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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史——举棋不定的辽东战略:从李成梁到熊廷弼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3 16:21:14 0

1. 辽东·建州女真·努尔哈赤

万历、天启之际,辽东的建州女真日渐强大,成为东北边疆十分棘手的问题。朝廷上下忙于党争,也为辽东边事疲于奔命。

天启年间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出任辽东经略的王在晋,可谓辽东问题专家,著有《三朝辽事实录》十七卷。他这样界定辽东:“辽地东起鸭绿江,西抵山海关,一千四百六十里;南起旅顺海口,北抵开原境外,一千七十里。三面濒夷,一面阻海。境外有虏酋土蛮等部落住牧,东北有建州、毛怜、女直等卫,西北有朵颜、福余、泰宁三卫。自泰宁抵喜峰(口)近宣府,曰朵颜;自锦义历广宁至辽河,曰泰宁;自黄泥窪逾沈阳、铁岭至开原,曰福余。三卫俱立市通贡。虏中酋首以百计,子姓部落以数十万计。”[1]

居住在这一地区的民族,先秦时称为肃慎,与周天子有朝贡关系;两汉时称为挹娄,臣属于玄菟郡管辖下的扶余;魏晋南北朝时称为勿吉,与中原王朝有朝贡关系;隋唐时称为靺鞨,地处南面的粟末靺鞨建立渤海国,时时来长安朝贡;黑龙江流域的黑水靺鞨,唐朝设置黑水郡、黑水都督府。后来黑水靺鞨臣服于契丹(辽),改称女真。契丹为了加强对女真的统治,把生活在辽阳一带接受辽文化的女真部落编入辽的户籍,称为熟女真,又称为“曷苏馆女真”(意为“篱笆内的女真”)。生活在松花江以北宁江州(今吉林扶余)以东的女真部落,保持本族习俗,不编入辽的户籍,称为生女真。此后,女真的称呼一直沿用到明末,其间由于避讳辽兴宗耶律宗真的名字,把女真改称女直。臣服于明朝的女真,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三部。建州女真定居于苏子河、浑河流域;海西女真定居于开原边外,分为扈伦四部(哈达、叶赫、乌拉、辉发);野人女真定居于黑龙江中下游一带。对于这样的沿革,王在晋有一个精当的概括:“女真,古肃慎国,在夫余东北千余里,后汉谓之挹娄,元魏谓之勿吉,隋唐谓之黑水靺鞨。部落在南者籍契丹,为熟女真;在北者不入籍,为生女真。初,靺鞨强盛,号渤海,后寝弱,臣于辽。辽避兴宗讳,更(名为)女直。地有混同江、长白山,江水微黑,亦名黑龙江。白山黑水,金所由开国也。宋为完颜氏,金归元,设开元路,改万户府五以总摄之。国初,分为三种。其极东曰野人女直,去塞远,岁附海西市开原,不入贡,亦不寇边。其一东方诸夷之为卫所者甚众,而建州领其名,并毛怜,曰建州女直,即今之□□□□(此处原文空四格,似应为努尔哈赤)之属。其一曰海西女直,则开原南北之夷,并故都督王台部也。”[2]

建立后金(清朝的前身)的努尔哈赤,就出于建州女真。王在晋感叹道:“建州等卫,分处女直诸余孽,而奴酋所居建州老营地,即中国岁取参松处。其地北屏长白,南邻朝鲜,东滨乌龙,西附我抚清、宽叆等处,以宁公塔(宁古塔)寨为巢,以五岭、喜昌、石门、骂多儿木、其夹山、兀鸡等关为要害,颇称险阻。然屡叛屡平,鸱张为边患……奈之何也边臣失算,竟至西虏合并,各边被其骚扰,不止为一隅之寇矣。”[3]

所谓“不止为一隅之寇”,显然是指建州女真的首领努尔哈赤(明朝称为“奴儿哈赤”,又称“奴酋”“奴贼”“逆奴”)。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正式宣告与明朝断绝关系,在赫图阿拉(即兴京,今辽宁新宾)建立大金王朝,史称后金,定姓为爱新觉罗。在满语中,“爱新”意为金,“觉罗”意为族,表明他们要举起金朝的旗帜,收拾女真诸部的人心。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三日,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公开向明朝宣战,从此辽东无宁日。孟森说:“太祖(努尔哈赤)亦倏进倏退,可伸可屈,深中明季苟且之隙。僭号在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至四十六年戊午四月十三日壬寅,以七大恨告天。(七大恨原文今不见,并非《实录》所载之文。今北京大学史料室存有天聪四年正月日印刷黄榜,为再度入关复述戊午七恨之文,事实颇有不同,当尚是戊午原状。事隔十三年,对明之心理尚未变,且明边内外耳目相接,所需此榜文之效用,尚未悟其无谓,故有复述榜发之举。可信其正是原文;纵有改窜,必最相近。《实录》之始修,已在天聪九年,时已觉榜示七恨之徒扬己丑,特史中不能不存一告天事实,乃改窜以录之。故有《实录》以后,即是改本。余别有文考之,于此不复述。)”[4]孟森所说的“别有文考之”,即《清太祖告天七大恨之真本研究》,此文援引北大研究所所藏天聪间木刻揭榜之七大恨文,第一恨为“忽于万历年间,将我二祖无罪加诛”,第二恨为“同是外番,事一处异,何以怀服”,第三恨为“欺压如此,情何以堪”等等。[5]毫无疑问,“将我二祖无罪加诛”是最大的生死之恨。

此事说来话长,不妨长话短说。英宗正统年间,明朝把建州卫一分为三: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目的是互相牵制,分而治之。宪宗成化年间,董山继承猛哥帖木儿之位,出任建州左卫指挥使,乘机兼并李满住的建州卫与凡察的建州右卫。朝廷不希望看到一个强大而统一的建州卫,出兵把董山处死,捣毁他的老巢——虎城;朝鲜出兵协助,杀死李满住父子,凡察不知所终,建州卫的军事实力大为削弱。此后,建州右卫指挥使王杲乘势而起,雄霸建州,被明朝军队杀死。继之而起的王兀堂称雄建州,遭到明军围剿而败。群龙无首的建州女真,分裂为浑河、栋鄂、苏克苏护河、哲陈、完颜、鸭绿江、朱舍里、讷殷等部。辽东总兵李成梁扶植苏克苏护河部的尼堪外兰,成为建州诸部的首领。李成梁在尼堪外兰的配合下,捣毁王杲之子阿台章京的城堡,杀死阿台章京的部将——叫场(名字)父子。朝廷发去敕书、马匹,安抚叫场的孙子努尔哈赤,命尼堪外兰修筑界藩城堡,迫使努尔哈赤归附朝廷。

这就是努尔哈赤七大恨的由来。

爱新觉罗·努尔哈赤,自称是建州左卫指挥使猛哥帖木儿的后裔,为了报二祖之仇,攻占尼堪外兰的图伦城、界藩城,消灭尼堪外兰的势力,迈开统一女真各部的步伐。先是统一建州女真各部:浑河、栋鄂、苏克苏护河、哲陈、完颜;继而兼并长白山南麓的鸭绿江部,以及叶赫、哈达、乌拉、辉发、科尔沁、锡伯、瓜尔佳、朱舍里、讷殷各部。此后着手统一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各部,和明朝分庭抗礼的时机逐渐成熟。

2. 辽东总兵李成梁

隆庆四年九月,辽东总兵王治道(字子弘,号毅斋,锦州卫人)战死,副总兵李成梁擢升总兵,从此开始了一代名将镇守辽东二十二年的军旅生涯。

李成梁,字汝契(一作汝器),祖籍朝鲜,高祖李英从朝鲜迁居辽东,当上了铁岭卫指挥佥事,后裔世代生活于辽东。出生于将门之家的李成梁,英毅骁勇,精于骑射,有大将才干。家贫不能袭职,年四十犹为诸生。颇得巡方御史器重,受其资助入京深造,始得袭职,积功为辽东险山参将,在守卫险山、孤山的战役中屡建战功,晋升为副总兵,王治道阵亡后,顺理成章出任辽东总兵。辽东总兵的岗位为他提供了施展才干的空间,他大修战具,甄拔将校,招收四方健儿为家丁,给予优厚待遇,培养了一批能征善战的“选锋”,辽东军威由此大振。

万历初年,内阁首辅张居正依法治国,也以法治边疆,他赏识李成梁的帅才,大力奖拔。李成梁感恩图报,发愤图强。《明史钞略》说:“万历初,张居正当国,以法绳边吏,无所纵舍,独奖拔(李)成梁逾于诸帅,(李)成梁亦自奋。”[6]李成梁讲究战术,捷报频传。按察使冯时可(字敏卿,号元成,松江华亭人)分析道:“辽左累年奏捷,李帅(成梁)力良多。帅非能抗虏也,贼入则深沟固垒,纵其外掠,已饱而后击之。大抵御饱贼易,御饥贼难。盖饱贼狃而多获也,有生心而无死气,又多淫湎,强弩之末自难穿缟。饥贼势穷,背死借一,其孰能御!用兵有老营为正,方能出奇。胜兵还营,鼓衰力竭,解鞍熟寝,穷寇踵其尾,一不戒,虽万人莫能谁何矣。”[7]出身将门世家的李成梁深谙战略战术,曾经到辽东前线视察的给事中侯先春(字元甫,号少芝,常州无锡人)如此概括李成梁的战法:“战有堵截,有捣巢。虏入犯,或大举或零窃,而与战者名曰堵截;虏不入犯,而我出剿者,名曰捣巢。”[8]李成梁不仅讲究战法,而且治军甚严,瞿九思多次提及,万历二年王杲之战“李将军军法严,毋敢逗留弗前者”;万历八年王兀堂之战,“李成梁益严军令”。欲知其详,请看瞿九思的描述:

关于万历二年王杲之战——“(王)杲为人聪慧有才辩,能解番汉语言字义,尤精通日者术,舞智而剽悍,建州诸夷悉听杲调度。杲乃视杀汉官如艾草,菅弗为意……欲犯辽沈,杲益大会八家儿五千余骑,意欲大举。于是兵巡使贺溱驰锦义,兵备使李松驰宁前,大将军李成梁亦驰抚顺,击牛酒犒军……于是李将军成梁以一军军沈阳,杨将军腾以一军军邓良屯,王将军惟屏以一军军马根单,曹将军簠即提兵驰大冲,挑虏战……我兵四面并起,殊疾力,旗鼓甚都。虏望见汉兵盛,辄皆反踵走,走者大半入杲寨。先是,杲九合诸酋,阻坚城以为险,深沟高垒,日夜提逻兵、击刁斗以自卫。诸虏皆自以为得天险,汉兵仓卒不能至。李将军度是时诸虏方蚁聚一寨,我破其巢,可坐而就缚也。于是列南西营为阵,类一字二字,然后以初十日用火炮、火枪、火箭,如雷直捣其寨。寨中校联颇坚固,即以斧斫校联数层,我兵攀缘而上。虏乃发矢石,弗可当。是时,李将军军法严,毋敢逗遛弗前者。我兵亦不避矢石之难……我兵益从大将军环而攻之。会大风起,遂纵火焚烧杲室屋五百余间,及晚明史——举棋不定的辽东战略:从李成梁到熊廷弼茭烟火相望,诸虏大败北。我兵乘胜先登,斩首捕虏凡一千一百四级。”[9]

关于万历八年王兀堂之战——“(王兀堂等部七千余)击宽奠、叆阳城堡。大将军李成梁颇恶(王)兀堂辞倨侮,大不敬,即与游击熊朝臣、参将杨燮驰河东,副总戎孙朝梁亦提大兵至……其十三日,虏骑至千余从水奠堡、十岔口入,道上吹掌海螺,横行益亡所畏忌,遂倾折柞木而入。堡中鸣双柳,声闻四达。(李)成梁即以羽檄征副总戎兵,并冲锋,直捣诸虏。虏见汉兵盛不可当,辄弃旗鼓走。我兵益乘胜追亡,逐北虏乃尽出塞。李成梁决策欲穷追,于是以裨将秦得倚、孙守廉、李成材、李如梧、李平胡、李得全、张相、查大受、郑应时、胡尚忠等,为一字阵先锋;而使游击苏国赋、王惟屏监军,裨将姚大节、黑云龙、戴朝弁、张奇功、王九贡、李世珍、王懋德,为二字阵;而使游击刘承武、千户傅汝霖、祝光启监军,列左右。成梁与熊朝臣、杨燮、李仲武军居中,复使孙朝梁、宿振武、范芝从佐将军,皆听李宁、李兴旗志所号召,亟下令曰:进,敢逗留不进者,斩首以殉三军。既兵行至鸭儿匮,去边可二百余里,诸虏皆晚明史——举棋不定的辽东战略:从李成梁到熊廷弼匿故寨中坚壁。顷之,吹掌海螺,复拥精兵披甲上马,鏖汉兵。其步虏皆奔走,上山顶鼓噪。李成梁益严军令,令击寨及山。于是汉兵并攻寨,殊疾力破之。杀气蔽空,斩勒勒把都等首凡七百五十四级,夺获男妇凡一百六十人。”[10]

申时行担任内阁首辅后,遵照张居正的一贯方针,对李成梁给予充分信任。万历十一年九月,南京工科给事中冯景隆(字叔熙,浙江山阴人),就辽东大宁堡失事,追究参将熊朝臣、备御朱延庆畏惧逃避之责,弹劾蓟辽总督周咏与辽东总兵李成梁全无调度,听任部将放弃城堡,有损朝廷威重,罪莫大焉。进而揭发李成梁屡屡冒功请赏,朝廷竟然听之任之:“今日报捷,明日告庙,而论功之命下矣,论功而总镇之升荫首及矣,习以为常,恬不知怪。即辽东总兵李成梁屡次奏称擒剿大功,率皆类此……盖因辽东地远,任其捏报,而勘核不真。且(李)成梁不惜重贿,馈送要津动以千百,而人皆乐为之蒙蔽,故得历升伯爵,今伯而且世袭矣,其诸子姓荫以锦衣外卫等官者又不止一二十辈。”冯景隆说得振振有词,皇帝却以为将才难得,不必苛求,反驳道:“边事重大,将才难得,若大将尽忠奋勇,替朝廷出死力的,却误信浮言,横加诋斥,反不如避事偷安可免訾议。这等是非倒置,功罪不明,何以服人心、作士气?李成梁封爵照旧,着益加奋励,勿以人言隳沮,有负国恩。冯景隆轻率妄言,姑着调外任。”[11]

皇帝的这一立场,与内阁首辅申时行的态度有很大的关系。开原道参政王缄揭发李成梁“贪功生事,多杀无辜”,申时行毫不犹豫地为之辩护:“海西诸夷,顺即当抚,叛即当剿,其理甚明……若王缄欲脱其主抚之失,而反咎主剿之非,以驱除凶孽为贪功,以斩首夷众为枉杀,则朝廷之赏罚,边境安危所系,臣等窃以为不可也……今九边事情独辽东为难,九边官长忠勇独李成梁为最,数年以来,无岁不战,无日不防,可谓竭尽心力矣。”[12]

然而李成梁逐渐居功自傲,虚冒战功,避实捣虚,纵兵杀掠,诸如此类的事情屡有所闻,引起愈来愈多的非议。

万历十八年四月,李成梁向朝廷报捷,朝廷给予李成梁、李如桢、张国彦、郝杰等奖赏。云南道御史朱应毂对此表示异议:“迩来边臣率多纵敌以苟全,而且隐罪以冒功,于东北之虏愈为猖獗,而战不足言矣……臣服阕赴部,行至中途,即闻辽东达贼入犯八万余骑,深入八日,杀戮吾民不知其数。且猾虏料知吾兵乘彼之虚,必出捣巢,帐下潜伏精兵,以为内应。吾军不知有备,果堕其计,致损精壮家丁千有余人。”又说:“臣闻辽东达贼入寇,吾军不过袖手旁观,任其杀掠,而莫敢与之敌。俟其志得意满,饱载而归,劫尾其后,扑拾一二老病之贼,以为追剿之功。又不然俟其去后,暗将临边属夷有部落孤微者,尽数屠戮,捏称捣剿之利。督抚诸臣喜闻其胜,恶闻其败,惟计吾兵斩贼之功,而不计吾民被虏之惨,即以吾民千百而易一贼,亦且甘心矣。”因此他提醒朝廷:“饰罪冒功,欺君误国,莫此为甚,若不急为之处,日复一日,因循怠缓,臣恐辽东一失,蓟镇将不知所终。东北之隐忧所当念者如此。”由于阁部大臣庇护李成梁,朝廷没有采纳朱应毂的意见,皇帝圣旨宣称:“虏贼犯边,已着巡按御史查勘,失事将官已参革了。李成梁出塞剿捕,斩获多功,亦系按臣核实。朝廷叙功论罪何尝不明?朱应毂如何轻信妄言!”[13]

万历十九年春,吏科给事中侯先春阅视辽东,李成梁图谋“捣巢”邀功,派副将李宁等领兵攻击镇夷堡,获小胜。回师途中遭遇埋伏,李宁率先逃跑,全军大败,死伤数千人。李成梁与蓟辽总督蹇达(字汝上,号理庵,四川巴县人),隐瞒不报。万历十九年七月,辽东巡按御史胡克俭揭发李成梁先后欺罔罪状,言语之中连带讥刺阁部大臣。胡克俭的奏疏题为“边臣御虏不实,朝臣谋国不虚”,洋洋洒洒数千字。

首先,揭露李成梁“欺罔”:“辽镇总兵李成梁二十年来功次,臣非不闻之甚详,但经勘核,恩赉具有成命,臣未敢求之以苛。惟昨年十月大举,今春闰三月出塞,则职之所亲见者,总皆故套,总属欺罔。如贼不过二万,即虚张其势曰二十余万;贼本月二十八日出境,即先驰报曰二十三日出境。贼至,大将军(李成梁)统兵束手,任其杀戮,如秦视越。不惟不肯对垒,即虏求一见而亦不可得。闻自(李)成梁做总兵以来都如此。往年有副将曹簠好战,为其所忌,而陷之以罪,今日谁敢一战?夫既不肯战,姑存军士保守城池可矣,奈何今春又图冒升赏,尽驱而使之在外乎……乘阅臣(侯先春)在此,可尽数杀来张功。抚臣郝杰初亦不肯,已与阅臣侯先春议罢。及(侯)先春方离广宁,而(郝)杰不自由,全师虽出塞矣。黑夜袭杀一小营,掠其旄倪二百余颗,其间有数骑达贼一呼,李宁遂策马先逃,众各弃甲曳兵而走。原未交兵,止因互相蹂践与溺河跌岩而死。入至离边五十里镇静市,夷回又大肆杀掳,以故数千之兵,旋即不十之一二。”

其次,批评阁部大臣庇护李成梁:“大学士申时行密勿不知边陲,昨孙守廉之参,始以书阻臣,继止票听勘。臣叹边事日非,不得其言,扼腕成疾,欲告未果。今参李宁,微及李成梁,又与(大学士)许国各曲庇(李)成梁,谓不可以邀功抑之,谕臣以宽文法……故臣谓,近日边事固坏于边臣之欺蔽,亦坏于辅臣之调停。使非辅臣调停,而言官得行其说,欺蔽无所容,而功罪明、赏罚当,又谁敢不实心任事也。如徒知一将之罪为当宽,而不顾一路生灵为可惜;徒幸一时无事以为安,而不顾百年贻臭为可虑。见小遗大,谋近忘远,辅臣不当如是矣。大学士王锡爵本嚼然不渣者,常以至诚之心而听欺诳之说,每隳小人之术而不知,由曰从来杀虏在所不免。此亦自是偏护处。成梁扬言曰:‘太仓王恩府(指王锡爵)说:渠在位一日,我父子安心做一日。’总兵此言如无,是(李)成梁假虎威以吓众,固为可恶;如有之,是(王)锡爵为其所欺而不知也。”

胡克俭谴责在位的三名内阁辅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皇帝下旨:“孙守廉、李宁被参事情,已有旨了。先年节次边功,俱系巡按御史覆实具奏,方与叙录。胡克俭不曾亲验,如何悬度妄议,牵蔓多端。”随即借别的事由将他降二级调外任。[14]

侯先春回朝后,站在胡克俭一边,抨击李成梁。在舆论压力之下,李成梁多次请求辞职,皇帝听从御史张鹤鸣的意见,解除了李成梁的官职。

胡克俭、侯先春的抨击并非毫无根据,李成梁功成名就之后,骄横跋扈,军纪败坏。侯先春奉命阅视辽东,把目睹的实情向朝廷报告,提出“安辽”建议二十四条,有的是理想化的举措,有的是对李成梁的批评。比如说:“大将军(李成梁)遣各将领提兵屯驻各城堡,近者一月,远者两三月,或更番往复,岁以为常。每丁军所至,城堡骚然,酒食尽出于民家,妇女多遭其淫辱。一家倾竭,蚕食别室。稍不如意,尽行毁虏。马蹄经过,鸡犬一空,弓兵悬门,人皆丧魄。且卒领将官尽是婪秽之辈,非惟不知禁戢,又身先导之,被害者安所控诉乎?其丁军未必御虏,而先遭一强虏也。民谣有云:‘若遭大虏还有命,若遭家丁没得剩。’盖深苦之也。”他所说的“大虏”是指女真军队,“家丁”是指明朝军队。对于辽东民众而言,两者都是骚然,而后者尤甚,作为统帅的李成梁难辞其咎。侯先春还批评将领忽视征战而热衷于生财:“夫边军所以备征战也,迩来私役百端,科索万状。即如镇静之夷马,开原之貂皮,清河、抚顺、宽奠、叆阳之人参、皮张、松果等类,无论其把持夷市,压买商贾。而牧放夷马,治料参斤,以至搬运百货,约用军士不止千名也。其采取木植,而清河等堡之军昼夜皆居塞外;烧炒铁斤,而宽奠等城之军终岁不得宁家。盖州之布帛,长奠之金银,海州之海参、鳆鱼,右屯之鸡鹅蛏蚬,如此之类难以枚举。凡可谋利生财,无非军士取办。”他还批评辽东士兵待遇太差导致士气低落:“夫辽左之军,惟家丁选锋月粮一两二钱耳,更叠科克,所余几何?逼之以不得不从之威,而挟之以不敢不扣之势。何怪乎营军之家十九为之悬罄也。既疲其力,又夺其财,则安望其出死力抗强虏哉?”[15]所谓“家丁选锋”乃将领的嫡系亲军,待遇尚且如此,其他士兵的待遇可想而知。辽东战事每况愈下,绝非偶然。

李成梁在辽东二十二年,可谓功过参半,晚年的过错与早年的功绩,互相掩映,孰轻孰重?万斯同为李成梁立传,对他的功过评判有独到之见。

一则说他的武功之盛二百年来未有,但是贵极而骄:“(李)成梁镇辽二十二年,先后奏大捷者十,帝辄祭告郊庙,受廷臣贺,蟒衣金缯之赐,岁常二三,边帅武功之盛二百年来未有也。其始锐意封拜,师出必捷,盛名震于殊方。已而位望益隆,子弟尽列崇阶,奴隶无不荣显。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军资、马价、盐课、市赏,岁干没无算。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己,以之灌输权门,结纳朝士。中外要人无不饱其重赇,为之左右。每一奏捷,内自阁部,外自督抚而下,悉共沾庆典,大者进官荫,小亦增俸赉金,恩施周叠,震耀当世。”

再则说他屡遭弹劾,都因权臣庇护而难以撼动:“而其战功率在塞外,易为缘饰。若寇入内地,则以坚壁清野为词,拥兵观望,任其剽掠。甚且掩败为功,杀良冒级。当事明知之,共为蒙蔽,反承庆赏。督抚监司稍忤意,辄排而去之,使不得举其法。先后按臣陈登云、许守恩,廉得其杀降冒功状,拟论奏之,为抚臣李松、顾养谦调护而止。既而物议沸腾,御史朱应毂、给事中任应徵、佥事李琯交章抨击,事颇有迹,卒赖要人之力,言者反被诘责。最后,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相继谢政,(李)成梁失其内主,遂以去位。”

三则说他罢官后,留下的后遗症难以治愈:“盖(李)成梁诸战功率藉帐下健儿,其后健儿若李平胡、李宁、李兴、秦得倚、孙守廉辈,皆身都富贵,坐拥专城,暮气难振,而又转相掊克,士马萧耗。暨(李)成梁去辽,十年之间更易八帅,而边备益弛。”[16]

李成梁虽然骄横,却能摆平辽东,此后的继承者不见得比他清廉,又屡遭败绩,反衬出他的独特价值。万历二十九年八月,辽东总兵马林战败获罪,内阁首辅沈一贯向皇帝极力推荐李成梁复出,说“成梁虽老,尚堪将兵”。七十六岁的李成梁受命,再度出镇辽东。英雄暮年,已无早年的锐气,治辽方略由征战改变为安抚,在开原、广宁开辟马市、木市,使建州诸部得到贸易之利,不再骚扰。所以他在辽东的最后八年,居然太平无事。

3. “辽左事势非常,变乱将起”

然而这种表面的太平无事,毕竟难以掩盖辽东潜在的隐忧。侯先春当年就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这种隐忧,他概括为元气大伤:“臣窃以为,边境之安危,在民生之元气,未有不先扶持元气而可以安边御虏者也。今辽虏患频仍,民生涂炭,权归武弁,利饱囊中,狐假虎以噬人,狗续貂而蠹国。钱粮冒破,行伍空虚,民脂竭于科求,马力疲于私役,法令不行,将不用命,民不见德,远迩离心。”

他针对当时存在的弊端,提出带有战略性的方案二十四条,大致可以分为民生与军事两大类。为了扶持民生之元气,他提出以下建议:

一是“禁抽垛”。所谓“抽垛”,是为了防守辽阳,从周边二十五卫抽补壮丁。抽补的对象大多是贫弱之家,负担沉重,“一人补伍,四家帮贴”,“一经抽补帮贴,不三年而家立破,人立槁”,“变产卖妻,剥臂折腰,投井自缢者比比矣”。因此应该禁止抽垛之法。

二是“积粮饷”。辽东僻处关外,仅一线之路与内地相通,物资流通不便。丰收之年,谷物不能输出,导致价格太贱而伤农;歉收之年境外谷物不能输入,导致价格太贵而无所资脱,再遇战争,数万大军粮饷成为问题。所以应该把粮食作为战略物资储存,广宁、辽阳原有仓库虽多,却破败不堪,应予修整,一年可以积存三月之食,三五年可存一年所需之食。

三是“取地利”。天下之事无全利,也无全害,权其利害而变通,才是足国之良谋,安边之要术。开矿炼金就是一例,辽东不同于内地,四方亡命之徒无从啸聚,如果一概禁止,无异于自我放弃天生美利。如能选派廉能将官主持其事,亲验以防其欺,觉察以稽其弊,公私两利,既可以惠贫民,也可以弭盗贼;既可以积谷备荒,也可以补助兵饷之不足。

四是“消隐忧”。这点最为根本,侯先春说:“臣闻天下之患不在夷狄而在中国,故土蛮、三卫诸酋不足畏,而暴虐横行、民穷财尽可畏也;边圉空虚,人无固志可畏也;死亡接踵,民有离心可畏也;盖虏之入犯中国,未有中国人不为之用而肆虐地方者。迩年以来,虏岁掠我人以万计,辄散处于板城而恩养之,给之妇使生子女,给之牛马田土使孳息耕种,待其心志无变易,而后用为奸细,用为向导……而饥寒困苦之民又闻,先被掳者之有妻子牲畜田土也,谓虽犬羊不类,犹得以缓其死,遂因虏入而愿随之去者比比也。是则大可忧也。”如果能够确保辽东边民有牛马田土,生活无虞,那么上述隐忧自然而然便可消除,辽东的持久稳定便可维持。

关于军事方面,他提出如下建议:

一是“修壕墙”。辽阳、海州以西地势平衍,无山险可恃,间或有一些壕墙,高深不及三尺,无法阻挡敌方骑兵。倘若修建深沟高墙,每隔三里设一墩台,有二十名士兵配备火器火枪打射,另有三十名士兵挟弓矢枪炮周边巡逻;每隔五十里屯兵千人,视敌军所攻方向,六合而响应。小股敌人必不能入,即使大举入侵,填壕挖墙颇费时日。“攻拒久而野易清,烽堠明而兵易集,无论调伏兵马,突击应援,虏且虑归之难,而不敢深入,即入亦不敢久”。

二是“调将令”。以辽人担任辽将,有很多害处:其一,熟知军丁贫富,而克剥易行;其二,旁牵亲族要求,而展布易沮;其三,拘于人数,则屡黜屡用;其四,局于一隅,则莫见莫传。以故相倚为奸,同声附和,一切功罪勘问不明,既非地方之福,亦非朝廷之利。

三是“驻边堡”。宁远前线边墙长四百余里,墙台久已废弃,屯堡也已凋残,胡汉一家,几为无守。“零虏窥伺,乘间窃发,风飘而来,电闪而往,即出兵追袭,虏已驰去”。为长远之计,不如将边堡向前移,守住门户,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有事则战守,无事则耕耘,以耕助战,逐步重建边墙墩台。

四是“核功罪”。近年以来,议者多怀疑辽事日为欺蔽。内之所以疑外,外之得以欺内,原因在于不明夷人之顺逆,来犯之大小,战争之主客,以及功罪之所归。“何谓夷之顺逆?辽有东夷,有西夷,奴儿哈赤、那林孛罗二夷皆在辽之东,总名曰东夷;土蛮与三卫皆在辽之西北,总名曰西夷。东夷通贡称忠顺,而西夷土蛮每大举入犯,三卫则多零窃,亦随大举。是三卫与土蛮声势相倚,而东夷之与西夷则风马牛不相及也”。应当以来犯之大小,进入内地之浅深,时日之久近,来定功罪。凡出兵堵截设伏张疑,不使虏入,或入而不深不久者,以功论;凡虏入三百里,超过三日者,以罪论。

五是“核给散”。辽东守军没有其他收入,依赖军饷为生。近年来军饷支给每不依期,有两三月而后给散,导致军丁无以为生,不得不借高利贷。如借贷一月,扣除利息,军饷仅剩十分之六七;如借贷二月,扣除利息,军饷仅剩十分之三;如果超过三个月,则军饷尽为他人所有。此外,将领常借口“有事”,向军丁摊派,以军饷抵扣,以至于军饷仅剩一二钱,甚至几分。如欲守卫辽东,必须改变这种状况,按时按量给散军饷。

此外,还有“禁科敛”“清冒滥”“罢听用”“重马政”“清驿递”“禁擅骑”“核收保”等。[17]

或许是这些条陈过于理想化,或许是辽东将帅出于自身利益考虑,或许是朝廷方面无所作为,侯先春的长篇大论说了等于白说,他所揭露的弊端依然如故。他随后陆续呈进两个奏疏,同样被弃之不顾。

一个奏疏谈“今秋防守事宜”。他说,辽阳、海州地势平衍,无山险可恃,无边墙可守。这两个地方兵马寡弱,必须调拨大营兵不可。请朝廷下达明旨,命总兵官于八九月间,率领所部兵马移驻辽阳城中,派出偏师驻扎于辽阳、海州之间,辽阳副将防守辽阳之北,海州参将防守于海州之东,各据要害,互相犄角,不得株守城中逗留观望。开原、铁岭守军移师沈阳等处,金州、复州守军移师耀州,宽奠守军移师析木,以备策应。各城只令守备官督率兵马守卫,不得借口“贴防”,分散兵力。往年处处“贴防”,兵力愈分愈寡,成为不战之罪的借口,今秋更不得援此例。“虏恃得志,联营直入,则令我兵倏忽潜伏,姑勿与战,惟秣马蓐食,缮甲厉兵,徐俟其变而图之。”[18]侯先春作为一介儒生,对如何排兵布阵说三道四,指手画脚,辽东将帅哪里会当真!

另一个奏疏谈马政,他对辽东的马政几乎全盘否定:“辽之最急者马,而辽之最不堪用者亦马;辽之最耗国储者马,而辽之最累军士者亦马。”请看他的论证:前几年辽东马市(马匹交易),利益归于权势之家。前任巡抚顾养谦补偏救弊,实行“官买军领”,用银二万两买马,分送军队领养。奈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官买”上营私舞弊,依然难以改变“利归权势”的旧弊。他感叹道:“辽中事势与各镇迥别,隔远关外,僻在海隅。武弁则如猬如蚁,文官则如参如辰,真有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者。故虽以抚臣之重,按臣之权,而法不能尽行之于下,情不能尽达之于上也……盖将官之得以贩易夷马而恣无忌惮者,虽由法令不行,亦以官买之马少,而所不买者多也。军丁之所以买补营马,而不胜苦累者,虽由处置之无法,亦以官给之马少而所不给者多也。”在左右为难之中,他提出对策:“自今以后,凡夷马尽数官买之,将官富商不得私买一马,有私买者即以私出境外走泄事情论;凡军马尽数官给之,将官富商亦不得私卖一马,有私卖者即以私卖战马论。”[19]严禁将官富商买卖马匹,做得到吗?真如他自己所说“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他的议论必然沦为一纸空文。

侯先春所揭露的积弊,此后不仅存在,而且变本加厉。辽东的社会、经济、军事陷入残破、疲敝的困境之中,从皇帝到大臣,无不忧心忡忡。皇帝说:“朕闻辽东残破已久,昼夜忧思。”[20]兵部在复奏兵科给事中桂有根的公文中说:“辽左残破已极。”[21]户部尚书赵世卿慨叹:“全辽凋瘵已极。”[22]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复杂的。各级将领对军饷、马价、盐引的榨取;朝鲜战争对辽东的影响;矿税太监毫无节制的科敛诛求,导致兵变、民变不断,纷纷投降东夷,诸如此类的因素共同促使辽东形势日趋严峻。[23]

内阁首辅沈一贯向皇帝建议,收拾辽东非李成梁不可,于是才有李成梁的复出。万历三十四年李成梁与蓟辽总督蹇达、辽东巡抚赵楫,借口宽奠新疆(孤山堡、险山堡、新安四堡等新开拓的八百里之地)孤悬难守,决定放弃,强迫居民迁徙内地。居民留恋乡土,则以大兵驱赶,死者狼藉。这种对辽东防务丧失信心的举动,遭到辽东巡按御史熊廷弼的强烈反对,谴责他们“弃地啗虏”八条罪状:

(赵)楫与(李)成梁身为督抚,不能开疆拓土,而反挈数百里膏腴土地,拱手奉夷,罪一;

不徙民实塞下,而反劫塞下六万余人,以至殍死,罪二;

以车价买贡不得,复以疆界买贡,长夷酋之桀骜,罪三;

与属夷歃血盟誓,受城下之辱,罪四;

边地弃即以内地为塞,开门揖寇,罪五;

遣人教夷索我土地,逐我人民,罪六;

盗陛下之府库,以赂夷狄,罪七;

丧地辱国,犹内外通同,务为欺罔,以冒陛下之秩荫,罪八。

有鉴于此,熊廷弼主张赵楫与李成梁当斩,兵部尚书萧大亨、内阁辅臣李廷机也应当连带追责。皇帝不予理睬。[24]

兵科都给事中宋一韩支持熊廷弼,他认为,虽然赵楫、李成梁已经解任,但是责任还得追究。他的准则是:“人臣谋国,甚不可有诡遇功名之念,亦不可有自便身家之图。古人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虽得天下不为,况守封疆者乎!一命而上,皆思为国家计久远,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况秉国成者乎!”接下来对李成梁、赵楫等人,依次进行批判。

批判李成梁——“李氏自罟爵以来,志愿差酬平生所嗛焉,未足者独不得世守辽东如滇镇耳。故向来聚族而谋者,惟是取朝鲜而郡县之,乃可以长有东土。而环视诸虏,惟建酋密迩该国,即有事于兼弱攻昧,非结连恃以为东道主,能无虑奴酋议其后耶。故自(李)成梁秉钺,即与酋首他失通好者两世矣。失殂、奴儿哈赤未几晋都督,未几晋龙虎将军,未几僭号王,未几并海西毛怜等卫。我谋未就,而酋已横不可制矣。比朝鲜中更倭难,维时颇有取朝鲜之说。所幸(李)成梁解任,李如松死于虏,其议竟寝。”

批判赵楫——“(万历)二十八年赵楫抚辽,二十九年李成梁再来镇守,两人以亲戚谋议,何事不成?凡可以曲媚建酋者,无所不至。已而酋使张海子骨利来说我新地,抚镇遂借言招抚,驱吾民以奉之。膏腴弃而不耕,旧边弃而不守矣。此则三十年事也,而具题在三十三年十月,得旨在三十四年九月。是冬李廷机激建酋几变,而贡始不来。时抚镇寂无一言者,意酋在吾绦笼中,言则虞其交携而谋泄也。”

宋一韩随带批判了原任兵部尚书萧大亨、内阁辅臣李廷机,“叙功但凭御史,已破勘复之规;通虏移遣鸿胪,难辞专擅之罪。买贡覆辙也,不难原饵之投;竖碑狂谋也,甘受谩书之辱”。[25]

辽东的忧患远不止此,皇帝派出聚敛财富的矿税太监对于辽东的危害,使得辽东民怨沸腾,离心离德。万历三十六年五月,兵科都给事中宋一韩议论辽东忧患,矛头直指辽东一霸——征税太监高淮:

——税监高淮本市井亡赖,有妻有子,少时包揽崇文门税课,深知税之有利,故贿买奸弁代奏,抽榷辽左。又鼓弄神术,溷称镇守二字,借此恐喝将领,刻削军士。年来借税杀人,黩货无厌,阴蓄夷丁数百人、战马数百匹,縻费无算。诸臣明知而不敢问死,可骇也。且名马、参貂产自建州,(高)淮不但骚扰驿递,凌轹军卒,且每借口交易输情外夷,起窥伺之谋,招侵侮之渐。而淮因欲以消其平日之技痒。(高)淮之罪罄竹不足书矣,岂止前屯激变一事已耶……(高)淮既知此,何不蚤求罢免,必待众怒难犯,始将家私宝货搬回私第龙窝,为图归计晚矣。龙窝本名打狗屯,(高)淮改今名,此其意可胜诛哉!

——近据人言,咸谓高淮之横,实藉总兵李成梁之势,故每见(李)成梁辄呼太爷,稽首俯伏。而(李)成梁于(高)淮亦以儿子辈畜之,彼此以权力互援。微高淮之力,马林必不得去,(李)成梁必不得再来登坛;微(李)成梁之力,高淮必不得捆载于辽,辽人必剚刃(高)淮之腹中。两人深相结连,人逾不可支矣。谣云:“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吸之。”实(李)成梁代剜之代吸之矣。试观高淮参巡抚,参巡按,参前总兵,而独不参(李)成梁,意可知已。巡抚赵楫虽不与高淮比,不能不与(李)成梁相和,每见(李)成梁等所为,亦尝心知而窃叹之。然李氏气焰熏灼,已成难更之势,无但从谀税使渔猎军食为然。即抚臣咨用将领守操以下,何尝不关白总镇,倘非其意所欲用,逐之若奴隶耳。甚至抚院之去来,或凭其爱憎,抚臣即欲不听其所为,不可得也。

——此辽左大坏极弊,即有识者徒仰屋窃叹,无可奈何。盖其受病深矣。乃近日抚镇合揭,欲乘朝鲜之乱,取而郡县之,举动益属诪张……臣初犹过望二臣以经理建酋,而今乃知其无能为也;岂惟无能为,且虑其坚外夷之交,促肘腋之祸,必自此始矣。[26]

宋一韩所揭示的“辽左受病之原”,不是战事的成败,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民心的丧失。作为皇帝的钦差大臣,征税太监不顾人民死活的横征暴敛,使得民众与朝廷的心理距离愈来愈远,得不到民众支持的战争岂能不败!正如京营戎政尚书李化龙所说:“夫皇上差(高)淮,不过为榷税助工耳。(高)淮以堂堂天子之使臣,何至卖马、买豆、散香袋、散包头,猥琐鄙亵,出乖弄丑,损重辱国,因之激变边民,招引虏骑。此时尚不撤回,必待大变起,全辽失,而后戮之以谢天下,不亦晚乎?”[27]

4. “告天兴师”:努尔哈赤宣战

李化龙所说的“辽左事势非常,变乱将起”,并非夸张之词,形势确实不容乐观。万斯同如此描述当时的情况:“辽三面受敌,无岁不用兵。自税使高淮朘削十余年,军民益困。而先后抚臣皆庸才,玩愒苟岁月。天子又置万几不理,边臣呼吁漠然不闻,致辽事大坏。”[28]辽事大坏的突破口,出乎朝廷的预料,并非边臣原先视为头号敌人——西夷与兀良哈三卫,而是边臣千方百计招抚的东夷努尔哈赤。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三日,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控诉明朝对女真的迫害。努尔哈赤自称“金国汗”,向军民人等宣称:

我祖宗以来与大明看边,忠顺有年。只因南朝皇帝高拱深宫之中,文武边官欺诳壅蔽,无怀柔之方略,有势利之机权,势不使尽不休,利不括尽不已,苦害侵凌,千态莫状。其势之最大最惨者,计有七件:

我祖宗与南朝看边进贡,忠顺已久,忽于万历年间,将我二祖无罪加诛。其恨一也。

癸巳(万历二十一)年,南关、北关、灰扒、兀剌、蒙古等九部,会兵攻我,南朝休戚不关,袖手坐视。仗庇皇天,大败诸部。后我国复仇,攻破南关,迁入内地,赘南关吾儿忽答为婿,南朝责我擅伐,逼令送回,我即遵依上命,复置故地。后北关攻南关,大肆掳掠,南朝不加罪。然我国与北关,同是外番,事一处异,何以怀服?所谓恼恨二也。

先汗忠于大明,心若金石,恐因二祖被戮,南朝见疑,故同辽阳副将吴希汉,宰马牛,祭天地,立碑界铭誓曰:“汉人私出境外者杀,夷人私入境内者杀。”后沿边汉人,私出境外,挖参采取。念山泽之利,系我过活,屡屡申禀上司,竟若罔闻,虽有冤怨,无门控诉……欺压如此,情何以堪!所谓恼恨者三也。

北关与建州,同是属夷,我两家构衅,南朝公直解纷可也,缘何助兵马,发火器,卫彼拒我?畸轻畸重,良可伤心。所谓恼恨者四也。

北关老女,系先汗礼聘之婚,后竟渝盟,不与亲迎。彼时虽是如此,犹不敢轻许他人,南朝护助,改嫁西虏。似此耻辱,谁能甘心?所谓恼恨者五也。

我部看边之人,二百年来,俱在近边住种。后南朝信北关诬言,辄发兵逼令我部远退三十里,立碑占地,将房屋烧毁……使我部无居无食,人人待毙。所谓恼恨者六也。

我国素顺,并不曾稍倪不轨,忽遣备御萧伯芝,蟒衣玉带,大作威福,秽言恶语,百般欺辱……所谓恼恨者七也。

有鉴于此,努尔哈赤说:“怀此七恨,莫可告诉。辽东上司,既已尊若神明;万历皇帝,复如隔于天渊。踌躇徘徊,无计可施,于是告天兴师,收聚抚顺,欲使万历皇帝因事询情,得申冤怀。”[29]

初战告捷之后,努尔哈赤派人把这份“告天兴师”文书送达辽东明朝官方,声称为七宗恼恨发兵,要求明朝派官前往谈判“赴贡罢兵”事宜。[30]关于此事,王在晋记载较为具体:“闰四月,奴儿归汉人张儒绅等,赍夷文请和。自称建州国汗,备述七宗恼恨,呈按院(巡按御史)陈王庭。内云:先年李成梁、李如松父子无故杀我祖父教场,夺我土地,一恨;又差部鞑围猎界上,杀我人,抢马匹,二恨;私自过界,盗斫粮草,三恨;求婿北关,赖我亲事,四恨;又将大兵五百名助北关交战,五恨;纵放辽民越地盗去参种,六恨;我与北关、朝鲜同为藩臣,他厚我薄,七恨。故因动发兵马叛抢是实。”[31]所说七大恨,与努尔哈赤向军民宣告的内容大体相似。

实事求是地说,努尔哈赤要向明朝宣战,蓄谋已久,所谓七大恨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四月十五日,抚顺集市开集之日,努尔哈赤命令士兵扮作赶集的商贩,混入抚顺城内,发动突然袭击,俘获驻守抚顺的游击李永芳。抚顺城就这样被努尔哈赤轻而易举地攻陷。王在晋记叙道:“万历四十六年,辽事起。四月十五日,奴儿哈赤计袭抚顺,佯令部夷赴市,潜以精兵踵后,突执游击李永芳,城遂陷。(李)永芳降奴,去须发为夷,与奴缔姻,百惟调度,因以汉字传檄清河,胁并北关。巡抚李维翰趋总兵张承胤应援。”[32]

辽东巡抚李维翰、蓟辽总督汪可受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相继向朝廷告急,调兵请饷的奏疏纷纷沓沓送进紫禁城。朝廷接到抚顺陷落的报告,第一反应就是向兵部指示防剿事宜:“狡虏计陷边城,一切防剿事宜行该地方官相机处置,军饷着上紧给发。其调发应援,该部便酌议其奏。”[33]代理兵部尚书薛三才(字仲儒,号青雷,浙江定海人)并没有立即调兵遣将,而是向皇帝大叹苦经:辽东缺饷已历三年,户部应发额饷,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夏天,拖欠银子五十万两,即使不能全部照发,也应该先发一半,以解燃眉之急。兵部自身也拖欠辽东马价银十一万七千八百两,只能先发四万两。另外还欠新兵饷银四万七千一百两。至于调兵之事,薛三才只是敷衍一番:蓟辽总督汪可受已在选调蓟镇兵六千五百名,刻期援辽;其他各镇多事,征调不便。希望皇上拨发内库帑金,由辽东巡抚、总兵自己招募兵丁。身为军事主官的薛三才显然对此次辽东战事的严重性估计不足,仅仅把它看作以往常有的骚扰。皇帝也是如此,薛三才要求发放内帑,立即以“内帑空虚”予以回绝,要兵部户部自己想办法。不过他比薛三才敏感,意识到辽东形势危急,下旨要九卿科道研究赶紧商议“大举进剿”。[34]

四月二十一日,前往增援的总兵张承胤、副总兵颇廷相、游击梁汝贵,中埋伏阵亡,全军覆没。[35]代理兵部尚书薛三才意识到对方有备而来,向皇帝报告“东事殆不忍言”。皇帝立即指示:“辽左覆军陨将,虏势益张,边事十分危急。尔部便会推堪任总兵一员,令刻期到任,料理军务。一应防御驱剿事宜,着督抚等官便宜调度,务期殄灭,以奠封疆。其征兵转饷等事,即遵旨会议具奏。”[36]有关部门遵旨会议以后,薛三才向皇帝报告应对步骤:

一、征调真定、保定等地壮士,可得三万人;

二、各边废弃家丁皆许效用军前,可得数千人;

三、山海关为蓟辽门户,应任命一员大将提兵弹压,兼为辽东声援;

四、起用原总兵杜松驻守山海关,总兵王宣驻守关内。

皇帝一一照准,下令杜松原官起用,星夜赶往山海关赴任。[37]

闰四月初一日,河南道御史熊化向朝廷提议:宜速发粮饷,明蓟辽总督汪可受先期率兵数千直抵广宁,相机提调;巡抚李维翰移驻沈阳,与新任总兵李如柏协力拒守,待援军抵达后徐图进取。兵部赞同这一方案。皇帝批准这一方案,特别强调以下几点:

一、督臣出关调度,事出创见,似难轻举。尔部既与多官议妥,汪可受着统兵前去,相机进止,务期持重,以保万全;

二、抚臣李维翰着视虏情缓急,再为移镇;

三、顺天巡抚与保定巡抚移驻山海、易州,互相应援;

四、内地空虚,着速行招募充补;

五、兵部尚书黄嘉善着差人催他星夜前来,共图安攘。[38]

总督汪可受奉旨率兵出关,胆怯犹豫,在山海关逗留不前,还为此寻找借口。说什么先前曾大张声势,宣称发兵数万,如今仅仅数千人前往,对于奴虏不足以起到威慑作用。必须等待新任山海关总兵杜松率兵赶到,兵部补充的健马,以及工部打造的盔甲,全部到齐之后,才能出关备战。一句话,尽量拖延时间。皇帝对他畏缩不前的态度十分不满,训斥道:“毋得逗遛观望,致误军机!”[39]

朝廷不屑一顾的“奴虏”,居然吓到了堂堂天朝的督抚将帅,努尔哈赤的宣战已经收到先声夺人的效果。

5. 疲于奔命的杨镐、熊廷弼

为了部署辽东的战略反攻,朝廷任命熟悉辽东事务的杨镐(字京甫,号凤筠,河南商丘人),以兵部右侍郎的头衔出任辽东经略兼辽东巡抚,懦弱无能的辽东巡抚李维翰革职听勘,要求都察院速差有魄力的御史取代杨一桂,出任辽东巡按。[40]皇帝显然把辽东战略反攻的希望寄托在杨镐身上,赐给他尚方宝剑,重其事权,总兵以下将官如不听命死战,可以先斩后奏,军法从事。杨镐新官上任三把火,申严纪律,征召四方兵马,准备大举进攻。七月,后金军队由鸦鹘关攻占清河,副将储贤战死,杨镐祭出尚方宝剑,把清河逃将陈大道、高炫斩首,企图以此激励将领出关迎战,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41]

万历四十六年年底,四方援兵已经齐集,杨镐仍没有发动战略反攻。皇帝接到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的报告,得知努尔哈赤进犯会安,杨镐仍无动作,很是不满,责问道:“经略(杨镐)任事已久,各处援兵俱集,如何又有会安之失?平时备御无策,事后勘报不明,欺玩如此,镇道诸臣岂得无罪?”[42]看得出来,皇帝迫切希望辽东战事立即出现转机,毕其功于一役。这对朝廷大臣有很大的压力,内阁首辅方从哲、兵部尚书黄嘉善、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等官员,为了避免“师久饷匮”,都主张速战速决。

按照当时的态势,速战速决显然不是明智的决策,唯一正确的战略是稳固防守伺机反击,逐步收复失地。但是,从皇帝到内阁、兵部都低估了努尔哈赤的力量,以为大兵一到,所向披靡,胜利指日可待,所以接连发出红旗,催促杨镐进军。

万历四十七年正月,杨镐会同蓟辽总督汪可受、辽东巡抚周永春、辽东巡按陈王庭商议决定,二月十一日誓师,二十一日出塞,兵分四路:

第一路,原任总兵马林率领副将、游击麻岩、郑国良、丁碧、葛世凤等,从靖安堡直插开原、铁岭;又令窦永澄督促北关守军配合,攻其北翼;

第二路,山海关总兵杜松率领参将、游击刘遇节、柴国栋、王诰等,从抚顺直插沈阳,攻其西翼;

第三路,辽东总兵李如柏率领副将、参将、游击贺世贤、张应昌、李怀忠、戴光裕、冯应魁、尤世功等,从鸦鹘关直插清河,攻其南翼;

第四路,总兵刘晚明史——举棋不定的辽东战略:从李成梁到熊廷弼率领副将、游击祖天定、姚国辅、徐九思等,从凉马佃直插宽奠,攻其东翼,捣其后路。

四路人马号称四十七万,实际十万左右,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期于三月初二日在二道关会师,齐头并进,直捣努尔哈赤的老巢赫图阿拉。[43]

这种战略部署看起来气势逼人,稳操胜券,其实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冒险性,如果其中一路失利,必然会牵制其他三路,甚至满盘皆输。加之天公不作美,从十六日开始,辽东原野下起茫茫大雪,给大部队行动带来很大的困难,出发日期不得不从二十一日改为二十五日。[44]更为严重的是,泄露了军事机密,努尔哈赤对于明朝军队的行动了如指掌,集中兵力打击其中一路。双方还未交手,胜负已成定局。

战事的进展果真如此。杜松想抢头功,先期从抚顺出发,渡过浑河,抵达南岸的萨尔浒。遭到埋伏在那里的努尔哈赤精锐部队的突然袭击,全军覆没。

马林率军从三岔儿出发,得知杜松兵败的消息,立即停止进军,结营自固。猝不及防地遭到突然袭击,大败而逃。

坐镇沈阳的杨镐获悉两路兵败,马上下令李如柏、刘晚明史——举棋不定的辽东战略:从李成梁到熊廷弼停止出击。李如柏奉命不进,刘晚明史——举棋不定的辽东战略:从李成梁到熊廷弼早已孤军深入三百里,虽然取得小胜(连克十五寨,歼敌三千余),却铸成大错。击败杜松、马林之后,努尔哈赤集中兵力阻击刘晚明史——举棋不定的辽东战略:从李成梁到熊廷弼。一场激烈的混战后,骁勇善战的大将刘晚明史——举棋不定的辽东战略:从李成梁到熊廷弼阵亡。此次战役,明朝损失文武将吏三百、士兵四万、马匹二万八千。[45]

战败的塘报传来,京师震动,本以为捷报唾手可得,没有料到竟然一败涂地,以致内阁首辅方从哲惊慌失措地要求皇帝召开御前会议,共同讨论保卫辽东保卫京师的方案。皇帝也感到大事不妙,向兵部发去谕旨,对杜松贪功冒进而兵败,表示愤慨,对马林应援失期有所不满,要他戴罪立功。

战局毫无起色,开原、铁岭相继沦陷,言官交章弹劾杨镐。皇帝随即作出决定,下令逮捕此次战败的主要责任者杨镐,关入锦衣卫诏狱论死,崇祯二年伏法。[46]

为了扭转局面,朝廷起用熊廷弼为辽东经略,出来收拾残局。

熊廷弼,字飞白,号芝冈,湖广江夏人。万历二十五年举乡试第一,次年成进士,授保定府推官,不久晋升为御史。万历三十六年巡按辽东,对巡抚赵楫、总兵李成梁放弃宽奠疆土八百里极为不满。他在辽东几年中,杜馈遗,核军实,按劾将吏,不事姑息,风纪大振。由于人事矛盾,调任南直隶督学,依然严明,声誉鹊起。因杖死诸生一事,与巡按御史荆养乔互相攻讦,两人同时罢官。万历四十七年杨镐丧师辱国,皇帝想起了熊廷弼熟悉辽事,任命他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

当时辽东一片混乱,军队溃散,残兵无人统率。熊廷弼走马上任,还未出京师,开原沦陷,他向皇帝分析辽东形势:辽东是京师的肩背,河东是辽东的腹心,开原又是河东的根本。欲保辽东,开原必不可放弃。敌人未破开原时,北关、朝鲜还可以成为敌人腹背之患,如今开原沦陷,北关不敢不服,朝鲜不敢不从。既无腹背之忧,敌必东西两路交攻。辽阳、沈阳如何可守?由此他提出一系列要求:一遣将士,二备刍粮,三修器械,四毋窘臣用(财政),五毋缓臣期(粮饷),六毋中格以阻臣气(朝廷),七毋旁挠以掣臣肘(言路),总而言之一句话:“毋独遗臣以艰危,以致误臣误辽兼误国。”[47]皇帝急于确保辽东平安,欣然同意,立即降旨:“恢复开原乃御虏安边急务,应用兵马、器械、钱粮、刍豆等项,着各该衙门火速处办,刻期齐备,毋得借口缺乏,致误军机。”[48]并且赐予尚方宝剑,以重其事权。

熊廷弼在皇帝如此器重之下奔赴辽东,踌躇满志。然而形势十分严峻,他刚一出山海关,铁岭又告失守,沈阳及各城堡军民迅速逃散,辽阳人心惶惶。他星夜兼程,劝逃亡者回归,斩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以此祭祀死节将士,杀贪将陈伦,罢免总兵李如桢,以李怀信顶替。与此同时,督促士兵建造战车、火器,疏浚城壕,加固城墙,作长期守御之计。几个月间,令严法行,辽阳守备大固。

万历四十七年九月,他从五个方面分析辽东形势,上报皇帝:

一是险要之大略——贼之出路有四:东南为叆阳,南为清河,西为抚顺,北为柴河、三岔儿间。都应设重兵。而镇江、南障四卫,东顾朝鲜,亦不可少。

二是联络之大略——四路首尾相护,每路设兵三万,裨将十五六员,分奇正,以当一面;镇兵设二万,裨将七八员,一半驻扎义州,一半驻扎镇江,夹鸭绿江而守。

三是兵将之大略——清河、抚顺、三岔儿,山多漫坡,可以骑兵步兵并行,应当用西北兵,由西北大将统率。宽奠、叆阳一带,林箐险阻,可以专用四川兵,由西南大将统率。镇江地处水陆要冲,应当兼用南北兵将。

四是坐困而转蹙之大略——各路兵马到达,尽地而守,小股骚扰,自为堵御;大敌入犯,互相应援,挑选精悍部队,不时出击阻挠。

五是征行居守之大略——善行师者,行必结阵,止必立营,贮放粮草,兼作退路。再设兵二万驻辽阳,以壮中坚;海州设兵一万,以备后劲;金州、复州设兵一万,以杜南侵。[49]

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熊廷弼向皇帝陈述制敌方略,不外乎恢复、进剿、固守三者之间的抉择。他认为从当前形势考虑,漫谈恢复、进剿,显然过于草率,不如固守最为稳当,须知“守”正是为了“战”。为了挡住敌方的进攻势头,他主张“步步为营,渐进渐逼”,以守为攻的战略方针。然而固守也不容易,敌军有十万,我军应有十八万,而现在仅有八万,还在精简淘汰之中,不能作为实数。只有招募新兵、征调内地军队,使之达到十八万的实数。因此需要朝廷拨发十八万军队的饷银三百二十四万两,米粮一百零八万石,马豆九十七万石。[50]从当时的战略态势来看,熊廷弼主张固守,反对盲目出击,无疑是唯一正确的选择。[51]皇帝批准了这个方案:“审度贼势,分布战守方略,颇合机宜。防守既固,徐图恢复、进剿,尤是万全之策。”[52]

有皇帝的大力支持,熊廷弼经略辽东一年,取得了明显的成效,局势渐趋稳定。辽阳颓城整修一新,逃亡人民纷纷回归,遭到战争威胁的奉集、沈阳两座空城,如今俨然成为重镇,民安于居,贾安于市,商旅纷纷于途。[53]

但是,辽东的困境并没有根本改变,这一点熊廷弼看得很清楚,多次向朝廷指出局势严峻:

——兵贵精之说牢固不破,辽阳、沈阳、抚顺、清河、叆阳、宽奠、镇江,皆当贼来路,不置兵无以阻其阑入,不多置兵无以当其聚攻。而主贵精之说,必屯聚一处,其去诸处远者四百里,近亦百里,如何能济?[54]

——自开、铁失后,九十月以来,煖兔、炒花、伯要儿等营住我内地,绝虏粮食人畜报无虚日,甚至东入清河二百余里之远。[55]

他在给兵部尚书黄嘉善的揭帖中写道:“今半个残辽见在旦夕死生中,而悠悠然似极缓极太平,而不必过忙者……辽事已失误至此,请此后勿更支吾犹自以为劳也。”[56]在给皇帝的奏疏中责问:“辽阳城中独一经略卧理军务,请问皇上要辽东否?再问朝臣要辽东否?如要辽东,奈何屡屡推补各道漠然罔闻也!”[57]

熊廷弼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58]刚愎自用,目空一切,人缘很不好,容易遭到言官抨击。他一度赌气辞官,皇帝好言劝慰:“辽事败坏,皆地方官玩愒所致,熊廷弼一意振刷,恢复封疆,朕深切倚赖。今夷情甚急,岂经略释肩之时,自弃前功!着益殚忠任事,与诸臣协心共济,毋为人言所阻。”[59]在以后几个月中,皇帝朱翊钧身患重病,对熊廷弼仍分外关注,别的奏疏不看,熊廷弼的奏疏非看不可,而且无不一一批答,随上随下。[60]皇帝对辽事的关切,对熊廷弼的信赖,使得熊廷弼能够安于其位。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皇帝朱翊钧病逝,熊廷弼失去了强有力的支撑,言官群起而攻之。给事中姚宗文疏陈“辽土日蹙”,诋毁熊廷弼“废群策而雄独智”,“军马不训练,将领不部署,人心不亲附,刑威有时穷,工作无时止”。御史顾慥弹劾熊廷弼“出关逾年,漫无定画,蒲河失守,匿不上闻,荷戈之士徒供挑浚,尚方之剑逞志作威”。[61]御史冯三元更厉害,弹劾熊廷弼“无谋者八,欺君者三”。他说:“熊廷弼精神不以筹边,而意气偏以角内,才能不足胜敌,而推扯用以覆短。以杀为威,以愎拒谏,人心不附,方略全无。天下事已坏,乃欲卸担而去之。此可谓封疆之臣乎?中外之人皆知其必误辽事,特惧有阻挠之名,而莫敢言也。”刚刚即位的天启皇帝朱由校下旨:着九卿科道会议具奏。兵科给事中杨涟的观点比较折中,认为熊廷弼功过参半:“奴酋不长驱,遂以为素无大志,我可安然无恙,而不知吾之寨日劫也,堡日空也,人民日杀掠也,马畜日驱赶也。我招获之数不如丧败之数。树无皮而不能生,边寨无屯堡,人民马畜而能存乎?议经略(熊廷弼)终难抹杀其功,怜经略者亦难掩饰其咎,职所以不能为廷弼讳也。”[62]

熊廷弼愤而答辩,乞求罢官,招致更为激烈的弹劾。御史张修德攻击他“大误封疆事,重负国恩,诡言谢病,无人臣礼”。熊廷弼益加愤怒,再次上疏自我辩解,“辽已转危为安,臣且之生致死”,缴还尚方剑,力求罢斥。给事中魏应嘉、薛凤翔、御史张至发纷纷弹劾,朝议允熊廷弼辞去,由袁应泰代替。临去之时,熊廷弼还不忘为自己辩护:“辽师覆没,臣始驱羸卒数千踉跄出关,至杏山而铁岭又失,廷臣咸谓辽必亡。而今且地方安堵,举朝帖席,此非不操练不部署者所能致也?若谓拥兵十万,不能斩将擒王,诚臣之罪。然求此于今日,亦岂易言!令箭催,而将帅殒命;马上催,而三路丧师。臣何敢复蹈前轨。”[63]

平心而论,熊廷弼经略辽东,收拾残局,毕竟功大于过。言官弹劾的动机不一,其中不乏出于门户之见的无端攻击。辽东的许多问题都是前任经略积累下来的,要熊廷弼在一年之中荡涤一新,岂非强人所难!正如张鼐所说,十万大军聚集弹丸之地,“市肆骚然,民不有其室家”,“物价踊贵,而兵民两困,全线不能饱战士之腹,而朝议渐忧其师之老,又恐数十万之饷久靡难继,以速一战为快,而不知策未易言。且辽之易困者,患在客兵安插无方,而粮饷挽输接济无奇术也”。[64]这些问题不但困扰前任经略,也困扰着现任经略。熊廷弼虽是进士出身的文官,却是“有胆知兵,善左右射”的文武全才,在担任辽东巡按时就极力主张“守边”,担任经略以后,“主守御益坚”。[65]因此不可能攻城略地立竿见影,势必与朝廷的战略方针——速战速决以免“师老靡饷”——发生冲突,他的下台是迟早的事。


[1]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首卷《总略·辽境诸夷》。

[2]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首卷《总略·建夷》。

[3]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首卷《总略·辽境诸夷》。

[4]孟森《明清史讲义》下,中华书局,1981年,第380—381页。

[5]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正续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04—119页。

[6]庄廷鑨《明史钞略·李成梁》。参看和田正广《李成梁一门战绩的实态分析》,载《八幡大学社会文化研究纪要》第20卷(1987年)。

[7]冯时可《纪边事三》,《皇明经世文编》卷四百三十四。

[8]侯先春《安边二十四议疏》,《皇明经世文编》卷四百二十八。

[9]瞿九思《王杲列传》,《万历武功录》卷十一《东三边》。

[10]瞿九思《王兀堂赵锁罗骨列传》,《万历武功录》卷十一《东三边》。

[11]冯景隆《总镇重臣冒功掩罪大肆欺罔伏乞宸断重惩积弊以固边防疏》,吴亮《万历疏钞》卷四十《边功类》。

[12]《明神宗实录》卷一百九十一,万历十五年十一月甲寅。

[13]钱一本《万历邸钞》,万历十八年庚寅卷,夏四月。

[14]钱一本《万历邸钞》,万历十九年辛卯卷,秋七月。

[15]侯先春《安边二十四议疏》,《皇明经世文编》卷四百二十八《侯给谏奏疏》卷一。

[16]万斯同《明史》卷三百二十二《李成梁传》。

[17]侯先春《安边二十四议疏》,《皇明经世文编》卷四百二十八《侯给谏奏疏》卷一。

[18]侯先春《为审势量力酌陈今秋防守事宜疏》,《皇明经世文编》卷四百二十九《侯给谏奏疏》卷二。

[19]侯先春《清马政以裨边疆重务事》,《皇明经世文编》卷四百二十九《侯给谏奏疏》卷二。

[20]《明神宗实录》卷二百七十八,万历二十二年十月庚午。

[21]《明神宗实录》卷三百六十一,万历二十九年七月己亥。

[22]《明神宗实录》卷三百七十,万历三十四年癸丑。

[23]和田正广《李成梁一门战绩的实态分析》,《八幡大学社会文化研究纪要》第20卷(1987年)。

[24]钱一本《万历邸钞》,万历三十七年己酉卷,二月。

[25]钱一本《万历邸钞》,万历三十七年己酉卷,三月。

[26]宋一韩《直陈辽左受病之原疏》,吴亮《万历疏钞》卷四十一《辽建类》。

[27]李化龙《辽左事势非常变乱将起疏》,吴亮《万历疏钞》卷四十一《辽建类》。

[28]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李维翰传》。

[29]孟森《清太祖告天七大恨之真本研究》,《明清史论著集刊正续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1—112页。

[30]《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六十八,万历四十六年四月丙辰。

[31]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一,万历四十六年闰四月。

[32]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一,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五日。

[33]《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六十八,万历四十六年四月甲辰。

[34]《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六十八,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庚戌。

[35]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一,万历四十六年四月二十一日。《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六十八,万历四十六年四月甲寅。

[36]《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六十八,万历四十六年四月丙辰。

[37]《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六十八,万历四十六年四月戊子。

[38]《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六十九,万历四十六年闰四月己未。

[39]《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六十九,万历四十六年闰四月丁卯。

[40]《明神宗实录》卷五百七十,万历四十六年五月壬子。

[41]《明神宗实录》卷五百七十三,万历四十六年八月己未。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杨镐传》。

[42]《明神宗实录》卷五百七十七,万历四十六年十二月乙丑。

[43]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一,万历四十七年正月。

[44]《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八十,万历四十七年三月甲申。

[45]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杨镐传》。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一。

[46]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杨镐传》。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一。

[47]《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八十三,万历四十七年六月己卯。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熊廷弼传》。

[48]《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八十三,万历四十七年六月己卯。

[49]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一。

[50]《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八十八,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癸卯。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熊廷弼传》。

[51]姜守鹏《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经辽研究》,《东北师大学报》1992年第4期。

[52]《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八十八,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癸卯。

[53]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三。

[54]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二。

[55]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二。

[56]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二。

[57]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二。

[58]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熊廷弼传》。

[59]《明神宗实录》卷五百九十一,万历四十八年二月壬申。

[60]《明神宗实录》卷五百九十一,万历四十八年六月丁未。

[61]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熊廷弼传》。

[62]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三。

[63]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熊廷弼传》。

[64]张鼐《题熊侍御疏牍叙》,《宝日堂初集》卷十一。

[65]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熊廷弼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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