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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英雄的另一面

历史大观园 身前后名 2020-06-24 23:09:17 0


以推翻异族而立国,因异族颠覆而亡国,民族矛盾贯穿始终的明朝,最著名的民族英雄戚继光,却与这些全然无关。

一、幸运与不幸

戚继光(1528-1588),字元敬,号南塘,晚号孟诸,汉族,登州人。

正常情况下,戚继光应该是个很普通的人,历史上根本翻不出他的名字。但他的家族很幸运,又很不幸,戚继光便成了一个不普通的人。

戚继光的先祖本居定远,跟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家有点近。地利之缘,元末朱元璋起兵时,戚继光的六世祖戚祥也跟去了,打了三十年的仗。明朝开国,戚祥功劳不算大,但枪林弹雨中活下来,也是相当不容易。论功行赏,戚祥在应天卫当了个六品百户,大约就是首都卫戍部队的团级军官。但胜利的果实戚祥没有分享太久,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明军收复云南,他不幸中箭牺牲了。这位并不起眼的老乡,阵亡后让太祖很是感慨,授其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职级较他爹连升了四级——正四品。

戚斌捡了个官帽,却离开了繁华的京城,来到荒芜的登州安家落户。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明初纷繁的政治角斗中,这个家族远离了是非之地,官职顺利世袭罔替。但这种世袭只限于嫡长,戚继光的祖父戚宁系次子,世袭权属于其兄戚宣,戚宁需要回到平民堆里,孙子戚继光自然就是“民三代”,大名只能留在家谱上了。

命运的改变往往是偶然的——戚宣很不幸,始终没有子嗣。最终,戚继光的父亲戚景通成了戚宣的嗣子,戚继光幸运地由“民三代”变成了“官二代”。

戚景通世袭了登州卫指挥佥事一职,他为官清廉,为人正直。作为一名军官,戚景通武艺高强,先后任江南漕运把总、山东总督备倭、大宁都司掌印官、神机营副将等。明军三大营之神机营,是明军的精锐,布置在京城。戚景通入选神机营,可见其政治合格、军事过硬。

因为父亲的缘故,戚继光在京城度过童年。六岁时,戚继光潜入神机营玩耍,一不小心点着了火药。不知是火药质量太差,还是戚继光的命太好,他竟然死里逃生。否则,这位伟大的民族英雄,早已夭折在意外事故中。

戚继光的父亲吓得不轻,赶紧把这个好奇又捣乱的儿子送回老家。从此,戚继光与祖母生活在了一起。到了读书的年龄,祖母让他在登州读书。军营卫所的教育质量很平常,戚继光的书也读得很一般,比较出色的是打架,并且是个领头的。换个角度说,这对靠读书谋取功名的人来说是个坏事,而对日后的职业军人来说反而是个好事。

嘉靖十七年(1538年),戚景通辞官归里,一家人在登州团圆。不幸的是,戚继光母亲张氏不久故去。十岁的戚继光悲伤至极,所幸的是继母王氏贤惠,视戚继光如己出。晚年的戚景通一心教子,激励儿子要做顶天立地的英雄,从而使戚继光从少年时代起,就树立起宏大的志向。

十三岁时,戚继光有过一次街头的见义勇为,救了一对受人欺负的母女。虽然这只是一个少年的性情冲动,倒见出戚继光是一个有血性的人。这件事引起了总兵王栋的注意,他特意召见了戚继光,见其“状貌庄严,丰神朗润,隆准方颐,声语洪远,沉毅有大度”,对这个少年有了很好的直觉印象。戚继光的父亲趁机上门提亲,王总兵虽觉得有点不够门当户对,但又看上了戚继光。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王总兵将就着答应了。

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六月,戚继光的父亲一病不起。自知来日无多的戚景通,让戚继光到吏部办理袭职。这一去,竟是父子的诀别。这年八月,戚景通去世。两个月后,戚继光办完了袭职登州卫指挥佥事的手续,回到了登州。

这一年,戚继光年仅十六岁。

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十八岁的戚继光被正式授予登州卫指挥佥事之职。也就在这一年,他娶妻“万户南溪王将军栋女”。戚继光的青少年时代,虽有父母故去的家庭不幸,但没有任何艰辛与努力,轻松地成为了正四品的官员,并且还拥有了总兵老岳父这座“靠山”。如果不是命运的垂青,从寒门子弟起步,戚继光再努力十八年,也不一定能跻身官场。继续奋斗十八年,也不一定能成为“高干”。

幸福生活,唾手而得。但戚继光并没有就此安逸,因为他是一个有志向的人。

二、奋斗的尝试

靠运气,一步登天很简单。真正要自我奋斗,那是不容易的。

戚继光担任了卫指挥佥事,秩正四品,看起来是个大官,其实并无多大的权力,想有所作为就更难了。明朝的军制是实行军屯,卫所里的士兵大部分时间在种地。一个卫一般有五千名士兵,长官是卫指挥使,副手是卫指挥同知,下面是一大堆卫指挥佥事。戚继光担任的登州卫指挥佥事,不过是个二级机构负责人。卫指挥佥事一般分掌训练、军纪,而戚继光具体负责的又是登州卫的屯务,说好听点是分管后勤工作,实际上就是分配士兵种地,属于在专业部门干非专业的事。种地都能种出英雄,起码到明朝为止,还找不出相关的历史记录。

明朝的官场风气,世袭的官员因为来得容易,也普遍被人瞧不起。没有“进士”这张文凭,你的身份就是小广告办证的给弄出来的。被社会尊重的,是科班出身。戚继光决心改变自己的身份,毕竟他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与纨绔子弟大不相同。

刻苦准备了三年,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戚继光参加了武举乡试。一分汗水一分收获,戚继光一举中举。

踌躇满志的戚继光,第二年赴京会试。不过,戚继光考得很糟糕,就像现在的体艺类高考,戚继光的专业出色,文化课真的不行。虽说戚继光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还要有第三种准备。

交白卷也是可能出英雄的,戚继光鼓起勇气准备交卷。就在这时,兵部侍郎杨守谦跑来了,在考棚里大声喊:都把笔扔了,赶紧跟我抄家伙!

考生们以为是试题有错要换卷子,其实是俺答的大军来了——这就是“庚戌之变”。

“庚戌之变”,是明朝继“土木堡之变”后的第二次重大危机。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秋,蒙古俺答部攻陷京城外围的密云、顺义,进逼京城九门。京城兵力不足,朝廷只好将前来应试的武举人投入战斗。戚继光临时受任总旗牌,督防京城九门,就是负责向九门传达命令,并监督命令的执行。

真打仗,戚继光这是第一次。当兵这么多年,戚继光也是第一次见到了真敌人。

“庚戌之变”危机解除,明朝北方的局势依然严峻。为了加强边防,明廷令各地卫所选拔一批精壮士兵,到长城一线协防。从此,戚继光开始了戍边生涯。

以科举谋取功名,不适合戚继光,他也没有继续往前走。但应试麻烦,戍边更艰辛。戚继光在一首诗里写道:“歧路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

这诗的解读,相当麻烦:有人读出了志气,有人读出了怨气。到底什么意思,只有戚继光自己最清楚。机械地重复单调的工作,正常人都会有点牢骚。

戚继光驻守的地方又是蓟门,蓟门为明朝的四大防区(宣、大、蓟、辽)之一。因为太重要,所以高级军官多,戚继光的四品衔根本排不上号。在这里,戚继光只能巡哨。指挥军队,那是领导的事;站岗放哨,那是士兵的事。戚继光的日子不爽,好歹轻松。

业余时间里,戚继光没有打牌、喝酒,而是认真地写了篇专业军事论文,对明朝的边防进行了系统的理论思考。明朝的武将多是大字不识,戚继光的这篇《备俺答策》,引起了兵部官员注意,发表在兵部“内刊”,供京师一带的守将学习,戚继光很是风光了一阵。但红了一阵,就再也没有下文。几乎白白混了三年,边境形势趋缓后,戚继光重新回到了山东。

五年后的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戚继光升任山东总督备倭。这个时候,明朝的“南倭”形势明显压过“北虏”问题。正是由于“倭寇”问题的升级,戚继光走到了历史的前台。

三、倭寇的面目

中国的“倭寇”之患由来已久,十四、十五世纪日本进犯朝鲜半岛,构成对中国的军事威胁。元朝曾两次攻打日本,但最终庞大的海军因遭遇台风而告失败。明初方国珍、张士诚余部曾勾结倭寇进犯山东,但同样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地理常识告诉我们,中日之间大海阻隔,渡海太难了——日本船史著作《船的世界史》道:“自公元630年到894年的264年间,虽计划派出遣唐使计18次,然而实际成行的有15次,其中得以完成任务并安全返国的,只有8次。”

十六世纪出现“嘉靖大倭寇”,确实让人匪夷所思。千里之遥的日本武士,为何冒着生命危险,航行到中国沿海来抢点生活品?这得从朱元璋说起。

明朝建立后,张士诚、方国珍余部逃亡海上,出于政权安危的考虑,朝廷实行了“海禁”,就是不准老百姓做外贸生意,并将禁海令列入《大明律》。不过,这个政策后来执行得并不好,“时禁时开,以禁为主”,毕竟过去了许多年,张士诚、方国珍的那些部下估计也死得差不多了。日本这时已进入“战国时期”,哪有心思和能力到中国来捣乱,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

禁海令针对的主要是民间,蕃国到明朝“朝贡”还是容许的,但“朝贡”只能在指定的三个地点:浙江、福建和广东的“市舶司”。“朝贡”几乎就是个“面子工程”,明廷“厚往薄来”,以高于“贡品”几倍价值的货品“赏赉”朝贡国。明成祖把侄儿赶下台,急于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日本国要“进贡”,交通工具不好解决,他很大方地白送了一艘“远洋货轮”,所以日本国对来华“朝贡”很积极,双方也没闹出什么乱子。

一两百年都没出乱子,怎么到嘉靖年间就乱套了呢?主要原因,是日本乱了。

嘉靖元年(1522年)五月,日本的两个诸侯大内氏与细川氏,都以日本天皇的名义来明朝朝贡。按理谁是真代表团,需要日本方面先确定好。但明朝官方并不在意,因为业务越多,经办官员的好处也就越多。

大内氏派了宗设谦导,细川氏派了鸾冈瑞佐、宋素卿,一个国家两个使团,先后到了宁波市舶司。前者后到,后者先到,按规定进港验货要以时间为序,但鸾冈瑞佐和宋素卿会来事,懂得中国的官场潜规则,给市舶太监赖恩狠狠地送了一份礼。赖恩也不白拿别人的东西,招待宴会都让鸾冈瑞佐坐首席。宗设谦导咽不下这口气,当场杀了鸾冈瑞佐,烧了他的船,把宋素卿从宁波追到绍兴。这一路,宗设谦导的人马坏事也干了不少,沿途抢掠,杀死大明官兵——这就是嘉靖元年的“争贡之役”。

争贡事件震动朝廷,朝廷做出了反应,但不是彻查“外贸部门”的腐败问题,而是总结出不做生意就不出乱子的经验教训。根据夏言的提议,撤销了浙江市舶司。举一反三,又撤销了福建市舶司,“惟存广东市舶司”。

天底下最来钱的生意,就数外贸。罢市舶司,影响的不仅仅是中日两国间正常的贸易,而是整个到中国来做外贸生意的。货物好不容易运到中国,生意却不准做,这路费也耗不起。洋人没办法,就私下把货物卖给明朝的“个体户”。明朝的“个体户”大多本钱小,这种私下交易很多都是赊销。明朝的商人厚道的也少,赊了别人的货物,很少记得付货款,洋人连本钱都捞不回来。

中国“个体户”的诚信,洋人算是见识了,转而觉得有权有势的家族,素质应该高一些。实际上,素质是个最靠不住的东西。权贵们赊了洋人的货物,压根儿也没有给钱的意思。洋人彻底惨了,是官商的回去无法交代,是单干的恨不得跳海。不能合法“入境”,他们就住在近岛,一天又一天地等,伙食费都没了,甚至要乞讨。没希望,干脆抢劫——沿海地区的社会治安就乱了。

最初,这种沿海治安问题并未严重到哪里去。明朝的东南沿海一带,除了地方官府,军事卫所即达四十余个,军警几十万,外来的生意人跟地方政府、军方,根本不敢分庭抗礼。但很快形成了“经济特区”——以许氏兄弟、李光头为首的几股势力较大的海商以及葡萄牙商人,聚集双屿港,开辟市镇。影响日大,日本、马来、琉球、暹罗等国海商,也赶来贸易。曾访问过双屿港的葡萄牙人平托,在《远游记》中称这里有“上千所房屋,包括教堂、医院等,居民三千多人,其中有一千二百名葡萄牙人”。

贸易固然繁荣,性质却是非法——走私。海商志在利润,并不打家劫舍,泉州名宦林希元说:“佛郎机(葡萄牙人)未尝为盗,且有利于吾民也。”但这份安宁并未维持多久,双屿港私商的贸易繁盛,令朝廷日益无法容忍。终于,一桩血案成为了双屿港之战的导火线——余姚大族谢氏,赖了走私海商的账不还,并威胁要报官。海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让“保安”到谢氏庄园打砸了一通。

谢氏血案,触痛了大明王朝敏感的神经,嘉靖皇帝派遣朱纨前来镇压“倭寇”。这位出身进士的海禁派官员,到任后雷厉风行,“革渡船,严保甲,搜捕奸民”,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突袭双屿港。海商的“保安”哪是正规军队的对手,“贼酋许六、姚大总与大窝主顾良玉、祝良贵、刘奇十四等皆就擒”,海岛上的“经济特区”被打成了一片废墟。一不做二不休,朱纨将海商追到福建,擒杀中葡海商百余人。几次大捷之后,朱纨在奏折中踌躇满志地写道:“全闽海防,千里清肃。”

如果事情真像朱纨所言,戚继光就没有成为英雄的机会了。

四、倭患的升级

朱纨军事打击的对象,显然是葡萄牙海商,并没有“倭寇”的影子。最终的后果,也为他始料不及。

朱纨的这一通打,打翻了相关官员的好处,打断了沿海豪富的财源,也打掉了沿海居民的生计,朝廷也不认可他擅杀与用兵。群起而攻之,朱纨吃力不讨好,一气之下自杀。从此,朝廷罢巡视大臣不设,朝中朝外无人敢再提海禁,当然也无人敢言开禁。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因为汪直的出现,“壬子之变”发生,倭患问题骤然升级。

汪直(1501-1559),又名五峰,号五峰船主,有史书误作“王直”,歙县人。

嘉靖十九年(1540年),汪直与同乡徐惟学、叶宗满等赴广东进行海外贸易,这时明朝海禁政策有所松缓,而广东也是唯一可以从事合法外贸生意的地方。汪直最初加入了同乡许栋的集团,与葡萄牙商人合作,做的是东南亚一带的生意。朱纨袭击剿平双屿港后,汪直自立门户,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转移到日本平户(长崎)。《明史·日本传》中的“嘉靖倭乱”,一半的记录便是汪直。

汪直开辟了日本市场并迅速做大,田汝成曾任广东提学佥事,其《汪直传》载:汪直“据萨摩洲之松津浦,僭号曰宋,自称曰徽王,部署官属,咸有名号。控制要害,而三十六岛之夷皆其指使”。

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汪直吞并福建海盗首领陈思盼,从此“海上之寇,非受(汪)直节制者,不得存”,大量海盗(倭寇)及沿海商人与居民投到其旗下,汪直的武装多达五千余人,而其时日本各个家族兵力只在三千左右。汪直在日本以信义取利,被尊为“大明国的儒生”。双屿港之战后,走私海商分裂成“互市派”与“寇掠派”,汪直属于前者,铤而走险的则是林碧川、萧显、徐海等走私集团。

汪直称霸海上十余年,有着地方官“私市”的默许,汪直也卖力地配合官府,平定陈思盼等多股烧杀掠夺的海盗,维持沿海秩序,并试图在沥港重建双屿港的繁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闰三月,俞大猷偷袭沥港,汪直败走日本,从此走上了与官方的对抗之路,成为“东南祸本”,名列官方通缉令榜首。

汪直最终被兵部尚书胡宗宪诱杀,但倭寇之患并没有解决,因为汪直并非整个嘉靖倭难的背后总指挥。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陷黄岩、攻郭巨的是林碧川集团,次年勾结诸倭大举入侵的则是萧显集团。这些海盗团伙本互不统属,甚至彼此劫夺,更重要的是他们又与民众纠结在一起——东南沿海地区,倭寇既祸害一方,又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民间支持和水土融合:地方百姓“任其堆货,且为打点护送”,“或送鲜货,或馈酒米,或献子女,络绎不绝”。倭寇深入陆地时“若熟路然”,甚至“与农民杂耕于舟山山阜处”,“或披蓑顶笠,沮溺于田亩,或云中履,荡游于都市”。连本地官兵也与倭寇里应外合,通报军情,“关津不查不问,明送资贼”。

“嘉靖倭难”的最终解决是在嘉靖帝死后。隆庆帝继位后立即批准漳州月港开放海禁,“准贩东西二洋”,“倭寇”很快由寇转商,“倭患”得到了缓解和平息。

但在嘉靖朝,朝廷并不检讨决策的得失,一根筋地依赖军事手段。

五、窝囊的开局

倭患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之后的十五年骤然加剧,共计六百零九次,占到了整个明朝倭寇侵扰记录的八成左右。

姑且不论其中的因果,东南沿海形势的严峻已是不争的事实,明廷不得不增加东南沿海的军事力量。这个背景下,戚继光成为平定倭患的一员。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戚继光改迁浙江都司,任参将,镇守宁波、绍兴、台州,在胡宗宪的指挥下,与俞大猷、刘显等人共抗倭寇。

戚继光参与抗倭,机会也有点意外。朝廷要从山东选择军官到浙江,虽然是要去打仗,但也相当于从贫困地区调到发达地区,所以请客送礼的很多。戚继光没有谋个肥差的想法,所以不跑不送。但最后入选的,恰是戚继光。

任人唯贤,不是封建官场的正气,而是胡宗宪的关注。自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胡宗宪的脑细胞差不多都因抗倭死掉了。倭患不见好转,是手下的窝囊废太多。现在,他急需一个有勇有谋而又荣辱不惊的人。经过很长时间的观察,他决定将宁绍台参将的职位交给戚继光。

这一年,戚继光刚刚二十八岁,正踌躇满志,有着干一番事业的雄心。

戚继光建功立业的时机,很快就来了。上任一个月,倭寇要抢掠浙江慈溪。据情报,倭寇不过千人,而戚继光召集的士兵达万名之众。这该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戚继光指挥浩浩荡荡的人马,直扑慈溪东南的龙山,并且顺利找到了倭寇的主力——龙山之战,就此开幕。

戚继光的军事素养,没有丝毫问题,他先熟悉地形,排兵布阵,然后命令部队出击。

待戚继光命令一出,奇怪的事情立刻发生:士兵不是扑向敌人,而是反方向逃跑。一群倭寇,跟着看不到边的明军后面猛追。戚继光的副将见势不妙,赶紧拉着他的衣袖,让他赶快逃跑。戚继光惊愕不已,登上一块高地,搭箭便射,冲在前头的倭寇头领应声倒地。接着,又是第二支、第三支,谁冲在前头谁先死,倭寇们的心理防线崩溃了,掉头回撤,明军开始反击。

戚继光命令将士全力追击。没有命令倒好,有命令士兵们反而回来了,戚继光怒不可遏,抓住一个士兵问其为何违抗命令,这位军爷倒也实诚,直接回答戚继光:把他们赶远点就行,何必拼命呢!

戚继光指挥的第一仗,就这么窝囊地结束了。

接下来的雁门岭之战,比这更窝囊。两军相遇,将士跑得没了人影,戚继光要不是年轻力壮跑得利索,早也做了倭寇的刀下之鬼。

其实,仗打得更窝囊的还不是戚继光。在调戚继光来前线之前,明廷早调过多路“客兵”:山东的弓手,蒙古的马队,四川的土兵,广西的狼兵,少林寺的僧兵,等等。各路“客兵”,比戚继光的手下更糟,不仅擅长逃跑,抢掠的水平也不比倭寇差到哪里去。只有少林僧兵打得不错,僧兵与倭寇交战时,正规军全在一旁认真看。不过,不是现场观摩学习,而是恨不得把僧兵给宰了——当兵是为了吃饭,你这种玩命打法,不是抢正规军的饭碗么?

说实在的,这帮明军与倭寇交手,也相当不容易的。有时准备偷袭,早有人向倭寇密报了军情。倭寇的成分太复杂,有的就是地方老百姓,有的与官员有联系。偶尔仗打得很顺,倭寇又使坏,败逃时竟不扔障碍物,而是扔下钱物。银子那么小,根本不好找,明军将士不得不停下来,仔细地搜索草丛。

这几十年,北起辽东,南至广东雷州、海南,“倭寇”的侵扰遍及中国沿海各省,还深入内地,连留都南京都一度告急。更要命的是一支六七十人的“倭寇”,竟将几万人的明军从海边追到今安徽境内——不是全方位的腐败,倭寇问题也等不到戚继光出马。戚继光的英雄之花,正是开放在王朝腐败的土壤之上!

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戚继光犹豫了。

六、高危的险棋

戚继光思考的结果,就是重新练兵。

申请报告送到胡宗宪那里,胡总督大约批的是两个字:同意!

一来一往,太简单了。其实,胆小的早吓死了。

按照明朝的军制,军官的培训是都督府的事,士兵的训练是卫所的事。军官的职责就是带兵打仗,需要多少兵由兵部负责解决。这个制度最大的好处,是真有异志的坏人混进军队,只能当个光杆司令,没有办法带人造反。

戚继光要招兵训练,那是胆儿够肥的。胡宗宪胆敢批准,那也是和尚打伞。万一出了差错,两人得脑袋一起搬家。就算不出差错,还要看自己运气如何——看有没有人举报。当然,眼下属于特殊时期,真有人举报,得看胡宗宪应对危机的能力:或大祸临头,或大功在手。两个极端,都很正常。

在“戚家军”名震天下后,“状元军”就曾轰动过一时。

淮安人沈坤,嘉靖二十年(1541年)状元。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因为母亲去世,沈状元丁忧在家,恰逢倭寇进犯。出于保家卫国的良好愿望,沈状元散尽家财,招募了千余名兵丁,打得倭寇够呛,百姓称之为“状元军”。“状元军”只红火了一年,第二年,沈状元的父母官淮安太守范槚等,即举报沈坤“私自团练乡勇,图谋背叛朝廷”。结果,奖状没拿到,逮捕证到了,沈状元被捕入狱,最终被杀头。沈坤没有进入正史,他有个朋友吴承恩,就是写《西游记》的那位。吴承恩为沈坤的遭遇愤愤不平,便是拿沈坤与戚继光作对比的结果。

胡宗宪对戚继光的想法也有点不放心,因为浙江人当兵打仗是个弱项。戚继光的回答是:“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岂无材勇!”戚继光怎么这么自信呢?全是缘分。

戚继光的朋友中,有一位后人知之甚少的汪道昆,戚继光的诸多轶事便是出自这位朋友的著述。汪道昆(1525-1593),字伯玉,号南溟,又号太函,歙县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汪道昆仕途的第一站,便是义乌知县,后调任兵部。东南沿海局势紧张时,汪道昆又任福建副使。汪道昆帮助戚继光筹谋策划,大胆招募“义乌兵”。

汪道昆与戚继光共同看好“义乌兵”,是因为这里太穷。

在浙江,义乌属于贫困山区,民风剽悍,人能吃苦,也不怕死。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义乌人与永康人为争夺开矿权,一打就是四个月,双方死伤二千余人。双方打起来,男女老少齐上阵,前面人倒下,后面的接着上,并且极具义气,谁家死了人谁家抬回去,不计较抚恤费。

戚继光看中的正是这些矿工,并且还要挑。

戚继光的招兵条件不仅苛刻,简直有点欺负人。归纳起来,主要是这么三条:

一是看出身。城里人不要,比较奸猾。在政府机关混过的,肯定油条,当然不行。必须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不怎么说话,擅长埋头苦干。

二是看体质。身强力壮,有胆气血性。身材不能太高,但手脚要长,肌肉结实,四十岁以内,不能长得太白。

三是看智商。人要老实,智商太高的不要,太低的也不要。关键是能听懂首长的命令。首长命令之外的话,最好一句听不懂。尤其是绝对不能怕对手,但怕首长又是必须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如此严苛的征兵条件,戚继光居然顺利地招到了四千多人。

对这些入伍的新兵,戚继光进行了简短的政治培训。因为前面征兵条件的限制,戚将军的动员报告只能作百十字:

“诸位都听了:凡你们当兵之日,是要拿饷银的。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但你要记得,这银两都是官府从百姓身上纳来的,你在家种地辛苦,现在不用你劳动,白养你几年,不过望你上阵杀敌。你不肯杀敌,养你何用?”

接下来,戚将军要进行他特殊的军训。

七、残酷的兵法

创新从来就是制胜的法宝。多次的失败,迫使戚继光在这支队伍中实行全面的兵器与战术改良。戚氏兵法,猛而狠。没有猛药,治不了顽症。

倭寇的利器是倭刀。倭刀属于加长型的日本军刀,长有五尺。明代一尺约为32厘米,与今市尺相近。倭刀刀刃锋利而刀身有弹性,性能与质量优于明军兵器,戚继光对此曾有“长兵不捷,短兵不接,身多两断”之叹。倭寇使用倭刀,往往跳跃式前进,一眨眼就贴近明军,要是眼神差甚至没看清敌人,自己的脑袋就被削掉了半边。所以,新兵必须有新式武器克敌制胜。

孙子兵法的首要一条,是知己知彼。义乌兵要面临的敌人是倭寇,要消灭倭寇,首先必须针对性地取得兵器上的优势。戚继光选中的武器,叫狼筅。

这玩意其实很普通,义乌兵早就熟练运用。狼筅最初就是矿工打架时发明的,作为产业工人,私藏兵器是非法的,平时突然要斗殴,只有拿刀去砍根竹子,三下五去二,削去碍事的枝叶,然后就派上用场了——这就是原汁原味的狼筅。

戚继光新使用的狼筅,属于改进型。就是丈余长的竹子,削去散乱的枝叶,留下锋利的尖枝,再在顶端安上铁钉或尖刀——这就再也不是打架的工具,而属兵器的范畴了。况且,留在竹竿上的尖枝,浸过桐油,耐用程度与坚韧性也大为增强。有文人记述竹竿上还绑有铁丝,犹如尖锐的铁丝网,实际上没有,因为明朝还没有发明铁丝,并且这样做反而多余——笨重,用起来不顺手。

倭寇的另一个神秘利器是声波。朱九德《倭变事略》称倭寇“皆髡头鸟音”,实际上是他们的军中号令以及呐喊声都是外语,明军根本听不懂,感到很恐怖,但这也证明外语确实为任何专业不可或缺。狼筅的威慑力,还在于横扫或抖动时,会发出呼呼的声响,无数狼筅一齐舞动,现场气氛绝对吓人。倭寇拥有的声波武器,明军现在也有了。

公允而言,明军总是被倭寇打败,自身的腐败固然是主要原因,机械用兵也非常关键。东南沿海地区多丘陵沟壑,河渠纵横,道路往往狭窄,不似北方地势开阔。遭遇倭寇时,庞大的明军队伍往往施展不开,兵力发挥不了作用。与倭寇接触,前锋一败,后面便自相践踏,溃不成军。

吃了无数次亏的明军将领,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到戚继光这里才找到了有效的解决办法,即是“鸳鸯阵”。

鸳鸯属于爱情的形象代言,但“鸳鸯阵”一点都不温柔,只因鸳鸯好结伴,才给这种紧密型的作战团队取上这么个好名,顺便以温馨语词淡化其冷酷的属性。一个“鸳鸯阵”,就是一个独立的作战团队,成员平时生活在一起,相互熟悉,战时生死相依,共有十二个人:队长一人,盾牌兵两人(执长牌、藤牌),狼筅兵四人,长枪(矛)兵四人,短刀手两人,火兵一人(炊事员)。

作战时,“鸳鸯阵”纵队排开,队长居前指挥。盾牌兵遮挡敌兵的箭矢或刀枪,掩护后队前进,并与敌近战。狼筅兵既扰乱敌方阵脚,亦可发动进攻。长矛兵为进攻主力,给予敌兵以致命杀伤。队伍最后是短刀手,防止敌人迂回,从侧翼保护长矛兵。火兵有时也投入战斗,主要是协助其他士兵作战,积累实战经验后升为战兵。

随着战场的情形与局势的变化,“鸳鸯阵”可以变纵队为横队,变一阵为左右两小阵或左中右三小阵,一队变成两伍或三伍。前者称“两才阵”,后者称“三才阵”。戚继光的庞大军队,看上去黑压压一片,但无论是发动攻击还是追击敌兵,队伍的基本结构仍是紧密的,并非一哄而上。

这种阵法,实质上是以团队对付敌方的单兵,因而效果极佳。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的七年中,戚继光率领的“戚家军”累经十三战,每战必克,敌我伤亡比例达到30:1,并且倭寇始终没有找到破解之法。

“鸳鸯阵”能有如此成效,在于戚继光深知其中的关键,这就是团队的密切合作。而“戚家军”的胜利,完全是建立在严酷的军法之上:若作战不力而战败,主将战死,所有偏将斩首;偏将战死,手下所有千总斩首;千总战死,手下所有百总斩首;百总战死,手下所有旗总斩首;旗总战死,手下所有队长斩首;队长战死,十名士兵全部斩首;一伍士兵阵亡,其余四名士兵全部斩首。当然,有斩获的士兵可以免罚。冷酷的军规,一体赏罚的铁纪,迫使将士生死与共。

同时,戚继光又恩威并施,重赏杀敌士兵:每斩获一敌,赏银四十两!四十两白银,明代与当代的货币换算比较复杂,大体每斩获一敌,就可以成为有房有车一族。

——这就是戚继光基于军制的几项重大改革,戚继光也将因“戚家军”与“鸳鸯阵”而名垂青史!

八、永远的英雄

作为“民族英雄”,戚继光固为后世景仰,同样也为后世质疑。争议的焦点,在于为戚继光所灭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其中最偏颇的观点,是认为戚继光没有杀过一个日本人,镇压的都是走投无路的中国平民,旷日持久的反侵略战争“子虚乌有”,戚继光与岳飞、文天祥不能相提并论。

但历史并不能杜撰,正史与明人的相关著述,对日本人扰乱中国有着清晰的记载。《明史·外国》载:“大抵真倭十之三,从倭者十之七。”《嘉靖实录》载:“盖江南海警,倭居十三,而中国叛逆居十七也。”朝鲜正史《世宗实录》载:“然其间倭人不过一二,而本国民假著倭服成党作乱。”明代兵部侍郎郑晓称:“大抵贼中皆我华人,倭奴直十之一二。”比例最低的,见于被倭寇掳去的一位昆山人的回忆:“大抵艘凡二百人,所谓倭而椎髻者,特十数人焉而已。”从史料综合出的结果来看,制造这场祸乱的,百分之七十到百分之九十是中国人。

日本浪人、武士的多与少,只是一个比例问题,倭寇有“日货”成分肯定是真的。称之为“倭寇”不算错,就像水多肉少,叫“肉片汤”同样货真价实。朱九德《倭变事略》中倭寇“皆髡头鸟音”的细节描述,更能证实倭寇的性质:不会有哪个人,仅为当个土匪还特意去攻读外语。

倭乱长时间持续,有着复杂的政治、经济因素,军事因素也只是一个方面。数十年的抗倭,也不可能是戚继光一人之功。作为一个职业军人,戚继光不可能匡正最高统治者的治国方略,但他做到了救国家于危难,救百姓于水火。倭患最严重的东南沿海三省,皆因戚继光的出现而转危为安。

浙江战场:嘉靖四十年(1561年)四月起,戚继光部取得了“台州大捷”等五战五胜,歼敌五千五百余人。

福建战场:台州之役后,戚继光移师福建,赢得横屿、牛田、林墩、平海卫、仙游之战的胜利,斩杀海寇近万人,其境内倭乱基本平息。

广东战场: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俞大猷、戚继光水陆并进,在南澳之战中斩杀吴平人马一千五百余人,溺毙海寇五千余人。经其大战,广东境内海寇亦基本肃清。

空前的战绩,所谓“英雄”,莫非如此!

打的是真倭寇,当的是真英雄,戚继光是实至名归。戚继光身上最奇异的现象,其实是他建功立业的一帆风顺,几乎将英雄的形象进行到底。

嘉靖倭患,时间长达数十年,无数人献身平倭战争,他们或俨然英雄,或倒在迈向英雄的路上。

抗倭英雄,至少要有张经。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五月,张经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专办讨倭。张经选将练兵,并请调狼兵、土兵,于次年五月杀敌一千九百八十多人,取得王江泾大捷,为抗倭以来第一战功。半个月后,张经竟因“縻饷殃民,畏贼失机”获罪,两个月后被杀。

抗倭英雄,应该有阮鹗。对待倭患,阮鹗主剿,胡宗宪主抚,二人相得益彰。被后世忘却的阮鹗,起自文士,官至浙江、福建巡抚,为救民于水火,他数度冒死击败贼寇,自己一度被倭寇围困桐乡,几乎送命。但御史宋义望却弹劾阮鹗懦怯畏敌,图谋不轨。阮鹗由此被划为严嵩同党,列为贪官,身陷囹圄,后经闽浙士民多方营救获释,直到万历年间方获平反。

抗倭英雄,不能没有俞大猷。俞大猷一生的事业就是平倭寇,战功显赫,他的“俞家军”三个字,甚至都能将敌人吓退。他是戚继光的顶头上司,与戚继光并称“俞龙戚虎”。他人品极佳,多次被人冒领军功,从来不计较。但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的岑港之战,部分倭寇逃脱,俞大猷当了胡宗宪的“替罪羊”,被捕入狱。所幸好友陆炳用自己的钱财贿赂严世蕃,俞大猷侥幸死里逃生。

与俞大猷有过一段恩怨的胡宗宪,才是抗倭战争的真正主持者。没有胡宗宪,也就没有戚继光。但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十一月,胡宗宪竟削职被捕,被冠以投靠严嵩、谎报军功等“十大罪状”。出狱后,又被劾“假拟圣旨”,二度入狱。失去荣誉,也失去尊严,五十四岁的胡宗宪,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诗句,含恨自尽……

只有戚继光是个例外,他一路胜利,一路升迁,生前身后,充满殊荣。嘉靖四十年(1561年)“台州大捷”后,戚继光因功升署都督佥事。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破倭寇巢穴平海卫,戚继光进官都督同知,升福建总兵。在残酷的官场争斗中,他是英雄,还能不倒。

人治背景下的官场玄机,民间有通俗的两个字概括:靠山。戚继光“干成事”又“不出事”,他的“靠山”是什么呢?

九、英雄的剖面

《明史·戚继光传》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戚继光“与大猷均为名将,操行不如”。“操行”,这就是戚继光的神秘“靠山”。

这么说,有点抽象。戚继光是个极用心的军事家,他习惯以谋略的眼光看待敌人,也习惯以谋略的眼光看待他人。从他踏入军营的第一天起,事实上就有了一座硕大的“靠山”——这就是他的“泰山”,老岳丈总兵王栋大人。戚继光对总兵大人的女儿其实并不好,但又以对老婆的敬重而闻名,其中的精彩后面将讲到。

其后,戚继光不断地努力、不断地等待,期冀发现新的“靠山”。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等到了胡宗宪。胡宗宪的赏识与举荐,使戚继光摆脱了仕途沉寂而走上前台,成为宁绍台参将,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在这个舞台上,戚继光如鱼得水,其背后正是有胡总督这座“靠山”。胡总督的支持,使他打了败仗,仍有翻身的机会;打了胜仗,立功受奖,一路升迁。他有一个习惯,凡事先要请求胡总督、俞总兵,从不飞扬跋扈、擅作主张。当有官场冷箭飞来时,胡总督主动为他遮挡。

他的这个良好习惯,完美地复制在他的满朝人脉上,让他屈伸自如。兵部派来的官员,朝廷派来的御史,他都待若上宾,请客送礼。所到地方,先去拜码头,吃喝一通,再认认“兄弟”。就是对部下,他治军严酷却并不呆板,不断拉起自己的死党——这些小石头,他知道堆起来也是一座“山”。

戚继光同样以复杂的眼光看待胡宗宪。戚继光的光芒盖过俞大猷,起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这年四月,胡宗宪获悉倭寇逼近浙江沿海,他给俞大猷的命令是:阻止倭寇靠岸就行。结果,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倭寇掉头去了福建。都察院监察御史李瑚认为胡宗宪以邻为壑,纵敌逃窜。胡宗宪大为紧张,又深为狐疑,最终得出结论:是俞大猷出卖了自己。于是上下其手,把责任推到了俞大猷的身上。

——戚继光明白了,一棵树上上吊,迟早会真的吊死。在与胡总督产生不了利益冲突时,他是一座“靠山”。当自己的地位一天天接近胡总督时,这座“靠山”很可能就是压倒自己的大山。

俞大猷奇迹般地复出,戚继光醍醐灌顶,他很快打听出,是“老领导”俞大猷攀上了严嵩这座“靠山”,尽管这实际上是俞大猷的朋友陆炳所为。戚继光意识到,自己必须建立起自己的官场“鸳鸯阵”,从此主动进京“跑部”,以酒桌为战场,在兵部扎下了根。

在京城,戚继光还准备了充足的银两,试图结识高拱——戚继光看什么都具有战略眼光,高拱确实是个前途无量的人。但高拱这个人嚣张、孤傲,戚继光没有联络成功。戚继光退而求其次,与高拱的副手,时任国子监司业(约等于中央大学副校长)的张居正攀上了。

戚继光的眼光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日后的时局变化虽有偶然,但张居正确实如日中天。胡宗宪日后身败落马,只有他如意从前线回到了京城。奇怪的是,离职时的戚继光,“领将印三十余年,家无余田,惟集书数千卷而已”。

别的不说,戚继光巨额俸禄与奖金都到哪去了呢?

十、英雄试金石

戚继光离开福建去北方赴命,是在隆庆元年(1567年)十一月。新皇帝明穆宗朱载垕,性格仁慈宽厚,信用大臣,其当政六年,采取解除海禁等一系列新政,南方紧张局面明显缓于北方,戚继光也由此开始了他新的使命。

这一去,便是十六年。而这十六年,既是戚继光新的事业期,也是他与张居正的蜜月期。这时的戚继光与张居正交往已有十年。戚继光东南抗倭功绩不时震动朝野,张居正担任裕王(即后来的明穆宗)讲官时,曾与裕王谈论起戚继光。穆宗对戚继光有着良好的印象,这也是戚继光后来事业有成的基础。

隆庆元年(1567年)八月,明穆宗准备到天寿山祭祀,因安全问题未能成行。蒙古诸部军队屡次突破九边防线,造成京师附近形势紧张。在这种情况下,戚继光奉诏北上参与边务。戚继光到北京任职,是借了徐阶之力,与张居正没有直接关系。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这十六年,戚继光最引人注目的是完成了三件事:训练部队,建立车步骑营,修建长城敌台。这三件事无疑是大事,有效地解决了明军的作战能力、军事协同与军事防御问题。只有一件,也是功勋。

三件大事,戚继光是怎样做到的呢?张居正至少帮助他解决了三大问题:职务问题、权力问题、工程建设问题。

职务是建功立业的基础,有位才能有为。权力的有效性,还需要不受掣肘与干扰。修筑敌台属于特大重点工程建设,蕴含着经济风险与政治风险,一个项目建起来,往往有一批官员倒下去。戚继光顺利地完成了三件大事,毫发未损,张居正是他的护身符。

隆庆元年(1567年)十二月,戚继光到达京师。待命在家,戚继光知道是要来做大事的,便上《请兵破虏四事疏》,提出自己的边防策略。但效果适得其反,引发一些官员的猜忌与非议。任命下来时,戚继光只是个禁军神机营副将,也就是他爹当年的位子。

戚继光的失落只维持了几个月。隆庆二年(1568年)三月,穆宗升兵部侍郎谭纶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两个月后,在谭纶的推荐下,戚继光以都督同知衔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务。

明代著名的书法家、精研兵法的徐渭,曾纵论天下名将:嘉靖以来,武将堪称杰出者惟戚继光、俞大猷、谭纶三人而已。很长时间里,谭纶都是戚继光的领导,谭纶与张居正交往亦深。

为了戚继光的职务,张居正和谭纶进行过几番讨论,在《与蓟辽总督谭二华》和《与蓟辽总督》两封信中,可看出张居正为戚继光事权而用心良苦。张居正争取到了明穆宗的支持,戚继光才有了创业的平台。

戚继光准备大显身手,巡抚刘应节、巡按御史刘翩、巡关御史孙代等群起反对。文官的节制,是明朝制度的设计,不排除有权力的争夺。但这场节制与反节制的斗争,胜出者同样是戚继光。《明史》载:“穆宗用张居正言,悉以兵事委纶,而谕应节等无挠。”张居正协调了兵部与都察院,由穆宗拍板中止了这场争执。

在排除文官的干扰后,武将内部的权力分配又出现了新的纷争。戚继光名义上总理三镇兵务,然而三镇都有总兵分别统辖,号令则无法统一。张居正再次游说明穆宗,最后蓟州总兵郭琥等走人,戚继光便为总兵官,复进封为右都督,事权得到高度的集中。

除了练兵,戚继光着手修整边墙,修建空心敌台。《请建空心台疏》中,戚继光提出的计划是新请三千座。这是十足的“国家重点项目”,兵部为此讨价还价,朝堂上更是充满非议的声音。但建是为了国家的安全,不建则是考虑国家的财力。戚继光此议一出,立刻“流言四起,忌者欲因此中以奇祸,政府诸公亦惧而求罢”。就连谭纶都感到担心,他甚至打算就此辞职,免得惹祸。

在这个关键时刻,张居正又一次支持了戚继光。张居正描述道:“台工之议,始终以为可行,确然而不摇者,惟区区一人而己。”为了解释修筑敌台的好处,张居正“因机解惑,舌几欲敝而唇几欲焦矣”。在张居正的劝说和影响下,明穆宗决定支持:“修筑墩台己有明旨,纶宜坚持初议,尽心督理,毋惑人言。如有造言阻挠者,奏闻重治。”在张居正的支持下,谭纶、戚继光仅隆庆三年(1569年)即“筑成敌台四百七十二座”,隆庆五年全部完成。蓟门从此固若金汤,戚继光获封太子太保,又进封少保。

戚继光的功绩,与张居正的保护和支持密不可分。张居正在归葬父亲时,为使戚继光安心事务免遭掣肘,任用自己的门生梁梦龙为蓟辽总督。平时有遇戚继光书信前来,张居正的府邸“虽夜中开门递进”。《明史》载:“居正尤事与商榷,欲为继光难者,辄徙之去。诸督抚大臣如谭纶、刘应节、梁梦龙辈咸与善,动无掣肘,故继光益发舒。”

张居正十六年一以贯之支持戚继光,公允之言是其器重戚继光的才能,为国家培养人才,有助自己的“相业”,并非希图钱财上的回报。张居正身居高位时求贤若渴,对人才“虽越在万里,沉于下僚,或身蒙訾垢,众所指嫉,其人果贤,亦皆剔涤而简拔之”。

但戚继光对张居正的尊崇,则包含着刻意的成分,目的则是“立功扬名,保位免祸”。戚继光每次给张居正写信,都非常谦卑地自称“门下走狗小的戚某”。张居正归葬其父时,戚继光选派了众多铳手以为护卫,但张居正觉得太张扬,将多数退回,只选“矫健者用五六人”。戚继光不断地给张居正送礼,有次张居正母亲大寿,戚继光送来了诸多财物,张居正留下部分,其余退回,并致信申谢。

而据一些文人笔记记载,早在与倭寇作战时,戚继光即多次将斩获的珠宝及春药等物秘献于张居正。为了部下的升迁,戚继光更是向张居正送去了重礼。高拱曾指斥:“荆人(张居正)久招纳戚继光,受其四时馈献金银宝玩,不舍数万计,皆取诸军饷为之者。”

但是,一个专制时代的将领,要完全做到洁身自好,分文不取,势必为官场所不容。专制时代的勤政与廉政,那是一对永恒的矛盾。

戚继光送予张居正的,还包括“色贿”,即所谓“(戚)时时购千金姬”。戚继光为张居正物色的美女,甚至还有“洋妞”。这种记述,来自王世贞的《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王世贞是戚继光的好友,两人的关系即便在张居正被清算后,也没有破裂。对朋友的隐事不加掩饰,这正是王世贞的史笔如椽。

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张居正或死于情欲,至少是春药过度导致张首辅“痔根”病情加重。明人沈德符根据自己在京城多年的见闻,写了《万历野获编》,认定张居正因滥服壮阳药耗竭元气而亡,还指出张居正所服之药为腽肭脐。腽肭脐,即海狗肾。而这种春药,居然也是戚继光所献。

张居正死后,戚继光很快受到牵连。第二年,戚继光被调往广东。第三年,便被罢官。戚继光被弹劾的原因和罪状,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测。奉诏拷问张居正之子张懋修的官员,曾这样责问张懋修:“汝先大夫与戚帅相结,凡有书问,虽夜中开门递进,意欲何为?莫非反状乎?”

——戚继光之所以倒下,张居正的倒台、“靠山”的崩塌,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

万历十三年(1585年),戚继光重新回到了乡下,其部将胡守仁、王如龙、朱任、金科等也相继被革职或戍边,这也是“靠山”理论的冰山一角。

十一、英雄美人关

作为响当当的英雄,戚继光被传作笑谈的是其“惧内”。其实,这正是戚继光五彩斑斓的地方。

据说戚继光曾因怕老婆而住进了军营,兄弟们为其打抱不平,仗义地拿出了一个标本兼治的办法:把戚王氏给灭了!气极之下的戚继光,欣然同意。戚王氏被骗到军营,看到手持刀剑的士兵,一点尊重领导家属的意思都没有,喝问戚继光:干嘛?!

戚继光居然行了个军礼:请夫人前来阅兵!

有一次酒后,戚继光决定自己把老婆杀了。拎着刀走到门口,惊醒了午休的戚王氏。戚王氏情绪不佳地问:拎刀干嘛?

戚继光尽管喝了酒,现场应变能力依旧不低。他马上笑着对老婆说:我准备杀只鸡给你补补身子……

戚继光这惧内,真不是一般的。

这类故事,显系传说,因为找不到任何出处。有史实依据的,是戚继光怕老婆的原因。据清乾隆《仙游县志》等记载,戚继光因为儿子在莆田违反军纪而“斩子”,从而自感愧对妻子,对妻子多方迁就忍让,而妻子终生怀恨,苛待丈夫。

但是,“传说”可能有真的,“史实”绝对有假的:戚继光在莆田时,根本没有儿子。据戚继光之子编纂的《戚少保年谱耆编》及《戚氏族谱》所述,戚继光的每个儿子,都出生于他离开福建之后。

戚氏后人并不喜欢先妣的这种形象,他们认为戚王氏应该是这样的:

有一次,家里买了鱼,戚继光朝饭桌一看,只有鱼头和鱼尾。戚继光估计,这鱼肉一准被戚王氏给独吞了。晚餐时,戚王氏端出了中餐缺少的那一截,戚继光大为感动——戚王氏贤淑,夫妻俩恩爱。

其实,戚王氏就是个悍妇角色。二人结婚时,戚继光虽是四品,但她爹是总兵。将门虎女,武功好,脾气倔,家庭纠纷通常以武力解决,徒手格斗戚继光不是戚继光的强项,他常被打得到处跑——自卑,往往又是潜意识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戚英雄不得不受点委屈。但有一次,这位“女汉子”显然打对了。

嘉靖四十年(1561年),戚继光在台州抗倭,作为随军家属的戚王氏住在新河城。不料倭寇来袭,城中士兵基本上都已出征,只剩下普通百姓,还以妇孺居多,一时人心大乱。关键时刻,戚王氏挺身而出,召集仅有的百名亲兵,命他们组织人力守城。满城的男女老少被动员起来了,戚王氏让他们上军械库领兵器。军事重地,闲人莫入,没有文件怎么能分发武器呢?戚王氏哪管许多,劈头盖脸将保管员一顿臭骂,守库的兵丁乖乖地打开了库门。

一切安排停当,戚王氏穿上盔甲登城指挥。倭寇的文化水平也有问题,压根儿没读过《三国演义》,哪知还有“空城计”这么回事。所以,既不敢攻城,又不愿撤兵,脑子进水一样地呆在城外干等。结果,戚继光的大军赶到,想跑再也没机会了。

戚王氏脾气暴,夫妻关系糟,最终二人分道扬镳,戚英雄的另一张面孔也由此呈现。

汪道昆既是戚继光的好友,也是当时的文化名人。汪道昆撰写的《孟诸戚公墓志铭》,记下了戚英雄的真实故事。戚王氏与戚继光只育有一女,戚继光便纳了小妾沈氏,接着又纳了陈氏,接着还纳了杨氏。

这么一数,最少是三个。封建时代纳妾,本属正常,不正常的是,“娶妾三人,生子五人,其夫人竟不知将门有子”,弄得戚王氏连影子都不知道。将军擅长做保密工作,但这种保密对戚王氏应该是无效的。因为作为军队高级干部,戚继光每年的工资、奖金会有几大袋,戚继光绝大多数时间都忙于工作,不可能背着这些到处跑,放在办公室也不安全,最多是留足零花钱,余款悉数交给戚王氏。否则,以戚王氏的强势,日子没法过,秘密也会遭曝光。

但是,如果这些交给了戚王氏,戚继光又拿什么去养其他三个老婆?况且,她们还生下那么多儿子。

等戚王氏发现这个秘密时,戚继光的几个儿子早已满地跑了。太伤自尊了!绝望的戚王氏,决心与戚继光同归于尽。她抄起一把尖刀,直奔戚继光而去。戚继光闻讯,立马开溜,戚王氏岂肯善罢甘休,每日在家里蹲守,“日操白刃,愿得少保而甘心”。

作为军事家的戚继光,对付老婆自然不乏大智大勇,他声泪俱下,请老婆理解,都是为家庭好啊——传宗接代!加上戚继光的小舅子正在其手下做幕僚,也为戚继光化解家庭危机出了一份力,危机似乎过去了。但戚王氏对戚继光之恨,已痛彻心肺。在戚继光死前的那一年,戚王氏“囊括其所蓄,辇而归诸王”。终身积蓄被戚王氏带回娘家,戚继光的生活陷入贫困。突然病发的戚继光,竟然一时缺钱买药。

“鸡三号,将星殒矣!”

万历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1588年1月17日),没有英雄的万丈光芒,戚继光凄怆地落下人生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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