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新传——战略转移行程万里　株守长安功败垂成



官军料到义军还要回北方来，便在五岭一带层层布防，准备阻截消灭义军。黄巢侦查到这个情况，决定不走陆路，转由水路北上。他把大军集中到桂州，砍伐一些参天大树，制成几十个巨大的木筏，沿着湘江顺流而下。一路经过永州、衡州，都没遇到官军的抵抗。原来黄巢改走水路这一招，官军没有料到，因此不曾设防。黄巢一意北返，也不去攻打这二州，大木筏仍然沿湘江行进。直到潭州（今湖南长沙）城下，才看到官军水师的大小舰船密布江中，等待阻截厮杀。

义军的木筏都是用两人合抱的粗树干扎成的，顺着江水，冲波激浪，汹涌而来。官军的木制战船虽然制造坚固，但也抗不住这实心木筏的冲击。霎时间只听一片“轰轰砰砰”的响声，凡是被义军木筏撞着的官军战船，无不四分五裂，船板漂满江心。落水的官军有的溺死，有的游向江岸逃命。义军停住木筏，登岸追杀，直奔潭州城下。湖南观察使李系率兵迎战。义军中大将尚让和朱温首先冲入官军阵中。官军抵挡不住，只好退回城上坚守。义军大军这时已全都弃筏上岸，全力攻城。两军激战了一天。官军伤亡惨重，终于被义军攻破。李系狼狈逃走，守城官军除死伤了五万人外，其余数万人全部向义军投降。义军尚让部乘胜进攻江陵。荆南节度使王铎的部下大多派往岭南北堵截义军去了，城中驻兵很少，他不敢抵抗，竟不战而逃。上次王仙芝不曾攻下的江陵，如今终于落到义军掌握之中了。

义军由江陵继续北进，但在荆门（今湖北荆门）遭到官军的伏击，损失严重，无力冲破官军的阻截，便转向东方，转战于鄂州以下的沿江地区。

下一年，僖宗皇帝改换年号，称为“广明”元年。这年九月，义军渡过淮河。义军纪律严明，所过之处不但不抢掠平民的财物，还要把从官库或富豪家中夺取的衣物粮食周济穷苦农民。因此，许多农民自动地参加义军，义军像滚雪球一样，兵力越来越多，“众称百万”。黄巢见时机成熟，便再一次攻克汝州，占领了附近州县，对东都洛阳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

这一带是中原地区的核心，强藩巨镇林立，人人都有自己的地盘。根据这种情况，黄巢以“率土大将军”的名义发布文告：“凡是地方节镇，都要各守本土，不要触犯义军的锋芒。义军这次进兵的目标是东都洛阳，然后直指西都长安，向贪官污吏问罪，与各节镇都无牵连。”这份文告指出义军打击的主要目标是中央朝廷，不去侵犯各节镇的地盘和利益，这就对官军起了分化瓦解的作用。义军攻洛阳时，各地援兵不来，洛阳留守刘允章只好率东都的官员出城迎接义军。那城高壁坚、易守难攻的洛阳城，竟不费一弓一矢便被义军占领了。

义军秩序井然地进入洛阳，受到居民的欢迎。黄巢下令保护文物，对洛阳居民加以慰问。十二月，义军以洛阳为基地，西进关中。

长安城里十二岁登基的僖宗李儇如今已经十九岁，长成为青年皇帝了。但他却还照旧贪玩，而且玩的方式除了蹴鞠、击球、斗鸡等之外，又多了宴乐、歌舞和贪恋女色等新花样，历来的皇帝大多如此，这也并不奇怪。而国家大事呢，自有他的“阿父”田令孜管着，用不着他操心。田令孜卖官鬻爵，独霸朝纲，为所欲为。反正他打的是天子的旗号，谁敢反对？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有一次他写了个委任官员的诏书，拿到僖宗那儿去批。僖宗随口问：“这人是谁？”田令孜也随口回答：“是老奴的儿子。”这回僖宗的脑袋忽然开窍了，他奇怪地问：“‘阿父’不是自幼净身入宫的吗？怎么又有儿子了呢？”田令孜闹了个大红脸，只好搪塞说：“是我干儿子。”

待到东都失陷的消息传来，皇帝不得不暂停玩乐，想一想有关天下社稷和身家性命的大事了。当然，他还要找“阿父”，这是他向来依靠惯了的。于是，他把田令孜和宰相崔沆、豆卢琢找到延英殿。僖宗觉得挺委屈，他想：好模样的，黄巢干吗要造反呢？弄得寡人玩乐也没心思！想到这里皇帝竟掉下泪来。田令孜赶忙安慰他说：“陛下莫慌，请选左右神策军的弓弩手去守潼关。”僖宗又一阵明白，他问：“侍卫将士没经过征战，怕他们不顶用吧！”田令孜说；“当初安禄山叛逆的时候，玄宗曾经来蜀避难。如今大不了我们也跑一趟蜀中。”僖宗听说要跑到蜀中去，长途跋涉，车马劳顿，越发愁起来。崔沆说：“安禄山那阵儿攻长安才五万人，可如今黄巢的贼兵有多少？六十万！”豆卢琢说：“那时哥舒翰率十五万众不能守住潼关。现在巢兵六十万，而我军又没有十五万人来防守，潼关是保不住了。不过蜀中的节臣陈敬瑄等都是令孜的心腹，比起玄宗皇帝来，令孜还是有准备的。”这话明显地带着讽刺意味，连那文化水平不高的僖宗也听出来了。他不高兴地对田令孜说：“卿且为朕发兵守住潼关！”并封田令孜为“左右神策军内外八镇及诸道兵马都指挥制置招讨使”，让他率兵到潼关御敌。

田令孜怎肯自己到前线去？但又不得不应旨，便派神策军左军将军张承范为兵马先锋使，带领一部分神策军并会同潼关原来的守军，组成潼关的防御力量。张承范带两千神策军来到潼关，正赶上义军也从洛阳赶到。张承范站在城楼上往远处一看，只见原野上到处是义军的旗帜，人马列起的方阵一个连一个，简直望不到边。这时白色的帅旗飘扬，黄巢骑马来到关下。全军将士一阵阵欢呼，震得山河都发出雷鸣般的回声。这张承范倒是条硬汉子，面对百倍于他的敌人，仍然顽强抵抗。义军攻了一下午，也没将潼关攻下来。但双方的军力究竟太悬殊了，夜间，一股义军从一条叫“禁谷”的山峡突进潼关，张承范只好逃走了。

义军过了潼关，接着攻下华州（今陕西华县），京师震动。田令孜果然早有准备，他率领五百名神策军，奉着皇帝从西城的金光门出走。随行的只有福、穆、泽、寿四王和几个妃嫔，百官都不知道。皇帝昼夜不息，一路西去——天宝年间玄宗西奔的故事果然重演了。

十二月初五，黄巢率领义军在长安居民的夹道欢迎之中进入长安。义军个个披着头发，额上扎一条鲜红的额带，穿戴着鲜明的甲胄，执着各式各样的兵器，仪态威武，军容堂堂。黄巢坐在一乘金装的肩舆上，缓缓行进，不断地向欢迎的人群拱手致意。我们前边讲过，黄巢是文武全才，他不但会打仗，还会写诗。有一首《菊花》诗，据说是他应进士考试落第后发愤作的；不过把这首诗拿到这儿来读，却显得更为贴切，那诗是：

待到秋来九月八（等到重阳菊花节来到），

我花开后百花杀（菊花开放，百花全都凋落）。

冲天香阵透长安（冲天的香气透过长安城阙），

满城尽带黄金甲（满城是金甲战士的欢笑）。

义军大将尚让不时地向沿途的居民晓谕：“黄王起兵，本为百姓，不像李氏那样虐害人民，希望你们各自安居乐业，不需惊扰！”义军又申明军纪，禁止妄杀良民。因此义军入城后，长安市肆安然无事。

十天以后，黄巢在长安建立新政权，国号“大齐”，年号“金统”。大齐政权成立当天，立即宣布：凡是唐朝三品以上的官吏停任不用，四品以下的照旧留职。并任命义军首领尚让为太尉兼中书令，赵璋为侍中，孟楷等为尚书，朱温等为将军游奕使，费传古为枢密使……这儿要特殊一提的是，诗人皮日休被任命为翰林学士。

在唐朝众多的重要诗人中，能够参加农民起义，并在义军中任职数年的，恐怕皮日休是独一无二的了。骆宾王也曾参加过徐敬业反对武则天的军队，但那次战争是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不是农民起义。何况皮日休仕途还比较顺畅，他曾进士及第，做过著作郎、国子博士等文职官员。广明元年，他出任毗（pí皮）陵（今江苏常州）副使，在从长安去毗陵途中遇到黄巢带领义军北上。皮日休在了解了义军的兴兵宗旨之后，毅然地弃官不赴，主动参加了义军。

皮日休出身寒门，发愤读书，曾游历过许多地方，亲眼看到唐朝末年农民被官府压迫剥削的痛苦。他有一首叫《橡媪叹》的诗，通过一个农村老妇人捡拾橡实充饥，而粮食却被官府强征的事实来揭示农民起义前夕的社会现实。这首诗，既可作为农民起义为什么必然发生的佐证，同时也表明了皮日休之所以能够主动参加义军的思想基础。

秋深橡子熟（深秋时节橡子熟了），

散落榛芜岗（散落在草木丛生的山冈上）。

伛偻黄发媪（一个黄发驼背的老妇人），

拾之践晨霜（踏着晨霜来山冈拾橡）。

移时始盈掬（好长时间才拾到一把），

尽日方满筐（拾一筐要用整天的时光）。

几曝复几蒸（几次晾晒又几次蒸煮），

用作三冬粮（留着作三冬的食粮）。

山前有熟稻（山前有一片成熟的稻谷），

紫穗袭人香（紫色稻穗发出袭人的清香）。

细获又精舂（仔细收获又精致地舂制），

粒粒如玉珰（稻粒儿像是耳坠上的玉珰）。

持之纳入官（不过这稻子要向官府缴纳），

私室无仓箱（农民家里一粒也不能收藏）。

如何一石余（可是为什么一石多稻谷），

只作五斗量（却只算作五斗的分量）？

狡吏不畏刑（原来那些狡吏不怕王法），

贪官不避赃（贪官更公然地纳贿收赃）。

农时作私债（粮荒时他们拿粮食来放债），

农毕归官仓（秋收后再归还官仓）。

自冬及于春（老百姓从严冬直到新春），

橡实诳饥肠（就只能用橡实来骗一骗饥肠）。

吾闻田成子（我听说春秋时有个田成子），

诈仁犹自王（也还要用假仁假义才能称王）。

吁嗟逢橡媪（叹息这个拾橡老妇的苦楚），

不觉泪沾裳（我不觉眼泪沾湿了衣裳）。

但不是所有参加义军的人都像皮日休那样，是抱着解民倒悬的志愿来入伍的。就拿王仙芝来说吧，他虽然首举义旗，但后来表现却不好。义军中还有个朱温，他后来被黄巢派驻同州（今陕西大荔），做了同州防御使。他看到朝廷在长安失陷之后，又纠集了官军进行反扑，义军遇到了困难，竟然叛变投敌，做了唐朝的节度使。以后又有一些义军将领归附了他。这些人的变节是使黄巢领导的历时十年的农民起义遭到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作为义军的领袖，黄巢自己也要对义军的失败负重要责任。原因是他在攻入长安，僖宗出逃之后，不派人去跟踪追击，任凭僖宗进入蜀中，使反动势力能够借皇帝进行号召，纠集力量，反扑回来，致使李家王朝死灰复燃。而黄巢这时却按兵不动，急急地忙着称国号，改正朔，列爵封土，在丹凤楼上登基。皇家的乐工们都跑了，登基时没有乐队，黄巢便调集了五百只军中的大战鼓，在登基大典上“咚咚”地敲起来。他让臣下们给他上了一个“承天广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的尊号，又向各地节镇颁布了“赦书”，他认为他领导的农民革命运动到此便大功告成了，各地节镇官员自然会来归顺，天下也就从此太平。

然而到了四月，郑畋（tián田）、程宗楚、唐弘夫等节度使纠集了十万人马，分别驻扎到渭北、沙苑、渭桥等处，对长安形成了包围的形势。黄巢怕陷于被动，主动撤出长安。官军入城以后，大肆抢劫，失去指挥。黄巢乘机反攻回来。两军在长安城中大战。官军被分割开来，许多将士因抢劫的财物太多，荷了重物既不能战又不能走，结果被义军杀死、打伤的十有八九，程宗楚、唐弘夫也战死了。

官军退去之后，黄巢因城中一部分居民曾帮助过官军，就杀了一些，从而失去人心。长安城里和周围地区几乎十室九空，农事俱废。义军缺少人民的支持，成了无源之水，在这困难时刻，叛徒朱温又投降了官军，使长安失去了屏障。

朝廷再一次调集兵力，除各节镇的官军外，还收买了沙陀首领李克用。李克用是沙陀酋长朱邪赤心的儿子。朱邪赤心投顺唐朝，赐姓李，改名李国昌。李克用继承了父亲的地位，盘踞在今山西省北部地区，时常南下骚扰。于是朝廷封李克用为雁门节度使，让他派兵到长安助战。李克用统带的多是塞外的骑兵，剽悍善战。因兵士穿的是黑色的战衣，人称他们为“鸦军”。中和三年春，官军再次向长安发动进攻。尚让统率十五万义军在沙苑梁由陂跟官军作战，伤亡惨重。黄巢领兵再战于渭南，又吃了败仗。黄巢见长安难保，便率剩余的义军退出长安，从蓝田方向东撤了。

五月，义军从蓝田进入商山，先锋孟楷于蔡州大败官军，节度使秦宗权投降。六月，义军进攻陈州（今河南淮阳）。陈州刺史赵犨（chōu抽）袭杀了孟楷。黄巢大怒，率全军攻打陈州，赵犨坚守不屈，双方在陈州城下僵持竟达三百天。黄巢失去了转移到有利地区保存力量的时机。朝廷却乘这个机会，再次调动大军，向义军猛扑过来。义军连战败北，损失惨重，重要将领尚让等也向官军投降。黄巢不得不带着残兵北退。而带头追击他的却正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和助手尚让。六月十五日，黄巢逃到泰山下的狼虎谷，被官军四面包围。黄巢见已无法突围，便拔出剑来，自刎而死。他从乾符二年（公元875年）六月兴兵，到中和四年（公元884年）六月战死，整整战斗了十个年头。义军纵横南北，转战于相当于今天十二省的广大地区，行程数万里，在农民战争史上确实是一次伟大的壮举。

至于诗人皮日休的下落，有几种传说：有人说他是在长安病死的；有人说他被唐王朝俘获后处死；有人说他在黄巢兵败后逃走；到了会稽（今浙江绍兴），后来依附钱镠（liú流），做了钱镠手下的太常博士；也还有一种最荒唐的说法，说皮日休根本不曾参加起义军——这当然是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