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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往事—— 童贯,阉割过的王爷不孤独

历史大观园 宋元文明 2020-07-06 15:42:44 0


在公元1127年上演的巨型历史悲剧中,有一个介乎喜剧与悲剧之间的角色特别引人注目。他就是童贯。

半年前,他已经被皇帝下令杀死。当时和后来的人们普遍认为,他是公元1127年悲剧的主要制造者,即便死上一百次,也不足以抵偿他的罪恶。因此,在后来的世代里,一提起他的名字,常常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舞台上的大花脸,或者鼻梁上涂抹着一大块白粉的角色们。

事实上,童贯的经历,充满了传奇般的悲喜剧色彩。他一生中,开创的几项中国历史之“最”,肯定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历史上迄今无人能够打破的纪录,并且可能会永远保持下去。

这几项纪录是:

中国历史上握兵时间最长的宦官,

中国历史上掌控军权最大的宦官,

中国历史上获得爵位最高的宦官,

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代表国家出使外国的宦官,

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被册封为王的宦官。

没有人能够精确统计出中国历史上的宦官总数。粗粗算来,大约至少应该不低于百万人才对。也有论者估计,认为应该在三四百万左右,极端者甚至认为可能达到千万之众。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心而论,在这数百万人群当中,仅仅凭着这样几项纪录,这个人物就没有理由被漫画化、脸谱化为一个小丑的模样。事实上,如果不带偏见地翻检一下历史记载,我们会发现:在公元1127年的悲剧发生之前,将近二十年时间里,童贯肯定曾经是我们帝国的骄傲与荣耀,代表了那个时代相当一部分人的光荣与梦想。

可能是大众传媒和娱乐圈概念性思维的缘故,我们每当想起历史上的那些反面人物时,常常会把他们和或者獐头鼠目、或者满脸横肉联系起来。从历史记载中我们知道,至少北宋末年的这些反派大人物不是如此。

也许是因为宋徽宗具有美术天才的关系,他所信任和喜爱的亲近重臣,仪表一般都很出众。徽宗皇帝本人,用古时人们的形容,叫作面如脂玉,唇若敷朱,风姿如玉树临风,与他政治上的昏庸似乎没有太大关系。从他传世不朽的人物画《听琴图》和部分时人记载上看,蔡京眉目疏朗俊秀,风度儒雅从容,很有点美男子的味道,也丝毫不妨碍他做事的阴毒狠辣。另外一位同样官至宰相的此类人物,名叫王黼。这个人身材挺拔,金发金眼,与常人大异其趣而不同凡响,同样没有影响此人卑污猥琐的为人。

童贯则是另外一种类型。史书记载,此人身材高大魁伟,皮骨强劲如铁,双目炯炯有神,面色黢黑,颐下生着胡须,一眼望去,阳刚之气十足,不像是阉割后的宦官。这可能和他年近二十岁才净身有关。

据说,童贯为人有度量,能疏财,出手相当慷慨大方,很像《水浒传》上同时代那些仗义疏财的好汉。只是,他仗义与疏财的对象具有极强的选择性,后宫妃嫔、宦官、宫女、能够接近皇室的道士、天子近臣等等,时不时可以从他那儿得到不少好处。因此,皇帝耳边经常可以听到关于他的好话,称得上好评如潮。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阳刚外形的人,却性情乖巧,心细如发,对皇帝的心理具有极强的洞察力,每每能够事先预知皇帝的意趣意图,于是说话做事很少荒腔野板,从而大得欢心。

童贯净身入宫时,是拜在同乡、前辈宦官李宪门下作徒弟。这位李宪是神宗朝的著名宦官,在西北边境上担任监军多年,颇有些战功。童贯读过四年私塾,有些经文根底;跟随李宪出入前线,又打下了军事上的根基,很有点能文能武的味道。加上他曾经十次深入西北,对当地的山川形势相当了解,这使他在宦官中很不寻常。不过,看起来李宪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提拔照顾,致使童贯进宫二十余年,始终没有出人头地。如果不是赵佶这种性情的人做了皇帝,或者换句话说,如果神宗皇帝能多活二十年的话,他说不定会默默无闻地老死在皇宫里。

从时间上推算,徽宗入继大宝时,童贯已经四十八岁。这个年龄,正是人生经验、阅历、精力臻于巅峰之际。徽宗以内廷供奉官的名义,派他到杭州设明金局收罗文玩字画,第一次为他打开了上升的通道。一般说来,内廷供奉官大体相当于皇宫的采购供应处长,并不是一个多高的职位,却是一个很有油水的肥差。童贯没有满足于捞取好处,他对这次机会的利用,称得上老谋深算、意味深长。

在杭州,童贯与贬居此地的蔡京过从密切,朝夕相处。此次,据说蔡京很巴结,将自己珍藏的王右军的字,给了童贯;又帮助他把杭州民间收藏的几件珍品字画器玩弄到了手。在民间传说中,有不少关于他们俩巧取豪夺的故事。比如,说他们像上海滩上阿飞放鸽子、仙人跳似的,把蔡京的一个小妾愣说成是预备晋献给皇帝的美人,从而在一个世家子手中勒索出了两件皇帝特别喜欢的古画等等。不管怎样,据说,其中就包括了徽宗皇帝梦寐以求的这幅周文矩真迹——《重屏会棋图》等等。这些工作成绩,令皇帝十分惊喜,从而,开始对童贯另眼相看。事实上,在此期间和主持杭州造作局工作时,童贯肯定狐假虎威地干了不少缺德事,这从当时臣僚奏疏中颇有烦言可以看出。可是,显而易见的是,这些抨击童贯的言辞,都没有能够抵消他给皇帝带来的喜悦。而且,更厉害的是,蔡京与童贯结下了彼此援引的深厚友谊。

此次杭州之行,童贯特别热心地按照自己对皇帝的理解,指点蔡京创作了一批深受喜爱的书画作品,经过童贯源源不断地送到皇帝手中。回京后,他又出手极为豪爽地向宫中妃嫔、曾经预言赵佶能够当皇帝的道士、皇帝身边的近臣和另外深得皇帝信任的宦官梁师成之属馈赠厚礼,为蔡京回京打通了关节。

当时,据说童贯的几个心腹徒弟十分困惑,不明白师傅为何如此热心地帮助一个贬居外地的倒霉蛋儿。童贯告诉他们:“现任的宰相没有人拿我们放在眼里,巴结起来即便不是没有可能,也会极其费劲;如果看准了,通过我们自己的力量,扶起来一个宰相,那就完全不同了。”

事实证明,童贯烧冷灶的眼力与功力全部超一流。不到一年,蔡京便三级跳似的坐到宰相的位子上了。这一点对于童贯具有深远的意义。

蔡京主持国政之后的一项重大举措,就是推荐童贯监军西北,意在收复青海甘肃地区的四州之地。当时,发生了一件事情,颇能看出童贯的性情:

童贯担任监军后,随大军进发到湟川。他们在此地杀牲祭旗,召开誓师大会,然后,正在行将开战之际,突然接到皇帝手诏。原来皇宫失火,皇帝认为是不宜征战之兆,急令止兵。童贯看过手诏后,若无其事的折起来塞进靴筒。军中主将问他,皇帝写了些什么?童贯回答说:皇帝希望我们早日成功。

在这次战争中,童贯表现低调,他支持、配合领军将领,打了一连串漂亮仗,平息了西北部族的叛乱。在收复四个州的庆功大会上,将领们兴高采烈地领功受赏,童贯则做了两件极为露脸的事儿:

在庆功宴会上,他慢悠悠地拿出皇帝的那份手诏,传示军中将领们观看。大家一看之下,无不大吃一惊。领军主将相当惶恐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童贯回答说:“那时士气正盛,这样子止了兵,今后还怎么打?”主将问:“那要是打败了可怎么办?”童贯说:“这正是我当时不给你们看的原因。打败了,当然由我一人去领罪。”据说,当时众将领“呼啦”一下子跪了一地,大家无不感激佩服。谁都知道,军令如山,何况是违旨,这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若是打败了,童贯可能确实是要掉脑袋。

与此同时,童贯还做了另外一件相当打动人心的事情。开战后,阵亡了一位很是奋不顾身的将领。当时,这位将领的妻子已经去世,他战死后,他的独生儿子流落街头,成了乞讨儿。童贯下令将他找回来,当众认这孩子为义子,声明一定如对己出般地善待遗孤,将他抚养成人。这一手很厉害。那些镇日里在生死场上搏杀的将领们十分感动,认定童贯是一位值得为之卖命的上司。从此,童贯牢牢树立起了在西北军队中的威望。可惜,这个改名童师闵的孩子,长大后帮着童贯干了不少坏事,公元1127年之前一年,诛除“六贼”时,与童贯同时被新皇帝下令斩首。此是后话。

这次战胜,对于大宋帝国极其重要。帝国已经许久没有军事上的光荣与辉煌了,这令帝国君臣民众相当郁闷。要知道,自从“澶渊之盟”,帝国与辽国结成不断钩心斗角的“兄弟之邦”以后,东北、北部地区好歹平静下来了,西北军事就成了帝国心头长久的痛。中国历史上名气极大的一代名臣范仲淹都曾经在这里折戟沉沙,弄得很是灰头土脸。是故,童贯成为大宋帝国冉冉升起的一颗耀眼明星,英雄般受到京城朝野上下的热烈欢迎,并且长久地照耀在帝国黑沉沉的西北部上空。

嗣后,童贯常年出没西北,主持该地区军事,并率兵连打几次胜仗,相继收复了积石军,就是今天的甘肃贵德,和洮州,就是今天的甘肃临洮。从此,童贯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国柱石,撑住了西北方曾经多次险些垮下来的天空。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西北地区地瘠民穷,天欲垮不垮地好多年,表明它不可能真的垮下来;仅仅是蔡京、童贯者流希图邀功,才穷兵黩武,屡屡挑起战端。这种说法肯定有它的道理。我们在此想要表达的意思,仅仅是说:当时的帝国朝野上下,事实上是非常需要并且非常欢迎这种军事上的成功的。它的心理基础,很有可能应该不仅仅只是想穷兵黩武而已。

当此时,大观二年即公元1108年,童贯与蔡京之间发生了一次严重的龃龉,起因是皇帝下令授童贯为“开府仪同三司”。时人称这一官职为“使相”,一般是在宰相外放为节度使时加官所用,极为尊贵,其含义是待遇、地位、荣耀已经相当于宰相。过去,这一官职从来没有授给过宦官。蔡京说:“童贯以一个宦官之身受封节度使已然过分,使相尊位哪里是他所应该得到的?”蔡京作为宰相拒绝奉诏委任,皇帝也就此不了了之。

实际上,蔡京对童贯的不满已经很长时间了。他认为童贯侵犯了自己作为宰相的尊严与权力。原因是,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童贯在选拔西北地区将校官吏时,已经不通过政府程序,而是直接从皇帝那里取旨任命。有的干脆就是他自作主张,先任命了再说。这使政府首脑蔡京宰相的自尊心大受伤害,因此,决定晓之以颜色。

童贯当然也很恼火。不过,他不动声色,相当冷静地观察着情势。第二年,大观三年,即公元1109年,童贯三管齐下,一举将蔡京拉下相位。这一次,他策动了三个方面的力量:宫中是内廷总管包括自己的徒弟为一路,工夫下在妃嫔和皇帝身上,将蔡京干的坏事在他们耳边不停地吹风;朝中是寻找与蔡京素有怨隙的官员为一路,工夫下在台谏官的身上,最后由中丞和殿中侍御史出面弹劾蔡京;第三路最是剑走偏锋,却也杀伤力最大——由皇帝最为宠信的道士出面,密奏皇帝,说是太阳中出现黑子,主在斥退大臣,否则不祥。徽宗相当惊恐,蔡京屡次求见均被拒之门外。于是,蔡京上表求退,皇帝立即下旨,同意他以太师致仕,贬为太一宫使,并进而将其贬居杭州。

至此,童贯大获全胜。但是,很有可能他并没有享受到多少胜利后的快感。原因是继任宰相张商英为政持平,多次劝皇帝“节华侈,息土木,抑侥幸。帝严惮之”,时称其忠直。实际上,徽宗皇帝初政时,张商英就曾经当过宰相,当时,青年皇帝就有点怕他,所以,在修缮宫室时,特别嘱咐工头,看见宰相过来就和工匠们躲开,不要让宰相看到他们。后来,张商英被蔡京列入奸党名录中,实际上人们都知道这是胡扯,是蔡京借此排斥竞争对手而已。因为,张商英拥护变法是众所周知的。如今,将近十年过去,皇帝自我感觉好了许多,张商英却是一点没变,一以贯之地以自己的忠直匡正皇帝与国事,闹得皇帝仍然“严惮之”,就是特别畏惧他的意思。显然,这与童贯的路数差别巨大。

政和元年,即公元1111年,童贯晋升为检校太尉,获得武官最高一级职位。也是这一年的同一个时刻,童贯在皇帝的支持下,做了一件迄今为止前无古人的大事:他以副大使的身份,代表皇帝与国家出使辽国。据说,这件事情是童贯策划的。原因是此阶段西线无战事,童贯静极思动,想到东北方向的辽国去看看是否有什么机会。

尽管此时童贯的声望如日中天,然而,毕竟这是代表皇帝与国家出使外国,因此,还是有大臣提出疑义,认为以一个生理不健全的人代表皇帝出使,实在有碍观瞻,会让人小看为偌大一个国家无人可派。

谁知,徽宗皇帝不作如是想,他相当以童贯为骄傲:“契丹人听说我国有一个童贯,屡屡打胜仗,很想见识一下。正好就此派他去考察考察辽国的情形。”于是,把他的官职加为检校太尉,以端明殿学士郑允中为正使,以太尉童贯为副使,前往辽国进行国事访问。从中可以看出徽宗皇帝那浪漫而轻佻的性格:他不大会让自己被世俗的、传统的、刻板的东西所束缚。然而,正如我们所知道的:艺术需要浪漫,而政治恰恰需要刻板,需要一丝不苟的规矩与程序。徽宗皇帝的这一次浪漫,为帝国的灭顶之灾和千万人的家破人亡,埋下了意味深长的伏笔。

不久,童贯终于得到了开府仪同三司这个崇高的职衔,这也是一项打破历史传统的安排,就是说,也是前不见古人的。又不久,童贯受命领枢密院事,成为全国仅次于皇帝的最高军事首长,开了宦官主持枢密院之先河。然后,拜太傅,封泾国公爵,就此,童贯位极人臣,辉煌灿烂。当时,人称蔡京为“公相”,称童贯为“媪相”。我们知道,“媪”是老年妇人的意思。

到了此时,至少蔡京心里肯定是明白了童贯的厉害,知道了自己与这个老宦官,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是不同的。

平心而论,蔡京的政治生命力应该算是极其强悍的了。他的一生中,光是在宰相的位子上,就曾经四上四下,执掌相印前后长达十七年以上。其意志之顽强坚韧可以想见。我们知道,蔡京聪明绝顶,在很多领域里称得上才华横溢。一般说来,任何社会的道德指向,大体上都是崇善抑恶的。当一个社会的机制使人作恶而不受惩罚,反而可以荣华富贵时,这个社会的社会机制与文化传统就应当受到永久的质疑;任何忽略了这一点,而去歌颂该社会经济、文化、艺术之辉煌灿烂的行为,都应该有理由被认为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行径。事实上,蔡京、童贯者流所处的社会,就大致可作如是观。

童贯与蔡京不同。从徽宗皇帝即位起,二十五年间,童贯一直顺风顺水,青云直上。其间,除了晚年收复燕云一役,皇帝略有不满,导致此人短暂离职之外,他始终受到高度信任,甚至他谎报军情、谎报战功、建立数万人唯他一人之命是从的亲军——胜捷军时,皇帝都怡然不以为意,将全国军权全部交到了他的手中。这里面的一个重要心理因素是: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帝,一般都视宦官为家奴,认为他们已经断子绝孙,因此不会有谋权篡位的政治野心,顶多贪图一些富贵而已。揆诸历史,中国的确没有宦官当上皇帝的事例。但是,皇帝们常常会忽略,为了保住富贵,这些人却是可能谋财害命和帮助别人谋权篡位的,目标当然主要是皇帝的性命和皇位。

导致皇帝格外信任宦官的另外一个因素则是,在偌大的后宫里,皇帝每天只能与这些人朝夕相处,感情上自然不同。

很有可能是意识到了这一切,蔡京主动向童贯低头示好。有传说认为,是蔡京先去拜访了童贯;而童贯也意识到了蔡京当朝的重要,于是,二人尽释前嫌,言归于好。这个传说可能有一些问题。当时蔡京贬居杭州,贬居外地的官员,没有皇帝的旨意,一般是不能擅自返回京师的;而在此期间,童贯是否去过杭州,也很成疑问。对此,我们姑且存疑。但有一点则是大致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童贯、蔡京二人在未来的十多年里,配合默契,再也没有发生过直接的利益冲突。

政和二年二月,即公元1113年,皇帝将罢相三年多一点的蔡京,重新请回朝廷。五月,蔡京再执相权,皇帝下令,允许这位年届七旬的老宰相在家里办公。

蔡京的此次复出,对于大宋帝国真正是灾难性的。徽宗一朝劳民伤财的浩大工程,大多是在这个时期陆续动工兴建的。如许多朝代不敢轻易修建的明堂,如延福宫,如艮岳等等。在此期间,花石纲也蔓延成灾,荼毒全国。

此时,老宰相蔡京也仿佛看破了似的,整治起人来,又狠又辣。举凡官吏升迁罢黜,都必须经过他的批准。凡是顺承他的,须臾之间就可以得到升迁和美缺;但凡忤逆过他的,上至宰相,下到边鄙小吏,必除之而后快。当时一部时人著作里曾经记载,有一个到他家里谋官的家伙,一顿饭的工夫,就看到这位宰相,将三个人从相当于今天的县团级干部,提拔为副司局级。而且,这一切都是当着此人的面进行的,表明他已经根本不在乎公开弄权了。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孙子全部官居大学士,其地位与执政相当,差不多是副宰相的级别。家中的厮养小厮、仆役皆至大官,姬妾多被封为夫人。

这里面,数蔡京的大儿子蔡攸最有出息。徽宗皇帝十分宠爱这厮,使他官至开府仪同三司,可以随时进宫晋见皇帝。他和那位金发金眼仪表堂堂的宰相王黼、号称“浪子宰相”的李邦彦一样,经常参与宫中秘戏。这三位宰相副宰相时常涂抹化妆、穿上戏服,夹杂在倡优侏儒中间,讲一些市井淫谑浪语,大约相当于今天的荤段子之类,可能还要加上一些表演性的夸张,甚至把全身画满花样,然后脱光了全部衣服表演,以此取悦皇帝。据说,有一次君臣正在乐不可支时,被皇后撞见了,皇后大吃一惊,摇头叹息道:“宰相尚且如此,这个国家可怎么治理?”

后来,这位蔡攸的势力已经可以和父亲分庭抗礼了,于是便自立门户,开始与父亲相互倾轧。从史书记载中可以看出,这厮的手段极为狠辣。比如,当时,他的弟弟蔡修深得父亲喜爱和倚重,这位哥哥就找了个机会,请求皇帝处死自己的弟弟。蔡京老泪纵横地跪在皇帝面前求情,才救下了这个儿子的性命。

《宋史》中记载说,有一天,蔡攸突然来到蔡京家中。蔡京正与一位客人说话,见他进来,连忙让客人避入内室。只见蔡攸这厮一把抓住他父亲的手腕,边为他诊脉,边问道:“大人脉势舒缓,身体里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蔡京断然回答:“没有!”蔡攸说了声:“宫里还有事。”便扬长而去。客人如堕五里雾中,一头雾水地问蔡京:这是玩的什么花样?蔡京回答:“你不知道,这小子想以我有病为借口罢我的官呢。”蔡攸当时可能是想顶替父亲的空缺,由自己执掌相印。几天之后,蔡京果然被罢了宰相官位。但蔡攸的希望也落了空,接替蔡京相位的,是那位金发金眼的王黼。

也算是一种报应吧。在中国历史上,父子两代同时位极人臣,势焰熏天,同一天被流放杀头,同时列入官修正史奸臣传的,蔡京父子可能是独此一家。如果再加上同样被列入奸臣传,同样开府仪同三司、从而位极人臣的蔡京的弟弟蔡卞,再加上同样被列入奸臣传、同样势焰熏天的蔡攸的弟弟蔡修的话,那么,仅仅蔡氏一门的事迹,在中国历史上就可算是蔚为大观了。

就是在此期间,蔡京与童贯高度默契,怂恿皇帝宋徽宗赵佶,策划、组织、实施了在中国历史上掀起滔天巨浪或者巨祸的事件。这就是意图收复燕云十六州的联金灭辽事件。从此,将大宋帝国推进万劫不复、血流成河的深渊,导致大宋帝国覆灭,导致千百万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导致一部大宋帝国历史,从此变得支离破碎,满目创痍,满纸血泪,读来令人倍感凄凉。

事情起因于童贯出使辽国。

此次出使访问,其实并没有什么重大议题,只是依照两国约为兄弟之邦后的外交惯例,前去祝贺辽国天祚皇帝的生日而已。童贯也无非是留心沿途山川形势,考察一路风土人情。除了辽国一方在接待规格上不算特别崇高隆重,令童贯稍感怏怏之外,一切行礼如仪,没有特别值得讲述的新鲜事儿。进了辽国首都临潢府后,他们看到大街上人流如织,市面相当繁华。再进一步留心,发现原来契丹人与汉人是分地而居的:城北,房屋高大豪华,为契丹人之居住区;城南则低矮简陋,多是以手工、商贩为业的汉人居住。这使使团诸公相对感慨,不一而足。

一个意外的重大收获发生在回国途中。

童贯一行走到卢沟地方,就是今天北京西南郊外的卢沟桥附近时,一位辽国汉人马植深夜来访,向大名鼎鼎的童贯太尉贡献了一条收复燕云、搞垮辽国的奇计,从而,揭开了帝国历史上一个翻天覆地大事件的序幕。

马植世居燕地霍阴。契丹占据燕云十六州之后,他的家族成为辽国汉人大姓,从远祖时起便世代为官。到他这一代,居官为光禄卿,这是一个负责皇室膳食的中高级官职,日常工作则是主管皇家酒醴膳馐事务。官修正史《宋史》将其列入奸臣行列,并说他“行污而内乱,不齿于人”。这种评价,常常被后世学者所沿袭,使得这位马植显得相当面目可憎。

事实上,这种评价大有可商榷之处。我们知道,《宋史》是由元朝宰相蒙古人脱脱所主修。蒙古人灭掉南宋入主中原之后,实际上相当忌讳自己与契丹人一样被视为胡人、胡虏,更忌讳汉族人心怀华夏正统。知道这些,应该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官修正史中要将马植列入奸臣传了。

仔细研读史料,我们会很容易发现,这位马植的见识与行事相当敏锐且富有预见性,远远高于大宋帝国当朝的衮衮诸公。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错的话,那只有他不该对辽国的政治腐败失望之后,寄希望于宋朝的政治清明。他不知道,实际上,此刻大宋帝国的腐败程度,甚至可能已经远远超过了辽国。其实,这也难怪他,当时绝大多数的辽国人与金国人,都还以为大宋帝国是一个极其令人仰慕的高度富裕、高度强盛、高度文明的国度呢。

有一个事例很能说明问题:

当今辽国天祚皇帝的前一任皇帝,是天祐皇帝。这位皇帝曾经用两千两白银铸了两尊佛像。在佛像背后所刻铭文中写道:“开泰寺铸银佛,愿后世生中国!”这座开泰寺的遗址,就在今天北京西便门附近西北一里处。连皇帝尚且希望来世托生在“中国”,也就难怪马植对故国心向往之了。因此,诚如一位知名作家所说:马植高估了祖国的强大,不是他对不起自己的祖国,而是这个祖国辜负了他。后来,到了靖康元年,即公元1126年,金国骑兵席卷大河上下之后,大宋帝国君臣毫不自省,迁怒于马植,将已经改名为赵良嗣、并忠心耿耿为帝国奔走的他杀死在贬居地湖南郴州。

此刻,童贯面对马植所献的灭辽复燕之策,大为兴奋。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大有作为的天地,在那片天地里,他将创下震烁古今的伟大事业。

对于马植正式叛归大宋的日期,史家历来众说纷纭,许多人采用的一种说法认为,马植此次就被童贯带回了汴梁。从当时的实际情况判断,陈乐素教授所考证的时间,可能是更有说服力的。就是说,马植来投的日期,应该是在政和五年,也就是公元1115年。此时,完颜阿骨打举兵叛辽已经两年时间,并在一年前创立了金国政权。而辽国国事日非的衰颓景象业已日甚一日,无可挽回。当此时,马植所说的联金灭辽复燕之策方才顺理成章。如果这种判断成立,那么,四年前卢沟桥畔的会晤,很有可能只是达成了某种共识或者意向。当时,阿骨打还没有继承完颜部落酋长的职位,局势并不明朗;另一方面,一国使团将被访问国家的叛臣夹带出境,也势必惹起两国关系上的轩然大波。于是,可能的情况是:童贯与马植约定,让他与宋辽边境上的宋朝雄州知州保持联系,以待时机。

但是,上述的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元1115年,雄州知州送来紧急文书,其中附有马植的亲笔信,援引孔老夫子“危邦不居”的古训,表明了南归“圣域”,恢复汉家衣冠的愿望。他所陈述的一切,并非不符合帝国正统的观念。于是,徽宗命童贯与蔡京共议可否,二人一致认为应该接纳,于是下令,让马植于当年四月入境。其实,此刻马植已经来到了童贯家中。徽宗皇帝知道后,立即于延庆殿接见该人。在这次接见中,马植全面介绍了辽国危机和金国的崛起。他的一段话,被原封不动地摘引进了《宋史》,成为宋辽金关系史上的名言:

“辽国必亡,陛下念旧民涂炭之苦,复中国往昔之疆,代天谴责,以治伐乱,王师一出,必壶浆来迎。万一女真得志,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事不侔矣。”

侔者,等也,齐也,相同之意。最后一句的意思是,事情就不一样啦。

事情的全部关键,不在于马植做错了什么。对于大宋帝国来说,他所做所说的一切,都完全正确。问题在于,他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面对一个错误的政府和一批错误的执政人物,说出了绝对正确的真理。于是,整个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变得错尽错绝错到了家。

宋徽宗对马植所说的一切深表赞同。于是当即任命他为秘书丞,赐国姓赵,改名赵良嗣。从此,大宋帝国蠢蠢欲动,开始了联金灭辽、恢复燕云之举。

这个消息传出后,立即遭到了来自现实考虑和道义思量的双重反对。

负责起草诏令的中书舍人宇文虚中的论述极为精彩。他说:“用兵之道,必须先考虑强弱虚实,知彼知己,以防万一,现在,如果说起军备经费与贮备来,主战的统兵大帅会说绰绰有余,而边防州县财政军粮空虚匮乏则被忽略不计;如果说起兵士的强弱,统兵大帅会说兵甲精锐,而边防州县的兵备废弛则置之不问。边境上没有攻守器具,军府里只够几天的军粮,就是孙武再世,这个仗也没法打。”他认为,以百年怠惰之兵,久安闲逸之将,去与新锐难争的敌人角逐于血肉之林,恐怕中国之边疆,没有安宁的日子了。这位机要秘书的确厉害,他所预言的一切,后来一一应验,而且比他说的,惨烈不止千万倍。

在策略上,他也反对这样做。他举了一个形象的例子来说明:譬如一个大富翁与一家穷人比邻而居,他想吞并穷人,扩大自家的地盘。于是找来一个强盗,对他说:干掉这个穷小子,他的房地产给你一半,他的财产全部归你。就算都做到了,邻居换成了一个成天惦记你家财产的强盗。从此,你的日子还能过吗?从后来的情况看,他把这个强盗还是估计得太老实了。

在道义上,反对的声音也不少。澶渊之盟,两国结成兄弟之邦,不管怎样,毕竟和平相处了一百多年。双方有来有往,总体上还算友好。如今,人家家里失火,作为邻居,不但不帮忙救火,反而趁火打劫。这叫怎么说的?

甚至原定的对辽作战前敌总指挥种师道就持这种看法。这位“老种经略”,是北宋末年赫赫有名的“种氏家族”名将,世代行伍,在军界很有威望。他劝童贯说:“我们现在干的这档子事,就和邻居家进了强盗,不但不去救,还趁乱抢劫分赃一样。这种事真的干不得。”童贯听了极为恼火。他不动声色地密奏皇帝,弹劾种师道。结果,宰相王黼临战易将,立即下达命令,强令种师道退休。

今天回顾起来,促使大宋君臣玩火的原因很多。归结起来,无非是下列三种原因起了主要作用:一是朝代的夙愿,二是现实的屈辱感,三则确实是这种趁火打劫的心态。

朝代的夙愿,正如我们前面已经提到的:

从石敬瑭献出燕云十六州换取后晋皇帝宝座以来,中原地区便实际上门户大开,丧失了所有军事与战略上的主动权。因此,赵宋立国以来,便一直图谋恢复,但是始终没能如愿。如果上天假以时日,以赵匡胤的雄才大略或许能够实现这个愿望。到赵光义时期,连续两次较量,都落得全军覆没的结果,致使宋朝上下普遍患上了“恐辽症”。加上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宋朝渐渐形成以文制武的基本国策,于是,燕云恢复事实上变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帝国夙愿。

王安石变法图强的基本动机里面,就包含了实现这一夙愿的深层追求。所以,当国库相对充盈时,宋徽宗的父亲宋神宗就曾经放出狠话:若有人能够收复燕云地区,皇家将不吝惜册封此人为王。然而,在偃武修文的基本国策之下,北宋时期许多品行高洁、学术纯粹、德高望重之士,大多成了主和一派。那些试图用“主和”还是“主战”,来作为区分北宋时期好坏善恶标准的人,面临着永远无法自圆其说的尴尬。因此,事实上,没有人能够摘下这顶王冠。

此时此刻,仿佛天赐良机,使徽宗君臣这一帮根本不具备这种资格、又不自知的不入流角色们,怦然心动。特别是童贯,多年西北征战,虽然有重大谎报军情、损失惨重之情事,但毕竟还打了不少胜仗。因之,此时的他,已经极度膨胀。很有可能,他已经在恍惚之中,看到那顶王冠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辉煌灿烂,仿佛伸出手去,就能摘下来戴到自己的头上呢。

现实的屈辱感,也很容易理解:

臣子中支持联金灭辽的,很多人是出于每年五十万两、匹银绢的考虑。澶渊之盟,是在宋真宗军事上占据了较为有利地位的情况下签订的,其中仍然约定,大宋帝国每年要向大辽帝国输送白银若干万两,绢若干万匹,双方约为兄弟之国。其实,谁都知道,这就是一种变着说法的上贡,一种花钱买平安的没有办法的办法。后来经过变故,这笔钱固定为银绢五十万两匹,年年如此。就此,辽国至少在军事上,对大宋的确是不大放在眼里。对于从来都是以华夏正统、天朝上国自居的帝国君臣,其屈辱可以想见。

大家能够谋取心理平衡的理由是,五十万两匹银绢总比浩大的军备军费来得便宜。而且想想看,即便花费了这些军费,人们却既承担不起万一战败的罪责,又承担不起战胜后武将们功高盖主、尾大不掉的后果。不言而喻,这是以文制武基本国策必然的逻辑后果,是令大宋帝国君臣们相当痛苦的一个心结。

事实上,纵观大宋帝国三百一十九年的历程,不论是在此之前的北宋,还是在此之后的南宋,帝国君臣无时无刻不是在这屈辱与算计的两个极端中度过的。这一对儿可憎的双胞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顽劣乖张,丑陋狠毒,一点儿都不可爱,让生下他们的帝国君臣费尽心机,吃尽苦头,操透了心。显而易见,在帝国传统之下,这个方程事实上确实无解。因此,对于他们来说,与这么困难的问题比较起来,哈姆雷特“活着,还是死去”的念念叨叨,根本就是、简直就是、实在就是无病呻吟。

有一件事情,很可以说明上述困境:

位居太宰的郑居中,很反对这次决定。太宰,是一个古老的官名。早在殷商时代就已经设置,主管家务和家奴,类似王室大管家一类。西周后沿用,仍然负责皇室内外事务,并在皇帝的左右襄赞帝命,有点类似但高于后来的内务府大臣;只有到了宋徽宗时代的一段时间里,才将尚书左、右仆射改称为太宰、少宰,实际就是左、右宰相。郑居中责备蔡京:作为国家元老,却不守信用,制造事端。百余年来,边境宴然,兵不识刃,民不加役。此次,假如打败了,后果不堪设想,即使打胜了,也是蠹国害民之举。他侃侃而谈,蔡京却只用一句话,就把他憋了回去。蔡京不慌不忙地告诉他说:这是皇帝的意思。皇帝无法忍受以大宋之强大,每年还要交给辽国五十万两匹银绢。

郑居中立即无话可说。

此时,就连当初帮过蔡京大忙的、那位曾经为皇帝画《爱莫助之图》的邓洵武,也不赞成毁约出兵。这位当年的起居郎,如今早已不是那个跟在皇帝屁股后面做记录的书记官儿了,他现在的职位是知枢密院事,相当于主管全国军事工作的长官,已经属于国家重臣。他说得隐晦而又直截了当:国朝初年,以太宗之神武,赵普之谋略,曹彬、潘美的大将之才,征伐四方,百战百胜,却唯独于燕云毫无建树,今日哪里可以轻举妄动!“且百年盟誓,一朝弃之,诚恐兵举一动,中国昆虫草木,皆不得休息矣。”

他直截了当地反对出兵,曲折隐晦地否定了做这件事情的人。用今天的语言明确引申出他话中的意思,就是:事儿是件好事儿,能不能做好,要看在什么时候、由什么人去做;在眼下这个时候,由现在这帮人去做,中国就完蛋了。

徽宗皇帝还真听他的话,马上对蔡京说:“别做这事儿。祖宗誓盟,违之不祥。”

然而,天才艺术家宋徽宗的轻佻性格,不在这种时候发生作用,那就不是轻佻,他也就不是宋徽宗了。在这种时刻,抗拒诱惑,战胜自己的不正当欲望,清醒、理性、理智地判断形势,这对于轻佻是一种否定。只有真正的政治、军事天才才有可能做到。徽宗君臣中,没有这样的人物。而艺术天才不是干这种事儿的人。我们的皇帝是艺术天才。他没有这种意志、没有这种能力、可能也没有这种愿望进行这种否定。我们甚至从他即位之初的作为中,都能够看出,他所意气风发地作过的那些粲然可观的表示,都表达的是浪漫,而不是理性。他与理性无缘。他命中注定,上天生下他来,似乎就是要这位艺术天才,用自己的轻佻,来主演这场悲喜大剧。

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以肯定是那种趁火打劫的小人心态发生了作用,促使到目前为止,徽宗君臣滑着舞步来治理国家的轻歌舞喜剧,无可逆转地滑向悲剧,而且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悲剧。

从马植,现在叫赵良嗣的嘴里,徽宗君臣肯定已经了解到了,这些年来,发生在辽国国内的各种问题。事实上,此时大辽帝国的国政不修,和大宋帝国的君昏臣奸一样,的确是已经称得上一塌糊涂。只不过大宋帝国君臣不自知,而且自我感觉良好而已。其情形,恰好印证了民间那句俗话:乌鸦落在猪身上,只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

辽国是在中国境内建立政权时间最久的帝国之一,到目前为止,立国已经超过二百年。比灭掉它的大金帝国和与它对峙时间最久的北宋帝国的寿命都要长。假如我们可以把东、西汉与南、北宋,分别看成是两个不同朝代的话,那么,大辽帝国就是中国境内立国时间排在第四位的帝国,次于唐朝、明朝和清朝。

研究辽国历史的学者中,有一种见解认为:辽帝国的衰败是从辽道宗统治中后期开始的。这位辽道宗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位特别倾慕中原文化,祈求佛祖保佑他下辈子托生为中国人的天祐皇帝。

天祐皇帝的汉语名字叫耶律洪基,是一位很聪明的皇帝,而且精通汉民族诗文典籍。他在位时间长达五十余年,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之一,肯定可以进入皇帝在位时间最长的前十位之列。登极之初,这位皇帝励精图治,而且相当有成效。不幸的是,在他的统治进入二十年的时候,开始江河日下。

或许是尊崇中原文化的缘故,他所犯的错误,和中国历史上那些宠信奸佞的昏皇帝们非常相像,只是这些奸佞们在帮助他犯错误的过程中,加进去了不少新鲜的创意,遂使整个事件具有了相当独到的地方。

公元1075年,是天祐皇帝执政的第二十个年头。这一年是宋神宗熙宁八年,辽道宗太康元年。这一年,他亲手制造了辽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桩冤案,从此,注定了辽国步向衰亡的未来。

史书记载说,天祐皇帝的萧皇后容貌美艳无双,而且聪慧绝伦,工于诗词格律,擅长音乐,笃信佛教的一些辽国人感叹地认为,观世音也不过如此。于是,便别称她为萧观音。当时,辽国的一首歌谣里唱到:“玉饰头,金饰足,观音来做辽皇后。”美丽风雅的皇后深受臣民们爱戴。

可能和游牧民族的传统风俗有关,辽国历代皇帝都酷好打猎。有一次,萧观音跟随皇帝出去打猎,在伏虎林驻跸。当晚,举行盛大宴会,皇帝为了炫耀自己无比宠爱的皇后的才华,让她当场赋诗一首。皇后略一沉吟,随即朗声吟诵,诗曰:“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据说,皇帝激赏不已,大臣们则欢声雷动。平心而论,这首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算不上是首好诗,颇有点出自赳赳武夫之口的打油诗味道。与这位皇后后来写的一些诗词比起来,相差很远。不过,同样平心而论,在脱口而出的情况下,能到这种程度,似乎也足以显示这位皇后的修为与气势了。

辽国天下兵马大元帅是皇族中地位最尊崇的皇太叔耶律重元,他的萧氏妃子已过中年,渐入老境。此时,浓妆艳抹,风情万种,史称其“艳冶自衿”,大约是自我感觉极佳,喜欢卖弄风情吧。从现象上判断,这种表现可能是一种老之将至带来的心理调适失常。皇后颇不以为然,将这位王妃召到自己的座帐里,告诫她:身为皇家贵戚,不必如此。

王妃恼羞成怒,回来后,开始怂恿自己的丈夫与儿子夺取皇位。他的儿子爵封楚王,二十来岁便官拜南院枢密使,执掌军政重权。此时怦然心动,秘密联络了一批人,准备以父亲病重为名,骗皇帝前来探视,杀之,然后拥立父亲继皇帝位。应该说,他们策划得相当周密,然而在发动之时却全线崩溃。原因是,有一个重要参与者临阵倒戈、告密。

这位告密者名叫耶律乙辛,是一位牧民的儿子。据说,乙辛小时候放羊,在山坡上睡着了。他父亲把他叫醒。他抱怨父亲说:梦见有人送给他吃月亮和太阳,月亮已经吃完,太阳刚刚吃了一半,结果,被弄醒了,真可惜,很是懊丧。史书上记载说:此人风仪俊美,外表和善而内藏机关。为了皇帝,他甚至让自己的弟弟离婚,然后把弟媳献给皇帝。这样的人,没有理由得不到皇帝的宠爱。加上此次告密平叛大功,他被很快任命为北院枢密使,不久加封赵王,进魏王。从此,位极人臣。

皇帝喜欢游猎,乙辛便为皇帝多方搜求宝弓良驹,并终于觅得一匹全身雪白、电闪追风的宝马。皇帝极为喜爱,赐名电飞,从此,终日驰骋射猎,快乐无比。

此时,在两个方向上,同时飞来不祥的阴云:

一方面,皇后年届中年,色相渐衰。加上喜欢时不时地劝谏皇帝,导致皇帝嫌她唠叨,对她越来越疏远。另一方面,皇后所生的皇太子已经十六岁,被册封为燕赵国王,领南北枢密院事,成为乙辛的顶头上司。史书上认为,这位太子虽然年轻,却仁爱公正,用法严明,对乙辛多方裁抑。乙辛恐惧而且怨恨,开始设计除掉太子。

他是从皇后身上入手的。

当时,三十五岁的皇后已经时间越来越长地见不到皇帝,相当孤独寂寞。而且,一个普遍规律是,越是富有才情的人,这种孤寂越难排遣。于是,皇后写了一首词,词名《回心院》,让诸优伶弹唱,希望像卓文君挽回司马相如的心一样,挽回皇帝那颗飞流飘荡的心。这首词极尽缠绵悱恻地表达了对皇帝的爱意与期盼。据说,根据这首词谱的曲,弹奏难度颇高,众多优伶中,只有一位名叫赵惟一的伶官可以完美地演奏与表现。于是,这位赵惟一就被频繁地召到后宫,与皇后切磋弹奏。中国宫闱故事表明,但凡到了这种时候,距离漫天飞短流长和宫闱惨剧就不远了。

皇后宫中有一个侍女,素常伶俐乖巧,有一天,笑嘻嘻地拿了名曰《十香词》的十首春宫艳词给皇后看,并且告诉皇后,此词乃大宋皇后所制。皇后读得脸红心跳,却也津津有味。据说,皇后的评论是:写得好是好,只是太放浪了些,想不到宋朝皇后如此大胆,敢写这样的诗。这个侍女便请求皇后:既然是好诗,若蒙皇后抄写一份赏赐给自己,就成双绝了,胜过价值连城的双璧。皇后百无聊赖,就真的给她抄了一遍,并把自己所作的一首《怀古》诗也抄在了后面。诗曰:“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唯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不久,乙辛出面将这个侍女、她的丈夫和这些诗词交给了皇帝。告皇后与赵惟一淫乱后宫。皇后所写的诗被解释为想念情郎的藏字诗,原因是,诗中嵌有“赵惟一”三字。皇帝大怒,据说当场操起侍卫用的铁骨朵,击打到皇后的头上。第二个月,三十六岁的皇后被赐死。两年后,乙辛再次出手,帮助皇帝以图谋篡位的罪名,将时年二十岁的皇太子贬为庶人,囚居上京。不久,乙辛命人悄悄将废太子毒死。后来,皇帝发现了事情真相,处死乙辛及其同党,无奈大错已经铸成。

公元1101年,天祐皇帝病死。继承天祐皇位的,是已故废太子的儿子——比宋徽宗赵佶晚一点点登上帝位的辽国最后一位皇帝——天祚皇帝耶律延禧。

翻检史书,的确很难找到为这位天祚皇帝说好话的理由。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优点的话,大约只能说他身体很好。这实在令人很无奈,却也实在真的是事实。

天祚皇帝的身体好,可能与他酷爱狩猎有关。游牧民族出身的皇帝喜欢打猎,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可以理解。但是,能够喜欢到天祚皇帝这个分儿上的,却不算太多。假如有人希望对“离谱”、“过分”一类词汇增加一些感性知识的话,看看天祚皇帝是如何着迷于打猎的,可能会对此有所帮助。翻开史籍,关于这位皇帝,大量的记载都是:“猎于秋山”,“猎于斯那里山”,“猎南山”,“猎沙岭”等等。甚至就在金国已经打遍大半个辽国,遍地烽火,辽国军队溃不成军的时候,这种记载都一点不见减少。辽国首都临潢府被大金骑兵团团包围时,这位皇帝不是在调兵遣将保卫京城,而是骑着一匹宝马名驹,奔腾驰骋在皇家猎场里打猎。

如此热爱狩猎的一个人,他实在应该去做个专业猎手,而不是皇帝;就和大宋帝国的皇帝实在应该做个专业书画家,而不是皇帝一样。

值此女真崛起之际,上天几乎在同一时间安排这两位当上皇帝,就像专门为了让二位把各自的国家带进火坑,从而成全大金国似的。后来,公元1125年,天祚皇帝成为大金帝国的俘虏,徽宗皇帝也在同一年退位,将自己的儿子宋钦宗推出来顶雷。又过了三十一年,天祚皇帝与钦宗皇帝被大金帝国皇帝完颜亮,就是著名的海陵王,下令押解到燕京,共同囚禁在今天北京郊外的一座寺院里。一天,完颜亮命令两位皇帝俘虏,参加金国将领们举行的马球比赛。钦宗皇帝身体孱弱,患有严重的风疾,就是西医所说的高血压,又不善马术,从马上跌下来,被乱马铁蹄践踏而死;已经八十一岁高龄,却仍然体健如牛的天祚皇帝见势不好,策马狂奔,企图逃出重围,结果,被乱箭射死。这些虽然已是后话,却可以看出此人的身体好到了什么程度。

此时,徽宗君臣知道了辽国内政的种种弊端后,心中十分喜悦,于是又一次在国家根本的战略大计上,改变主意,决定出兵灭辽。我们知道,举凡小混混一流的角色,一般不大会去找那种目射精光、武艺高强的壮汉们耍威风。只有在面对孤儿寡女和老实人时,他们才特别不容易压住火气。平心而论,大宋帝国的皇帝和他的主要臣僚们,的确就是一群这样一流的角色。

促使皇帝作出如此重大改变的,是时任宰相王黼。

史籍记载,这位王黼风姿俊美,目睛如金,口才极佳,且善解人意。他讨皇帝喜欢的方式和蔡攸、李邦彦大致差不多,乍一看起来相当有创意。比如,李邦彦被时人称为“浪子宰相”,自称要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做尽天下官。一次,宫内秘戏取乐,我们这位宰相夹杂在倡优侏儒之中,突然将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露出涂满斑驳花纹的身体,满口呢喃着淫秽之语,立刻引起满场大哗。徽宗皇帝跳起来,举着一根木棍满场追着打他,他逃到廊下,攀到梁柱上不肯下来,口中用娇嗲的声音求饶。皇帝笑得打跌,命宦官传宣圣旨说:“可以下来了。”他呢喃着说:“黄莺偷眼觑,不敢下枝来”,方才从梁柱上下来。王黼、蔡攸几位和这位浪子宰相差不多,都曾经以相同或类似的方式令皇帝龙心大悦。由此,说当时帝国的宰相形同跳梁小丑,应该不算过分。不过,大宋帝国的元首显然不这样看,徽宗皇帝亲笔为王黼宅第题名曰:“得贤治定”。可见,在皇帝眼中,王黼乃太公望、诸葛孔明一流的人物。为此,王黼曾经创下过一项大宋帝国的记录:自通议大夫到少宰即右宰相——第二宰相,中间隔了八级,王黼是一步跳上去的,开创了大宋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先例。

王黼宰相的各类事迹颇多,很难一一梳理介绍。此时,他坚定地主张对辽开战,则很有可能与他本人的一个远大志向有关。据说,有一天他到相国寺上香,看到一篇文字下面题着太师、鲁国公蔡京的大名,王黼艳羡已极,连连感叹:“真是想都想不到,蔡元长居然有这么一堆偌大的官职!”从此,与蔡京的地位相差太远,成为王黼宰相的莫大耻辱与追求进步的绝大动力。

这时,有人向宰相进言:如果宰相能够做成一件大事,就不难达到老太师的地位。什么大事呢?就是联金灭辽,收复燕云。而辽国国政不修,在金国的打击之下,如枯木朽株,不堪一击。大丈夫建功立业加官晋爵,正当此时。王黼一听之下,深以为然。

本来,此时徽宗皇帝已经决定不做这件违背祖宗誓约的不祥之事了,王黼却适时地挺身而出,侃侃而谈。他说:

中国与辽国,虽然是兄弟之邦,但是,百年以来,他们时不时地轻慢我国。实在可恨。何况“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现在不趁机夺回燕云,等到女真强大起来,中原故地恐怕永远拿不回来了。“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一句,可能特别能打动皇帝。意思是,兼并弱小,攻取昏聩,是古往今来最好的道路了。皇帝立即回心转意,决定就这么干了。于是,下令在枢密院之外,再成立一个经抚房,由宰相王黼直接领导,作为国家最高机构,专门处理联金灭辽复燕这件大事。

王黼还真是不含糊。为了解决出兵的经费问题,这位宰相下令:全国每户人家按人口出钱,以助军费。结果居然一下子敛来六千二百万缗钱。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差不多相当于当时全国一年的财政收入。也就是说,除了其他捐税之外,还要另外一次性地在民间摊派如此巨大的一笔费用。

我们知道,北宋时期的税收本来在历史上已经属于最高的一个朝代了,加上扰攘不休的花石纲,现在再收上来这么大一笔钱,相当不容易。对于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来说,我们找不到确切的数字说明其概念,如果打比方的话,大约相当于:一个五口人的家庭,每年全家所有的收入为六千元钱,他可能需要交一千元的税金,然后,再交一千元钱的军费。假如宰相们没有足够硬的心肠,可能很难下得去手。真正称得上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老百姓被搜刮的痛苦可以想见。

《宋史》记载了这位宰相差不多与此同时的另一次征集摊派。这次征集摊派是以修黄河为名义的,举凡得钱一千七百余万缗。经过如此几次,“河北群盗因是大起。”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多梁山好汉了。事实上,聚集到梁山泊的好汉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当时,史书上有记载的几千人、万人以上的农民暴动,可能就有近十起。方腊起义也在此期间爆发。

据说,徽宗皇帝对于王黼宰相居然能够一下子弄来这么多钱,极感惊奇与欣慰。很有可能使他产生了一个错觉,觉得自己领导的国家实在是非常强大与富裕;因此,的确应该就此完成世代的夙愿,建立起令列祖列宗都要刮目相看的丰功伟绩。他不知道,王黼实际上向他隐瞒了国家的许多真实情况,甚至包括方腊起义的消息。

公元1118年,徽宗正式派出使臣,从登州即今天的山东蓬莱下海,到苏州即今天的辽宁金州上岸,绕过辽国,与金国磋商结盟图辽事宜。当时,金国的巡逻队不知道这帮人所为何来,差点把他们全体杀掉。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知道了大宋的意图后,如上天降下的礼物,欣喜异常。立即派人携国书与珍奇特产等回访宋朝。同时,还没忘记对宋朝大模大样地使用对下级和藩属的诏书表示不满。

公元1120年,宋朝再次派遣赵良嗣以买马的名义出使金国,实际商谈夹攻辽国,收复燕云大计。此次出使很有戏剧性。当时,金国兵分三路,已经将辽国首都上京临潢府团团包围,其治所在今天的内蒙古巴林左旗附近。赵良嗣从咸州即今天的辽宁开原市追到青牛山,才见到完颜阿骨打。这位大金国的开国皇帝正在布置攻打辽国都城,匆匆忙忙地对他说:“你可以先看看我的实力,然后再谈。”随即下令攻城。临潢府经过辽国一百多年的经营,城池高大坚固,加上首都守卫部队也是辽国的精锐部队,因此号称铜墙铁壁,闻名四方。结果,从早晨阿骨打下令攻城,不到中午时分,这座塞外最繁华的辽国首都巨城,便告陷落。金国军队凶狠强悍如斯,给我们帝国的使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赵良嗣此行,终于达成了宋、金两国联合灭辽的协议。

双方约定:

金国负责攻取辽国的中京大定府,就是今天的内蒙古宁城西的大明城,然后经平地松林南下趋长城边上密云北部的古北口;宋军负责经河北雄县的白沟镇出兵夹攻,攻取辽国的南京析津府,就是今天的北京,然后北上古北口,双方以古北口关隘为界。金国同意宋朝收回燕京旧地,宋朝同意把进贡给辽国的五十万两匹银绢改为进贡给金国。

对于金国来说,大宋帝国是一个富足、强盛、文明、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国。此次结盟,将自己的死敌辽国置于腹背受敌的境地,金国完全不必再担心辽国寻求宋朝的支持了。而且,宋朝收回的土地,本来也不是金国的,还能够凭空得到五十万两匹银绢,这实在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金国的愉悦可想而知。

对于大宋帝国来说,虽然背信弃义,干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但是国家与国家之间,本来就是只有永恒的利益,哪里真有什么情义可言?如今,天要灭辽,倘若真的趁机收回了燕云十六州,信义不信义的,不谈也罢。

于是,双方互换了由各自皇帝亲笔书写的国书,约定于次年,即公元1121年实施此项联合灭辽的计划。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极其著名的宋、金“海上之盟”。

当年九月,盟约订立。此时,联金灭辽复燕的关键人物童贯,正在主持全国军政,他受命担任征伐主帅,调兵遣将,准备出兵北上。然而,进入十月不久,方腊起义爆发了。宰相王黼试图向皇帝隐瞒消息。但是,这次起义的势头实在过于猛烈,一个多月时间,已经将东南江浙一带数百万人口席卷进去,举国为之震撼。万般无奈之下,朝廷只好将童贯本来预备北上的十几万大军,改派为南下,前去镇压方腊起义。

从时人记载中可以看出,导致方腊起义的原因,主要是花石纲浩劫和朝廷的横征暴敛,致使东南膏腴之地民不聊生,境况相当悲惨。童贯了解了个中缘由之后,十分果断地以皇帝的名义,下令罢废苏杭等地的应奉造作局及花石纲运送之类弊政,对起义军形成釜底抽薪之势。结果,第二年八月,就将声势浩大的大起义镇压下去。但是,此时,已经错过了与金国约定的夹攻辽国时间,造成大宋帝国第一次失约的事实,为金国后来的毁约败盟留下了借口与伏笔。

此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镇压方腊起义的硝烟还没有完全散尽,王黼就开始给童贯上眼药。他对皇帝说:方腊闹事是因为茶盐法造成的,和各地应奉局与花石纲没关系;童贯中了别人的奸计,把责任都推到陛下您的身上来了。徽宗听了,对童贯颇为不满。立即下令恢复各地应奉局和花石纲事务。童贯没有办法,于是放出风去,说是要劝皇帝更换宰相,请蔡京回来。王黼知道后,赶紧回过头来安抚童贯,表示愿意全力支持童太师收复燕云。童贯这才罢手。其实,王黼对于灭辽复燕的起劲,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辽国军队在金兵面前连吃败仗的鼓舞,因此,同样希望染指那顶美丽诱人的王冠。

在此期间,金国使者在大宋首都等了三个多月,希望敲定夹攻与燕云十六州土地问题。然而,在此之前,宋朝君臣检讨以往的谈判时,发现了一个绝大的漏洞。原来,由于整个朝廷中,没有人懂得和仔细研究燕云十六州的历史沿革与地理区划,于是,在徽宗皇帝下达给使者的手谕中,提到的仅仅是收回“燕京并所管州城”;而金太祖阿骨打答应的也是“燕京旧地”再加上西京大同。如今研究下来才知道,此时的燕京路,只辖有檀州即今日北京密云县、顺州即今日北京顺义区、景州即今日河北遵化市、易州即今日河北易县、蓟州即今日天津蓟县、涿州即今日河北涿州市等六个州。而昔日曾经属于燕京管辖过的平州即今日河北卢龙、营州即今日河北昌黎、滦州即今日河北滦县,已经被改为平州路,与“燕京并所管州城”成了不搭界的两回事。而且,你没有办法把责任归咎于金国人,这些事情发生在他们与辽国闹翻之前。要怪也只能怪宋朝廷的准备工作做得实在太不像话。更糟糕的是,在宋朝廷的心目中,要收复的明明是燕云十六州,结果,根据皇帝的御笔,变成了燕京旧地,多亏谈判者赵良嗣加进去了一个云中,也就是此时已经被改称为西京的山西大同。由此,可以看出,大宋帝国在拟订和实施如此重大的军国大计时,是何等的漫不经心,何等的轻浮草率,何等的缺少责任感。

为了弥补皇帝造成的这个大错特错,宋朝官员费尽心机地试图重新界定燕云十六州的概念:他们将十六个州的名称一一列出,并且把有关的险关要塞、周边土地也包括其中。结果,还是说不清楚。因为晚唐以后,连年征战,这十六州的概念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于是,索性规定为五代以来被夺走的所有汉家旧地。这样通扯算下来,已经是十七州。本来,这些全都是题中应有之意,根本就是宋朝的出发点与终极目的地。现在,由于自家皇帝和臣僚们的稀里糊涂大而化之,却变成了事实上的毁约。结果,导致金国人认为宋方的胃口越来越大,是想以外交手段轻取燕云十六州。于是,不但坚持平、营、滦三州不属于燕京,就连原来答应归还的西京也不予承认了,而且,态度极其强硬,直截了当地告诉宋方,如果宋方欲壑难填,则唯有解约一途。致使事情变得极其棘手,谁也不敢为此负责。最后,金国使者在大宋京城待了三个月,仍然不得要领,只好悻悻然启程回国。从而,给了金国方面认为大宋帝国得寸进尺、毫无信义的第二个理由。

公元1122年,即北宋宣和四年三月,金国再次派遣使者前来约定夹攻时间。这一次,徽宗皇帝立即任命童贯为河北、河东路宣抚使,蔡攸为副使,率领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北上伐辽。

王黼致信童贯,慷慨激昂地表示,愿以死力相助。

蔡攸则是在童贯之后奔赴前线的。陛辞之日,徽宗的两位宠姬侍立两侧,蔡攸,这位在某种程度上肩负了国家生死存亡大任的军国重臣,指着二人对徽宗皇帝说:“大功告成之后,请陛下将这两位美人赏给微臣。”据说,徽宗皇帝的反应是笑而不答。

从后来所发生的一切看,这实在是一点都不可笑。

在这举国若狂,清醒者屈指可数的时刻,一个最不该反对此举的人,突然发出了一声不谐和音——

老宰相蔡京给奔两位美人直扑过去的儿子写了两首送行诗。

其中一首写了这样几句:“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征途曷少休。目送旌旗如昨梦,心存关塞起新愁。”

另一首则说:“百年信誓宜坚守,六月行师合早归。”

这就太莫名其妙了。

从头到尾,这个背信弃义的军国大计,本来就是他与童贯二人撺掇起来的。如今突然忧心如焚,变成了信守诺言的正人君子。从他后来的表现看,此人显然不是幡然悔悟,决定痛改前非。

一个比较接近事实的解释是:这位老宰相很有可能是在为自己预留后步。因为,他大约是整个帝国中,最了解实际情况的人。这个实际情况就是:在帝国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后面,隐藏着底囊都已经翻上来的深重危机。因此,如果此次出兵能够侥幸获胜,那么,他首建平燕之策,功劳不小;倘若北伐兵败,他也有诗句诤谏,追究起来,不论怎样,他都同样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就这样,在大厦将倾、八方风雨之际,决定整个帝国命运的决策集团中,最重要的人物,其表现大抵如此。

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其挂帅领军人物、掀起这场大风暴大地震的风源与震源——童贯及其同志们,大抵如此。

在这种情势之下,如果还有什么人期待着大宋帝国能够不招灾不惹祸、顺顺当当太太平平地拿回那燕云十六州的话,这个期待就显得有点儿实在太过分了。从上帝的角度考察,但凡公正一点,都找不出可以让他老人家如此偏心眼儿的任何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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