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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帝国风云——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

历史大观园 还原历史 2020-06-23 09:07:09 0


天京事变之前,咸丰正陷入凄风苦雨之中而不能自拔。所谓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刚刚依靠僧格林沁消除太平军北伐的威胁,江南江北大营就被人家攻破了,加上湖北、江西也毫无进展,眼看着整个南方战场千疮百孔,进入了新一轮的混战。

旷日持久的战争极大地消耗了帝国的元气。从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开始,大清国就已面临空前的财政危机,国库用到了空,当年户部的存银不足三十万两,不要说向前线输送粮饷,就连京旗的俸饷都发不出来了。

咸丰遇到了和他曾念叨的那位崇祯皇帝一样的难题。据说李自成即将兵入北京时,明朝户部存银也只剩四十万两,仅比咸丰这里多十万两,根本难以应付战争需要。

崇祯被逼得没法,只好动员皇亲国戚和大臣们捐款,但明末的那些货色正如《金瓶梅》中描写的西门庆,很多皆为不知理想正义为何物,只知疯狂捞钱玩女人的庸碌贪腐之辈,国破如此,犹目光短浅到不肯拔出一毛以救天下。

见下面不动弹,崇祯便派司礼监太监去通知国丈周奎,希望他老人家能起点带头作用。周奎拥有大量田产房宅,还有私家的歌伎班子,钱是肯定有的。不料奉旨太监苦劝半天,周奎竟然是一个子儿都不肯掏出来,而且还一个劲儿地哭诉,说什么我哪有钱捐啊,家里已经穷到只好买发霉的米了。

再劝,周奎仍是不为所动,没有就是没有。

危难时刻,太监比国丈都具又远见,此君愤怒地说:“老皇亲如此吝啬,朝廷该何去何从呢?看来大事必不可为。可是替您老想想,即便坐拥万贯家产,一旦大厦崩塌,还能保得住这一切吗?”

财政危机

周奎的女儿周皇后倒是深明大义,但她长居皇宫,一者对父亲的实际经济状况已然生疏,二者即便知道,也并不能拿老头子怎样。左右为难之中,她只好瞒着崇祯,把自己的五千两积蓄交给周奎,让他拿去捐款。

周奎下作到连女儿的私房钱都要坑,给他五千两,只认捐了三千两,其余两千两都给他一个人吞没了。

崇祯一轮劝下来,只募到二十万两,都不够打一场仗的。

北京城陷后,李自成可不像崇祯这么客气,他采取刑讯逼供的办法,从百官手里一下子搜罗到了多达几千万两的银子,着实捡了一个大漏子。

周奎可以跟女婿耍无赖,却没法跟李自成捉迷藏。李自成的大将刘宗敏给他上夹棍,周奎哪受得了这个,被逼交出白银七十万两,后起义军又从他家里抄出五十多万两,合计共百万两,此后他便被李自成的另一位大将李岩赶出府第,变得无家可归。老铁公鸡这下算是爽了,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历史一直在不断重复。当北伐军接近北京时,咸丰同样拿不出这笔军费。王公大臣们赶快开会集议,按照家产分配捐额,以为皇帝分忧。

轮到户部尚书孙瑞珍时,大家分摊他捐银三万两,孙尚书脸色都变了,说我跟你们说老实话,我的全部家产合起来,不过七万两。三万两,差不多是家产的一半了,如果都捐出去,一家老小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清末的人比明末的人要脸。孙瑞珍说得也大抵不差,他长期在京城为官,官是做得很大,但对照曾国藩在京城当侍郎时的境况,他所能捞到的油水实在没别人想象得那么足,与崇祯的丈人更是不能相比。可孙瑞珍越是哭穷,众人越是不依,对立双方从口角甚至发展到举拳相向。孙瑞珍被迫脱口而出:“我真不骗你们,若是有半句虚言,便是乌龟王八蛋!”

孙尚书也是堂堂进士出身,儒学之臣,乌龟王八蛋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是真被逼到无路可走了。

幸好还有个僧格林沁,没有让大臣们的募捐打了水漂。孙瑞珍老脸丧尽,见财政这项工作又如此棘手,于是很快就告老还乡,回家歇着去了。

让王公大臣们献爱心毕竟是被逼出来的主意,并非长久之计。明末的时候,崇祯除了动员官员集资外,就是不断地增加赋税,以补充军费所需。百姓不堪其苦,遂按照谐音,把崇祯叫作“重征”。崇祯的措施,咸丰什么都可以跟着学,唯独这一点他却学不得,因为不加赋税,乃是清代的祖制。

在历代皇朝中,清代皇帝是个非常特殊的群体。就勤政而言,这一群体堪为第一。从开国到末代,只要还能让他处理政事的,无不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除了节假日或患病等特殊情况,几乎没有哪一天会辍朝,其敬业程度,可以把明代的“怠政皇帝”“糊涂皇帝”“白痴皇帝”“木匠皇帝”甩几条街。

就是体恤民生方面,清代也数一数二。清代开国以来,赋税本来就不高,遇到灾年必须减免,甚至每逢节庆大典,皇帝还要把拖欠的赋税一笔勾销,算是取悦于老天爷和老百姓。

到康熙和雍正时期,这一做法达到了顶峰。赋税是田赋和人丁税的合称,康熙过六十岁生日时,公布了一项前无古人的旨意,规定今后人丁税按康熙五十年,也就是1711年的总量算,当年有多少人就按多少人收税,对今后再出生的人,永不加征。比如,一户农民家有三口人,后来变成了五口人、七口人乃至更多,但也只按三口人征税。

雍正比他父亲更为激进。执政初期即推行“摊丁入亩”,也就是把人丁税总额全部摊入田赋中一并征收,实际上完全取消了人丁税。在田赋方面,同样宣布“永不加增”,现在税率多少,将来还是多少。

古代中国是一个重农抑商的农业国家,在厘金出现之前,几乎没有商业税,就是有也很少,国家的财政收入主要依赖赋税,人丁税消失后,就单靠一个田赋。

朝廷每年收到的田赋总是那么多,所以国库收入也是固定的,大约为四千万两。如果丰年或者太平无事,做皇帝的再节俭精明一点,钱是够用的,有时还能略有盈余,所谓的“康乾盛世”便是如此,但最高时,户部存银也不过七八千万两。

这是好的情况,倘若不巧碰到水灾、旱灾、战争这些不可抗力轮着来,就得抓狂了,以至于把老本倒贴进去都不够。道光和咸丰的运气不好,什么糟心事儿都让他们给赶上了,道光之所以要那么刻薄自己,也实在是情非得已。

咸丰更倒霉,按照清代惯例,新君即位后都要免掉当年未交的赋税,刚上台的咸丰自然也不能破例。这么一免,一大笔可观收入就没了,可是紧接着却是用钱高峰的到来。

退一万步说,即便可以增加田赋,在造反者已经不绝于途的情况下,亦无异于饮鸩止渴——老百姓本来就生活艰难,你再“重征”,若是短时期内没法把各路造反的人马镇压下去,火就可能越燃越旺。明末就是这样,崇祯也实际上是被他自己的“重征”给压死了。

一摊又一摊

钱没法增,便只能减。爆发财政危机的那一年,从文官武将到一般士卒的俸禄饷银都被先后减了两成,以后又陆陆续续地扣减,但清代的俸禄饷银本来就不高,再怎么扣也得有个限度,你总不能让大家都赤条条地给朝廷打工吧?

一个钱字,困住了所有人。当曾国藩和胡林翼等人为此抓耳挠腮的时候,他们的皇帝也正四处寻觅着孔方兄的踪影。

不是没钱吗?那就造钱。咸丰年间的大钱,除了一枚可以当十枚用外,有的还能当百当千。大钱说到底还是金属,多少得消耗点成本,最划算的是户部印制的银票,上面只要印着面值多少就可以了,印一万两就值一万两,印一百万两就值一百万两,印一千万两就值一千万两。咸丰开了窍,干脆发饷银也用银票,京兵们收到的兵饷往往都是一半实银,一半银票。

这样的银票谁要?谁都不肯要!

咸丰开的不是山西票号,没有与银票相匹配的真金白银,大量印制银票的行为无异于是在抢钱,民间理所当然地视之如同废纸一般。

官员们领到银票,不过自认晦气,也就相当于俸禄又被扣减了,而前线不行,都眼巴巴地等米下锅呢,你送来一堆废纸,除了拿来烧火,还能派什么别的用处?

咸丰能想的都想了,实在没辙了,便只好令各省协饷或者自筹。

还好,所谓穷极思变,群众的智慧总是无穷的。早在曾国藩于江西开办厘局前,江北大营就已抽厘助饷,接着江南大营设厘局,湖南湖北也概莫能外,到了后来,几乎没有一家不靠着抽商业税赖以活命了。

这一摊刚刚可以甩手,咸丰又碰到了另一摊,这次的麻烦不是屋外,而是屋内。

咸丰即位后,感念养母静贵妃十年养育之恩,特尊其为康慈皇贵太妃,一切待遇均比照皇太后级别,但对于咸丰的孝顺,太妃显然不是十分领情。

当年太妃曾劝丈夫立咸丰为皇太子,但这并不完全出于她的真意,更多的还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等到咸丰真的继承大统后,她便开始懊悔起来。

要说道光的养母孝和皇太后也曾力挺自己的养子,可两人的情况不同,孝和的两个亲生儿子不成器啊,冷板烂泥扶不上壁,我的儿子奕訢哪一点不比他那个走路一跛一跛的瘸子哥哥强?

在太妃看来,不仅奕訢屈居人下,而且她也受到了牵连。你想,若是她的亲儿子当上皇帝,她现在还不早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了?“比照皇太后”,毕竟不过是比照,哪能跟真的比。

有没有戴上凤冠,最大的差别不是生前,而是死后——如果是皇太后,可与丈夫合葬皇陵,而且灵牌还能进入太庙供祭祀,倘若不是,管你是贵妃太妃,一律靠边。

越到晚年,太妃的这种情绪和心结就越重,渐渐地就露在了脸上。咸丰天天去请安,渐渐也感觉到了。

其实太妃并不知道,如果当初不是咸丰对奕訢加以保护,她的儿子别说当皇帝,可能连命都没了。那还是咸丰的生母全贵妃在世时候的事,全贵妃发现道光喜欢奕訢,怕奕訢被立为皇太子,竟有了借机毒杀奕訢,以绝后患的念头。

咸丰很快察觉了全贵妃的阴谋,他不忍心谋害弟弟,于是赶紧暗暗地告诉奕訢加以防范,这才使奕訢逃过了一死。那时的咸丰尚年幼,也还没有被太妃收养,如果他也像全贵妃那样一心只有皇位,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根本没看见。

当然咸丰无论如何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太妃。尽管他心里万分委屈,但脸上并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相反,在对待太妃方面还更加殷勤,唯恐有哪一点做得不到位,会引得老太太不高兴。

知道太妃最疼奕訢,咸丰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了弟弟,除册封恭亲王外,还逐步培养其入主军机处,直至成为军机首辅。按照皇家制度,皇兄皇弟在成人后就不能再住在皇宫里了,而应分开别居,咸丰又另外赐给奕訢两座精美园林,其中一座是当年和珅的宅第,也就是后来著名的恭王府。

同样是皇家规矩,亲王们与咸丰之间既是兄弟,更是君臣,如果没有咸丰的谕旨,谁也不能擅入皇宫,但咸丰专门给予奕訢特权,准许他可在不奉谕旨的情况下,早晚入宫给太妃请安。咸丰的兄弟不止一个,除了奕訢,没人能得到如此高的待遇。

道光并没有看错咸丰这个儿子,他的宽容,他的大度,他的平和,乃至于发自内心的“仁孝”都不是装出来的,是本性如此。

人心都是肉长的

就在消灭北伐军的那年夏天,太妃得了重病。咸丰焦虑不已,尽管南方战场仍然混沌不明,一大堆的军务政务需要处理,但他仍然每天抽空去探病,并在床边以皇帝之尊亲自端汤送药。说句实话,亲儿子也不过如此。

给太妃探病的还有奕訢。兄弟俩商量好,轮班互值,上午你,下午他,反正不让太妃的身边缺了亲人。随着病情加剧,太妃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连人都认不清楚。有一天当咸丰陪侍在旁边时,太妃忽然握住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一段话。

太妃说,我这次的病可能好不了了,想想在宫中享了这么多年的福,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唯一抱恨的事,就是觉得对不起你。

咸丰一愣,接着心里又一动,他想母亲终于被自己感动了。可还没等他回过味儿来,接着泼来的却是兜头一盆冷水。

太妃说:“当年你父亲本来是要立你做皇帝的,可惜我那时候太矫情,为了表现高姿态,当着面推辞了,以致铸成大错,使你现在只能在他人面前低着头做事……”

太妃一边说,一边哭,竟至哽咽。咸丰这才明白。“你”并不是指他咸丰,而是说的奕訢,太妃昏昏沉沉中认错了人,把他当成奕訢了。

再听下去,还不知道太妃要再胡说些什么,咸丰赶紧岔开话题,才避免了更多的尴尬。

过了一会儿,太妃清醒过来,才猛然发觉面前坐着的是咸丰,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脸腾地就红了。咸丰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对待母亲和弟弟一切如常。

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在那一刻,皇帝的心不可能不疼。

原来再多的付出都没有用,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那个“他人”,而不是儿子。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您这么嫌弃我?我这么看重和帮扶弟弟,难道是要他在我面前低头吗?

咸丰不可能去质问太妃,也无法找人排解,他只能一个人闷在肚子里。

太妃又羞又悔,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有一天当亲儿子奕訢陪在身边的时候,太妃感到时日无多,便说出了自己最大的心愿:希望死前能被追封为皇太后。

奕訢除身居军机处首辅外,还是宗人府宗令、正黄旗满洲都统,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为朝中重臣,自认在皇帝哥哥面前也有了说话的地位和分量。他当然不知道太妃认错人和说错话的事,只觉得母亲既有这个心愿,做儿子的就有义务和责任帮他实现。

咸丰来探病,两人在门口交接班。咸丰问太妃的病情怎样了,有没有好转一些,奕訢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流着眼泪说:“看来是不行了,她想得到一个封号,如此才可瞑目。”

对奕訢的话,咸丰并没想到深里去,也不知道太妃想要的封号是皇太后,只是就事论事地“哦”“哦”了两声。

回头上朝,礼部却送上来一个奏折,上面请求尊康慈皇贵太妃为康慈皇太后,还说这是遵旨执行。原来那天咸丰“哦”“哦”之后,奕訢就跑到军机处,以皇帝的口吻拟了谕旨,并下令由礼部出面具奏。

咸丰这才发现情况的严重性。他这么多年来之所以只给太妃享受皇太后待遇,不正式加封,不是因为小气,而是不能逾越祖制。

从顺治皇帝开始,所有皇帝都是尊生母为皇太后。当然在生母过世的情况下,也可尊先帝皇后为皇太后,但太妃既非咸丰的生母,又不是前朝皇后,只是一个嫔妃。

如果咸丰知道那天奕訢说的“封号”,是指封皇太后,他是绝不会如此草率点头的。

这个奕訢实在太过分,我不过是哦哦了两声,你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以我的名义决定这么大的事,究竟谁是皇帝,是我还是你?

最令咸丰恼火的地方还在于,他已经被奕訢逼到台上下不来了。若是再驳回礼部的奏折,轻者,人们会说你身为皇帝,金口玉言,却出尔反尔,明明谕旨都下了,还要耍赖。重者会说你不孝,因为不是生母,便另眼看待,相应也就坐实了太妃的话。

甚至咸丰都不能说自己那天的“哦哦”,不是同意封太妃为皇太后的意思,否则奕訢便有矫旨之罪,不杀会被认为是法纪不严,而杀的话,便要伤害兄弟手足之情。老太太正在重病垂危之中,就是奕訢少了一个手指头,也等于提前要了她的命。

咸丰憋屈半天,最后还是很无奈地批准了这封礼部奏折。奕訢母子皆大欢喜,康慈皇贵太妃正式成为了康慈皇太后,一个星期后,她如愿以偿地闭上了眼睛。

选秀女

咸丰对皇太后的葬礼不敢马虎,亲自扶柩送灵,但他总觉得不能逾越祖制,所以在皇太后的谥号中又特地减掉了一个“成”字。

道光的谥号为“成皇帝”,太妃若不是“成皇后”,待遇就要打折扣,不光不能与道光合葬,也不能进入太庙。太妃忙活半天,只不过做了一个徒有虚名的空梦,最主要的是还为此连累了亲生儿子。

对被逼着加封这件事,咸丰越想越恼火,同时奕訢如此不把他这个皇帝哥哥放在眼里,也让他意识到对方翅膀长硬后所造成的威胁,若是再不有所行动,没准儿就要给人架空了。

惩处是一定要惩处的,而且要严惩,关键是罪名,矫旨肯定不行,只能换个名目。在皇太后出殡的次日,咸丰即颁下谕旨,说奕訢在丧仪上不尽心尽力,马马虎虎,因此将其所有职务,从军机大臣到宗人府宗令,乃至满洲都统一并革去。

被一撤到底的奕訢干什么呢?到上书房读书,静心悔过!

这是一份别人猜不透奥妙,只有咸丰、奕訢心知肚明的谕旨。什么叫不尽心尽力,就是奕訢太过尽心尽力,才落此下场。

如果肯将心比心,咸丰实在有够悲哀。事业摇摇欲坠,从来就没有顺当的时候,亲情同样指望不上,太妃一直到死,都将他视同外人,而最友爱的兄弟也因逼封和处罚与之产生了隔阂。

他尽了所有努力去挽回这一切,可是仍然无济于事。没有人会站出来告诉他应该怎么办,他也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苦衷,这个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没有朋友,没有伙伴,甚至没有可以信得过的家人。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如此孤独,以至于外界的所有压力,内心的所有苦闷,都只能独自去承受和消磨。

也许他还有一个为人称羡的优势,比如民间所言:皇帝有很多漂亮的女人,如果他有心气的话,可以每天换一个,而且不用花钱,都是朝廷给他养着。

不过这些在普通老百姓眼里不得了的“福利”,咸丰一开始并不热衷。否则的话,想想看,在个人生活上那么严肃的道光又怎么会看好他呢?

清代定例,皇帝的嫔妃不从全国挑选,而必须来自于八旗家庭的子女,这叫选秀女。选出的秀女由于年龄还小,并不是马上就能成为嫔妃,而必须先放在宫内进行观察,到二十五岁以上时,如果皇帝看中,便正式留下做嫔妃,其余全部放出宫去,或给近支宗室作为妻室,或自行婚配。

未即位前咸丰就结了婚,但是夫人没有做皇后的命,早早便死了。即位后,选了一次秀女,后来的两宫皇太后包括叶赫那拉氏就是那时入选的秀女。

挑选秀女每三年进行一次,三年后又组织了一次。在这次选秀中出现了一个很戏剧性的场面。当天一群女孩儿站在宫前排队等候挑选,但是从早上等到中午,仍不见皇帝的身影。这些女孩儿都超不过十六岁年纪,最小的才十三岁,从未进过深宫,离开过父母。饥渴加上惶恐,有人便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一人哭,众人哭,整个选秀队伍一片混乱。

负责看管女孩儿的士兵着了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恐吓说:“不许哭,再哭,小心皇帝来了发火抽你们鞭子。”

女孩儿们更害怕了。纷乱之中,忽然有一个女孩儿从队列中站了出来,对士兵们说了一番让他们目瞪口呆的话:“我们这些女孩子离开父母,远离骨肉,不入选还好,一入选的话,长在深宫,就跟坐牢差不多,这种时候谁能开心得起来!”

女孩儿说的是实话。如同《红楼梦》中的元春,大多数官宦人家并不愿意女儿嫁入皇宫,可这些话私底下讲讲没关系,在公开场合下揭出来,叫皇帝如何下台?士兵们害怕咸丰听见,赶紧对之大加恫吓,可对方却丝毫不感到畏惧,而且还越讲越离谱。

“我不怕死,难道还怕鞭子吗?现在广西太平军已入金陵,天下失了大半,他做皇帝的该选的不是秀女,而是将帅,以保住祖宗基业。如果这样贪恋女色,不顾正业,又算得上什么英明君主呢?”

听到后面这几句时,不光是士兵,就连同来的秀女们也快魂飞魄散了。这几乎是在对皇帝进行人身攻击啊,你还想不想活了?

皇帝的私生活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女孩儿绑了起来。正好咸丰来了,士兵们便把被绑女孩儿推到咸丰跟前,让其下跪谢罪。女孩儿跪下后,却打死也不肯认罪。

咸丰感到奇怪,便笑着问怎么回事。女孩儿一五一十,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咸丰听后感到十分惊异,因为他从没见过如此泼辣大胆的小女孩儿。再一询问,女孩出生于八旗军官家庭,从小就很懂事很能干,除精于女红针线外,还识得文字,能靠教别人认字来补贴家用。

“难怪呢,这真是一个奇女子!”咸丰不仅没有治罪,还依照女孩儿所说,将所有待选秀女都放出了宫,自然选秀也只好作废。至于这位勇敢的女孩儿,先被咸丰带去朝见皇后,之后正好一位亲王丧偶,就由咸丰做主,将其指婚给了亲王做王妃。

那时的咸丰一门心思都放在国事天下事上,正为如何对付太平天国绞尽脑汁呢,他的心思完全不在什么选秀女上面,所以才会有这一举动。

即便是对已配好的嫔妃,咸丰也并不上心。他跟嫔妃们的住所相隔两里,最固定的住所是办公室,吃饭睡觉都在里面,除了批阅奏章,接见官员外,就是读书,读前朝皇帝留下的《祖训》和《实录》,以便从中汲取治国理政的经验。

在皇宫里,咸丰就是个大宅男。他几乎是足不出户,最常去的地方是去太妃寝宫请安,或者是在室外主持祭祀活动。

可是自从太妃死后,咸丰的形象忽然变了。请安不用去了,读书没有兴趣,办公室成了最厌恶的地方,业余时间他宁愿跟嫔妃们厮混在一起,然后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在皇帝自我放纵的影响下,原有的禁锢逐渐打开,连京师娱乐业都出现了复兴的迹象,胡林翼他们当初偷偷摸摸的行为如今都已公开化和合法化,君臣真正开始了“与民同乐”。

想到曾经那么勤勉向上的好青年,一变而为终日沉溺于醇酒妇人之中的浪荡子,不由得让人感慨,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它会悄悄改变每一个人的模样。

关于皇帝的私生活,正史中很少记载,所以后人只能翻野史。野史就是八卦的历史,古代的狗仔队也是无孔不入,尤其是对皇帝的绯闻,恨不能予以一网打尽。

在所有的皇帝绯闻中,就数咸丰的最多,当然里面真真假假,亦多有夸大其词之处,但所谓无风不起浪,起码是你有线索或把柄被人家抓住了。

野史所载,到后来,寻常的嫔妃宫女已经勾不起皇帝的兴趣,因为选来选去都是北方旗人,日久天长便没了新鲜感。咸丰如今中意于传说中的南方佳丽,想象着她们的婀娜多姿,想象着她们的燕语莺声,甚至想象着她们的“三寸金莲”,那真是回味无穷。

按照皇室规矩,非旗女不能入宫。有清一代,只有乾隆朝的容妃(即传说中的香妃)属于例外,不过乾隆其实也不是为容妃姿色所迷,说到底,他娶这位维吾尔籍的贵族女子,实际上是出于与新疆上层实行政治联姻的需要。

从前咸丰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为,可一旦放开,也就百无禁忌,什么都不顾了。更何况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朝廷之上忠臣和能吏虽不多,争相献媚的马屁精却是不少。窥探出皇帝的隐秘心思后,都不要他说话,便有人出重金到苏杭繁华之地选购妙龄女子组队来京。

北方旗女是天足大脚,南方汉女都是小脚,一入宫就会露馅儿,但这难不倒咸丰,不能进紫禁城,不是还可以进圆明园吗?

圆明园原先是康熙赐给雍正的花园,经扩建后成为皇帝办公兼避暑的重要会所之一,好处就是可以避人耳目,少去了很多祖制规矩的约束。

居住圆明园的汉女仍不能以宫女的面目出现,她们的正式身份是“打更民妇”,给咸丰夜里打更的。每天晚上,有三个汉女在咸丰的寝宫前轮值打更,只要梆子一响,皇帝犹如听到接头暗号,马上“召幸”。

咸丰的口味十分独特,他喜欢“裙下双钩”,也就是小脚,而且不计汉女的身份出处。在他喜欢的汉女里面,有以前给人做小妾的,有唱戏扮青衣的,有丫鬟,有寡妇,甚至还有还俗的尼姑。

与此同时,咸丰开始酗酒,几乎是每饮必醉。喝醉了以后,很少疾言厉色的皇帝便失去常态,对内侍非打即骂,一旦酒醒,他又懊悔万分,会用加倍的赏赐来补偿自己的过失。只是过一段时间他又会再喝酒,再大醉,再大怒。为此,咸丰不得不关照内侍们,凡是看到他喝醉就躲开些,免得受到伤害。

问题是喝醉了的皇上也还是皇上,让你上来端个茶送个水,你敢不去?内侍们不堪其苦,只得另外想辙。

据说在所有汉女里面,有四位汉女最为受宠,被称为“四春”,其中一个叫“杏花春”的汉女,似乎对咸丰有着特殊的镇静剂作用。只要她在旁边,醉酒后的咸丰就会乖得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再无任何冲动之举。于是“杏花春”就成了内侍们的救星,碰到皇帝酗酒,大家都要请这个姑奶奶出来圆场陪侍。

大礼包

和来自民间的汉女们相处久了,咸丰也学会了很多市井语言,学会了开下里巴人式的玩笑,有时跟大臣们说话时也往往脱口而出。

咸丰是个戏迷,爱看昆曲,也爱捧角。男旦朱莲芬为著名的“同光十三绝”之一,当时年纪还小,但在旦角中已经是艳压群芳,同时他不仅歌喉动人,娇脆无比,还能作小诗,精于楷体书法。咸丰很宠幸他,不时传召。

御史陆懋宗也打着朱莲芬的主意,而且这位御史还很有种,当下便私事当公事干,给咸丰写去谏议书,引经据典,洋洋千言,无非是劝咸丰不要贪恋女色,要做个勤奋节欲的好皇帝,云云。

再强的人也有破绽,陆御史认为自己的这番“讽谏”定能直接击中目标——皇帝要么会恼羞成怒,大发雷霆,要么会不声不响,收摊了事,总之非得闹腾出个结果来不可。

未料,咸丰看完一点也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说:“陆老爷吃醋了!”随后他在奏折后面批道:“如狗啃骨,被人夺去,岂不恨哉?钦此。”如果一只狗想啃一根骨头,却半途被人夺去,难道它不会怀恨在心吗?理解,理解。

真是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皇帝我不在乎,你能奈我何?

咸丰无所谓了,他不在乎面子,不在乎声望,甚至不在乎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已经堕落到和一个大臣争抢男宠。

然而当咸丰在追逐风月,酗酒看戏,甚至是开着各种不着边际的玩笑时,他的心里其实是很苦的。咸丰的御制诗里有一句“一杯冷酒千年泪”,他天天喝的不是美酒,是冷酒,端着酒杯的人有的也不是欢乐,而是滴不尽的眼泪。

咸丰不是一个平庸之人,他很有才华。在清代所有皇帝中,咸丰的文笔是最好的,即便“诗人皇帝”、皇曾祖父乾隆亦在其之下。公务之余,他还擅长画画,尤其擅画马,所画之马神采飞扬,雄壮中又含肃穆之气,据看过的人说,连唐宋名家都不能比拟。军机章京彭蕴章经常陪在咸丰身边,他就常常叹服于皇帝惊人的艺术才华。

可是艺术才华再高,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也只是“末技”,连师傅杜受田十多年教授的学问,都难以挽救时局,一篇文章写得再花团锦簇,一幅马画得再气宇轩昂,又能顶什么用呢?不但如此,倘若最后咸丰真落个国破家亡的下场,能文擅画还可能被作为一个昏君的罪状之一,这可是不乏先例的。

一边是“天下糜烂,几于不可收拾”,一边是做什么似乎都不能改变,在无法排遣忧闷,又无法摆脱责任的情况下,咸丰便唯有依靠麻醉来寻求解脱,哪怕那是一条通向地狱的不归之途。

他的沉溺酒色,其实是在自杀,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

当人们把有关于咸丰的种种传闻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料和谈资的时候,很少有人在意嬉笑声中看到一个男人的彻骨悲凉,以及黑暗角落中那颤抖而又无助的身影。

无论痛苦还是幸福,都只能寄托于一刻的满足,无论清醒还是麻木,到头来你终究得向现实认输!

咸丰的“堕落”主要是指他八小时之外,八小时之内还是该干吗干吗,朝是一天不能辍,公务也是一件都不能不办。

就在他情绪坏到极点的时候,天京事变的消息传到了北京。外界其实很早就获知南京发生了内讧,不是从太平天国官方发言人之口,而是通过所见所闻中的蛛丝马迹。从1856年9月初开始,南京城顺江而下不断漂来尸体。他们身着黄衣黄褂,很多还被绳捆索绑,而且眼见的尸体越来越多,已经达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

在天京城固若金汤的情况下,这些人显然不是被官军所杀,只可能是自己人所为。

起初咸丰还不太敢相信这是事实,但心里又愿意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所以忍不住拈香祷告。后来随着各地奏报增多,天京事变得到确证,皇帝才难得地又开心起来。

天京事变相当于意外奉送给咸丰的大礼包。此后前线果然出现反馈,趁着太平军的前线将帅或部队不战后撤,从西到东的三大战场都相应获得了转机。

湖北战场,本来石达开已赴援武昌,洪秀全一个密诏又把他唤回了天京,而且他所率的援军大部分由来自两广的洪兵组成,战斗力和凝聚力都不强,主帅一走,便群龙无首,很快被胡林翼击破。

江西战场,太平军整体出现了缺席,韦昌辉回天京时,足足带走三千精锐。如若不然,即便曾国华难得地打了一次胜仗,曾国藩的日子也会很难过。

江南战场,由于秦日纲奉命回撤天京,曾经被打得狼狈不堪的官军得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江南江北大营也得以恢复重建。

咸丰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他敦促三大战场上的湘军和官军抓住这一有利时机,“次第削平”所在地区的太平军。

最佳拍档

看来尽快解决这场内乱已为时不远,咸丰快要熬出头了。在“胜利庶几有望”的这一刻,他要由衷地感谢一个人,这个人叫叶名琛。当时的外国观察家称其为除咸丰之外,“帝国的第二号人物”。

在几年前的广州反入城斗争中,徐广缙获得了巨大声誉,但是人们不应该忘记他的搭档。没有叶名琛的全力襄助和支持配合,徐广缙与英国人抗衡交涉的过程将会困难得多。

无论在哪一个省,督抚都最难相处,有的甚至会闹得死去活来。广东的徐叶配可以称得上是那个时代的先进典范,一个总督,一个巡抚,堪称最佳拍档。

因为个人特殊的经历,叶名琛曾被西方世界予以近距离观察。在他们眼中,这位大吏不抽鸦片,生活俭朴,身上穿的是一件已经穿了十年的旧袍褂,在私生活方面,是一位“极可敬的中国人”。

性格上,叶名琛给西方人留下的印象也很深,那就是“意志坚强,性情顽梗”,认准了目标,便会咬定青山不放松。

徐叶的合作融洽,正是因为他们都具有以上特点,属于志趣相投的同路人,这才能做到坦诚相见,毫无罅隙。

广州反入城期间,两人不仅在外交策略上达成了高度一致,而且时常一道暗中设计各种应对方案,连下属官员都说“督抚协调如此,实属前所未见”。

当初咸丰发现广西爆发大乱时,考虑平乱的第一人选本来是徐广缙,但当时离广西最近的粤西北也乱了起来,徐广缙只能留下来,和叶名琛一道控制广东局势。

两人轮流值班,今天我出去,你留守,明天你看家,我打仗,仍保持了以前那种密切无间的配合。尽管经常要分居两地,但徐叶每隔两到三天就要通一次信,以交流得失,磋商大计。

作为文臣,用兵作战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全新课题。徐广缙比叶名琛年长,又是总督,所以分工时尽可能亲自指挥规模较大一些的平乱战争,把较小容易对付一些的留给叶名琛,同时也尽可能将自己的实践经验拿出来与同伴分享。

有一次轮到叶名琛外出作战。他给徐广缙写信时,谈到两名部下不得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徐广缙回信说,打仗说到底就是如何将将,你要学会给他们临阵打气,这样效果才会好。

徐广缙还特地拟了一段话,手把手地教叶名琛如何“打气”。

对徐广缙毫无保留的指点和帮助,叶名琛很是感动。徐广缙的家人生了病,他本人又正值在外督战,留守广州的叶名琛便两次亲往探视,还把医生开出的药方及家人病情好转的情况,写信告诉徐广缙,以让他宽心。

在所有粤西北的起义军中,数凌十八率领的一支最为厉害,徐广缙征讨一年都无结果,这时偏偏广西形势越加吃紧,咸丰欲以徐广缙替换赛尚阿。旨意下来,徐广缙必须走,只是谁来接替他就成了一个问题。

连徐广缙也奈何不了,可知难度有多高,何况是中途接手,一旦失败,必然会招致名利双失的严重后果。尽管有这么多顾虑和困难,叶名琛仍毅然决然地接过了这副担子,使得徐广缙可以在“莫名感激”中抽身而去。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叶名琛此举,不光是出于义气,还在于他在军事上早非新手,对打仗也有了一定的把握。

叶名琛初次用兵,是为了应对粤北山区刚刚露出雏形的动乱。起初徐叶还以为是普通山贼,但在前去剿捕的队伍损兵折将后,他们才意识到这是与广西境内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起义军。

与后来规模越来越大的义军相比,粤北义军体量还不算什么。徐叶商量了一下,决定由徐广缙留在广州主政,叶名琛亲自到粤北进行指挥。

叶名琛到达粤北后,首先封锁道路,切断了义军与广西方面的联系,然后再派主力部队进山作战。

粤北义军熟悉地形,山区复杂的地形更为他们实施游击战创造了天造地设的条件。十多天过去,官军别说作战,连对方的影子都见不到了。

谍报与反谍报

打仗不同于读书,一切从死记出发是行不通的,叶名琛决定变换战术。某日,粤北义军得到情报,县城防备空虚,正是发动袭击的好时机,于是从山区倾巢而出,但等他们攻城时,才发现守军早有准备,叶名琛的主力就守在附近。

所谓情报,不过是叶名琛放出来的假情报,为的就是把粤北义军诱出来。山区游击战变成了平原阵地战,粤北义军与刚出道时的太平军一样,在阵地战方面还不是这块材料,吃败仗是难免的,而败仗对于士气的打击又最大。一来二去,义军内部便出现了不和,从广西来的一批人认为留在广东没有出路,遂自行脱离大本营,折回广西。此举正中叶名琛下怀,去广西的所有要道都已被事先堵住,他用前堵后追的方式便足以将这股部队击溃。

解决了外地的,再转过头来解决本地的。此时剩余的粤北义军又缩进了山区,叶名琛把原来负责堵路的部队全部撤回来,亲自率兵进行搜山。

在深山作战,原有的难题一个也少不了,首先是地形不利。叶名琛请当地人做向导,画出详细地图,利用这些地图来进行部署,自此官兵便很少迷路或中伏。

其次是粮草运不进来,导致给养困难。好在叶名琛有徐广缙在背后坐镇,钱还是够用的,可以就地购买,不至于使大伙饿肚子。

两个月后,这场角力终以叶名琛的全胜告终:七战七捷,歼灭六千粤北义军,首领无一漏网,叶名琛自己也被咸丰加封太子少保。

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次粤北之役,叶名琛学到了宝贵的作战经验。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徐广缙的随时点拨,包括如何用将。在战役接近末尾时,叶名琛高兴地告诉老大哥,说他对打胜仗已经有了更多信心。

在军事上,叶名琛可以入门了,但这只是第一课。在广西内乱特别是太平军的影响下,广东与广西交界的地区不断爆发起义,徐叶应接不暇,不过这倒也给叶名琛提供了一个继续深造的机会,因为需要他打的仗一场接一场,可以学到的东西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在叶名琛需要通过的所有课程中,平定凌十八起义无疑是重头戏。当他接替徐广缙到达前线时,也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凌十八如此凶猛难克。

凌十八本人就是拜上帝会成员,与洪秀全、冯云山为结拜兄弟。洪秀全发动金田起义,传令凌十八前去会合,但凌十八进入广西境内后即被官军堵截。见势不好,凌十八急忙派人向洪秀全求救,于是洪秀全也从金田派了一支援兵来接应,可是彼时的太平军还不像后来那么威武,所以同样被官军挡住,没能过得来。

由于会合无望,凌十八便来了一个回马枪,杀回老家粤西的罗镜山区,并在罗镜扎下了大本营。

凌十八的部队不同于一般义军,有相当多的部属是拜上帝会教徒,作战亦如太平军一般顽强。加上罗镜山高势险,凌十八善于布阵防守,他的大本营几乎可以说是坚不可摧。

攻,攻不进;诱,凌十八又不上当,徐广缙鏖战一年,死伤了三千多人,也没能看到凌十八的大本营究竟是什么样。

如果不超越老大哥,就只能继续止步不前,徐广缙原先的指挥部距离罗镜山区较远,叶名琛便将指挥部前移,直接进入罗镜山区,实施就近观察和指挥。

经过观察,罗镜的防守半径约九公里,在这九公里的区域内,遍布堡垒和壕沟,里面都配有火炮且防备森严。唯独没有堡垒和壕沟的区域,是通往大本营的几条羊肠小道,但这些小道上又布满陷阱,陷阱里竹签铁钉一应俱备,掉下去不死也得落个残疾。

凌十八的防守战术是以逸待劳,不跟官军正面相抗,等官军进入炮火射程,或挤进小道时再予以杀伤。

叶名琛还发现,凌十八十分重视情报,他在山上山下到处派出“细作”(也即密探),大打谍报战。官军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凌十八的视线,这也是为什么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徐广缙始终无法困死他的重要原因。

显然,同样是山区,罗镜与粤北不一样,再想依靠大规模仰攻或搜山取胜是不现实的。换句话说,这里需要的不是苦战,而是巧战。

上上下下都以为叶名琛移到前方就近指挥,是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发动更强有力的围攻,可他却一反常态地挂起了免战牌。

表面上,叶名琛只是在利用这段时间休整军队,暗地里他却部署人马,大肆捕捉。在不到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共捉住了两百名细作。

凌十八要给他打谍报战,他回击对方的是反谍报战。通过提讯细作,叶名琛不仅掌握了凌十八的布防方法以及扎寨位置,还获知义军已经严重缺粮,能坚持到现在,主要依赖于山区的秘密补给站。根据这一情报,叶名琛在义军防守半径之外再次组织大搜捕,从而一举切断了凌十八的秘密补给线。

迷惑阵

义军在失去补给后,只得割稗子为食。稗子的样子很像稻谷,但它实际上是一种杂草,一般只能做饲料。不过在过去的很多南方地区,都会做稗子饼,方法是把稗子晒干,炒熟研成粉,煎炸后亦可食用。

稗子的好处是生命力和适应性强,在罗镜山区,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叶名琛察觉义军在割稗子,立即雇民工进行收割。

最后一点系以维生的粮草也在断绝,在义军军营中开始出现不安情绪,凌十八不得不准备突围。叶名琛不会像向荣那样傻乎乎地搞什么“网开一面”,见时机成熟,即决定抢在对方逃逸之前发起进攻。

凌十八并不为此感到特别突兀。叶名琛来罗境不是为了打酱油,休整好了自然还是要打仗。起初他还如临大敌,但双方鼓捣了一个多星期,却发现叶名琛不过是前任的翻版,雷声大雨点小,也就不太当一回事了。

他没有想到,叶名琛的这类进攻全是佯攻,为的就是在总攻发起前给他制造迷魂阵。

叶名琛已经为总攻配好了人手。鉴于在罗镜苦战一年的前线部队已经疲惫不堪,叶名琛把用于封锁粤桂边境的六百精兵调回了罗镜。这是一个颇有些冒险的举动,因为假如凌十八能突出罗镜,就很可能再次潜入广西,并与声势日隆的太平军会合。

叶名琛的考虑是,罗镜距离省境较近,到时一旦有事,回救还来得及。同时他又调来佛山雇勇一千五百多人,全部作为总攻中的生力军。

在很大程度上,将比兵更重要。随军征战的镇总兵福兴,是一个与塔齐布相仿的满人勇将。叶名琛就用徐广缙教的办法,对福兴加以重用,除任命其为前敌总指挥外,还与他一起研究总攻中的每一个方案和步骤。

1852年7月28日,总攻如期举行。总攻发起前,福兴集中了所有火炮,将罗镜的堡垒尽可能予以摧毁,另外又以赦免死罪为条件,让原先被捉住的细作当向导,以防止从各个方向进击的部队迷失方向。

得到叶名琛器重的福兴格外卖力,冲锋时身先士卒。在战场上,他曾折断肋骨,口吐鲜血,然而二话不说,爬起来就继续冲。第二天,福兴率部攻破义军大营,凌十八战死(一说为跳井自杀)。

罗境之役意义非凡。凌十八扎营罗境时,就已拥有一万人马,而太平军最初也不过三万人,更主要的是,他们都源自拜上帝会,战斗力几乎一样强,且能相互呼应。

咸丰对此十分忧虑,认为凌十八一日不除,对太平军就是强有力的支援,阻击太平军将变得愈加棘手。因此当罗境大捷的奏报抵京时,咸丰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当即升任叶名琛署理两广总督。

叶名琛在粤西得手后,并没有马上班师回广州,而是马不停蹄地去了粤北,因为粤北又有了新情况。

此前太平军已经攻入湖南,但江忠源的蓑衣渡一战对太平军士气的打击很大。尽管杨秀清力挽狂澜,坚持继续北上,洪秀全也派了萧朝贵为先锋去进攻长沙,可实际上大部分领导人及其太平军主力并没有马上跟进,他们仍在北上还是南下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

洪秀全是广东人,大部分太平军将士则是广西人,人在遇到困难,不知如何进退时,思乡情结总是免不了的。洪秀全曾私下向亲信表示,不如打回两广,在广东建立东都,在广西建立西都。

折回广西并不现实。太平军起自广西,广西的官军已有防范,加上广西北部尽为高山峻岭,即便攻回去也得付出很大代价。再说,回广西干什么呢,一个穷省,连补给都很困难,要不然大家伙当初就不用费尽心力地冲出来了。

洪秀全说到西都,多少有安慰将士的目的,在他心目中,回广东才是核心。

就兵略政略而言,在广东建都确实不失为一个理想之选。相对广西,广东算是富省,而且还可以从洋人手里买到洋枪洋炮,若是用于武装部队,岂不是如虎添翼。

相信太平军的诸王将领,只要有点头脑的,都能看出这一步棋的妙处,为此太平军才在粤北边境停留了一百多天。

可是太平军要想进入广东也不是件容易事。叶名琛已在边境上部署了重兵,而且这里与桂北一样地势险要,不是说攻就能攻进来的。凌十八在罗境被全歼,就说明广东官军并不那么好惹。

好在粤北已有一些义军在活动,只是力量都不大,同时也各自为战,形不成大气候。谍报战和渗透战是太平军最常使用的战术,洪秀全决定派细作潜入粤北,在穿针引线的同时,策划和发动新的起义,以便在规模上能够达到里应外合的条件。

通过罗境之役,叶名琛已经摸清了太平军的这种战术打法,一听到对方陈兵湘南,马上下令收紧关卡,不允许放一个细作混入粤北。此后,太平军的细作不管是单独行动还是成群结队,不管是扮商贾还是装旅客,都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洪秀全的渗透战失败了。

洪兵大起义

叶名琛到粤北,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向粤北义军进攻,而是继续封锁省境,把通往湖南、江西、广西的道路统统堵住。接着,他在粤北连打五仗,五仗皆捷,将无法外逃的当地义军全部扫空。

其实叶名琛完全可以把粤北义军赶出广东了事,这样他的担子会轻很多,既不用辛辛苦苦打很多仗,也不用害怕受到责罚。他这么做,最大限度地避免了邻省受到骚扰,是一种负责任的行为,也说明他有很强的全局观。

江西和广西最受其益。江西巡抚张芾的防守压力大大减轻,为此专门写信给叶名琛表示了感谢和钦佩。

一直寻机进入广东的洪秀全就不那么高兴了。一方面是占领广东变得困难重重,另一方面萧朝贵在长沙城下战死,引发了太平军内部的复仇狂热,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按照杨秀清的提议,下定决心放弃南下,北上直至定都南京。

尽管如此,太平天国领导层从未忽视过广东的战略地位。在他们看来,如果在建都南京的同时,还能以广东作为另外的一个重要基地,其意义和作用无疑还要超过当初“东西都”的设想。因此,定都之后,南京方面即不断派细作潜入广东,联络当地的秘密会党“同时并起”。

叶名琛可以在罗境和粤北捉住太平军细作,但范围放到全省,难度就太大了,而在他由代理转正,正式升任两广总督的1853年,广东又遭遇了历史上罕见的洪水侵袭,庄稼几乎颗粒无收,本来性情就很火暴的广东民风自此犹如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太平军细作和秘密会党只需从中起一个点火的作用就行了。

在广东,最具历史传统的秘密会党,无疑是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天地会。1854年6月17日,由天地会的一个头目首先发起,规模惊人的洪兵大起义开始了。

洪兵之意,当然不是洪秀全的兵。天地会内部取朱元璋年号“洪武”中的“洪”字为社团名,自称洪门或洪帮,洪兵也就是洪门之兵,因其头裹红巾,旗帜也是红色,故又称红巾军或红兵。

天地会本身有鲜明宗旨和政治目标,但洪兵大起义爆发时,所有宗旨和目标却都变成了一个字:抢。

“抢”瞬间成了一种风潮,不抢白不抢,参加洪兵的人数也越来越多,连广西一带穷山恶水地方的人也跑来参加,很快就如滚雪球一样集结了三十多万人。这还仅是就主力而言,如果把打打擦边球,跟在后面顺手捡个包袱之类的也全部算上,则可达百万之众,其规模之巨远超当年的广西大乱。

7月26日,二十万洪兵推李文茂为首,分三路攻打广州。

这个李文茂很有意思,他出自于粤剧世家,自己也是演粤剧的。起兵造反后,他把粤剧班中的武生全部编成主力,攻城时,这些粤剧演员还经常演出舞台上翻连环跟头的绝活。

可惜叶名琛无心看戏,因为他已处于绝境之中。为了与凌十八作战,广东官军的原有主力丧失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由福兴率领,被派到外省与太平军作战,剩下的三分之一则驻防粤北,防止太平军进入广东。也就是说,除了死伤的,全都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一支能抽得回来。

咸丰从邻省紧急调拨的部队不仅数量少,而且远水解不了近渴,根本就只能做个样子,连吓人都做不到。

至于广东其他府县,叶名琛能收到的不是援兵,而是一份份告急文书——这些地方还指着他派兵去救呢,又如何能来保护省城。

叶名琛能用于守卫广州的兵力一共是一万五千人。一比二十的悬殊比例,使这座城市完全丧失了安全感,一个亲身经历这一场面的英国人描述道:“广州的百姓已被恐怖所控制!”

负责指挥守城的叶名琛当然也很紧张。只是他不能像一般百姓那样表露出来,相反,还要显得比平常更镇定更沉着。现在,整座城市的安危都维系在他一人身上,他必须靠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兵力硬撑下去。

暗战

在广州被围之前,叶名琛都是围人家,这次是被人家围,主客置换,形势大为不同,但道理仍是一样,无非一个要掐对方脖子,一个不让掐而已。

洪兵发起总攻之前,暗战首先开始,第一个出场的依旧是谍报战。

刺探情报,太平军和洪兵使用细作,叶名琛则拖住当地士绅。广东士绅跟其他地方的士绅还不一样,在别的地方,士绅一般都是太平绅士,对维护治安有益无害,广东则不然,这里的士绅不但是各自宗族的族长,还是宗族械斗的策划者和组织者。

在对外特别是反入城斗争中,广东士绅可以同仇敌忾,站在官府一边,但是一涉及内争,士绅们便很容易对参加造反的族人进行纵容包庇,反正他们见惯了械斗仇杀,对官府也并不特别惧怕。

不怕,便要弄到你怕。只要发现哪家宗族藏匿洪兵或洪兵首领,叶名琛起先并不派兵去抓,而是要求各族自己交人。

什么,不交?那好,我就革去你的功名,查封你的宗祠。功名和宗祠,对于需要靠威望来领导自己宗族的士绅来说,几乎就是命根子。广东士绅由此被治得服服帖帖,成了叶名琛安插在各处的“义务细作”,随时向他报告各种风吹草动。

正是依靠这个看不见的谍报网,叶名琛发现并钓到了一条超级大鱼。

天地会元老陈松一直隐身幕后,但李文茂等人的很多联合军事行动,均出自此人策划。叶名琛通过广东士绅将其诱捕,使洪兵在关键时候失去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高参。

在谍报战上先拔头筹后,叶名琛又用组织联街团练的办法,防止洪兵细作向广州城内渗透。

广州对全城人口进行登记,然后按照所登记的人口,广州居民每家每户都领到一块小牌,上面标明该户的人数以及各人的年龄相貌。接下来便由团练在各自分管区域沿街巡逻,盘查生人。不是固定居民,没有小牌的,必须持有一种木制的“公签”才能在城内通行,否则的话,各个街道会相互警示,你就是过了这关,也过不了那关,所以称为“联街团练”。

叶名琛给广州城穿上了一层金钟罩,洪兵细作即便潜入进来,也往往被联街团练逮个正着。围城期间,曾有暗中参加天地会的官府衙役密谋接应洪兵,结果被团练逮个正着。

如果谍报战和渗透战都不奏效,要在短期内致广州于死命,洪兵还拥有一个封喉绝招。这个绝招叶名琛并不陌生,那就是他在罗境之役中曾经使用过的切断补给。

风水轮流转,以前是你给别人下药,现在同样可以拿来整你。洪兵在城外设置重重关卡,凡稻米主食、蔬菜甚至是烧饭用的柴火,都一律不准入城。其实就算是不设关卡,由于刚刚受过大灾,农村存粮也很少,根本不可能再供应城里人。

广州城里居民不啻百万,加上一万多守城军队,吃饭是个大问题。如果叶名琛不从城外弄来米,即便洪兵围着不动,不消多长时间,饿也得饿死一大半。

得不到内需,叶名琛想到了进口。

这个世界的气候规律就是冷热不均,你这边旱了,他那边就可能涝,你这边歉收,他那边却可能丰收。叶名琛通过广州商人一打听,东南亚稻米的收成很好,于是决定购买进口米。

广州商人受叶名琛委托,从东南亚收购大米,粮船进入珠江口后,即用英国或其他外国武装船队进行拖运。

洪兵也有水师船队,且比广东水师还要强。广东水师原先在全国处于数一数二的位置,但此时已经大半外调,比如,正在湖南开打的城陵矶水战中,陈辉龙所率船队即为广东水师主力。

广州所剩战船不超过五十艘,同时鉴于守城主要是陆战,叶名琛又从水师战船上把大炮拆下来,安在城墙上用以防守。没有大炮的战船犹如缺了牙齿的老虎,当然更不是洪兵水师的对手。

不过强不强,有多强,还得看跟谁比。跟洋舰一比,基本由民船改造而成的洪兵水师纵使数量再多,也难以称强,所谓执行盘查职能不过是一句空话,一船船大米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运入广州。

洋人肯冒着危险火线运米,当然不是出于助人为乐的同志关系,官府须出高价雇用。据说有的洋人就此还发了大财,成了百万富翁。

米能运,为什么不顺带捎点别的?

以往广州自身能够生产的火药很有限,比如,在反入城斗争中,徐广缙就是通过外省调剂。如今外省运不进来,同时在遍地烽火的情况下,人家也没多余火药给你,叶名琛就转托广州商人,从香港购置了制造火药的最新设备。有了这只“下蛋的母鸡”,不管再打多长时间,守军都不用为缺乏弹药而发愁了。

洪兵要断广州的粮,但是事与愿违,广州城内的粮草不见其少,只见其多。相反,洪兵自己还不得不派人混进城,以便购买粮食和火药。在联街团练日夜巡查的情况下,购买且运米出城的难度实在不小,这样一来,不是洪兵掐叶名琛脖子,倒像是叶名琛在掐洪兵的脖子了。

练勇

要拿下广州,洪兵只剩下了一项数量优势,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撒手锏。1854年7月30日,随着李文茂一声令下,洪兵向广州发起了总攻。

二十万人一齐行动,场面骇人之至。广州城内立刻开始出现波动,由于洪兵围城并非严丝合缝,人们争相向城外逃难,开始只是有钱人家,后来一般平民也大量出逃。

其实当时乡下也许比城里更凶险,抢掠烧杀无处不在,但正所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之中,老百姓的选择实在很有限。

这时叶名琛再次显示出了他在将将上的能力。骁将福兴走后,他又任命按察使沈棣辉为守城总指挥。

如果说叶名琛是将将之才,那么沈棣辉就是将兵之才。他是个文官出身的将领,最大的长处是赏罚分明,知人善任,后来名噪一时的冯子材便是由其招抚和培养出来的战将。

叶名琛交给沈棣辉的兵只有一万五千人,但人少不是问题,关键是怎么用。沈棣辉从中选出四千精锐,然后把他们放在城内要害位置,其余地方则尽可能多插旗帜,用疑兵的方式来吓唬人。

洪兵四面攻城,但城墙上好像处处都有守军,一时难以找到突破重点,官军却居高临下,火炮射过去,一打一个准儿。

经过几次碰撞,洪兵吃了亏,再不敢轻易接近广州城,大家都趋向于坐等援军。

洪兵所企盼的援军,指的是广东佛山人陈开。

在天地会元老陈松被诱捕后,洪兵内部松散不堪的弊病一览无余,与太平军形成鲜明对比——李文茂无法号令部属,真正肯接受其指挥的,仍是他那支戏班子部队。

李文茂当不成核心的原因,是他在天地会中的名位和辈分并不高,所谓居首,只是因为他的部队比较强一些罢了。

水手出身的陈开称得上是天地会中重量级的首领,他在佛山一起事就招纳到十万之众,其影响力可想而知。如果他能尽快来广州会合,不仅可有效整合各军,而且三十万人扑城,就算广州有铜墙铁壁也挡不住。

能不能阻击陈开,成了广州城可否守住的前提。

叶名琛再也拨不出多余兵力出城作战,但又深知其中厉害,在危急存亡的这一刻,他把团练的能量发挥到了极致。

按功用和活动区域不同,团练可分为募勇和练勇两种。募勇实际上就是雇佣兵,可以外出与正规军并肩作战,甚至直接作为正规军,比如,湘军就是募勇性质。在参加广州守城的一万五千人中,除九千绿营和八旗外,其余六千都是募勇。

与募勇相比,练勇不离乡,也不拿工资,基本就是当地族人或村民。他们定期集合,进行军事训练,故称“练勇”。

寻常练勇,一般都只能打打小股洪兵,或者在洪兵撤退时,起一个原地阻击或追击的作用。叶名琛要对付陈开,需要的不是这种普通练勇,他需要的是“九十六乡练勇”。

在广州与佛山之间,尚武之风盛行,民风极其强悍,这里有一支当时最出名也最厉害的练勇,也即“九十六乡练勇”。早在围城之初,叶名琛就发现了这支民兵的不同寻常之处,不仅亲自召见当地的士绅首领,还专门调拨大炮和弹药,从而使得“九十六乡练勇”在战斗力上又上升了好几个档次。

陈开两度被“九十六乡练勇”击退,这令他既吃惊又恼怒,但直到第三次发动十万大军倾巢而攻,仍无法越过“九十六乡”。

对广州守城之役来说,这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三次作战,洪兵欲会师广州城下的计划被迫流产。

陈开来不了广州,本来就不齐心的洪兵首领们更加离心离德。为了争夺物资和利益,各派势力甚至发展到刀兵相见,还有人则对攻城失去信心,索性离开了联军。

在参与围城的洪兵首领中,李文茂与另一位首领陈显良拥兵最多,对广州的威胁也最大。叶名琛和沈棣辉决定,擒贼先擒王,乘对方军心动摇之际,先击破这两股洪兵主力再说。

当下沈棣辉实施偷袭,烧毁洪兵营寨六百多座,把陈显良打得落荒而逃。接着,他又率船队迂回到李文茂军营背后,并且再次获胜。

陈显良、李文茂的先后挫败,令洪兵元气大伤。至1854年12月底,官军将各路洪兵从广州近郊逐退,被围攻达半年之久的广州初步脱离险境。城内居民在被围之初曾经惊恐万分,此时脸上已不见慌张之色。

码头炉

洪兵并不甘心如此落败,除继续指望佛山的陈开外,又以水路补陆路,将两千多艘大小战船开入珠江,试图沿水面杀入广州。

形势又复杂起来。这次感到最紧张的不是广州军民,而是居住在珠江通商口岸的洋人,因为黑压压的战船就在他们面前。英国驻广州领事赶紧写信,从本国要来了一艘军舰。

英国的军舰是为了保护在华洋人,不是与洪兵作战,所以打仗的事还得叶名琛自己操心。他选择兵分两路,一路由沈棣辉统率,在会合“九十六乡练勇”后,争取完全解决陈开,另一路由他亲自部署,在珠江上抵御洪兵水师。

叶名琛指挥作战,必画地图,这是他取胜的法宝。他所绘制的水战地图更为细致,连可能影响船只进退的风向,都要一一标明,以便对战场上的各种变化做到心中有数。

在广州水战中,叶名琛贯彻了以静制动的原则,即先避一着,由着你攻。洪兵水师虽来势汹汹,但改造的民船很是脆弱,一进入广州炮台的火力范围,基本上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等消磨了对方锐气,便是发起凌厉一击的时候。叶名琛除将原先从战船上拆下的大炮再装上去外,还额外配备了进口洋炮,使得整顿后的广东水师在火力上又超过了对手。

1855年1月,广东水师在珠江上大败洪兵。与此同时,沈棣辉也旗开得胜,顺利收复了佛山。

两个月后,叶名琛发起全面反击,水陆洪兵均被彻底击溃,广州才算完完全全地得到了拯救。

假如洪兵占领广州会怎么样呢?这里可能成为第二个南京,太平天国不仅将拥有一个有力的同盟者,并且还可以从广东得到军火和兵员补充,因此对咸丰来说,守住广州并击败洪兵的叶名琛,其功绩不亚于保卫京城的僧格林沁。

在此时咸丰的心目中,要给得力将帅排名次的话,叶名琛纵使不能与僧格林沁争夺第一,至少也可列第二,至于曾国藩则还得往后面排——这位老兄刚在湖口落败,曾得意过的湘军也正在晦气之时。

叶名琛被授以协办大学士。在此之前,能得到这一殊荣的两广总督只有耆英。

守住广州后,叶名琛才得以腾出手来打理别的地方,到1855年夏基本稳定了广东全境。

尽管大股洪兵多已被击溃,但两广各地仍遍布着各种中小股的洪兵,且蔓延达数年之久,也就是说,大家还得继续打下去。在此非常时期,处决洪兵人犯也成了一种震慑手段。一般而言,在太平年间,杀一个人是比较慎重的,必须经知县层层上报,经刑部核准才能执行。比如,后来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就反反复复折腾了很多年。

可是战争时就不一样了,人命还不如一条狗,反正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一切程序也都相应成了虚设,普通地方官即有生杀大权。在广东的一个县里,曾报告说处决了八千多洪兵人犯,当时的广东有八十多个县,杀掉的人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叶名琛自己也在广州成立谳局,专门用于审判和处决附近的洪兵。这个从血雨腥风中闯出来的大吏,早已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单纯文官,更不是当初“以诗文鸣一时”的白面书生,杀戮对他而言,亦不过是家常便饭。

清末改革家容闳那时居住在广州,寓所与刑场只隔着几里路。他所见到的刑场之上,无头尸体纵横遍地,而且已经堆成了山。他去刑场时,这些血淋淋的尸首还全部暴露于烈日之下,没有得到任何清理,原因是被处死的人实在太多,一时找不到合适地点掩埋,暂时只能任其暴尸荒野。

时值盛夏,刑场周围完全被毒雾所笼罩。容闳震惊之余,也不免担心,广东人口如此稠密,在毒菌弥漫的情况下,如不对现场进行及时处理,难保不会暴发大瘟疫?

政府当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久就有人来处理现场了,但也不过是找一个僻远的大沟渠,尸体拖过来就往里面扔,一层叠一层,满了以后往上盖一层土了事。

容闳自小接受的是西方教育,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简易到极致的埋死人方式,这跟屠牛宰羊又有什么分别呢?

在广州,容闳还听说,叶名琛因为资产被源自两广的太平军全部焚毁,所以才迁怒于广东百姓。只要被他抓住的嫌疑犯,口供都不问,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迄今已杀七万五千余人,其中有半数是无辜良民,与太平军并无瓜葛。

坊间流传的说法当然与事实并不完全一致,然而广州当年的那种恐怖气氛却是千真万确。其中的一个依据是,经过血腥杀戮,广州刑场上的黑色泥土已经被血水所渗透,变成赭色,从而变为了红土。有人在原址挖土烧炉子,用这种红土烧制的炉子都特别坚硬,很是耐用,因刑场靠近码头,所烧制出来的炉子便被称为“码头炉”。

很多年后,人们已经忘记了“码头炉”的来历,不知道这个老字号品牌其实蕴藏着一个年代的血泪记忆,但广东民间还是牢牢记住了这一切,叶名琛也因此被冠以“刽子手”的称号,与曾国藩的“曾屠户”算是齐名了。

生财有道

咸丰年间,无论是哪个省,只要在经历兵祸战事,没有一个不被缺钱整得够呛,广东也不例外。

与其他省不同的是,广东还要担负很大一笔协饷。在洪兵大起义爆发前,南方各省所需军饷,有相当一部分都是陆续从广东拨解过去的,就连江南大营的向荣,睡醒后一睁眼,首先想到的也是向广东要银子。

一方面是自己在淌血,另一方面还要向外输血,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艰难。早在叶名琛打完他的第一大仗粤北之役后,广东省的金库就已经快被掏空了,到了“筹之无可筹,垫之无可垫,挪之无可挪”的地步,叶名琛向军机首辅祁寯藻连连叫苦:“东省亦有立穷之势也。”我快被你弄得一贫如洗了。

如果说这时候的广东财政由富转穷的话,到1854年洪兵大起义爆发前后,则不可避免地变成了赤贫。

起义之前,广东遭受了特大水灾。叶名琛看到这与水利不兴有关,于是大力修补堤坝,以保证来年收成,但这是要花钱的。

起义之后,更要花钱,而且得花大钱。当年仅一年的军费就高达一百三十万两,广东两年积存下来的田赋收入不过才二十万两,减去开支,还倒欠一百多万两!

再没钱来填坑,就要破产了。

在叶名琛与徐广缙共同执政广东时,补洞的办法是捐款,两人带头从各自的积蓄中捐出一万两,以后叶名琛担任两广总督,成了一把手,更是开始了官员捐款制度化。

每隔十天,办事人员要向叶名琛送交一份清单,上面标明官员的捐款数,而且分两栏,一栏是五品以上的高级官员,另一栏是五品以下的中低级官员,高的要多捐,中低的可以适当少捐一些。

官员捐款纵使把众人搞得叫苦连天,一年也不过几万两,对于越来越大的窟窿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

要填的是大坑,不是小洞,所以叶名琛也只能豁出去了,在他所使用的所有手段中,就包括不顾一切地打击走私。

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走私和偷税漏税都变得异常猖獗。中国商人这么干,外国商人也这么干,有时大家干脆连成一气。知道官府对洋人投鼠忌器,贩私盐的便在船上雇用外国船员,以冒充洋船,享受所谓治外法权,其他商船运的明明是出口商品,也堂而皇之地伪装成进口货,然后以转口为由,从而逃掉出口税。

出漏洞的地方,古今都差不多,连部位都惊人地一致,只在于你敢不敢,能不能动真格的。叶名琛的态度是绝不留情,举起棍子,乒乒乓乓就是一顿敲砸,哪怕是对待真的洋人走私商,他也毫不客气,船只该扣就扣,货物该没收就没收。

从关税中抠出的银子,单在广州一地,即达一百多万两,等于上年的三倍。

几百万还是不够,于是叶名琛又找到了最重要的生财之道,这就是增收商业税。

对于商业税,以前没人有这种意识,厘金不过是被逼急情况下的剑走偏锋而已。叶名琛进士出身,也并非天生的理财大师,他找到这条路子,其实还是托了洪兵的“福”。

广州被围期间,城内军民每人头上都悬一把剑,自觉性比任何时候都高,不消叶名琛过多动员,商号店铺便每家都捐了一笔钱。

击败洪兵之后,叶名琛需要的钱有多无少,便惦记上了向商家收税,而且他还发现,在商人云集的广东,这么做有绝对的可行性和合理性。

使命和责任

在珠江三角洲的各个贸易中心,叶名琛都设立了捐输局,实行“派捐”。派捐名义上是捐款,其实就是抽税,征税对象为经营生活必需品的商人,比如,卖布匹的、卖棉花的、卖食油的。税率也不低,是商品销售总收入的百分之二十,远超厘金。

叶名琛的理由也很充足,征收之前,他专门进行过调查,对商人的收入情况很了解。这就像在商业繁华地带开店,如果是最热闹市口的店面,你就是把租金定得再高,要租的人还是一样会抢破头,何况作为生活必需品,利润本来就不薄。

在南京条约的“五口通商”中,不包括广东汕头,但因为汕头与广州的通道曾被洪兵截断,在缺乏管束与制约的情况下,汕头曾一跃上升为走私贸易的天堂,贸易额高达几百万两,洋人走私商们也是络绎不绝,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叶名琛没有放过汕头,他的务实之处在于,知道汕头不是通商口岸,但你们如果硬要从这里上岸做生意,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你们得接受“派捐”,从几百万两贸易额里分出一些银子给我。

“派捐”极大地缓解了广东的财政危机。据统计,当时从广东一个小镇的布店行,就可以收到总计六万两白银。

钱多了之后,叶名琛也不敢挥霍,而是千方百计地节省和削减开支,以确保这些钱能用到“最合适的地方”去。

什么叫“最合适的地方”?江苏、安徽、湖南、湖北、福建……除京城之外,都是兵连祸结,仗一直打不完的地方。

叶名琛代替咸丰成了前线部队的后勤总管,他的作用在当时无可替代——如果没有广东提供的洋炮和船只式样,湘军水师不可能与太平军水营拉开差距;如果没有广东发来的“红单船”,江南大营都不知道如何去封锁南京;更进一步说,如果没有广东的协饷,南方战场就可以直接宣告停摆,甚至于连咸丰的内务府,也得靠叶名琛的钱才能渡过难关。

南方的这些省份,就原来的经济实力而言,广东并非第一。江苏和浙江都比广东富庶,江苏的南京虽被太平军占据,但向荣拥有的苏州、常州这些地方都是财源茂盛之地,不料向荣却还要广东接济,惹得咸丰大为光火,认为向荣只会打仗,在理财方面简直是个糊涂虫,钱就是扔在地上,他都不知道如何去捡。

向荣是个老军人,字也不识几个,不会弄钱情有可原。隔壁的浙江还没怎么受到太平军的侵袭,又是由布政使主抓财政,结果仍因解决不了财政问题,导致布政使悬梁自尽。

叶名琛超常的理财能力得到公认,各省都期盼着这位财神爷能伸手拉自己一把,哪怕是得到两广总督的一封亲笔信,都“令人不食自饱”。

叶名琛至此到达了个人事业的巅峰。他成了大清国的又一个拯救者,如果这时候你再让咸丰排个名单,叶名琛极可能已超过僧格林沁,理由很简单:僧格林沁打赢的只是一场战争,叶名琛支持的却是全国整个战场。

1856年,咸丰拜叶名琛为体仁阁大学士。体仁阁大学士为正一品大员,能得到这一品衔的人非常少,要好几年才出一个,在咸丰执政期间,包括叶名琛在内,一共才四个人。

叶名琛虽跃身体仁阁大学士,但咸丰并没有调其到京,而仍以两广总督之职留任广东。

他需要这位继林则徐之后声名最为显赫的大吏继续掌控岭南,否则天京事变后的南方战场就可能失去后勤保障。除此之外,按照惯例,两广总督同时兼任通商大臣,叶名琛还必须负责管理包括广州在内的五口通商事务。

使命和责任如此之重,可以想见,如果不是叶名琛,换其他任何一个人,咸丰都不可能放心。

叶名琛亲身参与了当年的广州反入城斗争,在外交事务上也早已不是新手,他知道跟洋人打交道,哪些是原则,哪些是策略,哪些可以退让,哪些绝不能妥协和示弱。

就广州一地而言,讲得简单直白一些,就是断不能放英国人“入城”,其他则都可商榷。可是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越不让干,对方却可能越感兴趣,也就越想干。南京条约之后,中英吵吵嚷嚷都是为的这个,在广东,徐广缙和文翰曾为此不知打了多少官司,几年后双方易人,但争执不下的还是这个老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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