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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帝国风云——胜天半子

历史大观园 还原历史 2020-06-23 09:04:10 0


自移师皖南以来,祁门大营不仅处于太平军大范围的四面包围之中,而且数次受到直接的严重威胁,这让曾国藩开始认真考虑此地是否适宜作为大本营驻扎地。曾国荃给他写信,认为祁门乃偏隅之地,格局太小,应“出大江规全局”。曾国藩觉得很有道理,遂决定移营东流。

同是移营,危急时移营与局势略定时移营,在意义和价值上是完全不同的。曾国藩称之前不肯移出祁门为“固执之挺经”,如今移营东流,则是“通融之挺经”。一句话,不看周围的人怎么说,就看当时当地,值不值得、需不需要那样去做。事实也是如此,东流位于江岸之上,曾国藩移营东流后,与水师联络,协调南北两岸的作战都变得更为方便了。

曾国藩在皖南如此艰苦撑持,毫无疑问是为了让胡林翼能够集中湘军主力,更好更快地取得安庆战役的胜利,但就在这段时期里,他的老搭档其实也正如坐针毡。

笨人下棋

曾胡在发起东征时,对整个战役计划做了精心部署,并分出了一二线,其中第一线是安庆、桐城及祁门一带,第二线是湘鄂交界的大别山各要隘。不过这一部署存在着一个致命弱点:湘军的主力部队几乎全都被集中到了第一线,湘军本身兵力不多,这样一来,第二线便只剩下了成大吉、余际昌等寥寥几支部队。

据估计,集结于皖北的水陆步骑各军在极盛时超过了六万。很多人事后批评胡林翼得安庆之心过于急切,把重兵都调到了皖北,致使后方空虚,犯了兵家大忌。实际上,胡林翼对这种情况是有心理准备的,可以说是有意为之。按照他的观点,“进兵求战,约不过五六分可靠便应放手放胆”“兵事怕不得许多,算到五六分便须放胆放手,本无万全之策”“若处处设备,即十万兵,无尺寸之效”“处处设备,必致处处无备”。也就说,胡林翼在做出进兵皖北的部署时,就预料到要冒一定风险,可是为了集中兵力,他又认为这个险完全值得一冒。

如果说胡林翼排兵布阵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已经提前预估了风险和收益,大营前移却实实在在是犯了一个冒进的错误。胡林翼的大营本来设在英山,此处距鄂东重镇黄州不足两百里,又为大别山要隘,犹如一面屏障,可以对第二线起到加强和巩固作用。可是在陈玉成西征后,为了支援和指挥第一线的作战,胡林翼临时将大营迁到了太湖,第二线由此变得更加薄弱。

1861年3月6日,陈玉成率部大举西进,守卫安徽霍山的余际昌部进行抵御,但太平军自黑石渡绕迂回至敌后,余部大败,七营人马被歼了四营。

霍山之后是英山,由于胡林翼大营已经前移,英山没有兵勇,太平军不费吹灰之力便予以占领。从英山到武汉,沿途各府县均无兵守卫,不过是在唱空城计而已,太平军如果要攻取它们同样是轻而易举,如同摧枯拉朽般容易。

消息传至胡林翼的太湖大营,胡林翼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有想到陈玉成能够如此迅速果断地奔袭其后方。眼看着风险和收益将严重不成比例,他一边叫苦不迭,痛骂自己“笨人下棋,死不顾家”,一边向曾国藩表示,是自己谋划不周,愿负其罪。

奉胡林翼之命,原驻扎于青草塥的李续宜部急忙回援湖北。李续宜出发不到两天,陈玉成却又假冒湘军旗号袭取了黄州府。黄州是湖北重要的财赋之区,地丁糟粮征额几乎达到全省的二分之一,有“黄州钱漕半一省”之称,同时它东距大别山,西至武汉都不过百里,为武汉外围的军事要地。

黄州被攻破,使得整个湖北为之震动。恐慌情绪迅速蔓延于省城,老百姓争相逃避,胡林翼的夫人当时住在省城,也赶紧带上他们夫妇过继的儿子逃难。短时间内,各粮台、军火总局全都人去屋空,总管粮台的阎敬铭号令不灵,愤极之下欲上吊自杀,虽然最后没有死成,但也几乎断气。

城中秩序变得极其混乱,监狱里的囚犯纷纷闹着要出来。一些社会上的人也极力渲染太平军即将入城的消息,试图从中作乱,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公开抢劫。幸而湖南布政使唐义渠颇能沉得住气,他带队巡察全城,并亲杀数人,城内秩序这才稍稍稳定下来。

得知武汉已呈瓦解之势,正卧病在床的胡林翼既惊又悔,大口吐血不止,连连哀叹:“临死而得罪一省之官民,何颜复立于人世哉!”其间,他三次向水师救援,一天之内连发四次急信给李续宜,说:“贼(太平军)入黄州,恐日内又假冒官兵,分兵掳船渡江,扰入武汉矣!”

无论湘军水师还是李续宜部,抑或本来就留守湖北的舒保部,都还没能够赶到武昌。汉口没有城墙等防御工事,武汉守军仅有两千余步兵和数百骑兵,防卫力量极其薄弱。太平军只要继续西进,不仅汉口唾手可得,即如武昌、汉阳也不难迅速攻下。

事实上,太平军先头部队已进至距汉口不过四十里的滠口,但陈玉成并未抓住这一大好战机,指挥主力直捣武昌,而是在前锋部队小挫于滠口之后,即游移不前。

按照《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规定,汉口、九江均为中方所增设的对外开放商埠。英国驻华海军司令何伯沿江察看商埠,行至汉口,得知太平军已攻占黄州,并有进一步攻取武汉的迹象,他忙派参赞巴夏礼前去黄州会见陈玉成。

见到陈玉成后,巴夏礼强调英方在汉口有商业利益,要求太平军不要攻打武汉。陈玉成听后,居然一口答应放弃进攻武汉,接着便分兵攻向湖北腹地的其他府县。

要不要撤围

李秀成在上海战役中吃过英法联军的大亏,导致太平军对洋人普遍有所忌惮,这应该是巴夏礼哄骗和恐吓之术能够得逞的一个原因。除此之外,由于李秀成没有及时赶到,使得太平军无法对武汉实施钳形攻势,而陈玉成又缺乏单独进军武汉的足够信心,则是不容忽视的另一个原因。

李秀成是第二次西征计划的主要制订和发起人之一,本应与陈玉成达成高度默契,但他此次入赣,主要着眼于扩充自己的武装,即先接收原石达开旧部和江西当地的起义军,之后再借道江西入鄂,接收湖北的起义军,与陈玉成协同配合反而被放到了次要位置。

孤军深入和部队滚雪球一般地不断扩大,迫切需要李秀成通过一路攻城略地来获得补给。与此同时,为保障皖南湘军的粮道,左宗棠被牢牢牵制于景德镇一带,江西内地各府县力量薄弱,李秀成想打哪儿就打哪儿,肆行无忌,哪里还能够如约进军湖北?否则的话,李陈联手,武昌可能早就拿下了。

李秀成是太平军少有的具备大局观的将领,他违背天王意愿,打着接收赣鄂起义军的由头,执意主持南路军的西征,其实更多的出发点还是要解安庆之围。孰料打着打着,竟真的舍远略就小利,丢了西瓜捡芝麻,与初衷背道而驰,从中亦可见太平军在统一指挥、团结作战方面存在着多么严重的弊端。

既然本身对攻取武汉就没有把握,陈玉成也就乐得答应洋人,送对方一个顺水人情了。可是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这一决定是个不折不扣的下策,太平军虽然分兵攻取了德安、孝感、随州等地,但只要武昌不丢,对湘军就无法造成足够的震撼,也根本无法再牵制和调动其在安庆的部队。对于这一点,李秀成看得很是真切,他叹息道:“英王错了,这样做只会使安庆之围更加坚固,他(指湘军)有水师可济饷,安肯救此不急之城?”

陈玉成的分兵为湘军回援武汉赢得了足够的时间。先是李续宜的步兵与舒保的骑兵绕道抵达武昌,使省城防务得到大大增强,随后湘军水师彭玉麟部、从援川军中截留来的湘军刘岳昭部四千余人也双双回援到位,从而进一步增强了湘军在湖北的实力。在这种情况下,陈玉成再不可能像刚入湖北时那样如鱼得水了。

其实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陈玉成当时不惜一切代价,舍“不急之城”而攻武昌,甚至顺利地把武昌拿下来,湘军也不会撤去安庆之围。

围绕要不要撤围,曾胡此前已进行了紧急磋商。胡林翼确实有所动摇,但曾国藩的态度异常坚决,在他看来,武汉即算是丢掉,很快就能夺回,可是安庆一旦撤围,以后要想再进行围困就太难了。他还判断,陈玉成奔袭湖北,其意无非是援救安庆,只要湘军死死围住安庆,不管最后武汉守不守得住,陈玉成必定还是要回援安庆。

不出曾国藩所料,1861年4月22日,陈玉成在攻占湖北广济、黄梅后,便就势折回安徽。

归根结底,太平军第二次西征的主要目的是援救安庆,陈玉成突袭湖北,也是为了围魏救赵,牵制湘军和迫使其回援,以解安庆之围。胡林翼被搅得心神不宁,不得不派李续宜紧急回援湖北,说明这次长途奔袭至少已部分实现了既定目标。更重要的是,干王洪仁玕、章王林绍璋正从天京出发,率大批人马西援安庆,陈玉成势必要前往会合,以集中兵力救援安庆。

陈玉成进入安徽境内后,首先受到威胁的就是太湖。太湖乃胡林翼大营所在地,城中只有五百人固守,但胡林翼仍坐镇城中一动不动。左右劝他赶紧转移,他答道:“帅府所在,即官员职责所系。潜山、太湖,百战得之,岂可轻弃?我就是在这里守上一两年都不怕敌军进攻,而且我相信敌军也不敢攻。”

事实上,胡林翼此时正在病中,连日吐血,真要出城行动也很困难,而且他和曾国藩不肯迁出祁门时的心境一样,都担心大营一动,会极大地动摇安庆、桐城两地的军心,所以只能咬着牙硬撑。

所幸陈玉成的心思完全不在攻克太湖之上,在他的率领下,所部一路风驰电掣,兼程并进,经过太湖、宿松时都没有停留,最后取道石牌,直接屯扎于距安庆仅十五里之遥的集贤关。

陈玉成此次回援,一者急于解安庆之围,二者如李秀成在江西一样,也怕粮草不济,所以急切地希望能够速战速决。这些都没有超出曾国藩的预计范围,他认为陈玉成的急躁求战正是己方取胜的一个有利条件,因为部队行军太快,气势太足,必然容易暴露出破绽。

在胡林翼病重的情况下,曾国藩更多地担负起了安庆战场的指挥责任。他致信曾国荃,让曾国荃务必沉住气,先稳住数日,在这数日之内,不主动出战,不随意呐喊,如果隔得较远,枪炮无法准确命中,也不准对太平军乱放一枪一炮。

以静制动,通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规律来制服对手,最早是罗泽南琢磨出来的独门功夫,经他和曾国藩等人共同总结推广,早已成为湘军的老战法。曾国藩断定,太平军在数日猛攻而无法得手的情况下,锐气必然会渐渐消退,到时再以多隆阿、鲍超两军实施夹击,此役将至少有六七成胜算。

功亏一篑

安庆地势依山傍水,南濒大江,北倚龙山,东经菱湖。菱湖是一个方圆仅十几里的小湖,有水道与枞阳相通,并可由枞阳进入长江,但枞阳在半年前就已被湘军攻克,所以安庆守军无法经由枞阳入江。

在曾国荃部和湘江水师的围困下,安庆城只有通过菱湖与外界交通,城内守军也经常用小船偷运米粮入城。1861年4月29日,陈玉成在菱湖北岸的中空地带筑垒十三座,安庆守将叶芸来隔湖呼应,在南岸筑垒五座,两边用小船进行联络。

从5月1日起,由陈玉成亲自督军,城外太平军分成十余路猛扑曾部外壕,叶芸来同时对内壕进行突击。曾国荃除依壕坚守外,另请水师将长江中的二十余艘炮船抬入内湖,用以阻遏太平军内外部的联系。

在水勇抬船入湖的过程中,曾国荃派战将萧孚泗出壕护卫。太平军发现后立即对萧部予以包围,幸亏曾国葆拼死援救,才把萧孚泗救出来。此后抬入内湖的炮船开始进行巡弋,太平军的小船不断遭到攻击。

陈玉成在水上没有反击能力,只能在陆上加强攻击,希望能够逐步控制菱湖四围,打破湘军水陆结合的封锁线。之后太平军所筑营垒日益增多,直逼湘军营垒,经与众将商议,曾国荃决定派曾国葆在东路湖边筑垒,以进一步遮护水师。

陈玉成非常清楚湖边筑垒对己方造成的威胁,他对部下说:“清妖(此处指湘军)若于东路筑垒,可制我死命,不可不争。”随即组织敢死队出击,竭力阻挠湘军筑垒。湘军则一边筑垒一边抵抗,最后曾国葆率部用一昼夜的工夫就筑成了湖边营垒。太平军功亏一篑,城内城外无法再顺利通过小船进行联系。

这时陈玉成所企盼的援军已纷纷赶到。就在安庆之战打响的第一天,干王洪仁玕、章王林绍璋抵达桐城,二人会同庐江守将吴如孝,率两万人马自桐城南下。多隆阿闻报,急忙予以阻击。

在太平天国后期的主要统兵将领,洪仁玕、林绍璋最不受湘军重视。洪仁玕虽贵为天国军师,但缺乏实战经验。林绍璋本非大将之才,早期湘军曾靠着被称为“初兴第一奇捷”的湘潭战役翻身,林绍璋在那场战役中出尽了洋相。

吴如孝倒是一员勇将,然而官阶太低,没有发言权,结果是三个臭皮匠也顶不了一个诸葛亮,多隆阿拿捏起来简直是轻轻巧巧——先以疲劳困乏的兵勇示弱,将太平军诱至桐城南四十多里处的新安渡,然后予以一顿猛击。太平军大败,被迫退回桐城。

两天后,堵王黄文金率七千人自芜湖北渡,会合林绍璋等人及两万捻军,与多隆阿再战于新安渡。黄文金的军事才能跟李世贤、杨辅清是一拨的,在太平军将领中处于中上水平,但连他也不是多隆阿的对手,援兵再次落败。

安庆战役打得如火如荼,多隆阿也已经两度出手,曾国藩却始终没有令鲍超北渡。除了皖南尚未脱离危急状况,需鲍超一军稳定人心外,曾国藩更多的考虑是鲍超要么不北上,一旦北上就要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和效果。

鲍超虽然归曾国藩节制的时间不长,但曾国藩对他的特点已然了如指掌。根据他的观察,鲍超及其霆军固然优点很多,可称得上是皖南湘军的镇山法宝,然而也有沉不住气这一缺点,即所谓“少一静字”。

陈玉成此次急于速战速决,如果提前将鲍超派到安庆,反而更容易激发起陈玉成的斗志,一上来必然是拼命死战,由于太平军锐气尚在,胜负委实难料。可要是晚一点派出鲍超,安庆外围仅有多隆阿,曾国荃又是陈玉成以前没打过交道的,他就可能生出轻敌懈怠之心,便于而后鲍超、多隆阿进行夹击。

原先曾国藩预计曾国荃只需“稳守数日”,因为太平军援兵赶到等突发情况,变成了“坚守半月待援”,但不管安庆战场的局势如何惊心动魄,曾国藩始终没有轻易遣出鲍超。

1861年5月10日,曾国藩将大营自祁门移至东流。当天他认为时机已到,向鲍超发出了北渡赴援安庆的命令。与此同时,胡林翼也将湘军方面的另一援军成大吉部调往安庆。

陈玉成连续猛攻湘军壕堑未果,所部士气已受到很大影响。林绍璋、黄文金等被多隆阿所阻,无法前来会合,加上鲍超、成大吉即将到达安庆,陈玉成的处境变得更加尴尬,为免陷入被动,他只得率主力部队暂时退至集贤关外。

5月16日,陈玉成做了以一己之力,独立硬攻安庆外壕的最后一次尝试。这次尝试仍然归于失败,之后他便自率步骑兵五六千人,在突破多隆阿部的阻挠后,前往桐城接应会集于那里的援军。

第一悍党

集贤关外有一座赤冈岭(据考证实际应为雉冈岭,但因湘军奏报中都写为赤冈岭,故得以沿用)。陈玉成在赤冈岭筑成了四座坚垒,他前往桐城后,赤冈岭由所部主力刘玱琳等率四千人据守,与关内十三垒互为掎角。

陈玉成前脚刚走,鲍超、成大吉及水师杨岳斌部即对赤冈岭发起攻击。这三支人马加起来超过万人,为太平军的三倍,鲍超的霆军更是湘军第一劲旅,可是结果不但没能攻下赤冈岭,还承受了极大损失,伤亡者竟至三千余人之多,为湘军建军以来所未见。

被打得这么惨其实也不冤,除了攻守态势不同外,还因为他们遭遇到的是当时太平军中首屈一指的精锐武装,按曾国藩的说法是“最悍之党”“第一悍党”。

陈玉成把他的基干力量都留在了赤冈岭,四千士兵个个都是参军多年的老兵,贾仁富、李四福、朱孔堂等诸将也都是自金田从军的老将,可以说兵是强兵,将是强将。统领留守部队的刘玱琳既是参加金田起义的元老,也是陈玉成麾下最为骁勇善战的将领,此人顽强敢拼,能打硬仗,每每在大战中充任先锋。作为对手,曾国藩对刘玱琳极为赞赏,私下甚至避开将太平军官兵称为“贼”的习惯,称其为“玱林先生”或“玱翁”。

刘玱琳部坚守四垒,血战到底,杀得湘军尸横遍野,赤冈岭之战也由此成为安庆战役中太平军打得最顽强的一次小战役。这一战役令湘军内部大受震动,其中最为失望的人莫过于曾国藩,他原以为派鲍超北渡即可解决问题,可没想到鲍超上去了,攻击兵力在数量上也前所未有地占有极大优势,最后竟然打成这个样子。

失望沮丧之余,曾国藩连一直坚守的心理防线都守不住了。他敦劝曾国荃考虑“退兵驰围”(即撤安庆之围),说:“若不弛围,而全军又没有后顾之忧,此为上策……若不弛围,但全军又不能免除后顾之忧,则不如弛围,尚可偷安旦夕。”

曾国藩突然退缩,当然有为胞弟安全着想的因素,然而曾国荃对此却并不领情。他不但不撤围,还把“长围久困”扩大开来,再掘长壕,用以围困关内十三垒。

以胡林翼为首的其他将帅也反对撤围,胡林翼在给李续宜的信中透露:“涤帅(曾国藩)欲撤安庆之围……沅浦(曾国荃)不应,厚庵(杨岳斌)恐亦不应。……今湖北江西已吃大亏,忽又撤围,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曾胡在指挥作战时虽不时产生意见分歧,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团结无间,尤其是两人各有所长,常能发现对方所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这回胡林翼就显得比曾国藩要高明,他认为,赤冈岭挫败后应及时改变战术,“断不可太急,急则狗贼(此处泛指陈玉成所部)必遁矣”,应该如同曾国荃压制关内十三垒那样,也用以静制动的战法来对付关外四垒。

胡林翼向鲍超等前敌将领下达明确指示:“官军应四面包裹,不放此狗外窜,只凭垒固守,持重不战,贼必自来求战。待其精疲力竭后可方起而破之,狗可屠也。”

遵照胡林翼的指示,鲍超等人不再对赤冈岭实施强攻,而是予以四面围困,同时还围绕关外四垒修筑了数十座炮台,连日对炮台进行轰击。

杀人如麻

刘玱琳是和鲍超差不多类型的勇将,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其实他最恰当的做法,是在给予湘军以重大杀伤后就弃垒而遁,避敌凶锋,保全实力,以图再战,但他没能想到这一点,犯了和安庆守将叶芸来一样致命的错误。

一旦赤冈岭遭到合围,弥补错误的主动权就不在刘玱琳自己手上了,他只得坚守待援,寄望于援兵能够打开局面。问题在于陈玉成连安庆都接近不了,更遑论解救赤冈岭,至于关内十三垒,在被曾国荃包围后,也根本无法对赤冈岭施以援手。

刘玱琳部本身在人数上就处于劣势,经过长达半个多月的围攻,各垒所储粮食也已断绝,无法再继续支撑。1861年6月8日,在关外四垒的围墙已被湘军轰塌数丈之后,三垒率先投降,仅剩下由刘玱琳驻守的第一垒。次日,鲍超继续猛攻第一垒,鉴于势单力孤,刘玱琳率部半夜突围,但因溪流涨水被阻,最终突围失败,刘玱琳被擒。

随着赤岗四垒的陷落,投降及被擒的太平军除少数短发者被释外,刘玱琳及其属下官兵全部被杀,曾国藩在写给朝廷的奏折中称:“歼除长发老贼至四千名之多,实为从来所未有。”

在湘军将帅中,胡林翼自称是“三如行者”,即爱才如命、杀人如麻、挥金如土,但他常常笑言:“此三如,本行者何曾做到?聊以自娱而已。”另一个爱往“三如”上凑的是曾国荃,左宗棠与之闲谈,问他一生得力何处,曾国荃很坦白地说:“挥金如土,杀人如麻。”不过曾国荃其实也没他自己说的这么心狠手辣,当他看到赤岗或俘或降的太平军被杀了这么多,事后也觉得太过分了。

真正杀人不眨眼的是曾国藩,他怕曾国荃在杀俘这件事上动摇,特地在信中劝曾国荃:“既已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为悔。”

事实上,湘军如此做法正是出自于曾国藩的授意,每次战争结束,湘军对太平军俘虏的政策一贯都是,遣散和释放短发及被迫胁从者,但对“老长毛”决不放过(如果是在太平军的阵地尚未动摇或被攻破前投降,则另当别论,此前陈玉成手下的另一悍将程学启出安庆城投降,就被予以接受)。

曾国藩当然并不是天生杀人狂或者患有嗜杀症。事实上,他统兵十余年,部下将领不管犯下什么过错,他也从未引用军法杀过其中任何一个。他的弟弟曾国潢在乡办团,常借势杀人,曾国藩知道后就用锥扎其大腿,曾国潢呼痛,曾国藩对他说:“你杀人就不痛吗?”

曾国藩之所以对太平军杀得这样狠,乃至不顾“杀降不祥”的古训,乃是出于他一贯的“乱世用重典”思维。当时的一些文人也认为,在太平天国运动兴起后,社会动荡,人心思变,就连乞丐小偷都敢高揭太平天国的旗帜倡言作乱,若不厉行杀戮,就无法使“暴徒”生畏而重拾积年思乱的人心,所以“国藩以猛振玩,良非得已耳”。

湘军集团内部自然更不会对此有何非议,胡林翼就曾手书一联勉励曾国藩:“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就在赤岗四垒陷落之际,李秀成自江西进入湖北,早与李秀成建立联系的鄂南当地起义军纷纷加入太平军,使李军迅速扩充至数十万人,之后他们又占领了武昌县。这时北路西征军虽有一部分随陈玉成回援安庆,但赖文光等仍坚守于黄州等地,也就是说,太平军对武汉已形成南北夹击的有利态势。

武汉局势再度紧张。湖广总督官文向李续宜告急,说:“(武昌)内外空虚,战守皆不可足恃,惟日夜望眼欲穿,企盼贵军迅速渡江应援。”

李续宜正在黄州、德安与太平军相持,无力大举南援,只得抽出蒋凝学一支人马前往应急。胡林翼闻讯亲率成大吉军十营自太湖出发,沿江西上,往武昌进发,由于仍感兵力不足,他檄令鲍超也同时加入回援阵营。

各怀心思

李秀成自从在羊栈岭败于鲍超之后,就对鲍超心有余悸,见到总是绕着走。听闻鲍超回援,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避战,先前李世贤在乐平、刘官芳在祁门落败的消息,又让他产生了江浙归路可能被切断的担忧,于是不等与隔江相望但音信不通的赖文光取得联系,便下令全军原路东返。

日后李秀成被俘,审问者问道:“你的部队已打到鄂省南境,再进一步就可使武昌动摇,甚至解安庆之围,为什么一听到鲍帅(鲍超)来援,就不战而退呢?”

李秀成是这样回答的:“开始我的确想通过攻打武昌来解安庆之围,但后来知道安庆之围难解,又听说鄂兵(即指鲍超的霆军)太强,所以才不战而退,此乃天意。”

除了李秀成自己承认的闻鲍则退外,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李军占领武昌县后,李秀成的部下曾在武昌县附近截留了一批英国人的丝麻,希望以此与英方交换枪支弹药。英国驻汉口领事金执尔为此登门交涉,将这批货物要了回去。有人推测,金执尔交涉时,可能又重演了数月前巴夏礼哄骗威吓陈玉成的故技,导致李秀成最终放弃了进攻武昌的计划。

安庆战役期间,天王洪秀全曾发布诏旨称“替朕调拨交玉胞,业颁诏旗印四方”,似乎赋予了陈玉成以调拨军队的最高权力,但是这种授权被打了很大折扣,干王洪仁玕和洪秀全的那两个脓包哥哥全都位居陈玉成之上。

退一步说,就算是洪仁玕等人不干涉陈玉成指挥,凭陈玉成一己之力,要想再形成天国早期军事上统一指挥的局面也难如登天。当时天国已封了十多个王,与陈玉成、李秀成封王时起到积极作用不同,自此开始的大封诸王可谓弊端众生,胡林翼一针见血地指出:“太平军封王太滥,诸王各不相下,不受节制,故行军难有统帅;上游仅恃陈玉成,下游仅恃李秀成,非有节钺之尊也。”

缺乏“节钺之尊”,就得像李秀成一样,全凭同事之间的个人关系调度军队,但根据湘军掌握的情报,英王陈玉成除与干王洪仁玕的关系不错外,和其他王包括忠王李秀成在内,全都是貌合神离,各王对陈玉成也是“表面敬畏,内心嫉恨”。

天王的猜忌狭隘,诸王的各怀心思,令陈玉成的指挥权十分有限,每战他都必须与各军首脑协商,一些部队拒绝合作、不听指挥的情况也屡见不鲜。

陈玉成到桐城后,召章王林绍璋前去开会研究作战方略,林绍璋竟以“粮草罄尽,官兵惶恐”为由拒绝与会,还擅自移营鱼塘冈(据考证应为雨坛冈)。陈玉成致信林绍璋,批评他身居王位,却反复不定,导致将官不能用命,而且“殿下之兵,一战未开,即行自退……轻举妄动,自惑军心”。

这封批评口气极其严厉的书信后为湘军所得,曾国藩看了很是高兴,说通过它就知道太平军诸王不合,各自为战,不相上下,湘军胜利有望。

林绍璋是个草包王侯,他的作用与李秀成无法相比。从安庆战役期间湘军缴获的太平军“伪文”(作战命令、通报等文件)来看,陈玉成曾通过天京方面给李秀成下达命令,让他北渡援救安庆,但命令并没有能够得到执行。当然,问题不在于是否一定要李秀成直接过江救援安庆,如果他能在湖北坚持进攻武昌,或在皖南坚持进攻祁门,甚至在江西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牢牢盯住南昌打,也间接具备了为安庆解围的性质。祁门、武昌、南昌,这三个地方,只要痛击一地,或同时痛击其中的二地、三地,必将导致湘军更大规模的分兵,到时解安庆之围还会困难吗?

可惜的是,李秀成和李世贤相似,关键时候私心太重,苏浙是他们的根据地,无论参加西征还是沿途招兵,首要出发点都是为了维护苏浙根据地:战局顺利或实力增强,就要回去经略浙江,实现他们把苏浙根据地联成一片的计划;战局不顺或北路西征军需要直接支援,往往就畏畏缩缩,保存实力,乃至拒绝施以援手。

李秀成等人的自私和心不在焉,使得湘军在赣鄂两省重新占据了主动,鲍超跟着李秀成一直追到江西,李续宜、刘岳昭等部合力进攻仍坚守于黄州、德安的北路西征军,武汉已经安如磐石,湘军可以一心一意继续围攻安庆了。

自李秀成进攻上海受挫,英法联军即禁止洋商逆江而上向太平军提供武器补给,但粮食并不在此例。在《天津条约》《北京条约》中,中国向列强开放了内河通商,载运粮食的洋船更可以在长江上畅行无阻。在不少洋商看来,安庆缺粮乃是一个极好的商机,正好可以将他们船上的粮食卖个好价钱,因此不顾官军劝阻,一直与安庆城内互通贸易,向太平军出售粮食。湘军水师虽控制了近城江面,可是也不敢得罪洋人,只得听其交易。这就是为什么安庆被围一年多,城内却依然没有弹尽粮绝的原因。

倘若这种情况继续延续下去,城内接济不断,哪怕再围个一年也不会有什么成效,“安庆永无克复之期”。为了解决这一难题,曾国藩思考了整整两个月,之后突然开了窍。

四两拨千斤

从前上海爆发小刀会起义,起义军占据上海县城,官军久攻不下,细究下来,也是洋船向城内接济了粮食。之后,地方官府偷偷送了四万两白银给洋商,洋商即为官军所用,起义军的粮草也随之断绝,官军这才得以攻克上海。

曾国藩虽没有直接和洋人打过交道,但他从这个例子里得出结论,认为洋人有两个特点,“最爱财利,最讲交情”,也就是洋人重商,而且很守信用,若能掌握好这两点,交涉不难。

在曾国藩的授意下,凡有洋船经过安庆附近,湘军水师各营就予以殷勤接待,陪着吃好喝好,完了还有礼相送。曾国藩预先拨付给水师五百两白银,专门用以接待洋船,而且交代不必过于节省,少了再补。

接待洋船时,水师方面的人并不主动谈到安庆战事,为的只是建立感情联系。只有在探明洋船载运粮食的情况下,为提防其将粮食出售给城内守军,才需要与之交涉,交涉的方式是先以好言相劝,如果对方不听,再投其所好,以利诱之:你不是要卖米给城内的太平军吗?那你卖给我们,绝不让你吃亏。

一石米,太平军出价五两银子,湘军也出五两,太平军出价十两,湘军也出十两。洋人为的不过是要做生意赚钱,同样的利润,他们不用冒着风险再钻到安庆城里去,而且又在水师这里吃着喝着,双方还有了一点交情,何乐而不为?

同为南北大帅,有人曾把曾国藩和僧格林沁放在一起比较。平心而论,曾国藩的军事才能未必及得上僧格林沁,但他的政治头脑和文化素养却是僧王所万万无法比拟的。即以对外交涉来说,僧王就是硬碰硬,打不过也要打,而曾国藩却知道中国人还有一种独特的智慧和技巧,叫作四两拨千斤。事实上,如果把时间往回倒,当年参与《南京条约》谈判的家丁张喜就已经具备了这种思维,只是当时的大吏都视张喜为小人物,利用完了就扔,更不会想到他这种思维也有着超前的现实意义和价值。

曾国藩的办法大收其效,安庆城内的粮食军火接济逐渐断绝,贮存物资也行将告罄。在外围援军的调集越来越困难,且都无法接近安庆城的情况下,安庆太平军只能独立对湘军壕堑发动进攻,试图打通水路粮道。

这些尝试都一一失败了。一位偏向于太平军的洋人记述道,湘军“驻扎在城上大炮射程之外的地点,建筑起无数敌人爬不进,他们自己也爬不出的坚固土垒和栅栏”,“他们运用哲学的思维,精密地计算到,当城内粮尽的时候,他们的兵士就可以吃得饱饱的爬上城墙,而不会遇到任何严重的抵抗”。

湘军水师也给予了曾国荃部有力配合,杨岳斌在枞阳修筑大坝,用以加深加宽内湖水面。不久之后,安庆东门外便形成了“一片汪洋”,这样水师便可以从近城江面直接驶入内湖,与太平军作战。

1861年7月初,菱湖北岸太平军乘夜渡船回城,被湘军水师阻截。太平军军心大乱,曾国荃趁机在一天之内,将太平军在菱湖南北岸所建的十八座营垒全部攻陷。

除南北岸营垒外,安庆北门外还尚存有三座石垒,驻守石垒的是太平军的敢死队,极难攻取。曾国荃就让降将程学启上,程学启本为安庆守将,熟悉城内城外防务,又急于取得投名状,自然拼其全力,三座石垒很快就被攻破。至此,安庆屏障尽失,沦为了岌岌可危的孤城一座。

在这种情况下,解安庆之围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但陈玉成仍在调集援军,做挽救安庆的最后努力。之前他曾赴天京请援,欲调李秀成、杨辅清增援安庆,但结果令人失望,为此他不得不亲自南下宁国,用一个“求”字才令杨辅清答应北渡。

8月初,辅王杨辅清率所部十万人自皖南渡江北上,与陈玉成会合后赴援安庆,林绍璋、黄文金、吴如孝(干王洪仁玕已回天京)亦在挂车河等地进行呼应。

首先迎战他们的又是多隆阿,而且多隆阿施的还是伏兵之计。

多谋而善战者皆天授

还在东征开始时,胡林翼即执意要让多隆阿担当前敌总指挥的重任,就是因为知道他具备着鲍超身上所没有的长处,即不但勇猛,而且机智,能够做到“运筹决胜,料敌如神”。

其实多隆阿和鲍超一样不识字(多隆阿是不识汉字),所有公文书信,都得由幕客读给他听,但他听后所提出的意见却往往能够切中肯綮。有时多隆阿喜欢坐于帐中,听人给他读《三国演义》,听到某将领设计一节,还没等读书人再接着读下去,他就已经提前领悟,知道这名将领准备设的是什么计了。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军事天才,好像一生下来就比别人更懂打仗,所谓“多谋而善战者皆天授”。

为了使对手进入他的伏击圈,多隆阿这回上演的是诈病不出。陈玉成、杨辅清不明真情,还真以为他病了,进攻非常积极,结果一头扎进多军的伏击圈,被杀得大败。林绍璋等人都是配角,主角一败,他们也只得落荒而走。

此后,在桐城附近的一次对决中,陈玉成、杨辅清又再次为多隆阿所败。自陈玉成首率粤捻联军赴援安庆,在挂车河与多隆阿大战起,他已先后组织了四次大规模的救援行动,从这四次救援行动来看,势不可谓不猛,兵不可谓不多,但居然仍无法突破多隆阿所组织的防线,这使陈玉成几乎感到了绝望。在多隆阿所缴获的太平军物品中,发现有一封他写给天王洪秀全的蜡书,其中写道:“奉命征讨妖孽,所过破巢压卵,无敢撄锋。惟多某老谋善战,用兵如神,臣与对阵,屡为所败,今百万精锐悉遭顿挫,自料力不能敌。”

如果实在无法击败多隆阿,那就只有摆脱他了。计议已定,陈玉成等人重新兵分三路南下,其中陈玉成、杨辅清为一路,自太湖一线绕远路避开多隆阿,取道小池驿、黄泥港赴援安庆;林绍璋、吴如孝为一路,自桐城南下挂车河一线,牵制多隆阿;黄文金为一路,自东路绕援安庆。

多隆阿兵力有限,无法阻止这种多路渗透。1861年8月24日,陈玉成、杨辅清、林绍璋、黄文金会师于集贤关,并筑垒四十余座。这让城内太平军看到了新的希望,叶芸来、吴定彩等列队四门,准备予以接应。

次日,陈玉成、杨辅清等人亲自督军四万人,分十余路猛攻湘军外壕,城内守军亦同时配合出击。曾国荃则采取以静制动、反客为主的老战法,坚守工事不出,待太平军逼近,才用枪炮进行射击。

太平军被拖入了残酷的攻坚战。为突破湘军防线,太平军每人拿一束稻草,冒着弹雨蜂拥而上,接近壕沟后掷草填壕,顷刻之间目标壕沟便被填满了。其间湘军开炮轰击,一炮过去就是一摊血,打着打着,壕墙上装备的火炮已经来不及装填炮弹了,只能轮流施射,为此曾国荃又增调八百杆鸟枪和抬枪,用以加强火力。一时之间,枪炮轰鸣之声“如连珠不绝”。

尽管伤亡惨重,但太平军将士仍然舍生忘死,前仆后继,前面的人被炸翻打死,后面的人马上踏着尸体继续冲锋。依靠不计代价的人海战术,太平军终于越过壕沟,逼近了曾军营垒。

曾国荃见状,立即率部上前搏杀。曾军以逸待劳,太平军在越壕后却不是伤痕累累,就是精疲力竭,一场近战肉搏下来,数名太平军前锋将领被杀,剩余官兵也被击退。当天,倒在壕沟内外的太平军不可胜数,一眼望去,“积尸如山”。

8月27日,战事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陈玉成、杨辅清精选敢死队员,攻破了外壕壕垒,并将湘军往后逼退了一步。曾国荃见壕垒被破,也急忙组织敢死队进行反击。

双方派出的都是各自阵营中最能打和最不怕死的战士,敢死队员们互不相让,手持短兵刃奋力砍杀,直杀得血肉枕藉、日月无光。异常凶猛的白刃战把太平军也往后逼退了一步,趁此机会,曾国荃又亲自督军增修新的壕垒。

大家都明白,阻止湘军筑成新垒,乃是解安庆之围的最后机会,因此安庆城内守军倾巢而出,直扑新垒。陈玉成也在城外全力响应,他亲自击鼓助阵,见有后退者即立杀阵前,气势十分慑人。

曾国荃的性格与曾国藩相比,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相同之处是曾国荃也有超人的意志和毅力,遇到艰难险阻,能够坚持到底。不同之处是曾国荃在指挥作战时比乃兄更坚决更大胆,颇有一股子悍不畏死的蛮劲。

晚年的曾国荃调任山西巡抚,晋中时值大旱,赤地千里。“曾老九”内着道装,外披袍褂,亲自在太原主持露天祈雨。令人格外震惊的是他还准备了一只香炉,香炉里填着火药,放着导火索,插着香。曾国荃脑袋上顶着这只香炉,长跪于地,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天你如果再不施以雨露,干脆就让火药爆炸,炸死我吧!”

所幸雨来得很及时,曾国荃头上的香炉才没有真的爆炸。山西老百姓自然对他感恩戴德,知晓此事的文人官员也都留下了深刻印象,说以曾国荃这样的蛮劲,怕是连老天都要退避三舍呢,何况当年的“发贼”(太平军)?

曾国荃参加安庆战役时,四十岁还不到,身上充满着“胜天半子”式的蛮劲,哪里甘心功败垂成。太平军发狠,他也发狠,率部拼命挡住其攻势,以掩护新垒的增修,太平军猛攻十余次未果,折损达三千人之多。

经过通宵达旦的抢修,新垒终于修成,此时双方尸骸已堆到了田垄之上。陈玉成见连这样的蛮攻都无效,只得收队回营,城内守军怕湘军乘虚入城,也赶快重新入城固守。

安庆城下一战,不但基本锁定了战局,而且也打出了曾国荃和吉字营的名声。从此以后,吉字营凭借“稳练不摇”的特点,得以与“应变善战”的多军、“冲锋猛战”的霆军并列,成为太平军最为忌惮的三支湘军劲旅。

五星连珠

城外太平军即使付出惨重损失,也仍然攻不破湘军防线。安庆城内得不到接济,粮食完全断绝,陈玉成又在菱湖北岸筑垒,试图用小船运粮食进城。曾国荃毫不相让,他派曾国葆在湖岸边筑垒,联手水师进行堵截,于是太平军用小船运粮的办法刚露了个脑袋,就被完全扼杀了。

这时湘军打攻坚战的基本套路是,以自创的“长围久困”为主,辅之以太平军的穴地攻城法。曾国荃在围城的同时,早已命令士卒开挖地道,穴地埋雷。1861年9月5日,安庆城垣北门被轰塌,湘军一拥而入。

因为断粮,安庆城内已出现了人吃人的骇人景象,据说人肉每斤可卖到八十文,守军形近饿殍,虽拼死抵抗,但已无济于事。叶芸来、吴定彩以下一万六千人被斩杀殆尽,其余凫水逃亡者亦多死于湖中。

城外集贤关的太平军各路援兵列队于山岗,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可是却无能为力,陈玉成更是望城恸哭:“安庆已经失陷,我也不知道哪天要死于敌人之手了!”

陈玉成非常清楚,皖北是他的根据地,安庆是他资以保卫皖北乃至天京的屏障,安庆一失,则太平军在皖省的势力已经动摇,今后将很难有立足之地,覆亡只是早晚的事了。

这当然不仅仅是陈玉成个人的悲剧,安庆失陷意味着太平军的第二次西征完全失败,而以全国之力救援安庆,仍不能免于其失守,也说明双方力量对比已发生重大转折,太平天国大势已去。亲自参与后期救援的干王洪仁玕事后承认:“我军最重大的损失,乃是安庆落在清军之手……安庆一日无恙,则天京一日无险。”

就在湘军攻陷安庆的前一天,曾国藩看到了两个月前钦天监的一份奏折。在奏折上,钦天监报告说八月初一(阳历9月5日)将有异常天象,届时日、月及金、木、水、火、土诸星会“日月合璧,五星连珠”。这是与“荧惑星犯南斗”“蚩尤旗”之类完全不同的祥瑞天象,次日,安庆果然克复,曾国藩大喜过望,认为祥瑞按时应验,是国家前途命运趋向好转的前兆,“国家中兴,可能有希望了”!

只是这个希望,作为皇帝的咸丰再也看不到了。

野史中对于咸丰“近醇酒妇人”,纵欲过度的描述并非空穴来风。英法联军在抢劫圆明园时,一位法军的随军传教士在皇帝龙榻之侧的漆盒里发现了一些春宫图,这令他大吃一惊。更为离奇和荒唐的是,内务府有一名叫锡元庭的满人官员,专门负责给皇家制备衣物。据他说,送进宫里的衣服,清一色都是开裆裤,为的是让宫人穿在身上,好方便皇帝随时随地地临幸。

虽然把咸丰的私生活描述得不堪入目,但野史中也同时指出,咸丰末年天下大乱,咸丰心力交瘁却又无术挽救,这是他“以醇酒妇人自戕”,乃至“早年优美英发之资,一变风流滑稽之态”的重要原因。

确实,自登基以来,晦气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位年轻的皇帝。执政不到一年,如何对付太平天国这个宿敌就占据了他每天的日常,比如某股太平军该责成哪位大臣“剿办”,某事该如何处分,又比如某疆吏有意推诿,必须痛责追究,某将领“剿匪”出力,必须破格奖励,所有大大小小,方方面面,零零碎碎,无一不需要咸丰当机立断,亲自处理酌办。

一边是劳心费神的事太多,另一边却是可资以辅佐的能臣太少。有一次咸丰召朝臣议事,议事的时间稍长,某大学士年老体衰,居然就趴在地上睡着了,而且鼾声大起。咸丰目瞪口呆,可又不好责备,只得让内侍将其搀扶出朝堂。

清代自康熙起有万寿恩科,即皇帝、太上皇、皇太后在庆祝大寿的时候,由皇帝于科举正科之外,颁发谕旨诏书,另行举行乡试、会试。惯例是皇帝五十岁、皇太后六十岁才开科,道光就是这样,但咸丰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就颁诏宣布要在三十岁生辰那年开万寿恩科(左宗棠因樊燮案被迫退出湘幕,准备进京参加的那一期会试,也就是此次恩科)。批评者认为此时天下大乱,兵连祸结,皇帝仍记挂着要过三十岁生日,还将恩科惯例整整提前二十年,他知道愁吗?

其实这恰恰反映了咸丰有多么忧急愁闷。战乱频仍,国势衰败,他需要用好日子来冲一冲晦气,更需要通过广纳人才来帮助他改变国运!

就在这个时候,现实又给了他狠狠一击,咸丰非常看好的能臣叶名琛引来了“英法联军之祸”,造成了第二次鸦片战争(犹如道光之与林则徐,咸丰也认为是自己误用了叶名琛,但他们都在有意无意中忘记了,其实林则徐、叶名琛执行的正是他们的对外理念及其旨意,也等于是帮他们背了锅)。

对内“剿办”太平天国,咸丰还能从历朝平定内乱的史籍中找到一些策略办法,对外应对西方列强,他就全无主意了,为此,他甚至只好自欺欺人地在宫中意淫。

在圆明园的人造湖上,曾经摆放着分别代表中英双方的微型船只,咸丰让它们进行模拟海战,当然最后总是中方获胜——尽管在虚拟世界之外,英国其实是第一海上强国,拥有着绝对的海上霸权。

一场大火,烧掉了所有用于假海战的假船,也彻底烧掉了皇帝和这个帝国的迷梦。大火过后,负责摆船的人、圆明园总管文丰自沉于湖中,咸丰尽管还苟活着,但他的精神和灵魂已经完全彻底地死掉了。

清歌于漏舟之中

咸丰出逃热河,“巡幸木兰”只是个欲盖弥彰的借口,当然木兰围场本身也是优质狩猎场,咸丰刚去的时候也时常外出打打猎。不久,北京和议结束,英法联军自北京撤退,咸丰又将京城宫廷里的戏曲演员召至热河侍奉。

热河行宫(今承德避暑山庄)原有宫舍二百余所,当时完好的也尚有七十余处,里面收藏着乾嘉时期的服饰器用以及梨园行头,正好可供演员们取用。据宫廷档案记载,行宫内每隔两三天就要演一场戏,有时上午演完,下午还要接着演,每次演什么戏目,都由咸丰用朱笔亲定。

住在热河的咸丰自号“且乐道人”。这位“且乐道人”不仅喜欢看戏,自己对戏曲也有研究,甚至艺人给太监授艺,他也会在旁边观看。一天,艺人陈金崔教唱《闻铃》一戏,戏文里有一句“萧条恁生”,“恁”应作去声,陈金崔读作上声,咸丰听后立即予以纠正。

皇帝与艺人常在一起,大家已经混得很熟了,咸丰的性格又很随和,所以陈金崔没有你说什么就什么,他坚持自己是按旧曲谱唱的,没错。咸丰也急了,竟然不顾皇帝身份,跟陈金崔辩论起来:“旧谱上面本来就是错的啊!”

倘若国泰民安,会画画懂戏曲或许还能锦上添花,给皇帝增加些魅力和风采,可这个时候就只会引来非议了。臣民私下的评论是“清歌于漏舟之中,痛饮于焚屋之下,而不知覆溺之将及也”,大船已经漏水了,你还在高声欢歌,房子已经着火了,你还在痛饮美酒,你不知道大船马上要沉,房子马上要完吗?

对于咸丰来说,知道不知道恐怕都已经是一回事了。和议一成,恭亲王奕訢及留京王大臣就上疏请他回京,以安人心,但咸丰却以外使亲递国书一节未明言取消,恐英法联军再杀回北京,对他进行要挟为由,拒绝返京。

和议之前,大臣们多数像咸丰一样,表面蔑视洋人,其实内心都很害怕洋人,更不敢与洋人打交道,及至英法联军进京,亲眼看到洋人的样子,这种疑惧才得以消除。他们发现,英法联军虽然兵强马壮,完全有像当年满洲人入关时那样长期占据北京的实力,但其真实用意只是要胁迫中方签约。众人因此得出了和曾国藩相似的结论,即洋人重商图利,“并无利我疆土之志”,只要“示以诚信”“尚易羁縻”。

观念的改变,令奕訢等人觉得咸丰拒绝返京的理由根本不成立:英法既然已经达成了与中国定约的目的,又何至于因为中国皇帝回銮而再来挟制?使臣亲递国书,不过为一种外交上的礼节,你作为皇帝也不过是接见一下,最多再说几句好听的话而已,有什么可担心的?

大臣们纷纷上疏请咸丰依旧返京,连胜保也奏称“仍请年内还京”,但咸丰的态度很坚决,他仅在胜保的奏疏上批了个“阅”字,其他人的奏疏看过之后就往旁边一放,置之不理了。

热河距离京城倒也说不上多远,可咸丰长居热河不归,就犹如是明朝嘉靖皇帝久不上朝一样,会对人心产生极为消极负面的影响。同时由于他不在京城坐镇,很多急如星火的事情也都无法主持处理,比如:太平天国和捻军久未平定,该如何“议剿”;英法联军几乎是畅通无阻地打进北京,证明京兵不可用,该如何训练;国库空虚,该如何弥补;南运糟粮不继,该如何采买……

所有军政要务和国家大事,咸丰都往京城一扔,听他的戏去。京城士大夫对此既焦急又无奈,他们不敢直接攻击皇帝,只好把气撒在咸丰所信任的载垣、肃顺等人身上:“主上虽然英明,但内臣只顾谋私,粉饰太平,以致大局决裂如此,深堪痛恨!”

在那些日子里,维持朝政的主要是恭亲王奕訢和文祥。奕訢三十岁不到,外国人见过他的印象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一位优雅、绅士般的英俊男人”。这个年轻人最初当然也没有多少新知识,天津交涉时,他曾是长江通商的竭力反对者,甚至扣留巴夏礼和洛奇等人作为人质,他也是提议人之一。

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前,中国人仍不知外交为何物,只知“剿夷与抚夷”,政治家的派别划分不过有的是主剿,有的是主抚,从奕訢原先的政治立场和观点来看,他应该属于剿夷派。对奕訢这样一个剿夷派政治家而言,留在京城议和是一个可怕和屈辱的过程。参加签约仪式的一名法军军官观察到,奕訢“非常疲惫,甚至是迟钝,总之,总体的外观表明亲王的身体非常糟糕、虚弱”。

当然洋人们也没有忽略亲王的另一个性格特点,他们从各种渠道了解到,“恭亲王通常被认为非常机智,或者更准确地说,非常精明和狡猾”。这一点在签约仪式上得到了验证,“我们(指参加仪式的英法军官)惊讶于他(奕訢)眼中不时透出的智慧光芒”。

正是这种骨子里的精明能干,让奕訢在和谈期间就有了不同于他人的表现。

师夷长技以制夷

在中英签约时,尽管英国公使额尔金很是傲慢无礼,但奕訢仍尽量克制,整个过程中“十分谦恭有礼,看上去温和又不失智慧”。其后中法签约,当仪式结束时,他主动起身走向法国公使葛罗、陆海军统帅孟斗班,并且和二人热情握手。法国人没有想到堂堂亲王、皇帝的弟弟,竟然会主动按照西洋习惯与之握手,都感到既惊讶又高兴。

签完条约,奕訢与两国公使进行互访,其间他不仅“越发和善,竭力向联军表明他的诚意”,还再一次主动邀请法国公使在他带领下参观紫禁城。后者实际上是奕訢所采取的一种分而制之的策略,因为法国代表没有英国代表那样咄咄逼人,而且他知道英法之间存在一定矛盾,所以便在不得罪英国的前提下,故意亲近法国。

英法虽然答应签完条约就将军队撤离北京,但他们可以借故拖延撤退或再横生枝节,奕訢的应对得当,起码在一定程度上制止了出现这种意外的可能。

通过这次对外交涉,奕訢得出了一个独特的见解:“驭夷之法,若能与决战,则制其强悍;不能战,则遂其贪婪。”

道咸年间,皇族子弟和士大夫能够洞察天下大势者甚少,同样是面对战败和被迫签约的结局,有的依然虚骄,继续做剿夷派;有的被吓得一蹶不振,成为抚夷派;其他还有非剿非抚或亦剿亦抚的骑墙派、先剿后抚的转化派;等等。奕訢作为和议的主持者,个人蒙受的屈辱比谁都大,但在看清时势后,他却能够迅速从“剿夷与抚夷”的狭隘圈子中跳出,开始用新的眼光来观察世界。

第二次鸦片战争横跨达四年之久,作为这四年战争和交涉的产物,《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的条款虽多,但最主要的还是北京驻使和长江通商。奕訢等人已经认识到,驻使和通商虽是列强单方面强加的要求,然而对中方而言,它们既可以为祸,也可以为福,全看中方自己是否能够振作。换句话说,如果国家能够实现中兴,则这些条款其实对中西双方都存在有利之处。

奕訢聪颖通达,明辨是非,被称为“清朝后百年宗室中之贤者”,不过他也有着自道光以后爱新觉罗家族子弟几乎共通的毛病,即缺乏作为政治领袖应有的气魄和胆识,在这方面,文祥起到了很大的辅助作用。

文祥进士出身,曾因京察考核优等,被“记名道府”,也就是有机会到地方任行政长官乃至成为督抚,但因为有老母在堂,不愿远行,所以请求留京任职。他虽然在六部的任职只是侍郎,但实际已为军机大臣兼内阁学士,不然咸丰也不会在出逃热河时特命他署步军统领,负责内城守卫。

自和议期间奉命留京起,文祥就成为了奕訢的得力助手。举行签约仪式时,他也是除奕訢之外洋人所关注的重点,洋人对他的描述是“一个一品老官,留着长胡须,眼神中闪烁出矍铄与睿智”。

文祥办事认真负责,不怕别人的批评,被认为是文庆之后最能干和最有魄力的满臣,有人甚至把他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北宋大政治家范仲淹相提并论。在文祥的支持和鼓动下,奕訢、文祥、桂良等人联名奏请设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理衙门),并由奕訢亲自兼任领班总理大臣。

鸦片战争前,中国没有专门的外交机构,只有理藩院和礼部对周边的藩属国、少数民族进行管理。鸦片战争后尽管设立了五口通商大臣,然而既非正式官衔,也无专署,而且所办外交事务仅限广州一口,其他各口均由当地官员直接处理。这种本身就蕴含着重大缺陷的体制非但没有起到积极作用,反而引起了更多的中西摩擦,在一定程度上恶化了《南京条约》之后中国所面临的国际形势,第二次鸦片战争即由此而起。

总理衙门只能算是外交部的雏形,本身有着许多遭垢病之处,但它确实提高了外交部门的地位,在避免中外决裂方面更是起到了很大的缓冲作用。此后,中国有三十多年都处于相对和平的国际环境之中,总理衙门功莫大焉。

与此同时,奕訢、文祥等人也在积极谋求中兴之道。如何实现中兴?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是鸦片战争失败后,林则徐的好友魏源提出的杰出思想,令人遗憾的是,真正能够认同这一思想的人极少,更不用说实践了。直到二十年后,它才重新找到了知音,奕訢、文祥等人也因此成为所谓洋务派最早在中央的代表。

史家定评,在咸丰逃奔热河不归期间,若不是奕訢、文祥等人内外维持,“则大局糜烂,早已不可收拾矣”。

鹿血断饮

热河终究不像京城那样热闹繁华,春节时候,咸丰也感到了一丝犹如漂泊于异乡的凄凉。这时英法联军早已从天津乘船回国,最担心的那些事已经不可能发生,这使他终于生起了返京的念头,并且已写下“回銮”的上谕。办事人员知道后急忙置办行装,但咸丰突然又病了。

咸丰的体弱多病既与操劳有关,也与从前的纵情声色脱不开干系,到了后来,他不但整个人面黄肌瘦,而且下体异常怕冷,到了冬天更是如此。咸丰为此经常要吃药,俗话说久病成医,一次,某号称懂医的官员开了个药方,他居然也能指出药方中的药用得对不对。

咸丰年纪尚轻,自己也懂得一些医道,若善加保养,身体是可以好起来的,然而一个人既然一心想“纵欲自戕”,哪里还顾及养生?房事不济,他就乱吃壮阳药,还用貂皮黄绒特制了一个套子,“以温下体”,结果活生生地把自己整成了老病灶。

因为突然生病,咸丰只得推迟回京,以后他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京中甚至数次谣传他已经病危,回京的事自然也就难以摆上日程。

即便在被传病危的那些日子里,咸丰其实也没有好好静养,该看的戏照看,一点不耽误。他很怕冷,夏天看戏,轻歌曼舞,凉风习习,别人都觉得很惬意,他却受不了,因此还生了病。

这次咸丰病得相当沉重,但身体稍好一些,他又传谕看戏,然后再病再看,病情也更加恶化。等到实在看不动了,咸丰头一天传谕停止演出,次日即晕倒过去,苏醒之后已经奄奄一息。

对于咸丰之死,野史中另外记载了一则“鹿血断饮”的故事。咸丰在京时,太医给他诊断病情时,说可以用饮鹿血来弥补“阳亏”。《本草纲目》中也说鹿血具有“大补虚损,益精血”的药效,咸丰便同意按这个方子治疗,当时圆明园养鹿数十至百头,为的就是可以每天取鹿血供咸丰饮用。

出逃热河前,咸丰本想下令把鹿带走,左右劝他说,英法联军已经逼近京师,逃命还来不及,何必再带着这些累赘?等形势好转,再来把它们带走也不迟。

这样鹿就一头都没带走,结果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园里所养的鹿死的死,逃的逃。热河没有鹿苑,咸丰能够打猎时,尚通过狩鹿取血饮用,其后沉迷于看戏,就忘记了这个方子。及至临终晕厥,再想取鹿血救命,仓促之间已不可得。

不管是不是鹿血断饮的原因,总之咸丰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嘱托后事。他下令召见御前侍臣,传口谕立长子载淳为皇太子,要求载垣、肃顺等八大臣“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随侍诸臣为求慎重起见,希望咸丰能够用笔写下来,但咸丰已不能握笔,故他的遗诏有“承写”字样,表示系由侍臣代为书写。

当天半夜,御膳房接到了随时送冰糖燕窝供皇上食用的谕令,然而太阳才刚刚升起,咸丰就驾崩了,年仅三十一岁。在皇宫御医档案上,他的致命病因被注明为“虚痨”。

咸丰去世时距离《北京条约》签订一年还不到。西方历史学家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指出“条约(指《北京条约》)让他万分耻辱……他一直在热河幽居……这位皇帝再也没有回到京城”。

可以肯定的是,假如没有第二次鸦片战争,没有英法联军的入侵,没有《北京条约》,咸丰虽不可能长寿,但也不会死得这么早。咸丰的撒手人寰,在给其家人带来创痛的同时,也加深了他们对“夷”的愤恨和敌视。

当年给太子载淳授课的老师发现,载淳特别讨厌任何与洋人沾边的物品。一天他看到有人身上佩戴着计时器,就问老师那是什么,得知是洋人发明的计时器,他立即拿来砸碎,并且恨恨地说:“没有这东西,就不能看时间了吗?”

事实上,清朝皇帝从康熙乾隆起就喜欢收藏欧洲的各种工艺品,从计时器到大钟无一不有,载淳从小生活在宫中,不可能没有见过,他是故意问也是故意砸的。

儿童总喜欢玩游戏,太子也玩游戏,但他玩的游戏与众不同,可以说相当暴力和少儿不宜。他经常弄来一些欧洲人的小像,然后把这些小像排成队,用刀依次砍去小像的脑袋,一边砍还一边泄愤般地大喊:“杀尽洋鬼子!”

载淳继位时尚年幼,然而已经从别人的叙述中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作为载淳的母亲、咸丰的妻子,一个二十多岁就被迫守寡的寡妇,叶赫那拉氏当然更清楚丈夫的死因,她同样从骨子里仇恨“洋鬼子”,只是因为时势所限,不能发作而已。直到三十年后,手握大权的她才终于爆发出来,并且爆发得惊天动地(《对万国宣战诏书》)。

出师未捷身先死

在咸丰去世半个月后,曾国藩才收到这一消息,这让他悲痛万分。

咸丰是个短命皇帝,也是个苦命皇帝,自登基起就深陷于内忧外患,用曾国藩的话来说,“即位至今,十有二年,无一日不在忧危之中”,甚至就连他的那点“艳史”也笼罩着浓重的悲剧色彩。如今湘军终于收复了安庆,平息内乱总算出现了一线曙光,可是这位可怜的皇帝却再也看不到了。

清代从开创到末世,都没有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昏君。咸丰同样不能算一个昏君,他虽然才仅中等,但为政勤勉,待人宽厚,虽然一度怕这怕那,对曾国藩也疑惧、防范、压制过,但就当时帝国所处的困难复杂环境来说,并不是完全不可以理解,更重要的,是他授权曾国藩在湖南创办湘军,最终又予以重用,倚之为干城。曾国藩深受儒家教育,他不能不对咸丰抱有传统士大夫都会有的那种感激、知遇之情。

似乎是嫌曾国藩痛得还不够深不够狠,半个月后,又一个惊人的噩耗传来,胡林翼病逝于武昌。

在湘军集团内部,胡林翼属于超人般的存在,他既有左宗棠的豪迈干练,又有曾国藩的谦恭谨慎。曾国藩自己也承认在很多方面都不及胡林翼:“鄙人虽有联络之志,苦于才短性懒,书问太疏,遂不能合众志以勤王事,合群力以贯金石。至于察吏理财,拙才更逊百倍矣。”

胡林翼因积劳成疾,一年多前就得了痨症(肺结核),但仍通宵达旦地埋首于军务公务,其间时常咳血。有幕僚劝他注意休息,并以“食少事烦”的典故提醒他。

“食少事烦”出自于三国故事,说的是诸葛亮北伐时驻军五丈原,与司马懿对峙。司马懿始终高悬免战牌,不肯出战,诸葛亮便遣使送了一套女人的衣服给司马懿,想借此激怒司马懿。

司马懿老奸巨猾,不但不发怒,还反过来问使者,诸葛亮每天吃多少米粮,事务烦不烦忙。得知诸葛亮吃得很少,可是需要处理的事务却非常繁重,即“食少事烦”,他不由得大喜,使者一走就对部下们说:“照这种样子下去,诸葛孔明还能活得久吗?”

显然,胡林翼如果不停止他的工作方式,就会像诸葛亮一样命丧五丈原。他对此也很清楚,只是安庆战役当时正进入关键阶段,稍一懈怠,就可能前功尽弃。

对于当年诸葛亮所处的困境,胡林翼有着感同身受般的体会,他对幕僚凄然说道:“武侯当日鞠躬尽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这名幕僚听了非常感动,以后每次说起这件事都不禁潸然泪下。

胡林翼在率援军回去武昌前,为协调军事,特地和曾国藩相约见了一次面,这也是两人一生之中最后一次相聚。此时两人的身体状况都很糟糕,曾国藩原来就患有的癣症复发,浑身奇痒难耐,弄得他生不如死,胡林翼的病情更是已至晚期,由于吐血不止,整个人已形神委顿,憔悴不堪。

一到武昌,胡林翼的病情就加重了,不但不能指挥赣鄂战事,也无法再顾及安庆战场。曾国藩只得一人独撑大局,可谓举步维艰,此时也更显示出胡林翼对于湘军而言有多么重要,曾国藩深有感触地说:“此公(胡林翼)一身关系全局安危。近日皖北事事呼应不灵,脉络不通,恐误大事。若润帅(胡林翼)不病,纵在湖北境内而皖江两岸犹能处处血脉贯通。”

胡林翼终于也到了鞠躬尽瘁的这一天,他最感遗憾的,恐怕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因而叹息着对身边的人说:“闻道苦晚,我现在虽然也有了一些真知灼见,可是其中多数都已来不及付诸实践了。”

罗少村是胡林翼的好友、浙江前巡抚罗遵殿之子,罗遵殿殉职于杭州,罗少村因在异地求学,侥幸躲过一劫,此后便追随于胡林翼左右。胡林翼去世的时候,罗少村一直陪侍在身边,看到胡林翼病亡,不由得悲恸欲绝,痛哭失声。

眼看要入殓了,罗少村用手摸了一摸胡林翼的胸口,发现虽然冷却下来,但与已僵硬的四肢不同,过了一会儿,似乎还有心跳。他于是力主暂缓入殓,寄望于胡林翼还能复苏。到了第三天,送奏折到京城的邮差回来了,胡林翼的这份奏折乃生前拟就,系奏请皇帝开缺自己的职务,由李续宜接替。

新皇帝尚年幼,实际主持朝政的为两位太后,她们非常信任倚重胡林翼,接到奏折马上应其所请,朱批上写道:“湖北巡抚著李续宜暂行署理,接统各军。”罗少村知道这是胡林翼生前惦念的一件事,所以便附在胡林翼的耳边,将朱批大声读了一遍。

奇迹发生了,胡林翼忽然张开了眼睛,而且就和平时一样目光如电,仿佛在微微点头赞许,但是不久却又闭上了眼睛。罗少村再摸他的胸口,那里已经比冰铁还要寒冷!

英姿飒爽来酣战

尽管对胡林翼的死,曾国藩在思想上已有所准备,但事到临头,仍感觉难以承受,乃至“惘惘如有所失”。

能够聊以慰藉的是安庆终于拿了下来,而且鲍超又从江西传来了捷报。

与胡林翼不拘一格的选才观不同,曾国藩亲自挑选的将领多数都是书生,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对鲍超的器重和呵护,不然在朝廷拟调鲍超北援时,不会冒着危险请求替其出征。得知真情后,鲍超也知恩图报,在曾国藩面临危急形势和状况时屡屡挺身护主,化解战场险情,曾国藩特地写下一句“英姿飒爽来酣战”用以褒奖。

曾鲍还形成了一种在外人看来未免不可思议,他们之间却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鲍超基本算是个文盲,除了自己的姓名,认不得几个字。有一次霆军被敌围困,需要向大营求援,他让幕僚赶紧写求援公函,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公函也没能送上来。鲍超是个急脾气,便亲自前去催促,去了一看,好家伙,幕僚还在握着笔斟词酌句呢。他急得一跺脚:“这都什么时候啦?还搞文绉绉的一套?”当下就让亲兵送来一幅白麻布,自己拿起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鲍”字,再在“鲍”字的四周围画上数十个小圈,然后就把布封好让人送去大营。

众人都弄不清他是什么意思,鲍超却很有把握地说:“你们放心,大帅是看得懂的。”鲍超的这封“公函”送到大营后,首先由曾国藩的幕僚们拆看,幕僚们也不明其意,只得送去给曾国藩过目。曾国藩果然一看就懂,他大笑着说:“老鲍又被围矣。”随即调兵往援,同时向鲍超复书一封:“援军由外杀进,弟可杀出,杀他个片甲不留,看弟显真本领,莫让关云长专美。”

此番鲍超先援武昌,李秀成闻鲍则退,重返江西。之后的李秀成继续施展出他初次入赣时的无敌模式,很快就进逼南昌,使得江西全省为之震动。曾国藩闻讯,忙檄令他的“关云长”自九江南渡,赴援南昌。鲍超挥兵疾进,太平军是真的对“鲍膏”有心理阴影,见到霆军都躲着走,霆军不费吹灰之力便迅速推进至南昌以南的丰城。

李秀成以为自己的堂弟李世贤尚在乐平,不知道李世贤因败给了左宗棠,早已由赣北进入浙西,同时他也没有料到霆军这么快就抵达丰城,所以仍想攻下南昌。具体方案是分三路北进,李秀成的宗弟李恺运、李恺顺为其中两路,李秀成命二人率部用木排渡过赣江,继而沿江前进,他自己率主力部队围攻丰城,最后三路人马在南昌会合。

太平军在到达丰城对岸时,才吃惊地发现黑膏旗已飘扬于城中,他们连交手都不敢,就连忙后撤。归途上有一条小河,本来太平军在河上已经搭了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桥被老百姓撤掉了,部队无桥可过,只得徒涉,因此延误了时间。

霆军追上来,太平军勉强应战,然而力不能支。之后霆军继续穷追猛打,跟着撵了五十余里,太平军损失多达七千人。如果不是连刮大风,逆风之下船只不得前进,导致霆军无法渡河,太平军余部甚至连脱身都很困难。

李秀成经过江西、湖北的招兵,兵力已是霆军的十多倍,却败得如此狼狈,一方面暴露了临时裹胁成军的部队在战斗力及意志方面有多么薄弱,另一方面也说明,即使是太平军中的老兵也完全没有了早年的锐气,他们已不再是湘军的对手。

丰城之战后,李秀成退居铅山,与脱离石达开北上的太平军汪海洋诸部、原属广东天地会的花旗军会合,重新集结了二十余万人,在军威复振的情况下开始围攻广信府城。鲍超循着动静追踪而来,两军遂再战于铅山。

在铅山,太平军列阵二十余里,看似声势很大,但表壮不如里壮,鲍超一眼看穿其右路的花旗军较弱,于是首先进攻花旗军。花旗军猝不及防,反身急退,霆军趁势掩杀,连破营垒七十余座。

由于在江西无法立足,李秀成只得集合众将败退浙江,随着鲍超解围广信,江西全境得以“肃清”。

趁着在安庆和江西取得大胜之机,湘军继续扩大战果,短时间内,不仅太平军的皖北根据地基本瓦解,而且他们通过西征在湖北、皖南等地所占据的城池也被湘军相继夺回。在此基础上,曾国荃又率部东下,攻克了无为州以及无为东面的运漕镇,无为距南京不过二百余里,兵锋可直接威胁南京,而运漕则是南京的粮秣供给重镇。

与此同时,陈玉成、杨辅清、黄文金、林绍璋等军均遭到沉重打击,其力量的急剧削弱,在湘军发起的城池收复战役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所有被收复的城池,太平军或是自行撤走,或只能守一两天,仅少数坚守的时间略长,需要湘军动用内应才能予以攻克。

参与西征的太平军各部,以陈玉成军所受到的打击最为沉重,几乎是毁灭性的,该军除大部被歼外,余部已失去斗志。陈玉成本想到湖北招兵,无奈军心已经涣散,部属都拒绝赴鄂,且连夜自行退往了庐州,陈玉成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只好暂在庐州栖身。

陈玉成童子兵出身,十九岁便担当大任,二十四岁封王,以勇敢善战、知兵有方闻名,所部战斗力素为太平军之冠。各路清军均视其为心腹大患,即便湘军也把他列为最需重视、最可敬畏的对手。湘军内部平时谈论最多的话题之一,就是如何“屠狗”(陈玉成绰号四眼狗)。

有一年曾国藩觉得围歼陈玉成有望,还开玩笑似的给胡林翼寄去一首诗,诗云:“江南江北阵云连,笑指洪崖一拍肩。我备芳椒君备酱,与君屠狗过新年。”意思是说说今年年景不错,我来准备永丰辣酱,你调好益阳酱油(曾是湘乡人,永丰属湘乡,胡是益阳人),好屠狗过年哩!

只是“屠狗”的目标并没这么容易达成,湘军的年也都一直过不好,但他们并没有放弃,仍步步紧逼,直到逼得陈玉成退守庐州。

困守庐州后的陈玉成继续广招人马,徐图恢复,湘军自然不会留给他休养生息的足够时间和机会。第二年,多隆阿围攻庐州,陈玉成被迫弃城北走,在寿州遭苗沛霖诱捕,随即被害,时年仅二十六岁。

陈玉成之死为曾国藩和湘军除去了一块心病,直接或间接参与“屠狗”行动的湘军将领都视之为自己在军旅生涯中立下的大功。有一年鲍超回乡,在家里挂上曾国藩、胡林翼等湘军将领写的屏条,以示炫耀。屏条还缺副横联,他找来一个姓赵的读书人书写横联,赵某有意讥讽他,遂书一联:“英雄老去惟屠狗,大将生来不读书。”有人看到后赶紧提醒鲍超,鲍超听后却哈哈大笑说:“你不知‘屠狗’二字,刚道着我!当年我随老帅(指曾国藩)围打四眼狗陈玉成……后来还真把四眼狗屠掉了,这副联能说到屠狗,硬是要得!”

以陈玉成之死为标志,西线太平军覆灭殆尽,徐图恢复的希望从此成为镜花水月。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李秀成才能更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作唇亡齿寒,他长叹一声:“吾无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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