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亡逐北——铁木真对乞颜诸氏的征讨和与克烈部联盟的决裂

1198年春季，完颜宗浩所统率的远征军再度深入蒙古草原。在弘吉剌部主动降服，乞颜部合答斤氏、撒勒只兀惕氏遭遇重创的情况下，金帝国的北方版图延伸到了极限。但如何消化这一胜利果实，却是摆在完颜璟面前现实的难题。完颜宗浩的北伐虽然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但其深入蒙古的劳师远征却给金帝国的财政造成了巨大的负担。庞大的军费开支加上治理黄河的水利工程，令金帝国不得不以泛发纸币交钞来维持国家经济的运转。因此对于完颜襄提出了“因请就用步卒穿壕筑障，起临潢左界北京路以为阻塞”的加强“界壕”系统的提议，朝野之上颇多反对意见。

对此完颜襄的解释是：“今天修筑国防工事虽然耗费百万贯，但一旦修筑完成，则可以巩固边防且减少边防驻军。半年就可以节省国家财政支出三百万贯；而且可以减少百姓转运军粮之苦，可以说是一劳永逸的事情。”不过尽管完颜襄、完颜安国及其继任者独吉思忠采取了招募饥民、动用边防驻军等手段减少工程开支，但由于“界壕”系统最终未能阻挡蒙古铁骑的南下，因此后世不断有人将完颜襄所主持的这项国防工程视为金帝国衰弱的开端。但诚如王国维先生在《金界壕考》一文中所说的金朝修筑的界壕，与历代中原王朝修筑的长城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期望用庞大的国防工事将游牧民族挡在草原之上。“然使金之国力常如正隆、大定之时，又非有强敌如成吉思汗，庸将如独吉思忠、完颜承裕，则界壕之筑，仍不失为边备之中下策，未可遽以成败论之也。”而令金帝国统治者所没有想到的是金界壕刚刚完工后不久便成为了铁木真的庇护所。

完颜宗浩的北伐不仅消灭了长期袭扰金帝国北境的强横，同时也替铁木真削弱了其东邻的劲敌。因此在金帝国埋头修筑界壕的同时，铁木真几乎马不停蹄的征讨敌对部族。他首先派遣其弟合撒儿率部奔袭试图南下牧马的蔑儿乞残部，随后又借口泰赤兀氏酋长塔而忽台收留蔑儿乞人，会合王汗脱斡邻勒麾下的克烈部大军循斡难河北上，与泰赤兀氏主力交锋于撒里川一线。泰赤兀氏在蒙古语中为“勇士”之意，其部族之中不乏能征善战之辈。因此铁木真所部便被逼的节节后退。但就在塔而忽台打算乘锐追击之时，却不料恰恰踏入了铁木真精心设下的陷阱。由铁木真麾下木华黎、赤老温等四将统帅的伏兵首先从各个方向冲入战场，随后克烈部大军由南而北横扫战场，泰赤兀氏大败而走，至此一蹶不振。

撒里川之战中铁木真的胜利不仅宣告了蒙古草原上的争斗从传统的正面硬抗转化为了复杂的多兵团协同作战模式，更从一个侧面证明经过了一番此消彼长的经营生聚之后，已经没有任何一个部族能够单独挑战铁木真与王汗脱斡邻勒所组成的“乞颜—克烈联盟”。有鉴于此，1201年敌对铁木真的蒙古诸部会盟于呼伦湖畔，拥立札答阑部首领札木合为“诸部共主”，立誓共同讨伐铁木真与脱斡邻勒。札木合此次纠集的联军在部族数量上虽然少于“十三翼之战”，仅为12部。但其中既有蔑儿乞、塔塔尔这样昔日“五大兀鲁斯”的残部，也有新败于铁木真的泰赤兀氏。甚至独霸蒙古草原西部的乃蛮部也派出酋长拜不花之兄——不亦鲁黑汗领军前来助战。而值得注意的是此前在完颜宗浩北伐中遭遇重创的弘吉剌部、乞颜部合答斤氏、撒勒只兀惕氏也加入了札木合的联军。因此王国维等史学家认为札木合此次所组建的联军“固对成吉思汗之同盟，亦对女真之同盟也”。如果说“十三翼之战”还是乞颜部内战的话，那么这一次可以说是蒙古草原之上反金势力与亲金势力的总决战。

各方史料虽然没有详细记述札木合此次12部联军的总兵力，但从铁木真得到内线所传来的情报后第一时间与克烈部会合，随即又不断派出斥候警戒对方的进军速度，最终不得不“移军入塞”退入金界壕防线躲避的情况来看，札木合联军应该拥有着相当大的兵力优势。而为了保障全军的安然撤退，铁木真和脱斡邻勒还各自挑选了精兵强将交由脱斡邻勒之子桑昆统率，担任全军后卫的任务。有趣的是，在《蒙古秘史》之中这支部队被称为“先锋”，由此可见“转进”一词古已有之。

在“乞颜—克烈”联军后卫部队“据高山结营，乃蛮军冲之不动，遂还”的情况下，铁木真和脱斡邻勒所部主力得以安然的退入金界壕。在妥善安置了部族和辎重之后，铁木真和脱斡邻勒亲率主力与后卫部队会合，“倚阿兰塞为壁”依托金界壕防线继续阻击担任札木合联军的前锋乃蛮大军。但从后续的发展来看，这次阻击并不成功。“乞颜—克烈”联军被迫后退守金界壕以南60公里的莫尔根河南岸，而札木合联军趁势占据了莫尔根河之北制高点——辉腾山，从整个战略态势上来看札木合联军俨然处于优势。但恰恰就在此时，札木合联军突然分崩离析，全线崩溃了。

《蒙古秘史》对此事的解释是在决战前夜札木合军中有两位巫师自称可以兴风作雨，结果做法之后风雨是来了，但却逆行吹打札木合的军阵。札木合联军认为这是“天不佑己”的具体表现，于是不战自乱。气候条件对战争胜负自然有着一定的影响。但一场盛夏季节的风雨便令数万蒙古骑兵全线崩溃显然并不合理，而从战后札木合联军“道经诸部之立己者，大纵掠而去”的表现来看，导致其在这场“阔亦田之战”中功败垂成的原因应该更多是政治和经济上的。此时札木合联军已经进入了金帝国的领土，继续推进下去，能否歼灭铁木真尚属未知之数，但遭遇金帝国边防军打击的可能却是与日俱增，因此联军内部不免产生分歧，而远离自己的牧区上千公里，沿途没有获得任何缴获补充所造成的后勤压力也可想而知。因此已呈强弩之末态势的札木合联军才格外重视巫师所代表的上天庇佑。

面对全线崩溃的敌军，铁木真与脱斡邻勒决定分兵追击。铁木真将矛头对准同宗的泰赤兀氏，脱斡邻勒则负责掩杀札木合的札答阑部溃军。这场大规模的追击战一直从金帝国境内延伸到了斡难河畔。追亡逐北的战斗，对铁木真而言自然是所获颇丰，仅在一次小规模的遭遇战中，铁木真及木华黎等6名战将便击溃了泰赤兀氏300余骑，缴获战马百匹，铠甲50副。但这样的追击战也往往伴随着危险，铁木真本人在追击中也两次中箭，一次被射翻了自己心爱的白嘴黄马、另一次则被箭镞擦破了颈部动脉，险些丧命。但铁木真对此并不介意，反而将企图射杀自己的泰赤兀氏神箭手哲别收为部下。而在扫荡泰赤兀氏营地之时，铁木真还遇上了童年时救过自己的锁儿罕·失剌及其女合答安，对于这对救命恩人，铁木真无以为报，便将在战乱中失去丈夫的合答安收为妻子。

虽然没有生擒泰赤兀氏酋长塔而忽台，以报自己幼年身负木枷的屈辱。但吞并泰赤兀氏之后。铁木真已经成为了无可争议的乞颜部可汗。本就摇摆不定的弘吉剌部、乞颜部合答斤氏、撒勒只兀惕氏，随即投入了铁木真的麾下。而力量逐渐壮大的同时，铁木真也开始有意避免与脱斡邻勒再度会师。1202年秋，乞颜部与克烈部再度分兵，铁木真率部向东攻击塔塔尔部残军，脱斡邻勒则去找童年时掳走过自己的蔑儿乞人晦气。

在对塔塔尔部残余势力的扫荡之中，铁木真本人虽然笑纳了其也客扯连酋长膝下的一对姐妹花——也遂和也速干，并在也速干的建议下养了部落贵族后裔的两兄弟——忽里和哈喇蒙都。但对该部的成年男丁却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铁木真这样的举措绝非是为了报也速该当年为塔塔尔毒死的“杀父之仇”，而是因为此时乞颜部的规模已经达到了自身经济所能承受的顶点，因此在乞颜和克烈两部如草原豺狼般在昔日同列“五大兀鲁斯”的同僚僵尸上吃饱了的同时，其相互之间的撕咬也就难以避免了。

^{当代蒙古历史油画长卷之《扫平塔塔尔部》}

1202年冬，铁木真与脱斡邻勒最后一次联合作战，扫荡札木合麾下的残兵，随后向西追击乃蛮部的不亦鲁黑汗。依照谋主札木合的计划，这个冬天本应是反铁木真联盟休养生息的时机。等到来年春天再东西夹击“乞颜—克烈”联军，但铁木真抢先动手，首先在斡难河附近的沙漠中击败札木合所部，此战之中泰赤兀氏酋长塔而忽台被出身自己族内的铁木真部将赤老温所杀。塔而忽台临死前感叹：“我固当死，然为锁儿干失剌之子标枪中我，我死不甘心”。而在生存还是毁灭的抉择之中，札木合放弃了尊严投效于脱斡邻勒的麾下。由于此前便不再分割战利品，甚至相互招揽对方的人马，因此铁木真对于脱斡邻勒的行为只能装聋作哑。

盟军的崩溃，令乃蛮部的不亦鲁黑汗不得不在大雪的封锁下，强行翻越阿勒泰山西逃，最终为“乞颜—克烈”联军大败于索果克河流域。而为了追击对手，铁木真与脱斡邻勒率部也进入乃蛮的势力范围。不亦鲁黑汗的部队虽然被打垮，但乃蛮部依旧有着充裕的战力，面对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铁木真与脱斡邻勒心里都没有底。因此在札木合的煽动之下，脱斡邻勒竟率克烈部主力擅自脱离联军撤走了。童年时曾被族人抛弃的阴影，令铁木真面对克烈部空无一人的营垒感叹昨日重现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现实，在残酷的草原之上从来没有永恒的友谊，唯有永恒的争斗。

不过令铁木真没有想到的是，率先撤军的脱斡邻勒竟然意外遭到了乃蛮部的伏击。不仅部众人马被掠走大半，连宝贝儿子桑昆都陷入了乃蛮部的合围之中。无奈之下脱斡邻勒只能向铁木真求援，希望其能派出被称为“四骏”的木华黎等勇将前去解围。铁木真虽然没有拒绝，并在解救克烈部之后与脱斡邻勒重订父子之约。但是很难想象铁木真这样的一代枭雄会真的相信那些空洞的誓约。1203年，在双方彼此的虚情假意和不信任中，年事已高的脱斡邻勒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向乞颜部发动了突袭。

《蒙古秘史》对铁木真与脱斡邻勒交恶过程的描写犹如韩剧，札木合在克烈部内到处散布不利于铁木真的言论，老迈昏庸的脱斡邻勒和他的草包儿子桑昆则宛如牵线木偶。铁木真则一幅“义父虐我千百遍，我待义父如亲爹”的样子，险些踏入对方设下的圈套。但有趣的是在得到脱斡邻勒交付的全军指挥权之后，札木合却对自己的亲信说道：“王汗（脱斡邻勒）让我指挥这支军队，我（以前）与（铁木真）安答厮杀，（常）不能（胜他）。如今让我指挥这支军队，（可见）王汗还远不如我，他只是个平庸的伙伴。让人去给（铁木真）安答传话，安答你不用怕，但要谨慎！”

^{当代蒙古历史油画长卷之《突袭克烈部》}

事实证明脱斡邻勒之所以敢于主动进攻乞颜部，并非依仗克烈部的兵马，而是看准了刚刚归于统一乞颜部内的不和，以及自己在草原之上多年以来所建立的人脉和威名。铁木真在战场之上虽然击败了克烈部，但在包括自己弟弟合撒儿在内诸多部族的背叛中，却不得不带着1300骑人马逃往弘吉剌部。不过跌入事业低谷的铁木真倒没有陷入绝望，因为他深知克烈部对叛降的乞颜部贵族绝无善意，而克烈部内部也是矛盾重重，果然1203年夏季，铁木真之弟合撒儿被脱斡邻勒剥夺了部属和财产，只能只身投奔铁木真。在获知了乞颜部贵族纷纷被脱斡邻勒逼走，克烈部内防御松懈的消息后，铁木真果断率军突袭了脱斡邻勒的主营。在一场持续三天的攻防战后，克烈部主营向铁木真开门投降。脱斡邻勒西逃乃蛮，为其边防哨卡所杀。其子桑昆流亡于多年之后，最终也为部下捕获斩首。至此蒙古草原之上五强并立的局面，只剩下乞颜与乃蛮东西对峙。而这场决定谁将主宰蒙古诸部命运的决战随着一场乃蛮宫廷的闹剧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