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梦华——一双靴子引发的血案

洪武二十六年八月仲秋，丹桂飘香，明月在天，天地间青濛濛一片，甚是清朗。应天府五城兵马司内，一支百人的队伍，举着火把站在广场上，人手一柄刀，神色肃然，杀气腾腾。“走！”指挥使一声令下，队伍霍地转了个方向，往外奔将出去。杂沓的脚步声踏破了夜的宁静。

这五城兵马司管理的乃是治安、巡防之事，若非有什么大案，皆由府院署处理，等闲惊动不了这帮兵老爷。

那一支人马直奔一条民巷，在一道门前停下来，未及里面的人开门，前面的指挥使便做了个手势，两名士卒会意，抬腿便一人一脚，“啪”的一声，大门应声而开。

那帮人鱼贯而入，里面的人家已被惊动，只见得一老一少两位妇人，惊慌地看着一身武装的兵老爷们，娇躯微微颤抖。

指挥使目光如电，往院子里瞟了两眼，忽沉声道：“颜锁柱何在？”

那位年少的妇人答道：“我家官人已有两日不曾着家，不知去向。”

“是吗？”指挥使冷笑道，“本使接到举报，说颜锁柱在傍晚时分入了城，莫非他入城之后不曾着家？”

那年少的妇人许是害怕，俏脸煞白，道：“不敢欺瞒老爷，奴家……委实不曾见过。”

“罢了！”指挥使道，“入城而不归家，必也是负心汉子，本使就勉为其难，替他照看家眷。”言话时，已有两名士兵若抓小鸡一般将一老一少两位妇人抓了出去。

次日早上，指挥使到衙门没多久，便有人来报说，门外有位自称是颜锁柱的汉子求见。

指挥使眼睛一亮，嘿嘿笑道：“到底还是来了，带去堂上问话！”

那指挥使整理朝服，及至大堂时，见堂下果然立了位汉子，并非想象中的那般粗犷，反倒显得有些清秀，头戴了条四方平定巾，着一袭粗布长衫，其打扮也无特殊之处，唯独那双靴子，煞是扎眼。从样式上来看，应是双虎头靴，不过是短帮的，靴靿较常见的长靴短了一截。黑绸为面，筒口部有卷云纹，颇是精致。

指挥使打量着那颜锁柱脚上的靴子，忽抬起自个儿脚上所穿的靴子，笑道：“你脚下所踏的虎头靴，与本使这双皂纹靴比较，亦是不遑多让，且与本使说说，此靴所出何处？”

那颜锁柱情知今日入得这五城兵马司的衙门，恰似一脚踏入了地狱，凶多吉少，然其虽是文弱书生的模样，倒颇有些胆识，嘴角一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说道：“今日在下乃为救妻母而来，生死不计，只望指挥使大人格外开恩，放了她们，可好？”

指挥使倒也痛快，道：“可以。”

颜锁柱似乎暗松了口气，道：“此靴乃是自制。”

“痛快！”指挥使又问道，“制于何处？”

“城郊田家村中的一处民房。”

指挥使神色一沉，道：“本使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在那处民房大量缝制靴子，并对外出售，以此获取巨利？”

颜锁柱略迟疑了一下，道：“大量缝制靴子不假，然巨利却是言过其实了。除去工人的工钱以及成本，也不过微利，仅满足家中老小温饱而已。”

“温饱而已！”指挥使脸色一黑，喝道，“就为了个温饱，藐视律法，你知罪吗？”

颜锁柱扑通跪倒，道：“草民知罪！”

看到此处，列位看官是否觉得惊奇，堂堂五城兵马司，为了个制靴的商人，大动干戈，何至于此乎？

然仔细读过前文服饰篇章的看官，应不难理解，明初制定了一整套舆服制度，自然对鞋、靴有详细的规定。

洪武初年，百姓尚允许穿靴，但禁止修饰花纹，与服装一样，无非是想把各阶层人等区分开来。然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渐渐地便有人动心思、打擦边球，在靴靿上绣些简单的纹饰。

初试禁果者尝到了甜头后，越发大胆，以至于不只纹饰越来越复杂、抢眼，靴子的款式亦是越来越多。朝廷获知此事后，颇为震怒，索性就下令禁止百姓穿靴。

不穿靴的话，冬天冷了何以御寒呢？朝廷虽下了禁令，倒也非浑没人情味儿，许北方苦寒之地穿靴，其他地区穿皮扎。所谓皮扎，鞋与靿是分离的，穿时需要先将皮筒绑于小腿上，而后再穿上鞋，如此远看似靴，其实是分作两截的。

说到这儿，列位看官许就明白了，颜锁柱是在朝廷的禁令之下，顶风作案，由于其所做的靴子影响大、销路广，且有许多平民穿着招摇过市，甚至混迹于酒楼茶肆、乐坊妓院，造成了较为严重的不良影响，使许多人藐视王法，铤而走险，这才引起了官府注意，多方查证之下，锁定了这位应天府地下作坊掌柜颜锁柱。

此案在五城兵马司定案后，报经应天府，又由应天府上报巾帽局，最后由司礼监下发处理结果，颜锁柱秋后处决，其家眷流放云南，其余涉案的三十八人，酌情处置。

是年秋后，颜锁柱斩首，此便是洪武二十六年由一双靴子引发的血案。

前文说到，有怎样的压迫，必会有怎样的反抗，服饰、行为方面如是，鞋、靴子亦如是。正德朝前后，风气逐渐开放，如同前面所讲的惊世骇世的服饰一般，鞋子的样式也是千变万化。

“足之所履，昔惟云履、素履，无它异式。今则有方头、短脸、球鞋、罗汉屐、僧鞋，其跟益务为浅薄，至拖曳而后成步。其色则红、紫、黄、绿，无所不有。”此一段话，出自明代书法家顾起元所著的《客座赘语》卷一巾履篇，说的是明初及明后期的鞋履变化。不过依在下看来，说得还是有些含蓄了，明朝中叶之后，鞋、靴的变化，岂止是无所不有啊，简直是穷极想象，教人称奇。

明士子所穿之靴履，除了绣之以金线，造之以皮、绸缎等上好面料外，用途亦多样化。儒生的高筒靴，靴靿用细线密针绣方格纹，靴底用粉、白等色，俱用粗绵线密针所纳，里面还有夹层，可用来存放名帖、书信等物。

后来，实用、漂亮已不能满足天性解放了的俗世男女，诡异而富有个性的鞋子层出不穷。

有一种鞋名曰晚下，鞋面乃绸缎所做，配以金丝织绣，十分华丽。底高三寸有余，鞋底窄小，女子穿上脚后，增高许多，然走起路来却如踩了块砖头，摇摇晃晃，因此抬脚后须缓缓下脚，故此得名。

此等鞋虽说增加了走路的难度，但是女子袅袅婷婷之优美身段展露无遗，要是走上一段路，娇喘吁吁，越发惹人怜爱。女为悦己者容，受些苦也就无妨了。

有些士子，在鞋后跟缝上两根布条，颜色不一，有红有绿，行路之时，脚下生风，布条飘飘，十分扎眼；还有挂铃铛的，左右鞋梆子上各挂一只，行过之处，脆响不绝。

钉靴原为雨雪天气所穿，靴底装上短而钝的铁钉防滑。有些人突发奇想，加以改良，将铁钉换作铁片，走在石板路上，嗒嗒直响，又耐磨又引人瞩目，端的是一举两得。

明朝人极尽拉风之能事，写到此处，在下只有一个字——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