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崩离析——金帝国的迅速衰亡及保持观望态势的南宋

蒙金战争初期，完颜永济最大的困扰或许莫不过于无人可用。由于金章宗完颜璟执政时期“猛安谋克”体系的全面崩溃，女真族优秀将领日益凋零。面对完颜承裕病故，东京辽阳的失守的局面，完颜永济一度不得不重用起于行伍、百战成名的老将完颜弼出征辽东。完颜弼虽然接受了元帅左监军的任命。但却提议由自己组建一支雇佣军。因为这样一来“万一首都被包围，也可以回戈自救。而如果按照金帝国过去的动员模式，征召由市民组成的义务兵，那么在战场上恐怕不堪一击”。

完颜永济却不认同老将的看法：“我现在跟你谈的是东北方向的事情，你扯首都干什么。就算如你所说，我也自有办法。你和皇后是亲家，所以我一向对你不错，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呢。”完颜永济的意思似乎是想将国政家事化，和完颜弼拉拉亲戚关系。但不想完颜弼却抓住这一点不放，强调说：“陛下勿谓皇后姻亲俱可恃也。”讽刺完颜永济重用驸马都尉图克坦穆延。完颜永济一气之下，以“无人臣礼”的罪名对完颜弼施以杖刑一百，贬为云内州防御使。

赶走了完颜弼之后，完颜永济只能将规复辽东的期望寄托在身处敌后的蒲鲜万奴的身上。从抵御南宋“开禧北伐”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中的表现来看，蒲鲜万奴应该算是金帝国中后期相对优秀的骑兵指挥官，而由于出身于辽东的海西女真蒲鲜部，更令蒲鲜万奴在对抗耶律留哥的契丹起义军时尽心尽责，屡败屡战。但蒲鲜万奴出身低微，在“开禧北伐”之前仅为掌管皇帝御马调匀牧养的从五品尚厩局使，这样一个昔日的“弼马温”成为了主持辽东军政的一品大员，自然引发了东北诸多女真贵族的不爽。

东北路招讨使兼德昌军节度使的完颜铁哥曾是完颜襄麾下的爱将，在“开禧北伐”更自称“平南荡江将军”，自然不会将蒲鲜万奴放在眼里，他不仅拒不执行蒲鲜万奴的军令，更利用自己在金帝国中枢的关系网放出蒲鲜万奴怀有异心的言论，怀恨在心的蒲鲜万奴随即将其下狱治罪，最终导致完颜铁哥死在监牢之中。但完颜铁哥的死并没有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反而引起了辽东各地将帅的集体抵制。对于辽东方面各种弹劾蒲鲜万奴心怀异志的奏表，完颜永济虽然不以为意，但面对同僚的攻诟和掣肘，蒲鲜万奴却始终无法自安。

在无视辽东战线各种反对的声浪，重用蒲鲜万奴的同时，完颜永济又错误将拱卫中都的重任交托给了昔日的西京留守胡沙虎。虽然在蒙古铁骑面前，胡沙虎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防区，还在撤退的过程中擅取官库银五千两及衣、币诸物，抢夺政府所圈养的马匹分配自己的随从。擅自处死涞水县令。但由于其及时出现在了无将可用的中都城下，完颜永济非但没有责问，相反提升其为右副元帅。胡沙虎随即主动提出要求指挥二万人的野战部队“北屯宣平”。而不过鉴于自己手中只能挤出三千人，所以完颜永济将其防区改到了中都附近的妫州（北京市延庆区）。

相对于抗蒙前线的宣平县（今河北省万全县），妫州显然要安全得多。但胡沙虎所追求的却是山高皇帝远的惬意，因此怀着不满，这位跋扈将军又讨价还价要求，干脆将自己的部队撤往南口或者新庄，为此他在给尚书省的报告中说：“蒙古兵来，必不能支。一身不足惜，三千兵为可忧，十二关、建春、万宁宫且不保。”面对这种畏敌如虎的将领，即便是“柔弱鲜智能”的完颜永济也终于难以忍受了，直接将其遣送回家了。但随着1212年夏秋之交，铁木真大军再度突破居庸关，威逼中都。完颜永济不得不重新起用胡沙虎。对此左谏议大夫张行信、丞相图克坦镒、参知政事梁镗都表示明确的反对。特别是张行信多次上书特别明确指出：“一个人的能力不在于他的履历。何况胡沙虎过去的败绩，朝廷也都知道！今天又重新起用，似乎不太合适。”但是最终完颜永济还是一意孤行，重新任命胡沙虎为右副元帅，还令其统率中都的近卫部队——武卫军，驻扎在通玄门外。

官复原职的胡沙虎对于逐渐逼近的蒙古军队却没有丝毫的戒备。即便是昏庸的完颜永济也因为蒙古兵日近，而胡沙虎“日务驰猎，不恤军事”而遣使责之。而早已对这个赏罚无度的君皇失去耐心的胡沙虎此刻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獠牙。他一边派出部下在中都制造蒙古大军已经兵临城下的恐怖气氛，一边假称奉旨讨伐谋反的驸马都尉图克坦穆延及其父图克坦南平，于1212年农历八月二十五日凌晨在中都发动军事政变。

胡沙虎率领部下直入皇宫，在大安殿上与卫绍王完颜永济有一段颇为有趣的对话。身为国君的完颜永济远远地对胡沙虎喊道：“圣主令臣何往？”胡沙虎则老实不客气地回答道：“回你的老房子住去。”不过毕竟胡沙虎还知道自己的分量，只是自称监国都元帅而已。但是为封赏自己的部下，他还是让一个小太监前往后宫索取玉玺。当时掌管玉玺的是尚宫左夫人郑氏，面对前来索取皇帝之宝的小太监，郑氏义正词严地回答道：“玉玺是天子用的，胡沙虎不过是人臣，取来干什么？”小太监也很坦诚地回答道：“现在天下大乱，皇帝都自身难保，何况一个图章！你也要为自己打算。”但是这个世界上并非人人都将自身的得失看得那么重。郑氏继续骂道：“你也是宫中近侍，现在皇帝有难，你不以死相报也就算了，还来帮逆臣夺玺耶？我可以死，但玉玺是绝对不给的！”不过玉玺毕竟只是一个图章而已，胡沙虎还是拿来了另一个名叫“宣命之宝”的图章盖委任状去了。

胡沙虎控制了金帝国中枢之后，又找了孟铸、张行信等一干过去的政敌。得意的问道：“你们就是一向弹劾我的人吧？”不过这些言官一向强势，所以胡沙虎也没有体会到多少胜利者的喜悦。在对方“各以正言对”的强硬声调中，以“且须后命”的名义将他们遣散了。但对于众叛亲离的完颜永济，胡沙虎却没有那么宽容。在遣人迎接居住于彰德府的金世宗完颜雍长孙、金章宗完颜璟庶出的大哥完颜珣入主中都的同时，胡沙虎派遣宦者李思中用毒酒将完颜永济鸩杀于自己的宅邸之中。

在金帝国中枢内乱的同时，铁木真麾下的蒙古大军已经攻破了由丞相完颜纲坐镇的缙山防线。多次在战场上成功“转进”的胡沙虎显然没有完颜永济那么宽容。他不仅翻出当年在宋金战场上的失败记录处斩了完颜纲，对完颜纲的部下术虎高琪也严格要求：“胜则赎罪，不胜斩汝矣！”与之相比，刚刚登基的完颜珣则显得豁达得多。他在封术虎高琪为元帅右监军的同时还勉励道：“我听说部队中的每件事情都要上报，这样做不是耽误时间吗？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当机立断，我只关心结果。”

在中都以南的易州、涿州战场上又一次败给蒙古骑兵的术虎高琪知道回到中都少不了会成为胡沙虎的刀下之鬼，于是决心先下手为强。而他麾下的军虽然打不过蒙古铁骑，但是对付胡沙虎麾下那些久疏战阵的部队却是绰绰有余的。于是在一场新的宫殿政变之后，术虎高琪取代了胡沙虎的位置。对于这一段混乱的时局，左谏议大夫张行信以儒家特有的历史观作了总结。他首先为金宣宗完颜珣肯定了胡沙虎推翻完颜永济拥立自己的功绩，将发动政变美化为“躬行弑逆”。然后以南北朝时代，徐羡之、傅亮、谢晦废黜刘义符拥立刘义隆的故事。提出对胡沙虎的处理应该首先“暴其过恶，宣布中外，除名削爵，缘坐其家。”不过张行信还是希望完颜珣可以减少不必要的杀戮。依照刘义隆当年的做法，赦免胡沙虎的家人。

胡沙虎和术虎高琪所发动的两次政变，与其说是金帝国军队系统通过自己的方式拯救国家的努力，不如说是一干新晋女真军阀逃避责任、夺取权力的倒行逆施。而在这个过程之中，自金世宗完颜雍执政以来，得以重用的汉族士大夫阶层，一度也有过建功沙场的热情，如在蒙古帝国南下攻金的同时，西夏也频繁出兵骚扰金帝国的西北。在兵力捉襟见肘的情况下，金帝国中枢只能任命文官——陕西东路转运使事韩玉为凤翔总管判官，自行募集军队。韩玉是经义、辞赋两科进士，据说能“应制一日百篇，文不加点”。其所写就的《元勋传》，令以诗词和书法著称的金章宗完颜璟都感叹：“那些元勋功臣何等庆幸，可以得到这样的大家为他们书写传记！”但是在击退了西夏军队的袭扰之后，韩玉却被诬告为与入侵者相勾结，而遭到逮捕，最终冤死狱中。

金帝国高层对汉族精英外宽内忌的态度，最终导致诸多有识之士选择了明哲保身的袖手旁观。言官张行信向完颜珣建议由朝中的大臣广泛的推举贤能，授以全权。但是这一看似合理的建议却造成了许多荒诞的结果。在东华门内外的招贤所内，会聚了一大批的江湖骗子。其中有贬低诸葛亮不懂兵法以自抬身价的王守信，过去靠说书为生的贾耐儿，以及自称通晓天文的李栋。最终张行信不得不再度上书以《易经》中“开国承家，小人弗用”为理论依据推翻了自己早先天真的想法。

1214年，铁木真对金帝国的第三次攻掠已经持续了近9个月的时间。在自己的部队逐渐呈现师老兵疲的情况下，铁木真摆出了一副无赖的嘴脸，派遣特使萨巴勒进入金中都，向完颜珣展开讹诈：“现在山东、河北的郡县，已经悉为蒙古所有，中都燕京不过是一座孤城。不过上天既然在削弱你，我又怎么会步步进逼呢？这样吧！我现在回到草原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总要对我的部下们意思意思吧？”术虎高琪虽然看出了蒙古方面的虚弱表示应该决一死战，但是都元帅完颜承晖却指出金帝国的中都守军家属都分散在各地，长时间的围困早已离心失德。决战风险太大，还不如接受对方的和平建议。最终金宣宗完颜珣在奉上大量金帛和马匹之外，还将完颜永济之女——岐国公主嫁给铁木真。

岐国公主虽然是失势的前任君皇之女，但是她出嫁的排场还是颇为壮观的。由丞相完颜福兴率领着精锐的卫队护送，携带着童男、童女各五百人，彩绣衣三千袭，马三千匹组成的嫁妆抵达了铁木真的军营。铁木真对岐国公主起初还是比较客气的，毕竟金帝国表面上依旧是雄居华北的大国。但是随着金宣宗完颜珣的难逃，这位公主皇后的日子却似乎并不好过。当公元1220年长春真人丘处机奉诏前往西域之时，这位公主已经和在燕京被俘的其他金帝国后妃们居住在远离中原的八剌喝孙。见到了来自故土的这位道士，岐国公主竟忍不住 “号泣相迎”，可见处境不太美妙。岐国公主没有留下子嗣，但是寿命却很长。直到公元1259年阿里不哥和忽必烈发生争夺汗位的内战之时，她的名字依旧出现在史料之中。没有在金帝国的覆灭中沦入战火兵患，得养天延固然是她的幸运。但是在远离故土的塞外孤独终老又何尝不是一个女人的不幸呢！

在蒙古军队解除了对金帝国中都的围困之后，金宣宗完颜珣便立刻接受了南京留守布萨端等人的“请幸”，准备迁都河南。对于这一点，丞相图克坦镒立即提出了强烈的反对。在图克坦镒看来既然和蒙古的和议已经达成，那么强化中都的防御，稳定北方诸路才是上策。即便要放弃中都也应该选择依山背海的女真族根本之地——辽东。而不应该选择河南这样的一个四面受敌的绝地。而得到了金帝国迁都的消息，嗅到对手恐惧的铁木真立即摆出一副正义的架势来。认为对方在和约签定之后选择迁都，是对自己的怀疑和不尊重。因此果断单方面终止停火协议，再度发动南下进攻。

^{蒙古大军攻克中都这样的大型中原城市仍很吃力}

完颜珣在决定迁都之时，曾在燕京留下了以太子完颜守忠为首的留守内阁。但是在得到了蒙古军队南下的消息之后，完颜珣第一时间想到的便将自己的儿子完颜守忠也召集到汴梁来，对于这一点翰林学士完颜素兰提出：“太子在中都，则声势俱重，边隘有守，则都城无虞。就像当年唐明皇逃到四川，而太子则在灵武，这是为了稳定天下民心。”但这样的意见对于将家庭看的比国家更重要的完颜珣而言肯定是听不进去的。

随完颜珣由河北入河南的金朝主力军依旧不下数十万之众，术虎高琪以重兵组建黄河防线，守南京开封以自固，不顾华北、东北州县残破，根本无心抗击蒙古，收复失地。本就“畏罪不自安”的金帝国辽东战区司令蒲鲜万奴“闻东驾迁汴，不暇东顾，思乘间据地自擅”。1215年春蒲鲜万奴以自己的治所咸平为首都，开始出兵攻略上京等其他金帝国将领的领地。

由于打出了重建“猛安谋克”体系的旗号，蒲鲜万奴的行动得到了辽东女真各部的支持，至1215年农历十月，蒲鲜万奴已控制了几乎所有依旧忠于金帝国的辽东城市，随即以咸平为首都，自称天王，国号“大真”。而不愿与之为伍的金帝国贵族和官员只能从海路逃往山东。蒲鲜万奴叛金自立的行径，固然是其个人野心昭显，但从整个辽东的态势上看，在隔绝了与中原联系，金帝国日益分崩离析的情况之下，“大真”王国的建立又何尝不是辽东女真各部的本能选择。

金帝国政治中枢的南迁，同时也便引起了南宋朝野的广泛议论。事实上早在野狐岭战役期间，以“贺金主生辰”名义出使的南宋户部员外郎余嵘便亲眼目睹了从前线败退的金帝国军“溃兵累累、号泣不止”的惨状。回到南宋之后，余嵘随即向赵扩报告说：“今鞑靼坚锐，即女真崛起之初。而金人沮丧销耍，有旧辽灭亡之势。”而铁木真在1213年和1214年也三度派遣使者与南宋政府接洽，以期“纳地请兵”，希望西夏在西线牵制金帝国的同时，能与南宋联合行动，令金帝国陷入三线作战的困境。但昔日“海上之盟”与女真族联兵灭辽的教训，使得南宋政府在军事行动上格外谨慎。

^{南宋理学大师真德秀}

著名的理学大师、时政评论家真德秀上疏提出应该立即中止向金帝国每年缴纳的“岁贡”。真德秀有自己的理由，在他看来，金帝国的南迁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蒙古军队会像猎手追击鹿群那样继续向南进攻，无论蒙古是取代金帝国成为北方新的霸主还是最终放弃中原，造成群雄并起的局面对南宋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因此南宋政府应该将每年向金帝国的财政补贴用于“训兵戎，择将帅，缮城池，饬戍守者”以自强自保。当然对此也有人有不同的见解。淮西转运使乔行简提出：“蒙古渐兴，其势已足以亡金。金帝国虽然过去是我们的仇敌，但今天却是我们的战略缓冲。应该继续给予财政支持，使之可以继续抵抗蒙古的南下。”最终南宋政府还是决定停止向金帝国输血，但是自强自保的种种举措却依旧不过是清谈而已。

在外援断绝的情况之下，金帝国的中都燕京最终被蒙古军队攻陷。在城市沦陷之前，城防司令穆延尽忠下令突围。得到消息的金帝国王室妃嫔们纷纷赶到通玄门。此时穆延尽忠颇为豪爽地提出：“我先走一步，为各位王妃探路。”但是一出城就不见了踪影，一路跑到中山穆延尽忠才对部下们说：“如果和那些王妃一起走，我们又怎么能到这里！”夺取了金帝国的中都及黄河以北的大部分领土后，铁木真又一次选择了退兵。而对于他来说龟缩河南的金帝国就好像一场围猎之中惊恐不安的猎物，大可以要留给自己的儿孙辈拿来练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