英听后嘴上说是这个理,是这个理,但脸上明显不悦。那时候的耆英并不像伊里布那样把张喜作为奇才来看待。他认为张喜不过是胆子大了一些,敢跟外国人单独对话罢了,胆大的人到处都是,我耆英要是高兴可以找一大箩筐。

离开京城时,伊里布想让耆英去向道光请道旨,以便动员张喜南下。耆英一撇嘴:“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让皇上瞧着我们还不如一个家丁,多余养我俩废物吗?”

南下之后,耆英才发现洋务之难,这可不是光胆子大,嘴皮子麻利就能办好的。整整三个月时间里,他别说“抚”了,连与英方沟通都做不到,而在江南一带,上至奕经、牛鉴,下至一般士绅百姓,只要听说过张喜当初作为的,都是“既慕且叹”,均认为张喜不来,局面难以收拾。

现在再次听伊里布提到张喜,已经焦头烂额的耆英真是懊悔之至。早知如此,在北京的时候,说什么也要把这个奇才给带过来,如今奈何?

伊里布春风满面:“他已经来了!”

名不虚传

打动张喜的,是伊里布亲笔写的一份秘密家书。在这份家书中,伊里布告诉张喜,“夷事”已“大猖獗”,朝廷终于下定决心“抚”了,但不知道如何“抚”法,无从下手。本来还想一南一北,通过书信跟你商量着办,看情况来不及了,还是需要你亲自来。

伊里布还动情地说:“以前我们在浙江实心办事,却蒙受了不白之冤。现在正是剖白前冤的时候,机遇难得,不可错过。”

这不像是主人给仆人的家书,倒分明是朋友对朋友的一份真情告白。捧着信件,张喜的思想斗争很激烈。他此时跟父母住一起,二老俱已八旬年纪,是需要照料的时候,他是不想再走了,可是伊里布话语恳切,主人的一片知遇之恩难以推却。再者,他早就论证过,天津海防挡不住英军,江浙若不能了局,战火延伸至天津是必然的,到时北方又是一片浩劫,想坐视都不可能。

在征询乡社宗亲的意见时,一位耆老言道:“尽忠即是尽孝。你家中尚有兄弟,可权其轻重。”有了这句话,张喜才拜别双亲,兼程南下。

临近江南,沿途一片萧瑟,张喜曾听说,镇江等战场实地“尸骸枕藉,填塞街巷”,而以他亲眼所见,即如扬州这样英军尚未攻入的城市,绅商百姓也早已逃逸一空,土匪和私盐武装则趁机到处抢掠,乃至昔日之繁华都市,皆作断壁残垣,这令他的心情十分沉重。

张喜的到来,对伊里布和耆英都不啻是特大喜讯,尤其是耆英,他是钦差大臣,地位在众人之上,所要承担的责任也最重,对他来说,张喜这个名字已经跟救星的含义差不多了。

耆英立即传见张喜,就他关切的问题一一进行询问。

问起对目前形势的看法,答:“扬子江乃咽喉之地,天下大局全在于斯。英军如果断我盐漕,绝我商旅,这不是疾癞之疾,而是心腹之患。”

问起如何办洋务,答:“一不致过刚,以免弄出枝节,耽误国家大事,二不致过柔,以免示弱于异邦,给国家丢脸。”

耆英这才知道张喜名不虚传,是个胸藏乾坤,腹有经纬的人,由此他也产生了一个念头,即此人有奇才异能,我招抚他不肯俯就,又如此难请,看来一定有所求,而且胃口还不小。他试探着对张喜说:“你必须参军入伍,我才能给你弄功名。”意思是张喜并非科班出身,要让朝廷授官尤其是大官有难度。

张喜愣了一下,随口答道:“只要把‘夷事’办好就行了,何况我南下不是奔着功名来的。”

回去见伊里布时,张喜忽然想道,他的回答欠妥。耆英是个老官僚,对付洋鬼子没有办法,对付自己人却是一肚子弯弯肠子。他说到功名,纯属问者有心,张喜自己却是答者无意,给耆英留下的疑虑很可能是,你既不为功名,那当然是贪图“夷人”的便宜了。

别说耆英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那个时代但凡与洋人有接触的,都会被认为有“汉奸”嫌疑,是私下收受了对方贿赂的结果。琦善被捕回京,审讯官一个穷根究底的问题便是:“你有没有收了洋人的好处?”

耆英以己及彼,根本就不相信张喜南下,会跟利字没有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就必须在耆英面前明证自己不是汉奸。张喜对伊里布说:“我绝对没有贪图‘夷人’便宜的一丝念头,再说了,‘夷人’是为便宜而来,眼下他们气焰嚣张,见谁灭谁,又岂肯将便宜白白送与他人?”

伊里布把张喜的话转告耆英,耆英一听,这才稍稍打消了一些疑虑。同时,他也生怕张喜因遭猜忌而不出力,赶紧翻出一件自己的衣服送给张喜。张喜推辞,他不由分说:“我们身高差不多,我给你,你只管穿,不用客气。”

南京的牛鉴告急,耆英和伊里布商量来商量去,只能先派张喜前去。两人问张喜有没有让英军“受抚”的把握。张喜老实作答:“试试看吧,英军风头正劲,如果言语能劝最好。不行的话,我当以一死来报效国家和主人的知遇之恩,除此之外,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最后那句话是耆英最不愿意听到的,张喜能够英勇赴死,他可不想死啊。于是他再也顾不得自己说过的要参军才能有功名的话,在张喜临走前,匆匆忙忙地亲自送来一个五品顶戴,并且对张喜说:“以前你在浙江时给的是虚衔,这个虽然也是虚的,但我一定会奏明皇上,让你名至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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