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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郑小霸的启动 齐僖公调停争端,郑庄公抗御北戎

历史大观园 百家争鸣 2020-07-20 17:25:42 0

周郑交恶,齐郑交好

从前七二二年郑庄公驱逐公子段到前六九八年齐僖公去世的这七十多年,可以说是齐国、郑国在国际政治军事博弈中逐渐崭露头角,尝试管控中原国际秩序的“霸政探索期”。前七〇一年郑庄公去世至前六八〇年郑厉公重新夺取政权的这二十多年里,郑国君位继承出现了严重混乱,国势转衰,退出了争霸舞台(当然不能忽略郑厉公复辟的“回光返照”);而齐国在齐僖公去世后实现了君位的平稳交接,继位的齐襄公在其统治期间进一步增强了齐国在国际事务中的强势地位,为春秋首位中原霸主齐桓公的出场做了坚实的铺垫。

郑庄公之弟公子段叛乱失败逃到卫邑共后,公子段的儿子公孙滑逃到了卫国都城,请求卫人出兵惩治郑庄公。卫国讨伐郑国,夺取了先前公子段割据时控制过的廪延,这其中很可能得到了当地公子段余党的配合。卫国能够把为公子段复仇作为出兵的理由,也从侧面说明庄公驱逐胞弟的正当性在国际上存在争议,同情和支持公子段是一个可以站得住脚的外交立场。

郑庄公为了反制卫国,利用自己在周王室担任卿士的便利,调动并率领王室直属军队和虢国(1)军队(其国君虢公忌父也在周王室任职,位次在郑庄公之下),还拉上了鲁国、邾国(2)的军队,一同讨伐卫国南部。到前七二一年,郑国又讨伐卫国,理由还是追究卫国支持公子段和公孙滑的事。

郑庄公这种继承郑桓公“先君传统”,利用王室资源为自己封国服务的做法,促使周平王开始采取反制行动:他开始将一些本属于郑庄公职权范围内的事务以各种理由转给另一位王室卿大夫虢公忌父处理。庄公察觉到不对,向平王抱怨,平王说“没有这回事”。庄公不依不饶,平王也拒不承认,最后竟然只能用交换人质的办法来平息争端:王子狐作为周王室人质被派到郑国,公子忽(后来的郑昭公)作为郑国人质被派到周王室。

“周、郑交质”是郑国与周王室矛盾公开化的标志性事件,是郑庄公对周王室权威的第一次公开羞辱。它表明,郑庄公实际上把自己放在了跟周王平起平坐的地位,这充分揭示了他内心对于王室的蔑视(这种蔑视可能来自于他对王室内情的深入了解),而这也进一步坚定了周平王削弱庄公王室职权的决心。

前七二〇年周平王去世后,在郑国做人质的王子狐回王城奔丧,因悲伤过度而死。平王的孙子林继位,就是周桓王。这位新上位的周王不准备再遮掩,准备正式将忠于王室的虢公忌父提拔为卿士,分掉郑庄公一半的权力。庄公认为周桓王背弃了他父亲周平王与郑国交换人质时许下的承诺,“你不仁我不义”,四月,派大夫祭足率领军队割取了河水以北王畿温邑(3)的麦子。郑人还觉得不解恨,到了秋天又再度出动,割取了王城以东成周(4)附近的黍稷。周王室和郑国的关系恶化,此后郑庄公也不再去王室朝见周王,这一“旷工”就是三年。

任免王室卿大夫、调整官员职权本应是周王的基本权力,而郑庄公竟然为了防止自己的权力被削弱而逼迫周平王交换人质,并悍然出兵到王畿抢掠,羞辱“违背约定”的周桓王,可见他当时在王室朝廷上专权跋扈到了什么程度,同时也表明,通过“尊王”来取得国际话语权的称霸策略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郑庄公虽然在对待周王室时如此趾高气扬,但他在处理和诸侯强国的关系时则是另外一番态度。前七二〇年冬天,郑庄公和齐僖公这两位未来的“小霸”在齐地石门再次结盟,以巩固前七二二年前在齐邑卢(5)的会盟。这两次会盟,都是郑庄公长途跋涉,而齐僖公则是在国内迎接,可以看出郑庄公是在积极主动地寻求齐国的认同和支持。在“周、郑交恶”的背景下,这种来自于齐国的支持对郑国显得尤为重要。

然而,这次会盟期间发生了一个不小的交通事故:郑庄公的车冲出道路,翻到济水里去了。这件事会被《左传》作为石门之盟的唯一细节记录下来,有可能是含蓄地表达了鲁国等其他诸侯国高层的一种心态,那就是认为郑庄公欺凌周王室太甚,而这次翻车事故是老天给他的警示。然而,比起郑国马上要遭遇的多国联军讨伐,郑庄公的这次翻车事故又显得不值一提了。

宋君位之争和卫州吁之乱

这次讨伐的来由,要从宋国的君位继承说起。当年,宋宣公(前七四七年即位,前七二九年去世)在临终前决定,不把君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公子与夷,而是传给自己的弟弟公子和,也就是宋穆公。这里面的原因很可能是公子和年长贤良,而公子与夷年幼,无法担当国君重任。此外,宋国公室是商王室之后,而商王室王位继承兼有“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叔侄相传”的传统。(6)

应该说,宋宣公看人的眼光很独到。到了前七二〇年,宋穆公病重,召来大司马孔父嘉,把已经长大成人的侄子公子与夷(宋宣公的儿子)嘱托给他。宋穆公说:“先君舍弃了他的儿子与夷而立寡人,寡人不敢忘记。如果托大夫的福,能够保全头颈而被安葬,先君的神灵如果问起与夷,将用什么话回答呢?请您事奉与夷,辅佐他主持国家。如果能够这样,那么寡人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悔恨了。”孔父嘉说:“我们群臣愿意事奉您的儿子冯即位。”宋穆公说:“不行。先君认为寡人有贤德,让寡人主持国家。如今如果抛弃贤德而不让位,是废弃了先君的举拔,怎么能说是有贤能呢?发扬光大先君的美德,能够不认真吗?你们不要废弃先君的功业!”

于是宋穆公命令自己的儿子公子冯出居到郑国,而立了自己的侄子公子与夷为君,就是宋殇公。宋穆公这样做,一是以实际行动回报当年宋宣公对自己的器重,二是对商王室“叔侄相传”传统的致敬,是“尊贤”“复古”思路的再一次体现。宋穆公和孔父嘉之间的矛盾,其实上是商代多元化君位继承制度和周代宗法制下“父死子继”继承制度之间的矛盾。值得指出的是,宋宣公、宋穆公的这种“复古”思路,被后来的宋襄公发扬光大,成为他治国、称霸战略的基本保障。

而这次诸侯伐郑的直接导火索,则是卫国(7)公室的内乱。卫庄公(前七五七年即位,前七三五年去世)的夫人庄姜是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长得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但是一直没生下嫡长子。后来卫庄公从陈国娶了厉妫为妾,生了个儿子孝伯却又早死。后来,厉妫的陪嫁妹妹戴妫终于生下一个健康的公子完。戴妫去世,公子完被过继给庄姜抚养。公子完是最年长的儿子,又由夫人庄姜抚养,因此自然被立为太子。

但是后来卫庄公有了一个新的宠妾,她为卫庄公生下公子州吁。州吁很受卫庄公宠爱,而且从小喜好摆弄兵器,庄公也不禁止。庄姜很厌恶州吁,但也无可奈何。前七三五年,卫庄公去世,次年太子完正式即位,就是卫桓公。

据《史记·卫世家》记载,卫桓公即位后第二年,就下令降低州吁的待遇,州吁出奔到国外,开始了流亡生活。到了前七二二年,郑公子段叛乱失败出逃到卫邑共,而同病相怜的州吁寻求跟他结交。前七一九年,在外流亡了十四年的州吁纠集了一群流亡的卫人攻入国都,杀了桓公,自立为君。有意思的是,八十三年后,一位被父亲逼迫出逃的晋国公子,在流亡了十九年之后,获得了秦国支持攻入国都,杀了在位国君而夺取了政权,他就是公子重耳(晋文公)。

诸侯伐郑,郑庄公面临孤立

春秋早期,衰败的周王室已无力管控诸侯国君位继承过程中出现的内乱,而霸主管控的国际新秩序又还没有建立起来,因此,一个违背周礼原则、通过篡弑等手段上位的君主,如果能够想办法得到国内民众的支持以及周边主要诸侯国的承认,即使得不到周王的策命,他的君位也能稳定下来。州吁即位之后,想打着“清算先君与郑国怨仇”的旗号来凝聚卫国民心,并寻求周边诸侯的承认。

前面已经说过,宋穆公的儿子冯现在正出居在郑国,郑人想把他送回国去当国君,而废掉宋殇公。郑人这样做的公开理由,应该是捍卫以“父死子继”为原则的周代宗法制度。州吁抓住宋国与郑国之间的这个嫌隙,以及卫国与郑国之间在公子段和公孙滑之乱后一直没有缓解的紧张关系,派人去告诉宋殇公说:“君主如果讨伐郑国来除去君主的祸害(指公子冯),君主领头,我国带着军队和陈国、蔡国跟从,这就是卫国的意愿。”

宋国答应了州吁的提议,其实也就是把他当作一个正式国君来看待了。这时陈国、蔡国(8)正与卫国(9)友好,因此在前七一九年夏天,宋殇公、陈桓公、蔡人、卫人联合讨伐郑国,围住了郑都东门,过了五天才回去。诸侯讨伐郑国的首要公开理由,应该不是要捉拿宋殇公的敌人公子冯,也不是为公子段和公孙滑报仇,而是惩罚郑国对周王室的欺凌。到了秋天,诸侯又再次联合讨伐郑国,打败了郑国的步兵,割取了黍稷才回去,这明显是针对郑国在前七二〇年割取周王室温邑麦子、成周黍稷的报复行动。由此可见,虽然周王室此时已经衰败,但它的天下共主的名义仍在,直接欺凌王室在国际上仍然被视为是“政治不正确”的行为,很容易成为其他诸侯兴兵问罪的正当理由。这种“尊王”的模糊共识,最终发展成为春秋霸政的首要特征。

州吁虽然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却并没有得到国内民众的认同,在同年被掌握实权的老臣石碏设计在陈国抓获,被押送回卫国处死。石碏的儿子石厚不听父亲命令,执意事奉州吁,因此石碏派出家臣将其一并处死,这也就是成语“大义灭亲”的典故出处。

前七一八年四月,卫国的内乱终于平息,去年三月被州吁杀死的卫桓公终于下葬。郑国抓住卫人举行国丧的机会,出兵讨伐卫国都城郊区,以报复去年卫人参与讨伐郑国。卫人以牙还牙,带领着(南)燕国(10)的军队反攻郑国。郑国大夫祭足、原繁、泄驾率领三军在前面迎战,而公子婴(后来的郑子婴)、公子突(后来的郑厉公)偷偷带着制邑的军队绕到后面。燕人只顾着应付郑国三军,以为郑国就是按照规矩打仗,却没料到背后又杀出一支奇兵。六月,郑国在制邑北部打败了燕国军队。两个儿子的军事才能都十分出众,应该是让郑庄公感到十分欣慰的。然而,这两个此时通力合作的同父异母兄弟在父亲死后,却成为了争夺君位的死敌,对峙长达十四年之久,最终以公子突杀了郑子婴夺权而告终。

根据《周礼·夏官》的说法,“凡制军,万有二千五百人为军。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郑国东迁到中原之后,在短短几十年时间里,虽然占据的疆域并不广大,却拥有了“三军”这种大国级别的军事力量。郑国这种“小国家、大军队”的发展模式,是郑桓公、武公率领郑人在中原攻灭小国、强力开拓生存空间的过程中奠定的。郑庄公进一步继承和发扬了先君奠定的国家战略,坚定奉行以强大军事实力为基础的、崇尚以冲突对抗解决国际政治问题的外交理念,一生“功绩”显赫,但自始至终没能得到其他诸侯国的真心拥戴和归顺,是一个可畏却不可亲的“武小霸”,与同时期齐僖公所致力于塑造的“文小霸”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鲁郑交好,郑庄公成功突围

在本年之前,宋国武力侵占了邾国土田。邾人看到郑国与宋国交恶,于是在同一年跑到郑国那里告状,说:“请贵国君主到宋国去发泄愤恨,我国来做前导。”于是前七一八年,郑国联合邾国讨伐宋国,一直打到了宋国都城的外城墙。在这次战役中,郑国还带上了一部分周王室的军队。我们可以试图想象一下此时郑庄公在周王室的复杂处境:一方面,郑庄公在名义上仍然是周王室权力最大的卿士,手下必然有听他命令的官属,因此仍然能够利用自己司徒的职权调动王室军队;另一方面,郑庄公已经跟周桓王闹翻,平时已经不去王室履职,桓王正在积极培植其他官员,为正式罢免他做准备。

同年晚些时候,宋国讨伐郑国,包围了郑邑长葛(11),以报复郑国。此时的郑国,已经得罪了周王室以及几乎所有的主要邻国(宋国、卫国、陈国、蔡国)。郑庄公希望打破这种被敌对国合围的不利局面,他选择的突破口是与鲁国改善关系。为什么呢?

首先,现在的鲁隐公对郑国没有明确的敌意。当初,当鲁隐公还是公子息姑的时候,曾经率领军队与郑人在狐壤这个地方交战,被郑人俘获,关押在郑大夫尹氏家中。息姑用财礼买通了尹氏,后来和尹氏一起逃回鲁国。也就是说,鲁隐公和郑国本来是有宿怨的。然而,鲁隐公作为摄政君上台后(详见页127),一直致力于营造一个和平的周边环境,没有与郑国再有什么争端。到了前七一九年秋天诸侯再次讨伐郑国时,宋国曾派人到鲁国来请求出兵参与,鲁隐公推辞不愿出兵,但权臣公子翚却请求带兵前去。鲁隐公不同意,公子翚就坚持己见,强行出兵,参与了讨伐郑国。七年之后,鲁隐公死于公子翚手中。

其次,自前七二二年鲁隐公上台以来一直结盟交好的鲁、宋关系,在前七一九年宋殇公正式即位以后就迅速冷却并走向交恶。前七一九年鲁隐公推辞宋国邀请、不愿出兵讨伐郑国后,鲁、宋关系已经产生了嫌隙。到了前七一八年,当郑国联合邾国讨伐宋国时,宋国又派使者来鲁国报告宋国有难,其目的当然是希望鲁隐公赶紧出兵救援。鲁隐公本想根据先前的鲁、宋盟约出兵救援,想了解一下目前的状况,于是问使者说:“郑、邾军队打到哪里了?”使者回答说:“还没打到国都呢!”鲁隐公一听这话就发怒了,当即拒绝出兵救援,回绝宋国使者说:“贵国君主命令寡人共同为宋国社稷遭受的祸难而忧虑并出兵救援。如今问使者,却说‘还没打到国都呢’,这就不是寡人敢过问的了!”

毋庸置疑,鲁隐公和宋国使者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严重的误会。一种可能性是,宋国使者认为,鲁隐公问出“郑、邾军队打到哪里了”这句话,本来就是不想救援,于是认为也没必要把国都即将被攻破的实情说出来丢人现眼,于是就很硬气地回答说“还没打到国都呢”。而鲁隐公则认为宋国使者说出“还没打到国都呢”这句话,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根本不指望鲁国发兵救援了,于是冲着使者发怒,意思是:既然宋国的情况一点也不紧急,那我也就不管了!

郑庄公抓住鲁隐公对郑国没有明显敌意、而又与宋国(反郑联盟主力)关系闹僵的宝贵机会,在前七一七年春天派人前来谈判,两国约定放弃鲁隐公即位前以及前七一九年公子翚讨伐郑国而积累的旧怨,重新交好。

齐僖公和解尊王,郑庄公谋求转变

就在郑庄公在中原被邻国“合围”之时,齐国却在致力于与邻国改善关系。前七一七年夏五月十二日,齐僖公会见鲁隐公,在齐、鲁边境的艾地(12)结盟,抛弃先前的旧怨,致力于友好。

就在齐、鲁结盟的前一天,郑庄公入侵陈国,获得了很多战利品。先前,郑庄公请求与陈国改善关系。陈桓公在当时颇受周桓王器重,而周王室和郑国关系很差,因此陈桓公不打算接受郑庄公的请求。公子佗劝谏说:“亲近仁义、善待邻国,这是国家真正的宝贝。君主还是答应郑国吧!”陈桓公反驳说:“宋国、卫国才是郑国真正的祸难,我就是不答应,郑国能把我们怎么样?”

亲仁、善邻,国之宝也。(《左传·隐公六年》)

事实证明,陈桓公的判断是错误的,他的错误就在于没有充分意识到郑庄公所奉行的是敢于撕破脸、“谈不拢就开打”的强势外交战略。就这样,郑庄公“先礼后兵”,从实力最为薄弱的陈国下手,在敌对邻国形成的包围圈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这年的冬天,周王室派使者到鲁国,告知王畿正闹饥荒,鲁隐公于是派人到宋、卫(13)、齐、郑各国去筹措粮食接济王室。接连取得军事胜利、志得意满的郑庄公,抓住周王室实力和颜面跌入谷底的绝佳时机,前往王城,朝见三年前因为职权之争而闹翻了的周桓王。桓王此时虽然正身处窘境,却仍然不愿意低头,在朝堂上对郑庄公傲慢无礼。卿大夫周桓公劝谏说:“我们周王室东迁,依靠的就是晋国、郑国。善待郑国以劝勉以后的人,还恐怕别人不来,何况是不加以礼遇呢?郑国不会来了。”

前七一六年可以说是中原地区的“和解之年”。这年夏天,齐僖公趁热打铁,派他的胞弟夷仲年到鲁国访问,进一步巩固前一年在艾地结成的齐、鲁同盟关系。秋天,郑国与宋国讲和。七月十七日,两国在宿国(14)结盟。冬天,郑国又与陈国讲和。十二月二日,陈公子佗在郑国与郑庄公结盟。陈桓公希望与郑庄公交好,因此提出要将女儿嫁给仍在周王室做人质的公子忽,郑庄公也答应了。

在这个时候,齐僖公主动表示要出面斡旋,促成宋国、卫国和郑国之间全面和解,已经约好了和宋国、卫国会面的日期。其实,此时宋国与郑国已经达成了和解,于是宋殇公在前七一五年春派人送财礼给卫国,请求先会见,估计是希望先做一些说服卫国的工作。卫宣公答应了,于是两国在卫地犬丘(15)举行了一次非正式会谈。

郑庄公此时则忙于与鲁国解决历史遗留下来的领土问题,想要借此进一步密切两国关系。郑国在毗邻鲁国的地方拥有一块周王室赐予的“飞地”祊邑,在泰山脚下,是郑国君主佐助周王祭祀泰山时的驻地。另一方面,鲁国在毗邻郑国的地方也拥有一块周王室赐予的“飞地”许田(16),作为鲁国君主前往东都朝见周王时的驻地。值得注意的是,许田境内有鲁国始封君周公旦的别庙,鲁国一直派人在当地维护祭祀。这两处“飞地”都远离本国,管理起来有诸多不便。周王室衰败之后,周王实际上已不可能再去泰山祭祀,而诸侯也极少去东都朝见周王,郑庄公于是主动派人到鲁国,提出今后将不再前往泰山佐助周王祭祀,同时承诺,将会替鲁国妥善维护许田周公别庙、祭祀周公。在这两个前提下,郑庄公提议,两国交换土地,郑国将祊邑交给鲁国,而将鲁国将许田交给郑国。

从礼制角度来讲,这种周王特别恩赐的“飞地”,如果要进行交换,肯定是需要得到周王首肯的。郑庄公很可能是由于去年朝见周桓王时遭受恶劣待遇,于是决定绕开王室,试图与鲁国直接敲定此事。为了表示诚意,在这年三月,郑庄公派大夫宛带着相关文书簿册来到鲁国,先把祊邑交给了鲁国。然而,鲁国却并没有马上将许田交给郑国。

郑庄公强力推动与鲁国交换周王赐地,其主要动机很可能是直面周王室已经衰弱的现实,一劳永逸地解决“飞地”管理上的麻烦,同时与鲁国加强友好关系。但是,郑庄公在没有跟鲁国谈妥的前提下,先行把祊邑还给鲁国,明显是在逼迫鲁国按自己的安排去做,态度强硬,带有鲜明的“郑国特色”。从事件的国际影响方面分析,郑庄公的举动,无论是否是主观故意,都是向世人昭示,周王没有能力再巡狩天下,也没有威望再吸引诸侯前来朝拜,这可以说是在“周、郑交质”之后,郑庄公对周王权威的又一次公开羞辱。鲁国没有跟郑国完成换地交易,可能是对郑国这种“单边主义”的行事方法有所抵触;更重要的是,鲁国作为周公之后、遵周礼最严谨的诸侯国,此时还不愿公开为郑庄公蔑视、羞辱周王室的做法“站台”。

周桓王对于郑庄公的“打脸”行为感到十分愤怒,作为反制措施,他在这年夏天正式任命虢公忌父担任周王室的卿士,分掉了原本由郑庄公独掌的卿士权力。此后王室有了两个卿士:郑庄公为左卿士,虢公忌父为右卿士。可以想见,权力被削、与周王闹僵的郑庄公处理王室政事只可能更加粗疏潦草,甚至做起“甩手掌柜”;而与此同时,虢公则不负王命,积极理政,而这也为前七〇七年周桓王正式“开除”郑庄公埋下了伏笔。

四月六日,人质郑公子忽(此前应该已经离开周王室回国)前往陈国亲迎新妇。十三日,公子忽带着妫氏回来。十六日,公子忽夫妇进入郑国国都。到此时,王子狐已死,公子忽已娶妻回国,“周、郑交质”闹剧已经落幕,然而“周郑交恶”则仍在延续。

齐僖公的斡旋工作取得了圆满成功,这年秋天七月三日,齐僖公、宋殇公、卫宣公在周王畿的温邑会面,然后在瓦屋(17)盟誓,宋、卫两国承诺不再与郑国对抗,结束前七一九年以来的军事冲突。齐僖公选择的会盟地点颇有深意:召集各诸侯国在王畿宣誓弃怨修好,这明显是在体现对周王室的尊重。这次会盟,郑庄公并没有参与,这应该是因为:一方面此时郑庄公与周桓王正因为立虢公为卿士一事而关系紧张,不愿意来到王畿会盟;另一方面,齐僖公事先已与郑庄公进行了深入沟通,获得了他的信任,可以代表郑国与宋、卫两国进行谈判。

从瓦屋之盟我们可以看出,齐僖公的国际关系思路和郑庄公至少有两大不同:第一,齐僖公善于使用斡旋谈判等和平手段,而郑庄公倾向于使用激化矛盾的强硬手段;第二,齐僖公在公开场合倡导尊崇周王室,而身为王室卿士的郑庄公却不尊王室,并已将这种态度公开化。

然而,瓦屋之盟成功举行之后,缺席的郑庄公坐不住了。八月,身为王室左卿士的郑庄公带领齐僖公去朝见周桓王,向外界表明自己捐弃前嫌,加入到尊崇周王室的行列中。显然,齐僖公兵不血刃就获得重大外交成就的事实,给郑庄公很大震动,使他在后来的国际政治博弈中开始考虑利用王室而不是与它对抗,开始注意方式方法,为自己的行动寻找礼法依据。从这里开始,齐僖公和郑庄公开始了共同小霸中原的探索,他们二人之间既互相合作、又暗地竞争的微妙关系将是后面叙事和分析的重点。

齐僖公非常注重宣传自己的“小霸”成就。这年冬天,他派使者到鲁国通告自己促成郑、宋、卫三国讲和的情况。鲁隐公派大夫众仲回应说:“贵国君主让郑、宋、卫三国舍弃互相讨伐的图谋,从而安定各国的民众,这都是贵国君主的恩惠。我国君主已经听闻了君命,岂敢不承接领受贵国君主的昭明之德?”

齐僖公这次成功的国际调停尝试,让处在躁动迷茫期的中原诸侯国看到了一丝国际新秩序的曙光,那就是由一个有地位、有公心的大国出面,站在一个相对客观的立场,斡旋调解诸侯国之间的争斗,破解当事国之间“冤冤相报”的死循环。天下对于一个既有经济和军事实力、又有道义号召力的“诸侯之长”(霸主)的需求,正在逐渐明晰起来。

郑庄公本性难移,武力伐戎讨罪

前七一四年,郑国、宋国之间刚刚达成的和解又被战争打破。郑庄公延续了前一年带领齐僖公朝见周王的势头,摇身一变成为王室尊严的坚定维护者,宣称由于宋殇公不依照西周旧制按时朝见周王,自己作为王室左卿士,依据周王的命令讨伐宋国。此次伐宋没有使宋国认罪求和,于是到了秋天,郑人派使者通告鲁国,声称依据周王命令召集诸侯讨伐宋国。到了冬天,鲁隐公和齐僖公在鲁邑(东)防(18)会面,讨论出兵讨伐宋国的事宜。

郑庄公的这次突兀的“尊王”行动,明显又是受到了齐僖公瓦屋之盟“尊王”思路的启发。不过,郑庄公虽然披上了“尊王”的外衣,采用的手段仍然是他惯用的战争,是在继承发扬祖父郑桓公、父亲郑武公利用武力和诈谋建国的传统,“武小霸”的特色十分鲜明。不管如何,郑庄公用宋殇公不“尊王”为理由发难,又以周王之命要求齐国、鲁国出兵,使这两个认同“尊王”理念的国家无法拒绝,只好表示积极跟进。实际上,郑庄公是用武力“尊王”打碎了齐僖公用和平“尊王”获得的郑、宋和解成果,在“小霸”竞争中占了上风。

自从周王室衰败之后,中原诸侯逐渐意识到,他们需要一个“诸侯之长”(侯伯,也就是霸主)出来主持国际间的公共事务,维护天下的相对稳定。这个“霸主”应该遵循怎样的原则?承担哪些主要任务?这需要齐国、郑国这样有意愿、有实力的“霸主候选人”在实践中探索、总结和完善。前一年齐僖公出面调停郑、宋、卫三国争斗,实际上是明确了“霸政”的第一项主要任务——“主会”,也就是主持诸侯会盟,在会盟上通过政治手段来调解诸侯间的矛盾冲突。实际上,韦昭注解《国语·郑语》中的“小伯”(即小霸),就是“小主诸侯盟会”。

前一年齐僖公、宋殇公、卫宣公在周王畿会盟,郑庄公带着齐僖公朝见周王,同一年郑庄公又因为宋殇公不朝周王而以王命伐宋,这一系列国际政治行动可以说是明确了“霸政”的第二项主要任务——“尊王”,也就是继续尊奉周王作为天下诸侯的共主。在多年欺凌王室、四面树敌的“折腾”之后,同时也是在齐僖公瓦屋之盟大获成功的启发下,郑庄公终于意识到,周王室作为“天下共主”(至少是名义上的)的寿数还远没有到头,欺凌王室在国际上是不得人心的,对于郑国成为诸侯之长的努力只会起负面作用。与其把周王室当作对手,不如充分利用自己作为王室卿士的独特优势,打起“尊王”的旗帜,充分榨取王室残余的正当性和影响力,“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年冬天,北戎南下入侵郑国,郑庄公率军抵抗。他对这次战役心里没底。郑庄公说:“他们是步兵,我们是车兵,担心他们会从后面突然绕到前面袭击我们。”公子突(后来的郑厉公)说:“派遣一些勇敢而不刚强的士兵去和戎人交战,这些士兵勇敢所以敢打前锋,不刚强所以不能坚持,因此在抵挡不住之后就会迅速往后撤退,从而诱敌深入而不会引起怀疑。君主您就设置三处埋伏等着。戎人轻率而不严整,贪婪而不亲近,获得胜利时互不相让,遭遇失败时各不相救。冲在前面的戎人见到获得战利品的机会,一定只顾着前进。前进而遭遇伏兵,一定会迅速奔逃。后面的戎人不救援前面的,前面的戎人就没有后继了。这样才可以得胜。”

郑庄公听从了公子突的意见,设置了前、中、后三处伏兵,而派出勇敢而不刚强的士兵引诱戎人。戎人前锋追赶败退的郑国士兵,到达郑国后伏所在地点,后伏突起,与戎人交战。戎人前锋打不过郑国后伏,回身奔逃,郑大夫祝聃率领后伏追逐戎人。此时戎人已全部冲入郑国三伏所在的地域,这时中伏突起,将戎人拦腰斩断,与前伏、后伏夹击被斩成两段的戎人,将其全歼。

自从西周建立以来,周王室作为“天下共主”履行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抵御中原周边蛮、夷、戎、狄的入侵。这些部族经济上以生产率较低的游牧狩猎为基础,文化上又不遵行中原诸侯的礼乐制度,因此入侵中原、劫掠财物就成了它们重要的经济来源。纵观西周历史,周王室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与蛮、夷、戎、狄作战,而西周灭亡、宗周地区被毁的罪魁之一也是申侯引入的犬戎。在此背景下,可以想见,中原诸侯向往的“诸侯之长”应该具备相当的军事实力,能够像当年的周王室那样独自或者组织诸侯抵御蛮、夷、戎、狄的入侵。此次郑庄公抵御北戎大获全胜,可以说是明确了“霸政”的第三项主要任务——“攘夷”。

在前一年郑国的动员下,前七一三年春正月,齐僖公、郑庄公、鲁隐公在鲁邑中丘会面,二月二十五日在鲁地邓举行盟誓,确定出兵讨伐宋国的日期。夏五月,权臣公子翚又不听鲁隐公命令,自行带领军队先与齐僖公、郑庄公会合讨伐宋国。六月,鲁隐公赶到,与齐僖公、郑庄公在宋地老桃会师。六月七日,鲁隐公在宋地菅打败宋国军队。十五日,郑国军队攻入宋邑郜。十六日,郑国将郜邑送给鲁国。二十五日,郑国军队攻入宋邑防。二十六日,郑国又将防邑送给鲁国,成为鲁国的(西)防邑(19)

这是郑庄公一手导演的“称霸政治秀”,可以说是明确了“霸政”的第四项主要任务——“讨罪”,也就是霸主率领同盟诸侯讨伐“有罪”的国家,迫使其改弦更张。要定国家的罪,就要有国际法。下面我们将会看到,随着国际形势的不断发展,一套具有“国际法”性质的国际公约在霸主的推动下逐渐形成。

《左传·隐公十年》记载了后来的“君子”对于郑庄公在此次讨伐宋国行动中表现的评价:“郑庄公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可以说是合于正道了:根据周王的命令讨伐不到王庭朝觐的宋国,自己不贪求土地,而是拿来犒劳拥有更高周王封爵的鲁国,这是符合正道的大体了。”君子所说的“正道”,其实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霸道”。

以王命讨不庭,不贪其土,以劳王爵,正之体也。

然而,郑庄公谋求称霸的道路上不可能没有波折和挑战。前一年郑庄公以王命遍告诸侯要求出兵伐宋时,蔡国(20)、卫国(21)、郕国违抗王命,拒绝出兵。前七一三年秋七月五日,郑国伐宋得胜回国,还在本国国都郊外的时候,宋人、卫人突袭了郑国,随后蔡人也加入,宋、卫、蔡三国一起讨伐先前帮助郑人伐宋的戴国(22)。八月八日,郑庄公率军从外面反包围了戴国。九日,郑庄公打败了宋、卫、蔡三国军队。据《左传·隐公十年》记载,宋人、卫人在完成了攻入郑国的主要任务之后,才派人去召集蔡人来一起讨伐弱小的戴国,让蔡人很恼怒,觉得宋、卫两国轻视自己,因此三国联军内讧不断,所以招致了失败。

九月,郑庄公率军攻入宋国以示报复。冬天,齐人、郑人攻入郕国,惩罚郕国违背王命的行为。

前七一三年可以说是“齐、郑小霸中原”元年。齐国、郑国此时都意识到了对方的实力和称霸的意愿,决定强强联手,组成一个“G2”联合体,打着“尊王”的旗号,采取了首次联合“讨罪”行动,惩戒不服王命的中原诸国,奠定了两国共同管控中原国际秩序的格局。它们用实际行动向天下宣告:西周灭亡以来诸侯“无法无天”的局面正在被改变,一种由齐、郑两个“小霸”强国主导的、通过“尊王”“攘夷”“主会”“讨罪”等手段来维护和管控的中原国际新秩序正在形成。


(1) 这里的“虢”即(西)虢,见地图四。此时(东)虢已灭,无需再称“西”。

(2) 邾见地图四。

(3) 温邑见地图四。

(4) 此成周并非指东都整体,而是一个具体的城邑,见地图四。

(5) 石门、卢见地图四。

(6) 关于商王室继承制度的概述,参见李龙海:《商代的继承制度》,郑州大学2002年硕士学位论文。

(7) 卫见地图四“卫1”。

(8) 蔡见地图六“蔡1”。

(9) 卫见地图六“卫1”。

(10) (南)燕见地图四。

(11) 长葛见地图四。

(12) 艾见地图五。

(13) 卫见地图四“卫1”。

(14) 宿见地图五。

(15) 犬丘即垂,见地图四“垂”。

(16) 祊、许田见地图四。

(17) 瓦屋见地图四。

(18) (东)防见地图四。

(19) 中丘、菅、郜、(西)防见地图四。

(20) 蔡国见地图四“蔡1”。

(21) 卫国见地图四“卫1”。

(22) 郕国、戴国见地图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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