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诗人往事——张志和·中唐第一隐士

关键词：

隐居、渔歌

警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1.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快活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这两首诗并不是张志和的作品，而是南唐后主李煜在做皇子的时候模仿张志和的《渔歌子》而作的。那时候一场宫斗大戏正在上演，李煜太受哥哥的猜忌，于是为了保全性命，他秘密求助于在宫廷里担任供奉的卫贤。

卫贤以画闻名，尤其擅画楼台人物，但他忽然避开了自己的长项，画了一幅大有山水隐逸之风的《春江图》；早有准备的李煜当即在图上题了两首《渔父》词，就是这“浪花有意千重雪”云云，然后大张旗鼓地令宫人传唱开去。

当宫人们欢快地唱着“一壶酒，一竿纶，快活如侬有几人”的时候，谁能体谅李煜那份苦涩的心迹呢？正因为逃不脱宫廷，所以他才装出渔父一般的隐逸之趣；正因为郁郁寡欢，所以他才张扬出“快乐”的歌词。

每个混迹政坛的人都学过自污的技巧，那些不得其法的人或早或晚都会被淘汰出局。险恶的宫廷逼得年轻的李煜过早地学会了中年政客的伎俩，招招摇摇地纵情于山水酒色，对那些“没出息”的言行，不但不去遮掩，反而要大张旗鼓地公之于众。他要借此告诉哥哥：我只是一个宫廷中的隐者，我只要诗，要酒，还要整日的逍遥，我喜欢无度地挥霍，因为我“志仅此尔”。

《渔父》这个体裁创自唐代诗人张志和，本来当真是快活的渔歌，但真正快乐的人从来不会像李煜这样露骨地表达自己的快活。正如庄子对万顷波涛的憧憬，“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真正快乐的人总会忘记自己的快乐。不快乐的李煜极力想把自己伪装成快乐的张志和的样子，其实张志和也未必真的快乐。

2.

张志和原名张龟龄，少年奋发，胸怀大志，十六岁便考中了明经科，向唐肃宗献策，陈述自己对国家大事的见解。唐肃宗很喜欢他，帮他改名为“志和”——这个出自《论语》的名字表示了儒家君子的理想风范。

也许是因为少年得志，自信爆棚的缘故，张志和很快便跌了跟头，不知因为什么错误被贬出了朝廷。对于真正有政治野心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小小打击恰恰是磨炼自己的一次良机；对于自视过高、自尊心过分敏感的人来说，这样的遭遇足以使自己一蹶不振，从此破罐子破摔；

但张志和例外，这个机缘竟然使他看破红尘，从此做了一名烟波钓徒，隐居不仕。

隐士有很多种。最令人羡慕的是王维和白居易那样的半官半隐，拿着朝廷的丰厚薪俸却不做事，在豪宅里优游卒岁；最龌龊的是卢藏用那种以隐居为博取名声的手段，有了名声之后就要出山做官；最难做的是伯夷、叔齐那样的深山隐士，只能靠野菜度日，吃不上野菜的时候就会饿死。张志和比较折中，做了个真正的穷隐士，但并不逃到深山老林里去，只是稍稍离世人远一点，在郊区安了家。不知道他之前有没有认真想过：做隐士要经受的磨难并不比做官更少。

3.

对于比较纯正的知识分子来说，生活穷一点其实算不了什么，正所谓君子固穷，达人知命，而面子才是最要紧的。

当然，在市侩风气里，在笑贫不笑娼的社会大潮里，穷和面子高度相关，人一旦穷了，自然就没有面子。古之君子当然不会这么看问题。

穷有什么可鄙的，原宪、颜渊这等圣人的卓越门徒不都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鬼吗？只要没有老婆天天在耳边碎碎念，穷一点实在不算什么。

面子最要紧，而要维护面子，并不需要钱，只需要一定的社会地位。前文讲过隐士陆羽因为被李季卿大人赏了茶钱而倍觉羞辱的故事，就是因为陆羽身上没有功名，长官完全可以把他当作普通百姓对待。

张志和与陆羽很有些交情，偏偏还受过比陆羽更甚的羞辱——县令大人发动政府工程，修浚水渠，张志和也必须像所有本地的编户齐民一样为政府服役，拿着簸箕背土，做那些粗重的体力活儿。从中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真正的隐士总喜欢住到深山大泽里去，因为只要入山不深，就难免征税和服役。

而张志和在这时候显示出了比陆羽高明的地方：他丝毫不以为忤，老实本分地尽自己作为一名编户齐民的责任。“贱役”完成之后，他照旧回家风花雪月去。

4.

张志和最爱钓鱼，却常常不放鱼饵。史籍说他的用意不在鱼的身上，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这样的钓鱼方式是姜太公首创的，意不在鱼，而在贤明的君主。周文王果然到渭水之滨礼聘姜太公，张志和是不是也想以此来引人注目而受到朝廷的礼聘呢？

当然，更为善意的解释是：张志和意不在鱼，而在山水之间。

但无论如何，他确实引起了一些官场名流的瞩目，浙东观察使陈少游常常来拜访他，颜真卿还请他做过自己的门客，就连皇帝都被惊动了，赏给张志和一名家奴和一名侍女。张志和将家奴和侍女配成夫妇，还给他们取了极风雅的名字：渔童、樵青。知识分子总爱以诗笔来描绘渔樵生活的惬意，假如真正的渔夫和樵夫识文断字的话，一定会骂这些文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5.

有了达官显贵和皇帝的接济，张志和的隐居生活越来越舒适且有情趣了。他常常乘着一条破船往来于苕溪、雪溪之间，喝到醉意浓时，有时敲鼓吹笛，有时泼墨作画，有时创作渔歌。我们最熟悉的那首《渔歌子》就是张志和诸多系列作品当中的一首：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张志和能诗善画，所以在写成渔歌之后，往往还会将其内容绘画下来。后来人们传说张志和驾鹤乘云而去，大约是成仙了吧。作为中唐时期以意趣高远而最为著名的隐士，人们无法接受他任何形式的正常死亡。

张志和名字考张志和，字子同。名与字出自《论语》：“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与同分别是君子和小人的特征，所谓和，我们可以想象一支交响乐团，不同的乐器演奏不同的声部，所有的声音汇集起来形成悦耳的音乐，这样一种汇集，就叫作“和”。所谓同，还是这支交响乐团，只不过所有团员都拿着同样的乐器，演奏同样的乐谱，所有的声音汇集起来，只不过音量更大了而已，这样一种汇集，就叫作“同”。

君子有自己的主见，不轻易附和别人，却可以在社会协作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

小人没主见，通常只会抱团起哄，从社会功能上说，小人甲和小人乙完全可以彼此替代。

孔子当时所谓的君子和小人是针对社会身份而言，并不带道德色彩。那时候君子是统治阶层，属于贵族集团，一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传承着贵族的优良传统；小人是指平民百姓，他们没有政治权力，也没受过教育，是被劳心者所治的劳力者。以今天的情形来做比喻，好比一家工厂：“君子和而不同”，我们可以想象工厂里的管理层；“小人同而不和”，我们可以想象流水线上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