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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帝国风云——平乱专家

历史大观园 还原历史 2020-06-23 09:08:04 0


对咸丰而言,历时两年的北伐,几乎就是一个长达两年的噩梦。在这两年中,他时时梦见自己和前朝的末代皇帝一样,蓬头垢面地走上断头台。

“国君死社稷”,口号是不错,可有哪个皇帝真心想走这条路呢?现在噩梦总算结束了,而这些都应该感谢一个叫僧格林沁的人,此君实有再造大清国之功。

不知道咸丰还记不记得另一个梦,那是祖母孝和皇太后所做:玉石绵羊从东北方带来亮光,将作为贵人来保大清天下。

现在这个梦应验了。咸丰立即特许僧格林沁以亲王身份“世袭罔替”。

明代有亲王,清代也有亲王。明代亲王是老子传儿子,儿子再传孙子,子子孙孙传下去,传到后来亲王遍天下,形成了尾大不掉的痼疾。

前车之鉴,后车之覆,清代吸取教训,便搞了一个降袭制度,即每传一次就降一级,这样亲王自然越来越少。唯一的例外就是八位“铁帽子王”,其先辈分别是多尔衮、多铎等人,皆为开国功臣。他们的子孙里面可有一人享受“世袭罔替”,把亲王宝座继承下去。

如今的僧格林沁也挤进了“世袭罔替”的行列,意味着他的地位已相当或接近于“铁帽子王”。

五色鸟

在惠亲王绵愉、僧格林沁班师回朝时,咸丰还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庆典。这是僧格林沁最风光的时候,史书上说他自此“威名震于海内”。的确,其时其地,面对北伐军这样精锐中的精锐,即便换曾国藩过来,也未必就能阻挡其锋,更不必说予以全部歼灭了。这个从草原上一路走来的“玉石绵羊”,毫无疑问就是咸丰必须倚重的最大功臣兼守护神。

不过咸丰还是不能歇下来的。北方虽定,但南方未平,特别是自石达开在长江流域组织大反攻后,武昌至今还控制在太平军手中,他亟须派得力大将去改变南方战局。

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僧格林沁,可是如果太平军再度北上,发起第二次北伐,那时候该依靠谁呢?僧格林沁不能走,得留在京师,只能派他的手下大将。1855年6月14日,西凌阿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南下督办湖北军务。

西凌阿原先并不是僧格林沁的人,他是胜保的部下,胜保被逮京后,归入僧格林沁帐下。此人打仗非常卖力,无论是在胜保手下还是僧格林沁手下,其部都是先锋。

西凌阿一到湖北,便向太平军发起攻势,但是他似乎也就只能给别人做做先锋,一旦单干便现出原形,被太平军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以为跟过僧格林沁,可以多少沾上一点“仙气”,没料到竟是这样一副德行。咸丰大失所望,只得将西凌阿革职,另外委任其他人做钦差大臣。

新来的并不比西凌阿强到哪里去,西凌阿率北方得胜之师来战,都一败如斯,他还能再变出什么戏法?

可是戏法还真就让继任者变出来了,当然他实际上是借了胡林翼的光。

曾国藩说过,胡林翼之才要胜他十倍,这并非完全的过谦之词。胡林翼的名字有个来由。说是他母亲怀孕时做过一个梦,梦见一只五色鸟张开双翼,飞到了屋后丛林之中,用嘴去叼啄林中的灵芝仙草,且一边啁啾鸣啭,一边徘徊不去。醒来之后家里人一合计,这梦非常吉利,因此就给他取名为林翼,字咏芝。

这样的梦,跟胡家的背景和期望很是契合。胡林翼的父亲在嘉庆年间考中了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剩下来的事,就是希望能再出一个续香火的文曲星。

与大家期待的完全一致,甚至还更出乎意料,胡林翼很早就显露出了神童的潜质。据说他在四岁时,已经跟同龄人拉开了差距,走路稳稳当当,说话不急不慢,很有未来做大官的气象。再大一些学习认字,更是过目不忘。

当他八岁时,一代名臣陶澍来拜访他的祖父,见到随侍的胡林翼,一时“惊为伟器”,认为这孩子以后的成就将不得了。好机会不容错过,陶澍当即与胡家订下娃娃亲,将女儿许配给了胡林翼。

陶澍不是相面算命的,这个孩子所能打动他的东西,可以从五年后胡林翼听老师讲解《论语》时说的一句话中看出端倪。当时,胡林翼说:“今天下之乱不在盗贼,而在人心!”

说出此言的胡林翼不过才十三岁,他的这句话是很多成年人都说不出也想不到的。胡林翼的老师像陶澍一样感到震惊,在日记中清清楚楚地记录下了这一幕。

一个惊世之才即将冉冉升空,正像他母亲梦中所见,这是只五色鸟,胡林翼身上并非只有一种颜色,概而言之,他的个性太强烈了。

有人说,曾国藩是因圣贤而入豪杰,胡林翼是因豪杰而入圣贤。古往今来,凡豪杰之士,大多有其落拓不羁的一面,与江忠源一样,胡林翼也有过“人不轻狂枉少年”的经历。

没有办法,他的家境实在是好,既然给设置了《红楼梦》中贾宝玉那样的条件和本钱,你要一个真性情的人不轻狂一下,就太委屈自己了。

未应试科举之前,这个纨绔少年“恣意声伎”,一放下书本就往花街柳巷钻,中科举进翰林之后,好的还是这口,即便在京城困难重重。

瑚琏之器

清代跟明代相比,最“存天理灭人欲”的地方,无过于禁止官员狎妓。一如现在的西方国家,老百姓花心一点无人追究,当官的被发现纵情声色可是要被打屁股的,尤其是道光那种正经八百的皇帝当政,他自个连“黄书”都不看,更别说付诸行动了。于是,京城的娱乐业也跟着萧条无聊,所谓“八大胡同”,赛金花都是后来的事。

更有那假道学的“马屁精”,竟然也顺着皇帝的心思来,干脆上道奏折,把唱戏的女旦都给禁了。这下好了,舞台上跳来舞去,一水儿的男演员,没劲到让你都想往台上扔板砖。

有点身份和资历的官员有办法,他们可以缩回自家院子,左一个右一个地娶妾迎小,反正往着不违纪不丢官的区域使劲就是了。可是翰林的官员大多是刚刚科举进来的年轻人,一方面,有着当年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般的豪情壮志,另一方面,又无钱去讨小老婆,青春期的过剩精力无处施展,漂在京城的滋味着实难熬啊!

恨死了这帮假道学、伪君子!明着不行,色胆超过理智的翰林们便私下约好,集体出游——这种事情太需要胆量了,一个人根本不敢独自行动。

此类活动,胡林翼每次都是积极分子。有一天晚上,他与一个叫周寿昌的好友一起去逛妓院。玩得好好的,突然就有负责治安的“坊卒”来检查了。

这真是惊魂一刻,周寿昌为人机灵,闪电般跑进厨房,套了件衣服扮伙夫立着。坊卒进来一看,哦,厨师,就走开了。

胡林翼等人反应没那么快,全给坊卒堵在那里,并且被抓回问讯。审问时,可怜他们还不敢吐露真实身份,只说自己是老百姓。

既然是小老百姓,人家“坊卒”就有得拿你们开心了,自然是什么都问,什么还都得老实交代,脸面丢了,罪也受得不轻。

被释放后,胡林翼看到毫发无损的周寿昌,不由得又羞又愤:“朋友要临难相救,你却临难相弃,算什么朋友,绝交!”

其实还真不能怪人家周寿昌,那种时候都是自顾不暇,总不至于大家伙全钻厨房里,让“坊卒”相信这是妓院里的“厨师特训班”吧。

说是京城,其实忒没劲,有劲的还是南方。

未入翰林之前,胡林翼曾在湖南省城举办的乡试中落榜,没能中举。那时他已迎娶新嫁娘,时任两江总督的陶澍就将小夫妻召到南京散心,顺便让女婿跟着自己做做幕僚,长长见识。

胡林翼舒服日子过惯了,花费很大,据说即使他后来加入湘军,仍保留着公子少爷的饮食习惯,一定要吃好的喝好的,且“无三日不小宴”,隔三岔五地都要开个小灶什么的,与曾国藩、罗泽南这样天天粗茶淡饭的苦行僧截然不同。

到了南京,所有额外开销都得由老丈人出,胡林翼毫不忌讳,要钱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而陶澍也是要多少给多少,从不打折扣。大家对此都很惊疑,因为陶澍平时生活俭朴,没有大手大脚的习惯,他对自己如此,对身边的人也是一样。有人问起为什么单单对女婿网开一面,陶澍回答:“这孩子是横海之鳞,一个纵横四海的金鳞啊,出手当然不一样,区区一勺子水,哪里够他办事的。”

花点钱倒也罢了,胡公子又看上了金陵有名的秦淮风月,经常扔下老婆,一个人跑去风流快活。

按照陶澍的规定,幕僚八小时内外都不许离开衙署,更不用说去秦淮了。其他幕僚们看着胡林翼潇洒来去,那个羡慕嫉妒恨,有人便以此为例,希望陶公解除严规。陶澍却说胡林翼去得,你们去不得。为什么呢,因为胡林翼以后要为国操劳,最后是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你们谁能做到?

“都做不到吧,好,那就暂时让他玩乐一下。反正他以后要担当天下事,估计也没空去娱乐了,现在就算提前支取报酬吧。”

众人真是敢怒不敢言。你是大吏,又不是预言家,怎么就知道这小胡今后会为国家操劳累死呢?说得瞎人搞怪的,不过还是偏袒你女婿罢了!

眼看女儿独守空房,陶夫人也不乐意了,埋怨老头子当了一辈子大官,连人都看不准:“(胡林翼)读书读不出,考试考不好,做人又如此差劲,女儿一生都要毁在你手里了。”

陶澍有些招架不住,不过他仍坚信自己当初的选择和判断:“我这个女婿非同常人,他是瑚琏之器,有治国安邦之才。他现在这个样子,只是还不清楚今后的努力方向罢了,给他时间,就一定能走出迷雾。”

精神殊为一变

就在老丈人帮他左支右挡的时候,不知轻重的胡林翼还在金陵花丛中流连忘返哩。

明灭晕眩的灯光下,黑夜在燃烧,舞步在放纵,美酒、丽人,都足以吸引住一个思维活跃且性情洒脱的年轻人。

也许有人会以为陶澍属于骑虎难下,身为大吏,即便看走眼,认错人也不敢承认,只能犟着脖子硬挺,其实他一直在暗暗对胡林翼进行观察。

就在胡林翼来南京之前,这位年仅二十岁的青年已经做了一件足以让陶澍刮目相看的大事。

胡林翼的家乡湖南益阳遭了灾,饥民把道路都给堵住了。正在读书的胡林翼求见知县,提出了一个让富人出钱赈灾的方案。可是十几天过去了,一帮目光短浅、爱钱如命的富人没一个肯出血的。胡林翼急了,就动员自己的老岳丈先捐两千两银子做榜样,有了这个打底,他再挨个前去动员。

要动员富人出钱,比要他们的命还难。陶澍的办法是看人说话,能讲道理则讲道理,有的讲道理不听,只好“恐吓”:饥民没有东西吃,就会变成乱民,你觉得是主动施舍好呢,还是被人家抢爽呢?

还有的人既听不进道理,也不在乎恐吓,他看中实际的,就是得给他个顶戴什么的。胡林翼便投其所好,根据其出钱多少,劝知县按规格赏个虚名。

如此皆大欢喜,最后益阳共筹集到了数万两银子的捐款用于购米赈灾。

有了银子,还得看怎么用,好钢要花在刀刃上。按照胡林翼的方案,益阳知县将遭灾区域划块,分成上、中、下三等,上等的经济能力尚可维持,不享受赈济,中等的提供低价米,只有下等的,实在一无所有了,这才在一个月内免费提供米粮。

为了防止保甲村长这些人从中舞弊,同时也为了确保各地治安,益阳知县又采纳胡林翼的建议,挑选士绅协同办理和监督。

这次赈灾救活了很多灾民,在当地影响很大。就是通过这件事,陶澍看到了胡林翼身上的过人之处:有担当,有气魄,有智慧,有能力。

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胡林翼的前程不可限量,所需要的只是点他一点。陶澍把胡林翼召到南京,就是希望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所以他不在乎别人对胡林翼的各种非议,看人要看本质,其他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逐渐淡去。

为了让女婿能够像坐禅一样得到顿悟,陶澍可谓费尽心机。每天下班,一定要找时间与胡林翼促膝谈心。

作为道光年间的首席名吏,清末实学最早的领军人物,陶澍不仅学问渊博,而且在数十年宦场生涯中,积累了极其丰富的阅历,可以说上下古今,皆能融会贯通。有这样一位青年导师进行辅导,胡林翼进益神速,仿佛自己也在和陶澍一起盘算和权衡兴利除弊的种种措施,乃至“精神殊为一变”。

黑暗隧道中已经透出了光亮,陶澍越来越有信心。有一天,他特地摆了一桌好吃的招待胡林翼,除了翁婿二人,坐无旁客。席间,聊起了曾在修身治国方面可载入史书的前辈,两人越聊越有味道。

犹如心灵感应一般,胡林翼忽然发现自己与前辈们有了交会点,觉得要做这样的人,才不枉此生。自此,他开始“折节读书”,在学业上更加勤勉。

受陶澍的影响,胡林翼在阅读方面非常广泛,除科举考试中不能不攻的课业外,还特别喜欢读《史记》《汉书》《左氏春秋》《资治通鉴》等历史书,同时他对中外地理、军事用兵等“经世之术”也进行过深入的钻研。

虽然胡林翼对八股章句兴趣不大,用功也不多,但他为人聪明,加上博览群书,拥有了开阔的视野,所谓一通百通,寻常考试已成小技,没有什么能难得住和难得倒他了。几年之后,胡林翼即高榜得中,进入翰林院任编修。这时候的胡林翼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花起钱来一样随便,对眠花宿柳的兴趣也始终如一,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因为他的方向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凭借这种状态,让胡林翼进入短跑比赛的前几名根本不在话下,可是老天需要他完成的,不光是短跑,还有长跑,不光是单项优胜,还得是十项全能。

绊马坑

胡林翼自己说,他在三十岁以前,一直都觉得自己才高盖世,而世人皆无才。那时候的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狂生,并且因狂而生傲,变得目中无人。

在最考验耐力和意志的马拉松跑道上,过分狂傲乃为人生之大敌,毫无疑问会限制水平的发挥。不过我们不要着急,因为前方已经准备了一座坑,专门用于对症下药。这座坑,叫作绊马坑。

胡林翼比曾国藩小一岁,但早一届成为进士,而且在翰林院混得也很是得意,和曾国藩一样,他们都是所谓的“红翰林”。

在清代的翰林院中,有红黑说法。黑翰林最可怜,没有外放出差的机会,只能靠一点微薄的收入苦熬日子,红翰林则上可见到皇帝,下可外放学官,后者除能合理合法地得到“贽敬银”,以补贴日常用度外,还可以收到一批门生弟子。

胡林翼奉旨出任江南乡试的副主考,这本来是个人人称羡的好差使,光“贽敬银”得个三四万两就不成问题。可偏偏主考官犯了错误,先是将安徽当成江苏,致使安徽的录取名额多出一个,后又私自带外人进入阅卷房,这在当时都是不得了的事。东窗事发后,胡林翼也因失察之责,被降一级调用(这可真够冤枉的,大概就比因狎妓而挨处分好上那么一点吧)。

祸不单行,胡父因此忧愁病倒。胡林翼的父亲胡达源在科举场上也曾是春风得意,探花嘛,全国第三名,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考到的。可是前途一片光明的胡达源,竟然也是跌倒在同一座绊马坑里:他在任科举主考时,因失察而被贬职,从此仕途黯淡。

父子俩的经历竟然有着如此惊人的相似,不由人不感慨人生的诡异无常,这就好像家族遗传的致命基因,不管你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它悲剧的宿命。

胡达源躺倒后就再也没有坐起来。胡林翼侍奉汤药,早晚不离左右,他自恨自悔,但仍期盼着父亲能发生康复的奇迹。

奇迹并没发生,两个月后,父亲便去世了。从这时候起,胡林翼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再不敢狂,傲气亦大大收敛。因为他看到了一座叫作命运的大山,在这座大山面前,再高大的人都显得那么渺小。

接下来,绊马坑的效果却似乎有些矫枉过正了。胡林翼举家扶柩回乡,但即便在三年守孝期满后,他也并没有去京师销假,而是基本上闭门不出,在家里写写画画,聊以自娱。有朋友来了才相携出行,亦无非是看看附近的山水而已。

偶尔碰到天高气爽的季节,胡林翼也会带一个家仆出来散散步,或者跟庙里的和尚谈谈禅,或者与乡间的农民聊聊庄稼,看上去倒也闲适自在。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表象。他才三十多岁,正是精力充沛,可以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难道就这样一天天闲荡下去,让曾经的期许一一落空吗?

胡林翼自己暗自嗟叹,为他感到惋惜的人也有不少。座师们纷纷来信促其复出,还有一位不是座师,但名气如雷贯耳,此人就是他岳父的同事兼好友、刚刚从新疆获释起用的林则徐。

除了父辈级的长者,本地乡绅故旧、族人朋友也都劝他,既然“才堪济世”,就不应荒废。见大家都期待着他重新振作起来,胡林翼遂下定决心,打点行装,走出家门。

如果不是遭到意外降级,作为红翰林的胡林翼本来仕途会一帆风顺,有可能飞得比曾国藩还高,但就因为这么一来,仕途又黯淡起来。重回京城,官是有得做的,是他降级后的职务,即内阁中书,一个负责抄抄写写的办事员。在内阁,这样的小京官多的是,有百余名,若要一步步升上去,还不知要熬到哪个年头。况且,清代内阁自军机处出现后,就开始变得无足轻重,别说小官,大官都没什么要紧的事可做,显然这与胡林翼做一番大事业的理想相去甚远,他不想重蹈父亲终生郁郁不得志的覆辙。

另外,父亲去世后,全家人都得靠胡林翼一人养活。内阁中书是个从七品的小京官,待遇方面也就比翰林稍好一点,那点儿俸禄甚至连老母亲都难以赡养,这算做的什么官?

胡林翼思来想去,打起了捐纳的主意。

捐纳实际上是一种买官,但它是一种公开透明的买官,并非暗箱操作,规定也很严格,秀才以上的才有资格。如果还是红翰林,胡林翼绝不屑为,可眼下不是没法子吗?其实就算他愿意屈就内阁中书,因为守孝结束后长时间没有销假,也是要交捐纳的,只是数目相对少,仅需五百两到一千两银子就可以了。那么何不多交一些,去弄一个有实权、能做事的地方官呢?

时任陕西巡抚的林则徐愿意保举胡林翼出任知府,这是捐纳中地方官可达到的最高级别,而且有林则徐的声名作为保障,胡林翼到任何地方都会受到重视,不必因捐纳而感到羞羞答答。

问题是知府所需捐纳太吓人了,统共需银一万两以上,约为内阁中书的十倍!

胡林翼砸锅卖铁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消息传出,师友们马上行动,不需胡林翼掏一个子儿,就把这笔巨款给募集齐了。当时曾国藩尚在翰林院,胡林翼的超高人气和超好人缘,也让他啧啧称奇。

人品五五开

按照规定,捐纳人可以自主择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般而言,投入与产出得成比例,其他人都是抢着往富裕一些的地方去,独有“人气王”胡林翼与众不同,他选择的是以偏僻穷困著称的贵州。

朋友不理解,认为他太傻了,即便不挑个肥差使,也不能专挑最瘦的呀。胡林翼说:“我这个官,都是师友们资助的,我又是正途出身,跟靠捐官发财的人完全不同,所以我宁愿到那些老少边穷的地方去,在那些地方,官场陋习会少很多,我只要一门心思做出成绩即可,也就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了。”

胡林翼之所以选择去贵州,还有一个深藏的理由,那就是他的父亲曾任贵州学政。既然父子俩都是在考官这个位置上意外跌下马的,他就有义务在父亲任职过的地方,重新捡拾起家族失落的声誉,以告慰九泉之下的亡父。

赴任贵州之前,胡林翼在父亲坟茔前做了最后一次告别。他郑重发誓,出仕后绝不会取一钱以自肥,要做一个彻彻底底的清官和好官。

自此以后,一切花边新闻皆从胡林翼身边绝迹。正如陶澍所言,他再无精力旁顾,他全部的智慧和能量都将用于事业之中。

贵州,古之所谓夜郎国,在中华版图中属于比较偏僻的省份,但这并不妨碍百年不遇的治乱奇才从这里起步,前朝的例子是王阳明,他在贵州的“龙场悟道”,开启了光耀其一生的基业。

几百年后,又一个巨星驾临,不过他的当务之急,不是悟道,而是剿匪。

胡林翼的官职是安顺知府。安顺地理位置很重要,有“滇之喉、黔之腹”的说法,商业之盛甲于全省。这个地方商旅多,土匪也多,盗匪们甚至有时大白天都在城里进行抢劫,财物一旦到手,便打马出城,等官兵赶到时,盗匪们早已不知去向。

凡为安顺地方官,无不为之头疼,但又全都无计可施,安顺的治安状况因此很成问题。新官上任三把火,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林则徐保举的知府出新招。

胡林翼上任后,果然对剿匪很重视,他到处找人唠嗑,唠来唠去,唠的都是盗匪,比如,盗匪的姓名,长什么样子,以及经常在哪里出没,等等。可是他所做的也仅此而已,剿匪没有了下文,从不见他督促着官兵去搜索捕拿。

老百姓很失望,没想到林则徐的招牌也不顶用,这又是一个外表亮堂,内心怯懦,还带着一点婉约的家伙,看来除非林则徐亲自来,否则仍然没戏。

盗匪们打听到后,既高兴又得意。同样出于对新官上任规律的了解,他们本来已经做好准备,要到深山里去躲上几天,以便避避风头。现在既然官府如此窝囊,还怕什么?哥几个愿意怎么兜风就怎么兜风好了。

转眼便是除夕夜,盗匪们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当然也要出来聚会。特别是经过这段时间的“和平共处”,他们自认为早就把新任知府给看穿了,这家伙不是无能无用,就是捐了官想捞一票走路,完全没有什么威胁性。

与他们设想的完全一样,胡林翼正在府里宴请同僚下属:又是一年春来到,家家户户放鞭炮,开心重要,别的都不必管。

就在大伙吃吃喝喝,其乐融融之际,胡林翼却悄悄地退出宴席,将他早已精心挑选的巡捕集合起来。当夜他便飞马疾驰,率部赶到盗匪们聚集之所,将其一网打尽。

被抓住时,这些盗匪就像在做梦,根本搞不清楚胡林翼是从哪里钻出来,又是如何知道他们的藏身之所的。

不好意思的人变成了胡林翼:请不要用这么迷离的眼光瞪着我,我只不过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老实罢了。

曾经的绊马坑在关键时候发挥了作用,促成了胡林翼能屈能伸、能左能右的权变特性。与曾国藩类的理学家相比,他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其人品五五开——在好人面前就是好人,在坏人面前,他会表现得比坏人更坏,心机权谋这一套你是玩不过他的。

由于父亲的任职经历,胡林翼知道很多关于贵州的风俗人情,他自己也在贵州住过一年多,对这里不算陌生,所以一来就想好了从哪里着手。就在每个人都以为他无所作为的那段时间里,胡林翼已经像在老家那样,穿着短衣麻鞋,去按图索骥,探寻盗匪们的出没之所了。

寻常官员出行,莫不是前呼后拥,胡林翼却是单行独骑,至多身边带一个同样化了装的巡捕,加上他熟悉乡间的各种事物,能够做到对答如流,所以没有人会想到,他是堂堂知府大人。

为什么要这么干?因为盗匪往往在官府都布有眼线,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把事情搞得如此机密,可以出其不意。胡林翼由此得出的经验是,“与其用捕,不如用民”,巡捕再多也不济事,了解和体察民情才能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胡林翼任职一年,前后逮捕巨盗两百余名,整个安顺的治安环境为之一清。

标本兼治之法

安顺这个地方,原先除了盗匪猖獗,民间诉讼也是一大害。

安顺人爱打官司,芝麻绿豆的事情都要拿来争,而且好胜心强,哪怕是弄到倾家荡产,也非把官司打赢不可。知府面前的积案堆到山高,哪里处理得完,因此不胜其烦,大多数都推给底下的差吏。

差吏对案件的是非曲直没有丝毫兴趣,他们只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和“吃完原告吃被告”有兴趣,结果使得案件再次成为悬案,又积压下来。

就是一些能结的案子,也往往让老百姓怨声载道。原因是官差不够用,只能用社会编外人员,叫作“白役”。能够被派作“白役”的,大多是些无赖之徒,属于对社会有害无益的人。一旦奉命办差,便狐假虎威,竭尽吆三喝四、敲诈勒索之能事。

差吏和“白役”,一文一武,导致“一人投状,十家破产”,百姓畏之如蛇蝎一般。胡林翼的解决之道是无论案件多么琐碎,知府都要亲自审案,不给差吏从中插手的机会。

官府中的差吏称得上是“潜规则”中的宠儿,个顶个的是职业人精。知府要亲自审案,那好,我们就另想辙儿。

老百姓胆子小,对案件程序不熟悉,差吏便钻这个漏洞,对原被告收取陋规。这是要玩智商了。胡知府别的没有,有的是智商。他把办案的程序和规则,缩减到最明白,然后一五一十地全写在传票上,执行傻瓜式的一站操作,让想从中渔利的人全喝西北风去。

别的知府见到案子多,心里便发怵,胡林翼的主意用不完,又不能全烂肚子里,摆弄这些案子简直易如反掌。在搞定盗匪的同时,所有积案、现案全部料理清楚,其中仅积案就有三百余起,而“人自以为不冤”,即使输了官司的人也个个心服口服。

胡林翼深悉标本兼治之法。正如他十三岁时说过的,“今天下之乱不在盗贼,而在人心”,社会的风气和道德水准很重要,这是治本之举。他在安顺倡导修建义学十余所,这些义学由乡里集资,用于供贫困家庭的儿童读书。此外,还组织搜集编写节烈与孝行的事迹,汇总表彰的相关人员多达八百人次。

安顺本为化外之地,文教不兴。自明朝戍边置郡以来,两百年了,地方政府从来没人想到过要报告节孝,这是第一次。后来曾国藩就称赞胡林翼为政的最大功劳就是移风易俗,在他看来,这比胡林翼在“荡平疆土”,建立战功方面的业绩还要可贵。

胡林翼在安顺,屁股还没坐热乎,省里一纸调令便来了。要调他走,不是因为他干得不好,而是干得太好了,尤其胡林翼在平定盗匪方面的举重若轻,真是让省府大员们开了眼界。

比安顺更乱,盗匪更多的地方,在贵州有的是,快让他去。

新的去处名为镇远。原镇远知府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儿,家中还有老母,以及不听话的儿子。他纯粹是为了生计,才不远千里跑到镇远来做个官,可是谁知道一来就掉进了火坑。

安顺明代置郡,与安顺相比,镇远直到清代才真正归于中央政府的统辖之中。由于教育开化得晚,此地的社会治安十分混乱,抢掠、烧杀、拒捕每天都有,可谓是司空见惯。老爷子这么大岁数,哪里承受得了这么重的压力,来了之后没一件案子破得了。上司大怒,便将他给撤了职。

见到胡林翼,老头儿哭哭啼啼,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撤我是应该的,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可今后的生活该如何维持呢。胡林翼很同情这位可怜的前任,不过他首先要应付的还是对方留下的一个烂摊子。

对抓捕盗匪,胡林翼早就驾轻就熟,上任半个月,便解决了原来两个月都无法破获的杀人大案。除去大盗,还剩下当地的一些地痞流氓。这些人公然讹诈商户,收取“保护费”,搅得地方上不得安宁。以前的官府差役本身与之就有勾结,自然听之任之。

胡林翼知道被他称为“贪而滑”的差役用不得,他决定独辟蹊径,弃“役”用“士”。

士者,读书人也,也就是镇远的举人秀才。书读得多的人,一般脑筋都轴,爱认死理,不会像差役那么油滑。胡林翼把访查到的痞棍名单,按所在区域不同,分别交给这些读书人,让他们回去联系乡里宗族,设计将痞棍予以诱擒,然后交给官府。

胡林翼还笑眯眯地做出承诺,每抓住一个痞棍,便赏银五两,再发大银牌一面。举人秀才们有些为难,说要是宗族里的族长或乡民不配合,该怎么办呢?胡林翼拉下了脸:“要是他们不起劲,你们就来报告我,我马上将他们全抓起来。理由嘛,包庇罪!”

一边是政府的奖惩,另一边是乡间的除恶,大家的积极性马上被调动起来。尽管让乡民们动手抓这些往常连根手指头也不敢碰的痞棍,多多少少都有些后怕,但胡大人不是说了吗,不把他们送进去,就得治我的罪,那就不如先送他们了。

地痞流氓一批批地被捆着送往官府,原先神气活现的这帮人至此威风扫地,眼见得是“苍孙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万金油

镇远给予胡林翼的真正考验,还是僻远山区里的生苗。

苗人有生苗熟苗的区分,称得上是懂事的比谁都懂事,浑蛋的比谁都浑蛋。所谓熟苗,就是懂事一些的苗人,这拨人由土司管理,懂汉语,纳粮当差一个不少。生苗与之相反,无组织、无纪律、无法令,而且动不动就要出来盗劫一番,对镇远地方的安宁构成了严重威胁。

过去镇远官府曾多次组织入山清剿,但生苗平时居住于深山幽涧,他们行动敏捷,飞梭来去,官军浩浩荡荡开进山里,却只能像猴一样被耍得团团乱转,次数多了,便失去了再次进山的劲头。

省里把胡林翼调到镇远,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寄望于他率安顺绿营过来平乱。可是胡林翼对绿营兵的能力心中有数,安顺绿营与镇远绿营都没什么区别,完全可以用三个字来形容,叫作“悍而惰”。这个悍可不是战斗力强悍的悍,而是骄悍的悍,此辈也就是见到老百姓比较牛,见到稍微强一些的对手,你就是告诉他杀人不犯法,他也下不去手,整个一群豆腐渣子。

兵不可用,胡林翼弃“兵”用“民”,具体来说就是官出钱,民出力,组织团练进山清剿。

有人说,当兵的都不肯进山,老百姓怎么肯去?这是因为双方利益息息相关,生苗下山,剽掠盗劫,苦的都是居于镇远的百姓,有政府号召,又不增加额外负担,当然会挺身而出,这叫“以民卫民”。

生在富裕家庭,胡林翼从小就知道钱的好处,舍得花钱,也会花钱,他的账算得极其精明。比如说,你要用绿营兵的话,每一千个兵,每月耗费不下六千两银子,如果用团练,只需用一千两多一点的银子,而且效果更好,花钱更少,何乐而不为。

打仗的人有了,至于主帅,用不着再花钱请别人,胡林翼自己就行。

胡林翼读书时的兴趣就是研究地理和兵法,这次找到了实践的机会。他并不贸然进兵,而是先用几个月的时间对苗人的情况进行明察暗访,光地图就画了百幅之多。

知己知彼后,便是抓住重点。胡林翼发现即便在生苗里面,也有好些是良民,并不从事盗掠,要打的话,只须拣最刺头的开刀就可以了。确定名单后,他亲自率团练出击,一举击破盗风最烈的一座苗寨。这一仗打赢,打出了团练的自信,也把绿营的脸给打红了。

绿营虽然很?,但毕竟是正规军,再这样下去,如何在本地抬头立足,于是纷纷向胡林翼请战。此时与政府和汉人相处融洽的熟苗也凑了过来,他们表示愿意派苗兵参与平乱,以与窝里的这些害群之马划清界限。

胡林翼一一欣然笑纳,人多力量大嘛。他组织团练,绿营兵、苗兵共计三万多人,按照所绘地图,将仍然旧业不改,从事抢掠的苗寨全部包围起来,所有山口要隘一律封堵,使其插翅难逃。

在一个月内,胡林翼连破苗寨十余处,擒获有案底的巨盗近三百人。在杀鸡给猴看的威慑中,六十座生苗苗寨主动投案,表示今后寨中若再有人从事盗掠,即自愿捆献。

至此,困扰镇远地区数十年的匪患得以平息。胡林翼捐纳得来的知府原先只是候补,立此大功,很快得以转正,并授花翎。他终于为自己,也为父亲正名了:我们胡家要么不做官,要做就做好官!

仅仅两年时间,胡林翼已经声名大噪,不仅在西南地区,就连京城的皇上都知道有这么一个超人。早在道光时期,只要是云贵各级官吏、封疆大吏赴京觐见,道光就会提到胡林翼,并且还想从他们身上找到答案:“胡林翼的官声怎么会如此之好?”

到咸丰继位,发起求言求贤运动,要各省大吏推举人才。在云贵督抚的保举名单上,无一例外都有胡林翼的名字。咸丰下旨传胡林翼进京,云贵方面急了,坚决不放胡林翼:“我们老实荐才,却不是要他走,他走了,我们这边的摊子该怎么办?”

胡林翼没能走成,省里又把这个总能出奇效的万金油调到了黎平。

雕剿法

需要胡林翼出现的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没有最乱,只有更乱,总之都是别人摆不平的所在。

黎平的情形跟镇远差不多,但这里生苗的凶悍程度是镇远的许多倍,他们不光抢活人的钱,还盗墓抢死人的钱,不光抢掠偷盗,还玩绑票,总之是花样百出,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黎平与广西交界,此时广西大乱已露出征兆,受此影响,以生苗为主的盗匪更为猖獗。胡林翼继续沿用“镇远经验”,用团练来对付盗匪,同时他将自己“剿匪”的实际经验与史书结合起来,验证了自明代以来就总结出的一个有效战术,即“雕剿法”。

所谓“雕剿”,就是轻易不行动,只有在准确掌握情报之后,才向重点目标发动闪电出击,得手后便马上撤离,如同大雕搏兔一般,以此起到擒贼擒王的效果。

在短短半年时间里,胡林翼捕获巨盗三百余人,生苗及盗匪之患均被一举剪除,开黎平二十年未有之气象。

自太平军发起金田起义后,黎平附近州县一个比一个紧张,盗匪跟着闻风而起,四处乱窜,但再怎么窜,他们都不敢踏进黎平半步。这个离战争动乱如此之近的小县城,一时间却仿佛成了世外桃源。当地百姓感恩戴德,每次胡林翼带队巡查,进入村落时,周围都有数百至上千人自发跪伏于地表示感谢。

在云贵官场,没有人不知道胡林翼是平乱专家、剿匪高手,有他在,大家伙都特有安全感。朝廷将云南巡抚张亮基调为湖南巡抚,以便在湖南堵截太平军,张亮基接到调令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将胡林翼带走。

剩下的布政使、按察使一听不干了:您老人家被调走也就算了,但伤了人心不能再破人财啊,胡林翼不在,我们靠谁去?

新任巡抚一到府衙,便被众人围住。听说胡林翼如此重要,他赶紧把胡林翼拉了回来。

为了胡林翼的去留,前后两任巡抚打起架来,两人都上奏皇帝,申述胡林翼跟着自己的必要性。新巡抚的理由是,如果胡林翼一走,势必“士民失望,关系非轻,事关全省大局”。

在巨大的挽留声浪下,胡林翼又被留了下来。这次省里交给他的不再是一城一地,而是一个广大区域——黔东南六府一厅的防剿,全由其一人总理。

这些地方的治安个个棘手异常,除为盗为匪的生苗以外,胡林翼还碰到了一个新鲜名词:“榔会”。

榔会起自于道光年间出现的“榔约”。西南民间盗贼纷杂,官府要么处理不过来,要么就是不作为,不受理。各个村庄为了防盗,就自行创立了这种榔约,做法是合建村公所,并在村公所前面树一根杆子,上面挂一只硕大的竹篮,竹篮下又悬一木牌,凡村规合约都写在木牌之上。

碰到官府久拖未决的盗窃事件,村民们就齐集于村公所,自行破案。一旦抓住小偷强盗,也不送交官府,而是对照榔约,一看,上面说要沉河,就直接装到竹篮里,沉猪笼!

时间一长,村民都觉得多快好省,既如此,我们干吗要费劲巴拉地跑城里去,还要看人脸色?榔约于是俨然成了民间法律,没人报案,所有事务均自行了结。官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你们自己能够处理,便乐得做个清闲人。

渐渐地,榔约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成为能控制榔约的首领,称为“榔首”。有了盗窃或民事纠纷,也不用破案了,榔首一边请巫师“作法降神”,一边让事主光着身子在经文上打滚。用这种办法,竟然就能判断是非曲直,说穿了,不过是由榔首在幕后进行操纵裁断而已。一个乡村自治的临时约定,渐渐地就变成了被人操纵和利用的工具。

道光晚年,湖湘一带连年发生旱灾,全靠从贵州运入粮食,米价于是大涨。当地官府也借此生利,向运粮入湘的农民征收利税。反正米价昂贵,有的是赚头,所以当时大家也不以为意,交就是了。可是市场这东西是在不断变化的,到了道咸之交,湖湘喜获丰收,粮食反输入贵州,造成米价大跌。

跌了你就得把额外利税给取消,然而自从增加这项利税后,官府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有了用途,一个子儿都没能减下来。农民操劳一年,几无所成,自然怨声四起。榔首以此为由,牵头成立榔会,进行抗粮抗官。这样的举动,本来很得一般民众的支持和拥护,但实际上为首者大多居心叵测。

此时太平军已建都南京,民间到处流传着改朝换代的说法,中国人心中固有的皇帝梦一个个都跳了出来。这些胆大包天的榔首与其说是在替老百姓讨公道,倒不如说是在借乱生事,浑水摸鱼更恰当。他们不允许任何一个士民不入会,不入会的话,就把你田地占了,房子烧了。更有甚者,断绝内外交通,围攻朝廷命官,并拒绝交涉。

决不能走

榔会已成事实上的民间帮会,其规模比生苗都吓人,往往聚众上万,远远看去尘土弥漫,同时借助于巫师的“作法”,他们整天狂呼欢饮,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哪里把寻常官兵放在眼里。

官员们对此束手无策,就连少数嚷嚷着要举兵“进剿”的,也是嘴上起劲,真要点名让他去,恨不得即刻卸职回家。

料理这些都得靠胡林翼。胡林翼有多年带兵打仗的经验,要击败榔会完全不成问题,但他认为榔会事件的起因,还在于官府怠于职守,且与民争利,如果能解开这个结,便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胡林翼没有首先派兵,而是委托当地秀才举人,拿着自己的名片去见榔首,表明商谈诚意。可是不管商谈中好说歹说,摆事实讲道理,榔首们就是听不进去,胡林翼的名片也被一摔老远,清官好官的名头起不到任何作用。

胡林翼明白了,榔首就是存心要作对,对老百姓有利没利他们不管。看来又得用“雕剿法”了,他立即调集部队,向事发地点开进。

榔会只是起哄有一套,没见识过真刀真枪,猛不丁听到枪炮声,早就惊溃四散。胡林翼除了抓捕并处决了一些仍在蛊惑民众、闹事作乱的榔首外,余皆不问,同时根据实情核减粮税,安定人心。

真正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没有几个愿意跟着榔首一条道走到黑,榔会风波很快就平息了。胡林翼在西南的声望达到顶点,但他本人却有了换个地方做官的想法,原因是他在经济上入不敷出,快维持不下去了。

知府一级的地方官本来是不穷的,每年仅养廉银就有一千多两,加上其他收入,日子应该很好过,然而胡林翼立志做清官,不仅从不拿来路不正的钱,还常常要自己掏腰包。比如,他在担任镇远知府时,用士用民,没有钱是玩不转的,政府财政有限,出现缺口,胡林翼就只得把自己的俸禄倒贴进去,不然没法把账抹平。

胡林翼入黔八年,年年都要如此操作,养廉银几乎全垫了进去。由于没有钱贴补家用,跟着他的家丁啧有烦言,耐不住清贫的率先脚底抹油走人了,就是几个忠厚老实的,也已流露去意。

入黔时,胡林翼把老母带在身边,以便随时照料。老太太年纪大了,还患有白内障,没有人在旁服侍肯定不行。无奈之下,胡林翼只得靠借债度日,但贵州不是京城,熟人朋友很少,也难以借到钱。

胡林翼没有求财之心,可人总得过日子,母亲也必须赡养,与此同时,人一走红,就必然会招惹红眼病。那些什么事也不干,什么事也干不了的家伙,经常在背后叨叨咕咕,指指点点,说胡林翼“贪功擅杀”。虽然上头并不会理睬这些闲言碎语,但是这些官场流言听多了,人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在平息榔会风波后,胡林翼便咨请进京,以寻求他调。因为当年的求言求贤运动,他早就被列入了赴京名单,只是前几任督抚一直不肯放人,才没有走成。

申请打上去,省府原样退还:决不能走!

你是不是嫌官职和俸禄低?的确是我们欠考虑,这就给你升,由从四品的知府升正四品的贵东道(辖贵州东部府县的主官)。

说实话,如果是太平年月,他姓胡的就算能力再强,水平再高,政绩再突出,也不至于如此炙手可热。只能说是时势造英雄,你不靠胡林翼,难道靠那些酒囊饭袋们去做事吗?所以一定得求着哄着,哪怕是上司反过来拍下属的马屁。

连官都升了,胡林翼就不好意思再提进京的事了。

云贵方面刚刚松了一口气,又有人跟他们抢人才了,这回要人的依旧是两湖地区。太平军发起西征后,两湖频频告急。新任湖广总督吴文镕曾任云贵总督,对胡林翼印象深刻,上任伊时即奏请朝廷调拨胡林翼援鄂。

这次不比求言求贤时期,咸丰一脑门子都是湖北,扑火要紧,其他都在其次,因此立即准奏。皇上说了话,而且态度坚决,云贵方面就是再舍不得,也只好放人。

离开贵州时,胡林翼带走黔勇六百人,还有他积八年时间汇聚而成的用兵之道,后编成《胡氏兵法》一书。

气可鼓不可泄

胡林翼本来是要到吴文镕帐下效力的,可是他刚到湖北地界,吴文镕就已经战死了。湖北巡抚崇纶是吴文镕政坛上的死敌,胡林翼又是吴文镕要来的,吴文镕一死,胡林翼的处境可想而知,那就是要军火没军火,要粮饷没粮饷。

跟着胡林翼的这六百黔勇远离贵州,在衣食无着、粮弹不继的情况下,纵算胡林翼是战神下凡,也不是数万太平军的对手。

胡林翼进退不得,陷入了窘境之中。无奈之下,他只得向翰林院时的好友曾国藩求救。曾国藩虽比胡林翼大一岁,但胡林翼比他早一年考中进士,见了面,他还得喊胡林翼为前辈。早在京城时,曾国藩就为这位“胡前辈”的人望和才能所折服,两人可谓惺惺相惜,接到信便马上伸出了援手。

此时太平军已经渗入湖南,曾国藩答应解送的军火和粮饷无法北运,胡林翼遂率部撤往湖南,自此便实际归入了湘军,也就是曾国藩的指挥系统。

湘军从衡阳誓师出征后,曾国藩率主力在长沙正面与太平军交战,胡林翼则负责长沙侧翼,在平江进行防卫。虽是侧翼,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比正面还来得紧要,一旦太平军从侧翼打开缺口,不仅可直接兵临长沙,还能抄袭湘军后路。曾国藩派胡林翼防守平江,也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了对方手里。

驻守平江的不是正规军,只是平江勇。他们是平江本地的团练,从未经历过大战,听到太平军要来,都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胡林翼率黔勇到来,才稍稍稳住军心。

大战将至,胡氏兵法又要派用场了。

太平军也很重视这次侧翼包抄战,来犯兵马分十余股万余人。眼看敌人黑压压地开过来,众人心慌气短,问胡林翼是否要赶紧出击,胡林翼摇摇头,露出了神秘莫测的表情:“不用着急,老天爷会赏饭吃,我预料敌军马上就会后退,到时再追杀不迟。”

官兵们从上至下都半信半疑。依胡林翼的名气,不至于说大话谎话,可是平白无故地,你怎么知道太平军会后退呢,莫非用你那犀利的眼神吓退他们?

可是说来也怪,一个时辰不到,太平军真的退了,而且还是惊慌失措的溃退。跟着胡林翼打仗的平江勇起先都很紧张,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正面厮杀会有多么凶险,万万没想到需要他们做的,真的只是一场无惊无险的追杀,当下都来了精神,大呼小叫地跃出战壕,向溃退中的太平军冲去。

原来胡林翼早就让黔勇主力抄击太平军后路。他的黔勇人数虽少,但跟随胡林翼在贵州征战多年,有丰富的实战经验,而太平军的出征序列是先锋强,后卫弱,自然吃不消黔勇的突然攻击。后军一乱,前军不知究竟,只会跟着乱,最后导致全军溃退。

胡林翼不让平江勇直接参战,是考虑到气可鼓不可泄,像平江勇这样从未经过历练的团练武装,只能打顺风仗,不能打逆风仗,所以只派他们参与追击战。

经过这一战,平江勇夺得很多旗帜枪炮,由此士气大增,后来成了湘军中极为重要的一支兵源。

在进入湖北之前,胡林翼的任务,或是在湘军的侧翼进行防护,或是在湘军的后方进行平乱,很少出现在正面,但正是因这位后防大将的坐镇,才保证了曾国藩无后顾之忧。

再优秀的后卫,都不可能像前锋那么耀眼。湘军自湘潭一役后,陆师中数得着的是塔齐布、罗泽南,水师中常提到的是彭玉麟、杨岳斌,很少有说到胡林翼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曾国藩兵败江西,石达开对湖北后方发起全面大反攻。

此前胡林翼已被任命为湖北按察使。在出省随曾国藩出征江西之前,他曾忠告湖北巡抚陶恩培:“省城不可守,宜迁治他郡。”武昌是不能守的,还是暂时把省会迁到别的地方去吧。

胡林翼多年平乱,对攻守形势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武昌虽被官军再次攻占,但这座城市历经兵火,城防早已是残破不堪,而且武昌周边从未能够完全肃清太平军,太平军一转眼工夫就可能杀来回马枪。

不料陶恩培不仅听不进去,还骂了胡林翼几句,认为胡林翼不过是一个副省级官员,迁移省会这样的大事是你能随便插嘴的吗?

陶巡抚如此自以为是,是他没有在西南任职的经历,不知道胡林翼这个平乱专家的名号不是白捡的。

胡林翼说了那句话后没多长时间,他的担忧便得到验证:太平军卷土重来,一直攻到武昌城下,陶恩培守着一座危城,果然是守又守不住,退又退不得。

连升四级

太平军杀到武昌时,城里百姓早就逃散一空,能用于守城的只有千余兵卒。武昌周遭却有十九里路那么长,这一千多人撒开来,平均一个城垛只能勉强安一个兵,就这还不够分配。

陶恩培后悔莫及,可身为巡抚,他有守城之责,没有皇帝的准许,擅自逃走是要被问责乃至杀头的。这时幸好曾国藩已派胡林翼等人回援,然而让胡林翼意想不到的是,等他好不容易,快马加鞭地赶到武昌后,陶恩培却不让他进城。

陶恩培这么做,是因为他发现太平军并没有马上进攻武昌,而只是据武昌对面的汉口、汉阳以守。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没必要让胡林翼进城:你直接进攻太平军吧,此谓“以攻为守”。

胡林翼等人所率援军加一块儿,仅三千余人,武昌城外的太平军接近万人,而且士气旺盛,如何能够轻易击退太平军?更主要的是,陶恩培又一次错误估计了形势,他以为太平军一样在守,其实人家只是蓄势待发而已。

太平军能够不断进行无根据地的流动作战,在于他们可以“打先锋”(或称“打掳”)。所谓“打先锋”,不是军事上的派先锋出来打仗,而是四处征集粮草,夺取船只,包括扩充军队。这是太平军自金田起事后最常用的战略战术,其好处是打到哪里就可以把饭锅端到哪里,这个地方空了,再跑别的地方去,一城一城这样打过来,便不愁没有粮饷。太平军不急于攻取武昌,除了等待后续援军外,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打先锋”。

相比之下,官军很难做到这一点。他们的粮饷主要依赖朝廷和地方政府供给,虽然在缺饷的情况下,很多官军的军纪也一塌糊涂,但带兵官随时可能因此遭到地方官员的参劾,他们也不敢像“打先锋”那样把当地给席卷一空。湘军则更特殊,曾国藩在建军时就以“不扰民”为宗旨,粮饷除由政府调拨一部分外,都由地方上募集劝捐,过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日子,一直比较困难。

胡林翼所部到武昌,既不能进城,又得不到其他方面的补给,兵单饷绝,别说打仗,就是不打仗,肚子还饿得咕咕叫呢。此时的胡林翼已升任湖南布政使一职,湖南布政使负责民政及钱粮赋税,可是战争期间,并没有一毛一厘的钱粮可供他调配或使用,而且布政使也好,按察使也罢,都没有巡抚大,人家是省长,得听他的。

上司再愚蠢,还是上司,不能不服从命令,攻是肯定要攻的,哪怕是注定失败。第一次,胡林翼感到前途茫茫,悲观至极。他在家书中留下了遗言,说自出黔以来,才一年的时间里,自己已由从四品(知府)升正四品(贵东道),又由正四品升正三品(按察使),再从正三品升从二品(布政使)。“我不过是一个迂腐书生,才四十多岁,就得以连升三级,位居大吏,就算死了也够本了,你们不用为我伤心。”

寄出家书,胡林翼操起家伙就向太平军发起进攻。这种进攻跟预料的差不多,属于搔痒类型,根本难以撼动太平军阵营,所幸只是他还留着一条性命。

很快太平军转守为攻,朝他的大营杀了过来,胡林翼顿时只剩招架之力,而太平军之所以可以开始投入进攻,是因为他们的粮饷已经筹足,后续援军也陆续赶到了。

虽然胡林翼拼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守住了自己的大营,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武昌失守,陶恩培也以自杀了局。

协防武昌失去了意义,胡林翼被迫移师武昌以西的金口。谕令传来,他接替陶恩培,署理湖北巡抚一职。胡林翼曾经感慨其职务升迁之快,孰料没有最快,只有更快,转眼之间,不是连升三级,而是连升四级,特别是湖北巡抚一职,那是几个月前曾国藩得而复失的职位,这意味着胡林翼以湘军将领的身份,第一个跨入了封疆大吏的行列。

胡林翼能有如此好运,除了湖北军情紧急,咸丰客观上不能不赋以重任外,与恭亲王奕訢入主军机处也不无关系。

道光给咸丰留下的军机处班底,首辅是穆彰阿,但咸丰基本上不听他的,只听从老师杜受田。在穆彰阿被罢黜后,从未进入军机的杜受田更是在咸丰背后呼风唤雨,成了事实上的首辅。

杜受田虽没有大的才识,但他为人谨慎,机敏好学,尤其是非常爱惜人才,曾上疏荐举林则徐、周天爵,又曾保全向荣,做了不少实事。不幸的是,杜受田没过几年就累死了,在咸丰耳边絮絮叨叨的变成了新首辅祁寯藻。

祁寯藻号称道咸年间的“儒宗”,老夫子学问广博,动辄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兴致来了,有时能讲得忘了时间。每到这个时候,咸丰为了表示敬师重贤之意,都不得不装出精神抖擞,越听越爱听的表情,只苦了那些站立听讲的其他军机大臣,个个叫苦不迭。

祁寯藻有学问倒是有学问,但在处理实务方面却非常迂腐无能。他认为湘军兴起不利于清室,因而时时排挤曾国藩。当初在咸丰面前说曾国藩坏话,导致曾国藩丢掉湖北巡抚,乃至在七八年时间里都有责无权的人,有的史料说是彭蕴章,还有的则说是祁寯藻。反正不管是谁干的,这两人对曾国藩和湘军的态度基本相同,属于一丘之貉,不分彼此。

和道光年间一样,若是和平年代,这类老爷子几乎是众望所归,连皇帝都得把他们抬出来充门面,然而到了战争或者形势复杂的时期,就明显不如原来那么吃香了。

到北伐的太平军即将逼近北京,咸丰可以明显感觉到军机处的不得力,乃至于不得不委任奕訢为军机大臣,帮自己掌管政务。

号令不出三十里

以皇弟来协理朝政,涉及危及皇权这一敏感的话题,所以在清代极少先例,在军机处设立后,也鲜有亲王能入值军机。咸丰不惜逾越常规,既是时势所迫,同时也是出于对奕訢的高度信任。

皇兄信任是好事,但如果你不知轻重,妄自尊大,就叫“给脸不要脸”了。奕訢不是那种没有觉悟的人,加上他资历浅,所以刚进军机处时始终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彭蕴章在咸丰面前叨咕曾国藩时,奕訢已在军机处,尽管他比祁寯藻、彭蕴章等人要务实得多,也清楚地知道曾国藩和湘军的分量,却还不便插嘴。不过这种情形到一年后就得到了改变。

奕訢一开始没有显山露水,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对军机要务尚不熟悉,等到立住脚后,他那别人无法比拟的特殊光环就不是祁老爷子所能罩得住的了。于是祁寯藻只好称病求退,咸丰连慰留这样的面子活都没高兴做,当即予以批准。

奕訢代替祁寯藻成为首辅,替皇帝哥哥打理各种政务军务,而以他为主的军机处对湘军也少了流言,多了支持,胡林翼正好赶上这趟便车。

不过对于胡林翼来说,这个湖北巡抚的职务又来得实在太迟了一些,在太平军反攻进入武昌后,它的实际职权范围和按察使、布政使差不多,几乎就是一张空白委任状。

在金口,胡林翼的“号令不出三十里”,命令最多在三十里范围内有效,出了这三十里,对不起,就是人家太平军的地盘了。

胡林翼能做的只有赶紧夺回武昌,并把太平军逐出湖北,如此才能真正履行他作为巡抚的职责,也才能重新获得一个稳定的后方基地。

他所能实际指挥和调用的军队,仍是湘军,其中包括由湖南赶来的水陆援兵,与原来相比,总计增兵六千多人。打仗当然是人越多越好,然而人多了,所需粮饷和军火也就相应多了。

这时朝廷已经发不出粮饷,前线打仗完全靠自筹,或者各省之间相互调拨。胡林翼在湖北“号令不出三十里”,自然是什么都弄不到,只能寄望于湖南。可是湖南由于久历兵祸,同样清汤寡水,根本拿不出来。胡林翼又请求从川陕等地解运粮饷,但兵荒马乱的,运个粮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样一来,不要说军火,就是必需的口粮都常常出现缺口。如果大家伙都待在营地里不打仗,或许还可以将三顿减为两顿,吃饭改为喝粥,打仗就不行了,卖力气的活,少吃几顿饭,当兵的连刀枪都拿不动。为了让兵勇们不饿肚子,胡林翼不得不四处求援,恨不得上天入地,最后把老家的口粮都运到金口来救急了。

时间对胡林翼来说显得越来越重要,早一日进入武昌,他就能早一日卸掉粮饷不继这个大包袱。

从数量上看,防守武昌的太平军是湘军的好几倍,起先也都是太平军占于上风,但是胡林翼凭借高超的军事指挥能力,很快就扭转了战局。比如,他的陆师吃了败仗,水师却发动登陆战,从太平军的身后冒了出来,结果两相夹击,反而把太平军给杀得大败。又如,他会将陆师也分兵几路,纵使一路吃亏,另一路也会以奇兵的形式,从侧后发动突然袭击,使太平军防不胜防。

胡林翼通常还留有足量的预备队,随时投入作战,这都是即使在现代战争中也不过时的战术原则。几个回合一过,太平军遭到很大损失,守卫武汉的主将韦俊也着实尝到了胡林翼这位平乱专家的厉害。

韦俊是北王韦昌辉的亲弟弟,因为北王的关系,颇受太平天国看重,但他又不是纯粹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人,很有些真材实料。自随兄长参加金田起义后,太平军三次攻克武昌城,韦俊都在前线效力,所以湖北当地有“韦俊三打武昌城”的说法。

曾国藩当初能在短时间内一举攻破武昌,除了投入本钱比较大以外,不得不说,很大程度上还有赖于作为守将的石凤魁、黄再兴的“帮忙”。韦俊可不是这样的笨伯,他深晓用兵之道,在失利后,即马上进行收缩,并且不再轻易出战。

胡林翼不怕与太平军作战,怕的就是太平军不跟他战,因为太平军耗得起,他耗不起,没有粮饷啊。韦俊也看穿了这一点,不管胡林翼在城下如何讨敌骂阵,大白天就是不出来。反正城墙坚固,胡部要硬攻,他就拿火炮招呼,到了晚上再大股出城,迂回到胡部后面实施袭击。

一山难容二虎

几天时间就这样白白地流了过去,原来的粮饷在慢慢少下去,新来的则望眼欲穿也见不到踪影。胡林翼看在眼里,堵在心头,一个劲儿地做噩梦。

既然开不了源,他就只能先节流,把打仗不够卖力的兵勇拣出来,开掉了一千多人。这样虽然节省了粮饷,但兵力也单薄起来,没法形成声势。

一边是可用之兵少了,另一边太平军高挂免战牌,胡林翼碰到了当年孔明对阵司马懿时所遇到的那个著名困局,他得找到破局之法。

孔明的办法,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字:诱。

太平军白天不出来,但他们晚上会出来。胡林翼将兵力分为六路,三路诱敌深入,三路进行埋伏,几仗下来,歼灭太平军近五千多人,解散胁从千余人,取得了连战连捷。

可是孔明接下来的尴尬,也同样落到了胡林翼身上——仗是打赢了,然而韦俊正因为吃了苦头,得了教训,自此任你再怎么诱,就算是把女人衣服送进城去,他也不予搭理了。

武昌周遭有十九里路长,太平军围城时也得用上万人,湘军就这么可怜巴巴的几千人,还给裁掉了一千多,哪里围得住。若是硬行攻城,伤的又都是精锐,胡林翼由此苦不堪言。

湘军缺粮缺饷,韦俊看得真真的,并且紧紧抓住对手这一软肋不放:你缺粮,我还要再断你的粮。

胡林翼为了接应来自川陕的粮饷,在北岸距汉阳西南七十里处的奓山建立了陆师大营,韦俊便指挥驻汉阳的太平军多次对奓山大营发起主动攻击,以便完全彻底地切断这条粮道。眼见奓山危急,胡林翼被迫调整部署,亲率陆师主力渡江北上。

战事随即移至汉阳。在胡林翼到达之时,正好奓山守军吃了败仗,幸亏主力前来救急,才保住了运粮的命根子。

鉴于汉阳对奓山的威胁,胡林翼决心先夺回汉阳,但是韦俊采取了同样的固守之法,打不过就缩到城里,你攻城我放炮,胡林翼能得到的除了伤亡还是伤亡,双方再次处于僵持阶段。

唯一让胡林翼感到宽慰的是,水师有了不小的进展。

湘军水师自湖口之战被分割后,就一拆为二,困于鄱阳湖内的称为内湖水师,长江上的称为外江水师。外江水师随彭玉麟退到湖北时,能看得过去的战船仅余七十多艘,战斗力大不如前。

彭玉麟在金口建造船厂,一边修复旧船,一边赶造新船,同时从湖南招募水勇,渐渐地开始恢复元气。一个月后,杨岳斌率在湖南重建的水师赶到金口,与彭玉麟合兵一处,整个湘军水师基本达到了湖口战前的规模。

就在胡林翼兵援奓山的同时,水师也奉命配合行动,并在江上取得了胜绩,但他们在返回时却做错了一道选择题。

要回归北岸的水军大营,当时共有两条归途可选,一条近路,但要从武昌和汉阳城下经过,容易遭到城上的炮火攻袭,另一条稍远,不过可以避开太平军的炮火。

大部分水军将领都主张走远路。说是远路,其实也远不了多少,安全第一,为什么一定要往对方枪口上撞呢?杨岳斌却把脖子一梗:“我偏不绕着走,就要从太平军眼皮子底下过,看能把我怎的。”

杨岳斌要硬闯,彭玉麟亦不肯露怯,出发时还走在杨岳斌前面。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两人坚持的已全不是意见,中间还带了不少的意气。

在湘军水师中,彭杨组合犹如陆师里的塔罗组合,一文一武,双峰并峙,但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双方的隔阂和矛盾早在湖口之战时就已初显端倪——杨岳斌回后方养病,彭玉麟就指挥不动其部属,还非得他老人家自己来带队不可。

这次在湖北,终于又别起了苗头,而且别着别着,就别出了祸。太平军发现对手要闯关,立即以长龙快蟹横截中流,迫使湘军船只只能贴岸行驶,城上则万炮齐发,湘军被击沉多艘战船,战死两三百人。

在炮火声中,彭玉麟的坐船也中了招,桅杆被轰折,船只无法前进。这时他看到杨岳斌的坐船驶近,赶紧招手呼救,但是让彭玉麟心寒的情景出现了,杨岳斌竟然充耳不闻,一转眼的工夫就自顾自地飞驶而去。

万幸的是,随后又驶来一只舢板,彭玉麟纵身跳入,才免于一死。回到军营,大家知道这件事后都很气愤。湘军内部最重情义,比如,哨官如果有了积攒下来的薪水,会存放在营官那里,而不识字的哨官甚至普通士兵,也会请营官帮他们写家信,大家相处得犹如一家人,像这种败不相救的情况以往极为罕见,更不用说是堂堂水军将领了。毕竟,意气跟义气不是一码事,你们再怎么要见高低,上了战场也得像亲兄弟一样团结互助。

彭玉麟的心里虽不好受,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风大水急,很可能他没听见吧。”

反过来杨岳斌为此所要承受的压力也很大。两人由争强好胜变成了暗生芥蒂,尽管仍在一起共事,但自此却如同坐一辆马车的陌生乘客,对彼此的存在视而不见,无论是表情还是语言,都没有任何交流。

最难熬的时期

彭杨不合的消息在军营里传得沸沸扬扬。胡林翼听到后很是着急,他给彭杨分别传话,以会商要事的名义把两人一齐请过来。

彭杨并不知道胡林翼同时请了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杨岳斌先到,来了之后,宾主谈得很是开心。过了一会儿,彭玉麟也来了。杨岳斌一问,说谁来了,彭玉麟?啊,那我要跟您告退了。

胡林翼一把将他拉住:“是彭玉麟,又不是彭老虎,你怕什么?”杨岳斌只好勉强坐下。

彭玉麟进门突然看到杨岳斌在座,愣了一下之后,也转身就要离开。胡林翼又跑上去,连拖带拽地将他留住。

彭杨相对而坐,谁也不说话,场面极其尴尬。胡林翼见状,就令从人摆上酒席,并亲自给二人斟上酒。

接下来的一幕把彭杨都给惊倒了:胡林翼竟然端着酒杯跪在了地上。

敬个酒也不用来这么大的礼啊!彭杨手足无措,不知所以。

胡林翼说:“天下糜烂到这种地步,全靠你们几位协力同心,才能迎来转机,现在你们却又生出罅隙,那么国家的中兴还能有什么盼头呢?”

说到动情处,胡林翼禁不住泪流满面。

他在贵州八年,平了无数的乱,可是与两湖一比,贵州的乱只能叫作“小乱”,两湖才是“大乱”。要对付云诡波谲的“大乱”已不容易,这使他隐隐然已有了才枯力竭的感觉,若再给添上一个“内乱”,确实是要了他的命。

眼看眼泪已经打湿了巡抚的衣衫,彭杨羞惭万分,都对胡林翼说:“我们真是不识大体,辜负了您的期望。如果以后再有参差,上无以对皇上,下无颜再见您。”

在胡林翼的苦心调和下,彭杨终于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一场可能影响全局的风波结束了。

刚刚解决内部矛盾,胡林翼就听到了一个让他顿足的消息:金口大营危急。

在胡林翼转守为攻时,湖北境内的太平军就已向武昌附近大举增援。趁湘军主力渡江北上,韦俊集合援军及武昌守军,对金口大营发起猛攻。

金口与胡部大营不过一水之隔,但胡林翼却不知如何去救。他的兵力本身已极其单薄,统共七千陆师,留了三千在金口,带了四千主力北渡。要再返回去援救的话,这四千人分少了无济于事,分多了就等于全军赴援,北岸又得被太平军所据,前面算是白忙活了。

就是这么一犹豫的工夫,韦俊就占领了金口。失去金口,意味着北岸湘军将腹背受敌,胡林翼审时度势,赶紧从汉阳城下撤军,一直退到奓山,以护住粮道。

这是胡林翼一生中最难熬的时期,守着粮道,可是眼巴巴地就是看不到粮饷在哪里。路途遥远当然是首因,另外一个因素,则是有的饷银早已被沿途官军给提前截去了。

湘军的军饷断了五个月,到退守奓山时,连米缸子都空了,此后整整断了一个月的粮,官兵们吃着上顿没下顿,实在撑不下去了。1855年9月18日,太平军大举进攻奓山。平时就怕太平军窝在家里不出来,现在好歹出来了,胡林翼赶紧下令整兵出击,可是命令传下去就没了声响,面黄肌瘦的兵勇们没人动弹。

胡林翼还没回过味来,又硬拖着把他们给拉出来,但未等正式交锋,众人就大叫着狂奔逃回。

震惊了!自出仕贵州,胡林翼打过数不清的仗,但未战先溃对他来说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这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刺激。

湖口战败后,作为主帅的曾国藩激愤到要骑着马去做自杀式冲锋,现在胡林翼也想这么做。他牵过一匹战马,就准备单人独骑去与太平军拼命。

马夫见他神色不对,急忙将马旋转了四五圈,然后朝空中挥响马鞭,将马向相反方向赶去。马已经晕头转向,一跑起来就无法停顿,当下嗒嗒嗒地就奔到江边。江边正好有水师战船,听说胡林翼在此,众营官赶紧帮着收拢残部,并用船运来援兵,才总算让他稳住了阵脚。

三天后,从荆州转来的川饷押解来营,标志着胡林翼终于从苦海中得以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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