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梦华——地狱的旁边是天堂



书接上回，韩宜可查办了苏州府的朱有道后，得罪了一批人。若说官场是个大圈子的话，那么每个人都有个小圈子，这些圈子环环相扣。若是当中有一个不合群的，借助圈子的力量，将之挤出局，并非难事。

韩宜可为官清廉，为人亦是节俭，其节俭之程度，与太祖皇帝不相上下，只果腹即可，平素亦不饮酒，委实是个清心寡欲，且敢言敢做的好官，也深得太祖信任。

是年中秋，家人聚坐屋里，其乐融融，韩宜可一时来了兴致，说是中秋佳节，一家人聚在一起，理应有酒。当下命人取了酒来，特意来到院子里，摆了三五样小菜，于月下饮酒聊天。

哪个又能想到，便是在月下饮了几杯酒，就饮出了事来。

监察御史乃是正七品的衔，按照规制，其酒具得是银制，其余餐具一应得是瓷制。韩宜可一则生性节俭，二则上有老下有小，凭着他那些俸禄，确也用不起好的物什儿，故他所用餐具一律皆为漆制。

此本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用了差一些的餐具，更显俭朴，若是无人举报，也就罢了，偏生韩宜可办了朱有道，得罪了苏州地面上大批达官贵人，让人给盯上了，将其违规使用餐具举报了上去。

一旦被举报了，无事也就成了有事，何也？

在下举个例子，以服装为例，前文讲到，士大夫与百姓的衣服是有区别的，其目的就是区分等级，划分官民之区别，民不得穿官服，官亦不得与庶民同。这是写入律法的，违者便是违法。同样，吃饭所用的一应餐具规格，亦是写入了律法的，违者也是违法。被举报了，不办则是枉法。

太祖皇帝下旨，撤了韩宜可监察御史的职，着革职待用。如此判法，可见太祖皇帝对韩宜可还是宽容的，心中更是明白，此般清官难得，不过是让人盯上了，着了他人的道儿罢了。不出多久，太祖又下旨，将之下放山西，授布政使一职。从表面看，没能留在京师，去了山西那贫困之地，实际上品衔未降反倒是升了。

明初的这些规矩礼法，将衣食住行、一举一动皆写入律法，未必是好事，等级制度过于森严，大大地约束了人的自由。然出发点则是好的，本意是要怎样之人，行怎样之事，有多少钱财，便安生过怎样的生活。

在吃饭这些事情上，从成祖开始，便有所松懈。成祖亦是节俭之人，估计是觉得连餐具这等事也一板一眼，未免过于严苛。他虽未改祖制，但对待用错餐具这等事情，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去较真。

餐具禁令的口子就从成祖这打开了，而饮食、服饰等禁令，则是从正德朝开始逐渐松动的。倒并非说从正德帝开始就奢靡了，客观地说，此乃时代发展的必然过程。

那么明朝吃饭的奢侈之风是如何开始的呢？从太祖至崇祯，有明以来，共历十七朝，至少在前六七朝，大体还是以简仆为主的。

来看下明英宗正统年间，彼时请客，只是着仆人去请，口头带话，让客人几时就餐。一般十来个人，只用一张八仙桌，四盘主菜，四样小菜，饮酒则用大杯，轮流着喝。只在桌上放碗清水，以便洗杯子，谓之汕碗。

十数年后，略有变化，请客要用请帖，帖宽一寸三分，长五寸，饭间所摆放之酒饭，倒无多少变化。

又十数年，开始讲究起来了。请帖用了折帖，一般有三折，帖子也大了些，客人到了后，也不用八仙桌，二人一席，谓之偶席，每一席七八样菜，且不吃则已，一吃就从巳时吃到申时，足足半日。

至正德、嘉靖、万历年间，越发的不得了，不光设席待客，席上水陆俱陈，且请名厨到府，又有歌舞助兴，明初之禁令被彻彻底底地束之高阁。

任何一个时代，不可能永远地被某些东西禁锢，思想风气的解放，带来的是经济文化的全面发展，同时，享乐之风渐刮渐盛，同样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过程，是可喜的，亦是可悲的。百姓富庶，食物充足，百业兴旺，自是可喜的，可悲之说从何谈起？穷奢极欲即为悲也。

昔有一家店，以制鹅掌出名，因购买者多，掌柜不得以限制出售之数量。所谓物以稀为贵，愈是限量抢购者愈多，往往每日天尚未亮，店门口购鹅掌者已排成长龙。有些人为一尝该店之鹅掌，不惜托熟人走后门相购。

那么该店之鹅掌究竟是如何制作的，竟是恁地美味？

列位看官莫急，且听在下慢慢道来。顺着门庭若市的鹅掌店往里走，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转过道照壁，便可见一座大大的落院，同时，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亦扑鼻而至。此处鸡飞狗跳，鹅毛满天飞，嘎嘎的鹅叫声不绝于耳。

东南角的围墙下面有一水池，围着水池架了许多油锅，锅底下火势正旺，锅里的热油滋滋作响，冒着淡淡的白烟。每只油锅的前面均站一两个人，手里抓只大白鹅，一手紧捏着鹅的翅膀，另一只手则抓了鹅脚往油锅里浸。鹅掌触及沸油时，“滋”的一声，冒出一股白烟，鹅痛欲绝，边叫着边费力挣扎，这时，那人就势将鹅投入池水中。过不多久，再次将池中的鹅抓起，将那鹅掌复投入沸油，如此这般，反复五六次，鹅兀自活蹦乱跳，而鹅掌则已酥脆矣，将之剁了，往前面门店出售。

一边是焦急等着抢购的食客，一边是脚掌酥了，身体兀自完好，正承受着无法想象之痛苦的大白鹅。天生万物，生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无可厚非，但是以残忍之手段，享一时之口福，不免有失人道。然而此等享受之风气，随着生活的稳定、财富的累积而愈演愈烈。甚至有许多人以虐生为乐，且作为一种显示财富之手段。

话说在嘉靖朝，有位富家子弟，姓李名朝，靠着祖上传下来的百万家产，挥霍无度，日日宴请，朝朝酒醉，若有哪一日没人去其府上吃喝，他反倒觉得空虚。

是日，李朝听说从京师来了位贵人，是在宫里当差的，父亲在世时，曾得其帮助，既是恩人到来，更应该好生招待，因问府上的厨师，该做怎样的菜肴。

李朝家中有十五位厨师，在当地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名厨了，然一则李朝日日吃喝，一般的菜肴难入其法眼，二则此番来的客人有恩于先考，便想拿出些稀罕的食物来招待，故厨师所列之菜单，并无一样让他满意。

众厨师见状，向李朝推荐了一人，说是有位厨师，姓孙名二娘，乃远近闻名的大厨，她那里或有稀罕食谱。

那孙二娘何许人也？据说南直隶总督曾请她去府上掌厨，也没能请得动她，说并非要驳部堂面子，实在是逍遥惯了，一入侯府，反而不自在，部堂大人若想奴家的手艺了，只管差人来就是，保准随叫随到。

只此一件事，便可见这孙二娘非一般人物。李朝不敢怠慢，亲自上门去讨教。

那孙二娘轻易不出手，做的就是此等达官贵人的生意，听了李朝的来意，便问道：“你要做哪等规格的席？”

若是换在平时，李朝早已说只管来最好的，可是在这等高人面前，他虽腰缠万贯，却也不敢妄自托大，小心问道：“敢问都有哪些规格？”

孙二娘道：“上等五百金，中等三百金，下等一百金。”

李朝闻言，饶是见多识广，亦不禁瞠目结舌。这些菜价是个怎样的概念呢？当时的普通百姓，一般每日是五分的工钱，一年也就十八两银子，差不多要不吃不喝攒二十年，才能吃上一顿孙二娘的中等席。

孙二娘瞟了眼他的脸色，抿嘴一笑，道：“奴家的菜，皆乃天下罕有之珍品。公子若是嫌贵了，请自便。”

李朝挥霍惯了，心想，天下之珍馐，尚没老子不曾吃过的，倒真是想看看你究竟能做出怎样的菜，让老子心服口服！当下咬了咬牙，道：“便要上等的！”

商议即定，李朝预付了一半的定金。两日之后，孙二娘按约来了李府，对李朝说道：“贵府的厨师、仆人悉听我调遣。”

李朝道：“无妨，只管差遣就是。”当下，让管家将之领到后厨去了，他自己则踅去了客厅，一边是等贵客到来，一边则是想看看这孙二娘能带给他多大的惊喜，值不值花五百金吃餐饭。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管家跑进来，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儿，李朝道：“何事？”

管家道：“老爷啊，您请来的哪里是什么厨师，她分明就是来咱们府上放牧的！”

李朝讶然道：“此话怎讲？”

管家苦着脸道：“她让人赶了一群羊来，有三百头，另有鸭子二百只、鲤鱼三百条，尚未长成的雏鸡四百五十只，咱府上的后厨虽大，却也是放之不下，都挤到院子里来了。”

李朝大惊，赶忙出了客厅去看。果然见院子里鸡鸭成群，羊羔成堆，偌大的院子，俨然牧场。再往远处看，羊的惨叫声不绝，遂又过去看，不看倒还不打紧，一看之下，端的是吓了一跳。

只见那些羊嘴上血肉模糊，上嘴唇都被削去了一片肉，惨叫着到处乱窜。而那孙二娘则兀自吩咐着李府的厨师及仆人，削羊的唇肉，不多不少只削其上唇薄薄的一片。

李朝不解，问道：“敢问此举何意？”

孙二娘道：“羊身上也就其唇可食，余者皆带膻味儿，不足取。”

李朝暗吃一惊，道：“那么这几百只羊割了唇后，怎生处置？”

“弃了便是。”

李朝这下明白了，这满院子的鸡鸭，怕也是只取某一部分，余者皆弃了！怪不得这孙二娘之厨艺名满天下，原来她只做稀罕物，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厨师敢恁般取材？

中午时分，贵客到了，李朝将之请到客厅，奉上好茶，因是请了名厨，李朝便在客人面前夸下海口，说今日午膳，与众不同，寻遍海内，亦未必能有这般绝味。客人也被勾起了兴致，盼着酒菜上来。

不消多时，府内丫鬟手托金盘，盘内乃是晶莹剔透的玉碟，碟身镂有一支绿叶红花，那所镂之花叶虽不大，却犹如大片留白上的一抹颜色，绿之若翠烟，红之如涂霞，一看便非凡品。再看这玉碟上所装，乃是那孙二娘集那数百只牲畜身上之精华做成的佳肴，一碟一碟端将上来，呈于桌上，无一重样。

李朝也好奇到底是何味道，便催贵客动筷。那客人拿起翡翠做的筷子，夹了一口，送入嘴里，油然而笑，道：“贤侄所言不虚，端的是绝品！”

李朝见客人说好，顿时眉开眼笑，自个儿也尝了一口，果然是生平不曾尝过之美味。他本来就是个贪图享乐的富家公子，这一高兴，便将院里所见之血腥，以及这一桌耗掉的五百金，抛之九霄云外去了。

明朝中期，贪图享乐已非官宦富豪所独好，即便是以文雅著称的文人墨客，以及中等之家的百姓，亦加入了这享乐好食的阵营之中，他们“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

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一餐饭所吃掉的钱财，真正教人惊心动魄！

到了此时，花巨资请吃喝，已非什么稀奇事，吃喝亦非为了果腹，不过吃个新奇罢了，哪个吃得更新更奇，方才更有面子。上文所言及的，活吃酥鹅掌、数百只羊只取一碟，与后来发明的新奇吃法比较起来，就是小菜一碟了。究竟是怎样新奇的吃法，较之前文说的还让人拍案叫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