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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荣耀——危险的加速

历史大观园 列国史志 2020-07-19 20:42:14 0

在沙皇谕旨下,俄历7208年变成了1700年。这是向后一跳到了未来,也是一次危险的加速。彼得知道,为了变得伟大,俄国应与先进但不停处于交战状态的欧洲国家贸易。他需要输出俄国的货物,进口思想与专家技术。所以,彼得不依据俄国选择的创世时间来计算世界已过去7208年,而决定像欧洲一样以基督诞生之时确定事件的时间,并终结俄国“被放逐在时间通道之外”的状态。然而当他1700年采用儒略历(Julian Calendar)时,别处的潮流是转向格里历(Gregorian Calendar)。他的选择让他落了伍。俄国一直落在后面,直到革命三个月之后布尔什维克颁行格里历——1918年2月1日这天,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2月14日。

彼得于1700年1月1日宣布,当红场被点亮之时,“任何有步枪或其他火器的人要么应欢呼三声,要么得射几发飞弹”。俄国的新时代随着一声巨响开始了。沙皇在确保同奥斯曼帝国的临时和平之后,立即宣布对瑞典开战。一开始事态进展糟糕,俄国人在1700年11月输了纳尔瓦之战(Battle of Narva)。瑞典的查理十二(Charles XII)被他的胜利所鼓舞,将注意力转向波兰,让彼得能空出手使军队和战术现代化,以应付俄属卡累利阿(Karelia)和因格里亚(Ingria)地界遭人入侵。

自彼得1698年结束大出使返国,现代化就成为优先考虑之事。焦点是“这位君主的一个心头爱物”——海军。海军由外国专家打造,且服役的几乎全是外国水兵,1701年成功地在白海的港口阿尔汉格尔斯克挫败了瑞典人的一次进攻。同年,莫斯科数学与航海学校(Moscow School of Mathematics and Navigation)在苏格兰人亨利·法夸尔森(Henry Farquharson)和基督公学(Christ’s Hospital)皇家数学学院的两名毕业生理查德·格里斯(Richard Grice)及斯蒂芬·格温(Stepan Gwynn)的指导下建立。彼得位于顿河(Don)流域沃罗涅日(Voronezh)的重要船厂在荷兰、丹麦和英国技工的指导下设立,其中有位理查德·柯曾(Richard Cozens),其子亚历山大(Alexander)——偶有流言说他是沙皇的儿子——长大后成了第一流的英国风景画家,也是才华横溢、独具一格的水彩画家约翰·罗伯特·柯曾(John Robert Cozens)的父亲。英国人对俄国海军之贡献的重要性,从阉人歌手菲利波·巴拉特里那也得到了确证,他在沃罗涅日亲眼看到,彼得在一位英国人的指导下拿着斧头造一艘60架枪炮的战船。海军上校约翰·迪恩(John Deane)写信给卡马森爵士称:在一大批在建的船只中,“我向爵士阁下保证,它将是最棒的一艘”。

以“所有革新的巨大敌人”著称的莫斯科人,在被迫采纳欧洲装束时反应激烈。俄国外交代表已被派往欧洲各首都,文化冲突在所难免。类似的,外国公使在俄国被接待时,结果也不总是美满如意。1702年,来自萨克森(Saxony)的外交代表科尼希塞克先生(Herr Königseck)从一座吊桥上摔下去淹死了。在收集他的身后物时,一幅女士肖像从死者的口袋掉出来。令沙皇惊讶的是,画像上是他的长期情妇安娜·蒙斯。在发现了几封安娜“以最温柔的风格”写下并寄给这位公使的书信后,一贯滥情的沙皇把安娜及其亲属都软禁在家。他们谈话期间——这场谈话本可能以安娜被判死刑而告终,彼得“心软流泪”并动情地宽恕了她,“因为他强烈地感觉到,要战胜喜爱之情是多么不可能”。他誓言:“你决不会想要如此,但我再也不会见你了。”

同年夏,一名孤儿出身、名唤玛尔塔·斯卡乌龙斯卡娅(Martha Skavronskaya)的利沃尼亚(Livonian)厨娘兼洗衣女工,同一位瑞士号兵在马林堡(Marienburg)结婚。他们的结合只维持了八天,到这位号兵随他撤退的部队而离开。俄国人在鲍里斯·谢里梅德夫(Boris Sheremetev)元帅的率领下挺进该城且带走了玛尔塔。双眸明亮、生气勃勃的她很令男人着迷,在俄国的指挥链中被逐级上报,直到登记为花天酒地的亚历山大·缅希科夫家的洗衣女工。他把玛尔塔介绍给彼得,彼得立刻被她粗俗的幽默感、喝酒的本事和对生活的渴望所俘获。他陷入无可救药的恋爱中。玛尔塔更名为叶卡捷琳娜(Catherine),并且先秘密后公开地与这位已婚沙皇结婚了。

当伊凡雷帝(Ivan the Terrible)于16世纪末通过他在阿尔汉格尔斯克设立的港口与英国人开展贸易时,往来这个总是冰封雪冻的港口的航程,要冒环绕挪威偏远广大之北角的危险。彼得明白俄国有很多东西——谷物、麻类植物、兽皮、焦油、大黄、鱼子酱和鱼胶——要卖往外国,因此他要寻求一个更易泊靠的海港。他的念头转向了流程短的涅瓦河河口,此河在拉多加湖(Lake Ladoga)与芬兰湾(Gulf of Finland)之间的湿泥滩地及沼泽荒野间流淌70公里。这一选择从很多方面来考虑都是荒唐的。此地接近北纬60度,正如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Anna Akhmatova)后来给它的定义——“格外适合大祸横灾”。涅瓦河流域一年中有半年都处在封冻期,其他时候的“涅娃”(newa)——芬兰语的“沼泽”之意——则是蚊虫肆虐的沼泽。可以理解,为何这个地区几乎没有人烟。除了驻守在聂斯坎斯(Nyenskans)自家堡垒里的瑞典入侵者,此地只有在拉多加湖湖滨和涅瓦河河岸沿线零星分布的无望小渔村。为了保住这个地点,彼得必须要打破瑞典人对涅瓦河北岸之卡累利阿及南岸之因格里亚的控扼。1703年5月1日,沙皇占领了聂斯坎斯的要塞,并沿河行军大约四公里,抵达涅瓦河支流环绕几个小岛之处。

有这样一个故事:彼得来到涅瓦河河口附近的延尼萨里(Yannisaari)亦即野兔岛(Hare Island)的岸上。他在荒草丛中自大地母亲身上砍下一些草皮,弄出一个十字形状,在下面埋了一只装着圣安德鲁(St Andrew)遗骨的石头匣子。彼得宣布,“这里将有一座城”,而为了标记这个新开端,他用桦木造了一道门,桦树象征光明与丰产。就在沙皇穿过这道拱门时,一只飞鹰栖落在他的臂膀上。他接着又砍下两棵魔法柳,一棵标志着未来三一大教堂(Cathedral of the Trinity)的地点,另一棵指明他卑微的伐木小屋将立之所。

这些废话带有一出充满象征意味的歌剧引起的气氛紧张的高潮感,而不是对一位战争中的沙皇几乎出于偶然而抵达一块潮湿多风之地的记载——如果他果真抵达过此地。1703年5月16日,三一节这天——被选为圣彼得堡奠基的重要日子——沙皇可能是在拉多加湖附近的海边船坞里。但这场声势浩大的公共关系操演背后有些诡计。圣安德鲁是俄国的主保圣徒(patron saint),依据传统说法,他访问了这个国家,并在此立下一个十字架。埋葬这位圣徒的遗骨给彼得的不可能之城提供了极好的凭信。圣安德鲁的骨骸是埋在彼得堡地基中的众多骨骸的第一块。三个世纪后,这座用它第一批劳动者的骨架建造起来的城市,将埋葬更多骨骸——斯大林大清洗运动中的牺牲者们被倾倒在巨大的坟墓中,这些坟墓所在的岛屿据信恰恰是俄国秘密警察的初创人彼得曾抵岸之岛。

俄国荣耀——危险的加速

图1 待开发的涅瓦河三角洲

彼得莅临日期的选择充满基督教意味。水手的主保圣徒兼俄国北方的守护者莫扎斯克的圣尼古拉(St Nicholas of Mozhaisk)深受人们喜爱,所以他的圣徒日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其一在5月初,而在1703年,这一天落入了三一节浮动的八日期间内。如果越过基督教看看本地芬兰人的民间传说,我们会发现一则巨人一挥就造出一座城的故事。此种神话虚构和象征主义对这位沙皇很有政治用途,他被敌人们谣传是一位换儿,是阿列克谢和娜塔莉所生之女儿的欧洲人替身,这一流言来自莫斯科的德国人郊区。

沙皇最初选择芬兰湾外30公里处的匕首状岛屿科特林(Kotlin)来筑造他的堡垒。一张可能是彼得所绘的当时的草图展现出的道路网和运河网,看上去与当今曼哈顿的地图惊人地相似。尽管科特林作为海军基地是个合理的战略选择,但对于在一个寒冷多风的海中央岛屿上定居,没人有热情。他们对环岛周边的潮湿大陆也提不起更大的劲头。这个地区“广大的森林及可怕的荒野”令来自欧洲的访问者闻风丧胆,此间的夏季月份里,太阳“从低矮泥泞的地平线上聚拢起水蒸气”,而且“几乎不落山”。至于冬季,白昼短暂,由于“充斥空中的、令天空阴暗的浓雾”,太阳难得一见。但也有些可用之物。按照苏格兰旅行家约翰·贝尔(John Bell)的说法,涅瓦河是“一条清澈健康的高贵河流”,里面有“种类繁多的上好鱼类”,包括大量鲑鱼。两岸的树木间“满藏猎物,比如冬日白如雪而夏季转为褐色的野兔”。

对于零星的农夫和渔民而言,生活是靠春夏秋冬轮回的季候来度量的。突然就到了欧洲时间的1703年,彼得在他的前哨强制使用城市才用的精密时钟。随着1703年变成1704年,然后又变成1705年和1706年,生活变得有序又火热,因为人民被怂恿为会谈和会面而没完没了、争分夺秒地赶场。一个老派而又内向的国家的沙皇,使必要性同不可能性相结合,并建成一个快速演变为首都的要塞与港口。这将是一个老旧国家的新型城市,这一事实将在它起初的三个世纪里使它的身份与它的居民陷入一场大混乱。正是这位不寻常沙皇的怪诞与执念,催生了圣彼得堡这座由一个努力走直线的醉汉创建的城市。他那急切的强制变革的要求创造了一个时间隧道——不同时代的模式与习惯荒唐并置——这从沙皇给1703年打上无法遗忘的时间印记开始,就一直是圣彼得堡的特征。

造城的第一个阶段与北方大战的时期一致,其间彼得的战事处于防守状态。克龙约特(Kronhjort)将军庞大的瑞典兵力在涅瓦河北岸安营扎寨以示威胁,而舰队副司令努默思(Nummers)指挥着一艘小舰队在海湾里扎锚驻守。俄国人很快在科特林获得一个据点,并开始建造喀琅施塔特(Kronstadt)要塞来守卫通往三角洲的道路。尽管从瑞典人那儿赢了些东西,却逃不出从芬兰湾吹向“圣彼得堡”——这个名字首次出现在沙皇1703年6月底写的一封信里——的凛冽的西南风。两个月之后,定居点遭遇了一场洪水。伴随着自然和人类的敌对,前途阴郁无望。

彼得优先考虑的是设计一座堡垒以保护定居地。彼得与保罗要塞的风格模仿了路易十四的著名军事工程师德沃邦侯爵(Marquis de Vauban)设计的令人难以忘怀的堡垒,起初是由泥土和木头建造的。圣彼得堡的手抄报《记录》(Vedomosti)报道称,有两万工兵在第一个夏季艰辛备至地建造了这座堡垒。还有几百名伐木工与樵夫将树干漂流至此,这不毛之地经历了一场人口爆炸。沙皇召集了俄罗斯、鞑靼、哥萨克(Cossack)、卡尔梅克(Kalmuk)、芬兰及因格里亚劳工,后来那些从被战争所毁之城镇逃离出来的瑞典人和利沃尼亚人也加入其中。彼得给罗默达诺夫斯基亲王(Prince Romodanovsky)——彼得的全喝醉聚会中的“假沙皇”,亦是新近成立的秘密部门的头领——下了一道命令,将2000名预定发往西伯利亚(Siberia)的罪犯转移到圣彼得堡建造堡垒。劳工们在“惨无人道的环境中”艰难劳作,缺乏食物、住处甚至足够的工具。没有独轮车,就用“衣服的下摆以及破布和旧席子做的袋子”运送这附近所缺乏的泥土。堡垒在五个月内建成。死于疟疾、坏血病、痢疾或瑞典人袭击的工人们的尸体,被用棉布袋裹起来填入地基的洞穴中。圣彼得堡最初的建造所耗的人力成本,按合理估计也有三万人死亡。这座堡垒是这个定居地的了不起的开端,在1703年6月29日的圣彼得日被正式命名为圣彼得堡,圣彼得是沙皇的主保圣徒。到了次年9月,它被非正式地称为“首都”。瑞典的查理十二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宣称:“就让沙皇疲于建造新城吧,我们将保有以后拿下它们的荣誉。”

到了1704年,造船厂已在河流对岸运转起来,这个地点在五年之内成为了海军部所在。匠人、技师和海员携家带口来此定居。逃过第一年的疟疾与冻伤的劳工们,继续为被沙皇召唤来充实这座城市的贵族和商人们建造房屋。早在1705年新年那天,堡垒北部的彼得堡岛上,就有了15所结实的木屋,此后五年房屋数量增加到这个数目的10倍。秋季,这一组房屋因洪水引发的水位上涨而被隔离,变成微型群岛。在冰封的冬季,随着一声枪响似的声音,它们的木梁裂开并折断。在这个不稳定的社群之间任意游荡的是离群的狼、野狗以及无人照管的牛。但最奇怪的是一些大步穿过、裹着粗布衣服的成队的工人,这些男人身着衣摆及膝的杂色丝绸外套,搭配马裤和织花长袜。他们是来自荷兰、德国或意大利的工匠,用跳芭蕾般的姿势审度着景色,试图从混乱中搜出点秩序来。

多米尼克·特列兹奇尼(Domenico Trezzini)也是这些试图搜索枯肠找到感觉与优雅的人之一,他是彼得及其继承者们雇来塑造圣彼得堡的一众重要欧洲建筑师中的头一位。特列兹奇尼生于卢加诺(Lugano)一个下等家庭,曾在哥本哈根(Copenhagen)工作,在当地吸收了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北方新教徒的朴素形式。特列兹奇尼被鼓励采用彼得十分景仰的荷兰准则,从1703年直到1734年去世,他都在圣彼得堡工作,这是辉煌的30年,其间一个在荒野之中草率而又快速立起的木构定居点,犹豫不决地转变为一座熙攘喧嚣的都城。特列兹奇尼与沙皇合作工作,他强制采用街道宽度与房屋高度2:1或4:1的比例。富人的房屋——正立面沿着笔直的街道排成一列——开始采用砖瓦建造。得益于运河与水闸的规划,这个定居地开始以“北方阿姆斯特丹”知名。但荷兰的乡村能得到围堤保护,而一位来彼得堡的法国访客评论说,这里不可能逃过涅瓦河随性发作的洪水。这个社区建成三年后,遭遇了第三次可观的洪水,水位上升到两米半还多。然而营造仍然野心勃勃且顽强不屈地进行着,彼得还设立了由特列兹奇尼负责的城市事务局。其目的是监督和协调计划,当彼得离开,在几处前线奔波作战时,该部门格外有用。除了正在进行的与瑞典人的战斗,他还在1705年和1711年之间同乌拉尔山(Ural)的巴什基尔人(Bashkirs)斗争,在1706年平定了一场阿斯特拉罕(Astrakhan)的射手卫队叛乱,叛乱起因于他们被强制穿德国服装并剃须。沙皇的圣彼得堡梦想源于他对建立一种文明的秩序的渴望。

鉴于俄国无人知晓关于供人漫步其中的规划花园或公园的概念,圣彼得堡夏园的设计就是一个新鲜玩意儿。400名劳工苦干之外,还有100名木匠、60名石匠、16名水管工外加60名工人一起被要求建造喷泉。沙皇在其花园办公室(Garden Office)的帮助下收集欧洲的论文与图纸,并亲自为该计划做出重大但也时常过分的贡献。1708年,值此城将近落成时,他派人去莫斯科找“8000只不同品种的会唱歌的鸟”。1712年,1300株成熟的椴树自荷兰进口,同时还有来自汉堡的栗树、来自俄国南部的柏树、来自莫斯科的橡树以及来自基辅的酸橙树和榆树。于1712—1713年开发了该方案的荷兰园艺师扬罗森(Jan Roosen)给这座城市糅进了首个砖石结构建筑——彼得的小夏宫。

安德烈亚斯·史吕特(Andreas Schlütter)给花园加了一个洞室,1713年,他在自己于柏林的建筑物发生坍塌之后被诱骗到圣彼得堡。洞室由三个小房间构成,镶嵌着异域贝壳与彩色石头,如万花筒般熠熠生辉并映射出内部的池塘。这个洞室建在喷泉河(Fontanka River)——取这个名是因它为花园中的喷泉供水——旁边,1777年被一场大水所毁。史吕特也为夏宫镶嵌了29座浅浮雕,以此将底层窗户和第一层窗户间的空间分隔开,并颂扬俄国在北方大战中的胜利。让–巴蒂斯特·亚历山大·勒布隆(Jean-Baptiste Alexandre Le Blond)1716年8月从法国抵达之后,法国式的繁茂和兴盛之态——修剪成几何形状的树和蜿蜒穿过装饰性花床的碎石小径——被加入流行的荷兰风花园中。勒布隆带来了关于规划的详尽知识和其师安德烈·勒诺特(André Le Nôtre)的思想,勒诺特是法国园艺师中的老前辈,主持设计了尚蒂伊(Chantilly)、枫丹白露(Fontainebleau)和凡尔赛(Versailles)的布局规整的花园。随着意大利水利工程师尼科洛·米基蒂(Niccolò Michetti)——他争取罗马特雷维(Trevi)喷泉的委托失败了——加入,夏园成为名副其实的泛欧洲成就。正是米基蒂四处搜寻意大利那些令走廊端庄典雅的古典主义雕像,他的选择常令鉴赏力保守又正统的访客震惊。彼得建有一座包含《伊索寓言》中那些动物雕像的迷宫。他将带领一小群又一小群人来到这些雕刻品面前,并解释它们的含义。最重要的是,花园成为天黑之后一个寻欢作乐的场所。彼得主办室外聚会,席间人们被不拘礼节地混合组队,玩游戏,并在一个公用浴盆里举杯祝他健康。客人们被关在里面,被期望喝到烂醉,还要对焰火和音乐表示惊艳。沙皇习惯于早早起床并努力工作,同时,下午和晚上的大多时候就用来娱乐,“痛饮杯中物”。

到了1708年,在沙皇所开拓的领土中,只有圣彼得堡近郊还在他手里,因此彼得被迫继续维持攻势,毁灭因格里亚以给敌人制造供粮困难。其后,经过一个格外严酷的冬季,当查理十二的军队于1709年4月对波尔塔瓦城(Poltava)形成围攻之时,瑞典人被俄国人打得落花流水。虽说在《涅施塔特条约》(Treaty of Nystadt)结束北方大战之前战争已经持续了10年,但波尔塔瓦之战才决定了大战的结果。事实上瑞典军队是对“假沙皇”罗默达诺夫斯基投降的,而一位个子非常高的军官,即隐姓埋名的彼得,一边看着一边感到好笑。彼得经常玩角色和军衔的游戏,把那些不合适、不胜任或自私的人擢拔到享有影子权力的地位。他把卑微的年轻人比如缅希科夫抬升为亲王,把像费奥多·阿普拉克辛(Fyodor Apraksin)——此人因三天里喝下180杯葡萄酒而被信任——这样的新水手变成海军上将。他们全都是彼得镜像(minor-image)假朝廷的成员,这是个花招,让沙皇在看似干蠢事的同时紧紧抓住统治权。

波尔塔瓦大捷首先在莫斯科庆祝,因为供正式游行庆典的装备在彼得堡仍然有限。到了1710年6月,战斗过去14个月之后,才终于在新都城用赛舟会和焰火纪念这场胜利。这是一个标志性的时刻,肯定了彼得向阿普拉克辛上将夸耀时说的话,“现在,在上帝帮助下,圣彼得堡的最后一块奠基石已经埋下”。

俄国荣耀——危险的加速

图2 1717年的海军部风光

在早前是造船厂的位置,有一片由几千根木桩撑起还填满垃圾、泥土和尸体的区域,海军部就建在这里。经一座可开闭吊桥进入,有一个大型木工集团,包括制帆匠、搓绳匠、木工与敛缝工,他们都为正在脚手架上建设且将从船台上下水的风帆战舰做贡献。然而在1710年,沙皇的十二艘护航舰、八艘桨帆战舰、六艘火药舰和两艘炮舰中,只有三艘护航舰可以服役。因此,如果彼得要实现他拥有波罗的海舰队的野心,发展海军部就是重中之重。接下来的10年,超过五万名造船工人及工匠抵达此地来实现他的梦想。

1710年春季,彼得堡原本的约8000人口,因为按季节番上的劳工再度抵达,继续开展这项狂热的建造计划,而翻了一番。由于干燥的土地非常珍贵,他们被迫在湿地里居住和建造,导致“街道泥泞不堪”。尽管如此,第一批石头房屋开始让这个定居地有了某种永久意味。为圣彼得堡总督亚历山大·缅希科夫建造的宫殿,以及彼得的夏宫,都已开工。沙皇也决定用石头重建彼得与保罗要塞,原料取自被占领的瑞典人定居地聂斯坎斯。堡垒的墙体被建成近20米厚,在广阔的内城,木构大教堂被拆除,让位于特列兹奇尼的扁平正立面石质建筑,其顶部是一座高耸的金色尖塔,该工程最终于1733年完工。差不多25年之后,这座123米高的塔因被闪电击中而烧毁。那之后再过10年,叶卡捷琳娜大帝下令造一座一模一样的塔,并于1776年完工,从此一直是首都最醒目的地标之一。

缅希科夫的宫殿位于瓦西列夫斯基岛(Vasilevsky Island),面对涅瓦河,建以“石头,按照意大利样式,高三层”。它比沙皇的夏宫还气派,正适合一个“有着无尽野心”及无法餍足之贪欲的人。缅希科夫早年要么是某位糕饼师傅的走街推销员,要么是一个马夫,当时有一大批评论者乐此不疲地描绘他“在莫斯科走街串巷”叫喊着“酥皮(Puffs)!”并出售“碎肉做的糕点”的景象。有个故事这样说道,彼得听到缅希科夫在一条小巷里唱歌,问他能否买馅饼时连篮子一起买,缅希科夫玩了个小花招,将把他带到高层。他的“工作是卖馅饼,而要卖篮子就必须获得主人许可;不过,因为一切都属于他的王子,殿下只要给他下令即可。沙皇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以致即刻令他去宫中”。缅希科夫迅速升迁,直到成为彼得的左右手,即暗中搞破坏的假朝廷的核心操盘手。缅希科夫从政府和人民那里同时贪得无厌地窃取,成为可怕的窃国大盗。

讽刺的是,缅希科夫的宫殿完工于1727年,正好是它主人倒台的时分。不过有一个早已建成的房屋是从事“大型娱乐活动”的“阔厅”,喜欢自己那小房间、矮屋顶的夏宫的沙皇,被迫在这里举行接见和庆典。当1710年,罗默达诺夫斯基指挥俄罗斯各地的侏儒们来参加皇室侏儒亚金·沃尔科夫(Yakim Volkov)的婚礼时,庆典就在缅希科夫的宫殿举行。参加婚礼的70名侏儒被安置在大厅里的微型桌子旁,被宫廷宾客们俯瞰,他们很享受看侏儒们喝醉。

缅希科夫的宫殿在那年秋季又用于另一场婚礼:沙皇的侄女、伊凡沙皇的女儿安娜·伊凡诺夫娜(Anna Ivanovna)与库尔兰(Courland)公爵弗里德里克·威廉(Frederick William)的政治联姻。这次,侏儒们在娱乐表演中扮演着更活跃的角色。婚礼前几天,两位侏儒驾马车在全城散发邀请函。婚礼当天,最矮的侏儒充当婚礼司仪,引领新娘和新郎完成典礼。酒席上人们端来一个巨大的派,两位女侏儒从中窜出,身着法国最时兴的服装,载歌载舞还朗诵诗句。女宾客们被迫喝到过量,但最惨的是新郎。婚礼过后还不到一个月,他就死在前往库尔兰的大路上,很可能死于酒精中毒。

沙皇惯于把喝酒当作胁迫手段。丹麦公使尤斯特·尤埃尔(Just Juel)试图逃脱用臭名昭著的大鹰杯喝下1.5升伏特加的罚酒,便藏在一艘高桅帆船的索具中,结果发现沙皇衔着大鹰杯,口袋里塞着酒瓶子,爬上绳梯来找他。尤埃尔对彼得在文雅方面的尝试表述得不那么尊敬,记录了彼得的乌合之众在一场油腻腻的餐厅打闹中,将满手的食物互相丢来丢去时“大呼小叫,狂笑不已,既呕且吐”。

1711年,又有一场重要的包办婚事。这次是彼得所轻视的儿子、懒散的太子阿列克谢与17岁的不伦瑞克–吕尼堡的夏洛特(Charlotte of Brunswick-Lüneburg),后者为罗曼诺夫宫廷带来了许多德国名称和习俗:皇室总管成为高级霍夫迈斯特(Ober-Hofmeister),位高权重的皇家新郎成了卡梅尔容克(Kamer-Junker)。德语在宫中被使用,彼得对这语言相当熟练,“就连文盲缅希科夫也能说和理解”。关于彼得的亲密伴侣叶卡捷琳娜,法国人弗朗索瓦·维勒布瓦(François Villebois)注意到她可以“流利地讲”四种语言,“即俄语、德语、瑞典语和波兰语,此外还可以说她能听懂一些法语”。

叶卡捷琳娜是在波尔塔瓦大捷之后才从普里奥布拉岑斯科被带到彼得堡,与沙皇长期生活。但当彼得1711年为了一场对抗土耳其人的战役离开彼得堡时,她在这所新都生活得不尽如人意。所以叶卡捷琳娜陪伴着彼得,把他们的孩子留给缅希科夫和他的妻子达丽娅(Daria)照顾。在一出并不缺少文学价值的17世纪剧作《马林堡女仆》(The Maid of Marienburg)中,有个角色暗示道:“上天给了叶卡捷琳娜一种完人的魔力,聪慧有活力,有慈悲心肠和男子气的理解力。” 1711年7月俄国军队被土耳其军队围困在摩尔多瓦(Moldavia)的普鲁斯河(River Pruth)时,有流言说诱人且意志坚定的叶卡捷琳娜会见了土耳其军队的指挥官并求和。她既粗野又大胆,跟彼得很般配。

1712年2月,彼得身着海军少将制服,在缅希科夫的宫殿以一场简朴的婚礼正式迎娶他的爱人。他们的两个孩子——4岁的安娜·彼得罗夫娜(Anna Petrovna)和刚刚蹒跚学步的伊丽莎白(Elizabeth)稍稍拖住妈妈婚纱的下摆。彼得与叶卡捷琳娜坐在一张王冠形的桌子旁,英格兰驻俄国“特别大使”(Ambassador Extraordinary)查尔斯·惠特沃斯(Charles Whitworth)评论说,这场婚礼中“最让人高兴”的一面是“没人被强迫过量饮酒”。叶卡捷琳娜这个平民兼外国人,现在嫁给了俄国沙皇,而沙皇的头任妻子柳多西亚还活着,被软禁在苏兹达尔(Suzdal)的修道院,随后被迁到拉多加湖湖滨的一家更为遥远的女修院。彼得与他第二任妻子的结合,并非一场筹谋出来以稳定和加强政权的婚姻,而是赤裸裸的、激情四射的爱的宣言。正如《马林堡女仆》中对彼得性格的评论,“令王子欢喜的是,他发现一个女人的头脑中爱的不是附在这个男人身上的王子,而是爱那个王子外壳之下的男人”。

人们对于定居圣彼得堡仍然感到勉为其难。上层俄国人抱怨说,这座新兴城市离那些令他们中意的莫斯科商人,以及在旧都周围起伏的乡野之中的舒适庄园有700公里之遥。彼得威胁这些俄国贵族,要么搬来他的城市,要么丢掉头衔。并不出人意料的是,他们重新安家了,而商人们随之而来。但是他们牢骚满腹。在彼得堡周围潮湿寒冷的土壤中,没多少植物能够生长,芜菁、白卷心菜和黄瓜还有可能,但别的就没什么指望了。林间有蘑菇,还有些野味和鱼类,但其他食物只能在冬季用雪橇送来或夏季经河湖运来。如果说定居者们在旅途中发现自己在接近目的地之际要经过一片沼泽,那么这座城市本身的泥泞度也不遑多让。任何看上去干燥的、可用作菜园的土地都被证明禁不起挖掘,因为“深两尺之处”就漫出水来。

这样的条件,无怪乎人们需要被强制定居。1712年年末,彼得要求派更多商人和工匠来为此城效劳,他已经又召唤1000名出身最上层家族的人来此。1714年他再度下令让1000名出身最富裕家族的人前来,其中有些人为此花费了积蓄的60%,显然是场昂贵的搬迁。伴随着这种命令带来的损失,潜在的定居者们继续表现出对重新安置的不情愿,这迫使彼得宣布,如果“出身旧世家的俄国人”到1725年仍不搬来他的城市,他们的房屋就要被拆除,他们将被强制住在瓦西列夫斯基岛未开发区域的沼泽地的茅舍里。与此同时,具有头等重要性的工人们看起来也同样不热心。1712年和1714年,被征召的劳动者有三分之一就没露过面。直到1717年,城市事务局主管彻卡西亲王(Prince Cherkassy)才向彼得表明,与雇佣劳动力相比,强制劳动力效率不高且最终成本更甚。

汉诺威驻俄国代表弗里德里希·韦伯(Friedrich Weber)于1714年抵达圣彼得堡,他“吃惊地发现,这里不是我预期的一座规整城市,而是一堆被连成一体的村庄,就像西印度的某些种植园”。许多来自欧洲的访客当然都会有这种到了某个殖民地首都的印象,这里有着奇怪的彻底改造或对母国文化的拙劣模仿。与此相反,约翰·贝尔1715年7月随着彼得之前派往波斯的使团来到圣彼得堡时,他发现这座都城“住满了人,并不像最近才建成的城市的样子”。这两种相互抵触的印象结合起来,就是这座城市飘摇的早期发展的真实图景。砖窑和火炉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在烧制砖块。然而大量建筑工程的稳固性由于劣质灰泥和寒冷冬季里不上心的工作习惯而打了折扣。对新近完成的建筑加以修葺成为当务之急。尽管被待遇恶劣的劳工们肮脏的营房所包围和填塞,但一种社交生活和社交旺季开始在这座都城扎根,经过10年建设之后,它有了几分优雅的表象。人们在堂皇的住所中享受着假面舞会和音乐晚会。彼得的妹妹、业余剧作家娜塔莉·阿列克谢耶夫娜(Natalya Alekseevna)给了韦伯一个参加欧式娱乐活动的机会,尚无经验的宫廷对这种娱乐心向往之。喝下必要的伏特加后,客人们坐下来享用“由肉饼、香肠、胶冻汤以及浇着橄榄油、洋葱和大蒜的各种肉”组成的第一道菜。愉快的一段时光过后,“汤、烤肉及其他热食作为第二道菜”上来了,接着是甜品。“彼得堡的美人们”极度渴望采行法国时尚,而韦伯评论说,她们同自己箍了铁环的衬裙尴尬地斗争着。但是她们涂黑的牙齿或黑色的蛀牙让她们露了馅,“足以证明她们还没有丢弃老派俄国人头脑中如此根深蒂固的观念,即有白牙齿就变成了黑人和猴子”。

就在汉诺威代表抵达的那年,彼得开始得意扬扬地在涅瓦河航行,他于1714年7月在汉科(Hangö)击败了瑞典舰队。正如威尼斯博学者兼亲英派的弗朗切斯科·阿尔戈洛蒂(Francesco Algarotti)后来写给英国侍臣赫维爵士(Lord Hervey)的,那个夏季沙皇“真正看到了他的工作大功告成”。房屋总计34 550所,但由于这城市在各个小岛及涅瓦河两岸扩张,涅瓦河三角洲地带变得更成问题。涅瓦河干流最宽处超过一公里,在一个只能于小河道上架设固定桥梁的时代,它令城市的不同区域彼此分隔。跨越“大涅瓦河”的唯一方法就是乘坐政府管控的20艘渡船,摆渡一次适当收二到四戈比,春季融冰和秋季洪水时期无疑是在湍流中的危险航程。除此之外,彼得——只允许贵族们乘着游艇上朝——想让他的臣民们航行。从1718年开始,他提供小船让臣民能学会划船。新从内陆莫斯科前来的人被强制参加周日的海湾小游时感到非常害怕,而因为一个月内有两个周日缺席而遭惩罚时又很恼怒。处于最尊贵行列的成员们,被期望自己保有船只并参加海上庆典。河流封冻时,人们建造了特殊的小船供滑过或浮游(sail-boating)过冰面。确实,这座城市以及这整个地区的交通,因寒冷季节而大为改善,彼时泥泞的道路变得坚硬,手推车和辎重车队不必在泥浆中挣扎就能通过。夏季时分,涅瓦河口的沙堤意味着吃水七英尺的船只无法靠岸。喀琅施塔特的深水港成为一个解决方案。另一个方法是船只在海湾扎锚,就地卸货,这导致小船和平底驳船云集。

这种种不便再加上冬季冰冻期的年度性封锁,一望即知这座城市要为可靠性而奋斗。疯狂的彼得在都城里通过假朝廷施行暴政,这座都城对许多务实之人而言,只不过是个虚假的港口。对他们而言,圣彼得堡是一出在因格里亚沼地的荒野中持续上演且麻烦不断的恶作剧。然而这条河是这座城市存在的理由,并具有一种神圣的意义。一项重要的年度庆典就是主显节里祝圣诸水。由沙皇领头,普里奥布拉岑斯基卫队行军到这条结冰河流的中央,然后列成方阵,注视着厚度超过半米的冰面上被凿出一个通达下方流水的洞。凿碎的冰砖被用来搭成一个拱形神龛,这时圣彼得堡各处钟声鸣响,神甫们列队前往这个临时神龛,诵念弥撒并祝圣脚下流过的河水。炮响枪鸣,母亲们带着婴儿来此洗礼。在冰寒刺骨的河水中能活下来的婴儿被许以蒙福的人生。神甫与卫兵撤离后,人们——包括病残之人——蜂拥至这个缺口,桶提杯灌这康复之水,这种景象要到5月才会再现。

1715年祝圣过河水差不多10天之后,就是尼基塔·佐托夫(Nikita Zotov)的搞笑婚礼,他是个84岁的酒鬼,兼沙皇的前家庭教师,曾在彼得的全喝醉聚会上坐上“牧首亲王”(Prince Pope)的宝座。他的新娘是位“34岁的丰满寡妇”。婚礼游行由“假沙皇”罗默达诺夫斯基领队,他斜靠在一座由四头后脚站立的熊抬着的雪橇上,它们在戳刺和驱赶下咆哮不已。当他们向着要塞行进时,小军鼓敲出欢迎鼓点。游行队伍中的人都被鼓励喧闹起来,附近漫游的野兽开始吼叫。苏格兰人彼得·亨利·布鲁斯(Peter Henry Bruce)记录说,指定来迎接这队人马的人员“是全国最严重的四个口吃;四个跑腿是所能找到的最笨拙的人——患痛风的胖子;迎亲队、接待员和侍者都非常老……加入这场婚礼的神甫已经超过100岁了”,还是个瞎眼。这怪异时光持续了10天,纵酒狂欢之徒从一家馆子去到另一家,浸没在旧式的狂饮闹宴之中。1715年11月叶卡捷琳娜和彼得的儿子彼得·彼得罗维奇(Peter Petrovich)降生时,也举行了奢靡且无法无天的欢庆活动。侏儒们仍旧是这类娱乐的重要组成部分。男人们落座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巨大的派。一位“身材姣好的女侏儒”除了“饰帽和一些红丝带装饰物”,便“一丝不挂”地从中出现了。她发表一通演说,还用藏在派里的葡萄酒瓶给听众的玻璃杯斟满酒。在女士们面前,一位裸体男侏儒在她们的桌子上表演了类似的一幕。有祝酒也有焰火,每个人最后都酩酊大醉。

彼得·彼得罗维奇降生的这个月里,沙皇开始针对他与柳多西亚·卢普金娜生的儿子、皇储阿列克谢进行部署。布鲁斯曾在莫斯科遇到这位年轻人,发现他“吊儿郎当”,周围都是“堕落放荡的无知神甫”,他们将在他登上宝座之后帮助他“把俄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彼得曾怒气冲冲地给拒绝参加对抗瑞典的军事行动的儿子写信,问,我死了之后能把我的国家留给谁?“留给一个喜欢怠惰的仆从、脑瓜埋在土里的人……你连最少的努力都没付出过,你所有的乐趣似乎就在于像个白痴一样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彼得开始挂念此事之后,便看这位皇储假以时日是否会改过迁善。“如果没有,我会让你知道我将剥夺你的继承权。”阿列克谢变本加厉地贪杯,当他父亲命令他去修道院待着,他就逃到欧洲去了。

1715年9月,彼得堡的洪水高涨,以至于一艘两桅帆船被卷起来撞上一所房子,又在大水退下时搁浅在一条泥泞的街道上。牛被淹死,人员失踪,花费巨大人力建造的各处堡塞被冲垮殆尽。尽管有此挫折,彼得还是在次月下令,要全俄国12 000多户家庭安顿在他的首都。 1716年间宏伟的平面设计图出现了,要扩充靠近彼得与保罗要塞的各区域——从彼得堡岛上向北、从瓦西列夫斯基岛的尾端向西南并环绕位于河对岸的海军部。这些见于1720年纽伦堡出版的一张城市地图,其底本是一幅两年前德国人制作的原始地图。这个平面图是对环海军部及要塞附近建筑状况的基本准确的记录,但同时对沼泽广布的瓦西列夫斯基岛的网格化,就如同是喀琅施塔特的灯塔要塞插绘一样的幻想,看上去就像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虚构出的什么东西。

1717年,勒布隆为瓦西列夫斯基岛打造了一份更精致且典型法式风格的平面设计图。这个设计把皇家宫殿安置在岛屿中心,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沃邦设计的堡垒和勒诺特建造的花园。凡尔赛的布局和勒布隆关于彼得堡的设计方案,都将启发他的同胞皮埃尔–查尔斯·郎方(Pierre-Charles L’Enfant)对新诞生之美国的首都华盛顿的设计,尽管勒布隆的方案没能实现。

几道旨在令城市更安全的谕旨,警告居民不得让家畜在街上漫游,除非有牧人带领。光天化日就可见到三四十只强壮的狼组成的掠食狼群。1715年,一名女子在从缅希科夫宫殿可以看到的地方被一群狼吞食。守卫南河岸上铸造厂的一位哨兵被袭击,另一位士兵来帮忙时,他被殴打并撕成碎片。

俄国荣耀——危险的加速

图3 勒布隆设计的圣彼得堡平面图

一个边疆定居点向一座荷兰式巴洛克风城市的转变,因为1714年禁止在特定区域用木头造房子而提速。建在石头地基上的涂泥篱笆墙加上瓦屋顶,成为简陋住宅的标准式样,而石块被用于建造富人的房屋。由于全国范围内石匠紧俏,催生出一道禁止在俄国其他地方建造石质建筑的命令,而且由于圣彼得堡泥泞的近郊缺少原料,走海路或陆路来这座城市的人被要求携带石头,作为对城市建设的捐献。从1714年起强征的税赋,要求抵达这座城市的每架货运马车都缴三块两公斤以上的石头。船只,根据尺寸,需要缴10到30块石头。

一所房屋的规模、风格和追求取决于屋主的社会地位。卑微的缴税人居住在一层的房屋中。境况较好的在屋顶加装天窗。勒布隆为精英阶层设计了两层加天窗及圆形小窗的宅邸。而在比较贫穷的街区,木制房屋摩肩接踵,一家着火很容易波及临宅并迅速蔓延成大火灾。一旦确认有某处飞出火花,守卫们就接力敲钟击鼓来发出警报。木匠和各级别的士兵都迅速前往着火之处,把周围的房屋拉倒以隔绝火势。彼得如若在城里,会手执斧头加入控制火情的士兵与工人。

定居点的主要酒馆位于连接彼得与保罗要塞同彼得堡岛的桥梁附近。这酒馆为沙皇所有,出售葡萄酒、啤酒、烈酒、烟草和纸牌。那里酿的啤酒太烈,不能止渴,而且韦伯发现这里卫生堪忧。啤酒盛装在一个敞口的桶中,人们用勺子舀出来就送入嘴里,一些啤酒顺着他们肮脏的胡须倒流回桶里。日班零工如果缺钱,就来这里典当些衣物,这些衣物随即就挂在大桶边缘——经常浸到酒里,有时还掉进酒桶中——直到这天结束时,工人带着薪水返回此地赎回他们浸透酒水的破旧衣服。

大市场位于沙皇酒馆附近及木构三一大教堂的西北方,这是一个巨大的四方木建筑,有四扇门通向内部庭院。这个空间周围立着两排商店,商店带走廊,以免顾客淋雨被雪。位于附近的鞑靼人街区的东缘是破布市集(Rag Fair)——一个拥挤且危险的跳蚤市场:

近卫步兵团的某位军官,是个德国人,有次从那个地方回来时帽子和假发都没了,就在同一天,一位时髦的女人有类似的遭遇,在那里丢了饰帽。两个骑着马的鞑靼人在不同地方碰到上述两人,身手敏捷地用鞭子卷走他们各自的头饰,把他们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任凭人讥笑,甚至就在他们能看得到的地方把赃物拿去出售。

鞑靼街区的南部靠近涅瓦河河畔之处,是一个新屠宰场和一个能找到陶罐、木器皿、小扁豆、燕麦以及做面包用的小麦和黑麦的市场。给这座城市供应充足的面粉一直是个难题,直到叶卡捷琳娜二世统治时期才解决。这座城市的食物短缺确乎导致1722年4月实施价格管制,次年价格管制则让位于一套更复杂的利益调控。彼得通过他1725年1月去世前的最后一批法令抑制谷物市场的不法行为,强制本地生产者一早就来到市场,以每天早晨公布的价格把商品按小份卖给公众。只有在午后,生产者才能与零售商谈论批发价。面粉因此是按重量而不是按容量出售,价格波动被监管,以便控制烘焙食物的成本。欺诈者被当众以皮鞭笞打,他们的货物则被没收充公并捐赠给医院。 1726年法国旅行家奥布里·德拉莫特雷(Aubry de la Mottraye)走过这座城市的一条干道,看到三颗供粮委员的首级被钉在木桩上。三名委员因为渎职之罪被公开施以鞭刑之后枭首示众,这是当时俄国的标准刑罚。刑鞭不同于九尾猫皮鞭,它的尾端是用浸过醋和牝马奶的驴皮裁成。受刑者被架上一个木头支架,脸朝地面固定住。男人被剥光到腰部,女人被剥去衬裙。先是一边肩膀被抽打,接着是另一边。德拉莫特雷记录了一场温和的行刑,受害人的背部流出“大量血液”。在一场严厉的惩罚中,有人看到“小块的皮肉纷纷飞溅出来”。如果是“被下令最严格地执行,通常不免一死”。行刑者抽打罪犯侧面“肋骨下方,打到皮开肉绽、肠肚毕现”。

作为润色圣彼得堡的一种激励与策略,沙皇1712—1713年及1716—1717年间的海外游历至关重要。前一次旅行的时间暗示出这项事业中有造势的成分。随着波尔塔瓦大捷,俄国被认为是欧洲力量均势中的一股新兴且重大的势力。与沙皇相关的图像自那场胜利之后自然也发生了变化——缅希科夫宫殿的天花板上绘有《战神的胜利》(The Triumph of Mars),其中战神的面容酷肖彼得的脸庞。彼得现在去欧洲不再是个卑微的造船匠,而是通过艺术和科学寻求荣耀的力量强大的君主。他访问了德累斯顿(Dresden)与维也纳。他观览了凡尔赛。他研究了宫殿花园的宏伟景象中所展示的帝王力量。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跟彼得一样,小时候曾被暴力吓坏。由于这一原因,他决定放弃首都并另建新都。但他不像彼得那般激进,选了一个离巴黎仅15公里的地方,凡尔赛。凡尔赛宫历经14年建设而完工,成为法国王冠上的明珠,令举世艳羡。它那几何形露台、宽阔的步行场所、池塘与喷泉,影响力惊人。它的建造——彼得堡将步其后尘——耗费了巨大的劳动力,人员成本高昂。物流不像在涅瓦河口那么有挑战性,但凡尔赛的工人们同样在悲惨的条件下居住和劳动,疟疾夺去许多患者的生命。不过,当路易十四在欧洲传统的温床上怡然搞建设的时候,俄国的彼得却实现了风格的彻底转变。虽说圣彼得堡的建筑方法完完全全是俄国式的,但彼得这座城市中浮现出的直线模式和几何模式却是西方的。

彼得在巴黎购买哥白林挂毯(Gobelin tapestries),并邀请一些织工在他的首都定居。法国肖像画家亚森特·里戈(Hyacinthe Rigaud)给他画像。他购买了以荷兰画家鲁本斯(Rubens)、凡戴克(Van Dyck)、扬·斯滕(Jan Steen)等人的作品为主的画作,以及俄国君主们所获的诸多伦勃朗作品中的第一幅《大卫向约拿单说再见》(David’s Farewell to Jonathan)。彼得也网罗画家,比如法国人路易·卡拉瓦克(Louis Caravaque),他于1716年在圣彼得堡定居且度过余生,直到1754年去世。欧洲艺术品的购买以及欧洲画家和工匠的出现,给俄国文化的发展带来经久不息的回响。彼得学习航海的同时也派俄国画家到国外学习。“俄国肖像画的奠基人”伊万·尼基廷(Ivan Nikitin)是首批在国外待过一些年头的人之一,回来之后就令俄国绘画的路线从圣像画和刻板肖像画(或称parsuna)转向一种反映欧洲艺术之潮流与运动的风格。

彼得是18世纪的“公民凯恩”(Citizen Kane),遍寻西欧的财宝来填充他新近落成的仙那度(Xanadu)。他的好奇心永无止境。购买书籍是这些历时久远的购物之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彼得的图书馆——其中很大比例用于充实建筑、园林和造船类书籍——包括一版维特鲁维斯的《建筑十书》(Vitruvius, De architectura),该书是古典时代建筑作品的唯一重要劫余。在荷兰,彼得从阿姆斯特丹一位药剂师阿尔伯图斯·塞巴(Albertus Seba)手中购买了一大批自然标本藏品,同时购入他1697年首次见到的卢施的藏品。他在加莱(Calais)雇了一个名叫尼古拉·布尔热瓦(Nicolas Bourgeois)的人,此人站直超过两米。布尔热瓦被严重的头痛症所困扰,死于彼得堡,尸体在那里被解剖。正如1726年见过他尸体残留部分的德拉莫特雷所记,布尔热瓦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和一只巨大的胃,而他的私处很小”。今天,布尔热瓦那令人难忘的骨骼还立在冬宫奇巧馆(Kunstkammer)展览。

就在许多人对出现于欧洲的俄国人印象深刻之时,早熟的10岁女孩、拜罗伊特的马克格拉维娜·威尔海明娜(Markgravine Wilhelmina of Bayreuth),1718年对来到柏林的叶卡捷琳娜做了一番刻薄的描述:

一眼就能看出她出身卑微。她毫无品味的裙装仿佛从旧货商那儿买来的;款式过时还镶银被垢。她身上别了一打勋章,还有同样数量的小像章和有浮雕的圆饰章;她走动时所有这些东西都叮当作响,让你觉得一头负重的骡子正在靠近你。

彼得并不满足于只以在涅瓦河两岸盖房子来与自然斗争,他也着手在首都周围建造一组宫殿豪宅:给缅希科夫的奥拉宁鲍姆(Oranienbaum),给他第二任妻子叶卡捷琳娜的皇村(Tsarskoe Selo),给女儿伊丽莎白的斯特列利纳(Strelna),还有给他自己的夏宫(Peterhof)。奥拉宁鲍姆在铜版画上显得奢华富丽,仿佛嚷嚷着要人注意它——这效果完全适合它的首位主人、浮夸的暴发户,“卖馅饼亲王”。尽管它是从彼此冲突的传统中涌现的不同建筑师——意大利人乔瓦尼·冯塔纳(Giovanni Fontana)和北德人戈特弗里德·夏德(Gottfried Schädel)——的作品,事实上的效果却和谐且稳重。从海面那侧看,奥拉宁鲍姆以三层楼的高度居高临下,每侧都有伸展出去的半椭圆翼楼。一道豪华的楼梯徐徐落至正规法式园林中,而一条小运河通向芬兰湾上的海湾。正立面建在一道堤岸上,面对内陆的那侧呈现出更加谦和的单层建筑,内里有很多面积小但设施充裕的房间。

1710年5月,即波尔塔瓦之后更安全的那段时间里,沙皇选了一个地点开始规划他的夏宫。1714年开工的最节制的主建筑,矗立在20米高的小丘上,距海岸近千米远。它包含供仆役居住的底楼和供沙皇家人居住的二楼,二楼能从左边喀琅施塔特到右边圣彼得堡一览无余地看到芬兰湾的景致。至于建筑难度,这就是圣彼得堡的翻版。大多土地必须排水,移除层层黏土,用驳船运来泥土和肥料。上万棵枫树、椴树、栗树、果树及灌木被从欧洲水陆兼程费力运来。一座结构复杂的宏伟喷泉“大瀑布”,在俄国首位水利工程师瓦西里·杜沃尔科夫(Vasily Tuvulkov)的监督下建造,他动用了超过4000名工兵建造复杂的运河网,以从20多公里以外的罗普沙山(Ropsha hills)的泉眼汲水灌溉瀑布。工人们就如建造首都的那些同行一样,居住环境差到无以复加,吃着惨淡的食物,被热蒸、苦寒与疾病所折磨。许多人死在工地上。

彼得重视以威严的花园作为补充的北方巴洛克建筑那被低估的力量。他有一本凡尔赛景观图集,并野心勃勃地命令勒布隆在夏宫打造“比法国国王的”更美好的园林。他确实对凡尔赛有着难以磨灭的印象,以致他给夏宫的小亭子起了并非德国而是法国名字:马尔莉(Marly)、蒙普雷瑟(Monplaisir),还有艾尔米塔什(Hermitage)。与彼得对首都的概念一致,勒布隆设计了一份皇家方案、一个展示统治权的舞台。通过让自然服从他的艺术效果,他的花园征服了自然并宣告了彼得的野心、精致与权力。为实现这一目的,勒布隆设立了19间专业化的工坊,填满他从法国带来的能工巧匠,然而他在第一阶段建筑完工之前两年即1719年,死于天花。夏宫的喷泉、露台、洞室与瀑布,不只与凡尔赛可相媲美,还是对彼得北方征战胜利的表现,是对他的荒唐的一份雅致辩白。这位俄国沙皇通过进口古典主义雕像获得了一个新的神话源泉和一种新的知识秩序。不管怎样,因为允许凡尔赛影响夏宫的花园,沙皇背离了荷兰风格的共和派的克制,转而主张与法国及其太阳王(Sun King)相关联的那种权力。彼得规避了进步的启蒙而移步向前,但却迈向了落后。尽管夏宫只不过是对野性释放的又一场有序设置,但这整个效果是对权力之新规模的一种宣示,一次创建尘世伊甸园的尝试。汉诺威代表弗里德里希·韦伯应邀出席一次午宴,席间他与其他宾客“如此疲于应付托卡伊葡萄酒……因此到结束时,我们几乎无法站立”。不仅如此,每位宾客还被强制喝干叶卡捷琳娜给来的另外一碗一夸脱的酒,“因此我们完全丧失知觉,在这种尴尬境地中倒头便睡,有些睡在花园,有些睡在林间,其他人则四散睡在地上”。最后,这群醉汉是被沙皇叫醒的,他给了其中七人手斧,并领他们到一棵树前,从那里他划出一条100米的通往海面的小路。彼得立刻开始清理欧洲蕨,但他那些酒劲未消的劳动力“发现对于连一半意识都没恢复的人来说,这是件难比登天的苦工”。他们竭尽所能地抗争了,但只换来晚餐时“另一剂送我们人事不省的酒精”。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被叫起来喝酒消夜,直到早餐时分,他们仍被大杯大杯的白兰地迎候,并被邀请在宫殿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上散步。

俄国荣耀——危险的加速

图4 夏宫:纳粹占领后的泥灰亭子和战后修复景观

在夏宫一如在奥拉宁鲍姆,通过一条小运河,访客们可摆渡到一处有警戒的海港,那里有一艘船会等着载他们回彼得堡。在大瀑布的基座位置,有两条斜向大路,分别伸展到小亭子蒙普雷瑟与艾尔米塔什,前者挂满了新获得的画作,后者装着前者塞不下的那些。未来200年里,夏宫被那些令圣彼得堡名声赫赫的建筑师们继续润色,他们是弗朗切斯科·巴托罗米奥·拉斯特雷利(Francesco Bartolomeo Rastrelli)、安德烈·沃罗尼欣(Andrei Voronikhin)以及贾科莫·夸伦吉(Giacomo Quarenghi)。荒谬透顶的是,这座宫殿直到20世纪初才最后完工,而此时恰好再也没有幸存的皇室成员能入住其中。20年后希特勒的军队占领此处27个月,为这一时机的奇妙增添了悲剧性。希特勒的军队拆毁室内,破坏喷泉与雕像,砍倒大约14 000棵枫树、椴树、栗树和果树,其中许多都是彼得大帝斥巨资并费大力从德国进口的。结果,为了抹除与德国的联系,1944年夏宫更名彼得德沃列茨(Petrodvorets)。今天,庭园看上去很像彼得统治末期的样子,但复原的宫殿反映的是它后期的装饰风格。

1714年的一道谕旨确立了贵族、政府职员及次级官员子弟的义务教育制。10到15岁之间的儿童要被教授数学和几何。外国人被雇用当老师,因此上层阶级的子嗣很快就熟悉了德语和法语。但教育质量差异巨大。曾经是演员、宫廷仆役和理发师的人都假冒教师——崇洋媚外之心足以确保介绍信不会被审核。

尽管令韦伯的夏宫之行蒙污的酗酒问题一仍从前,但有一些意图建立秩序和管控行为的尝试。俄国第一部礼规书于1717年出版。这部最初印行100册的指南书,使年轻男子得以做好进入文雅社会的准备,并指导年轻女子如何做到谦逊与贞洁。此书被证明很受欢迎,两年后加印600册,1723年又加印1200册。对年轻男子而言,在击剑和骑马时交谈,尤其是用一种外语交谈,是礼仪上的必需。把皇后的例子扔一边,年轻女子被期望举止故作端庄,并避免轻佻与戏谑。跳舞是被鼓励的,因为能促进两性之间有教养的互动,并发展出控制身体的技巧。在餐桌边,进餐者被禁止吸吮手指或用小刀剔牙,若要擦嘴须用手背。餐巾出现了,代替从前被用来擦嘴的长胡子。

在新式欧化环境中,女人从家里的隐微之处开始被操控。这是通过“集会”实现的,“集会”是一种非正式聚会,从上至沙皇的社会上层梯队到工匠师傅与富有商人,都能碰面并谈话。其间有象棋、纸牌和优雅欧式舞蹈等游戏。时髦女人被塞进紧身胸衣里,以使她们的新款低胸袍服更具诱惑力。随着这股风尚传到圣彼得堡以外,保守的达丽娅·戈里岑娜(Daria Golitsyna)抱怨说,她“被简化成向整个莫斯科展示我的头发、胳膊和袒露的胸部!”彼得与叶卡捷琳娜自然趋向更喧闹、更放纵的娱乐,在“集会”中,其他人都筋疲力尽地垮下来时,他们还要跳舞。

对于其他阶层的人而言,像饮酒和赌博这类享乐活动处在警察总局的控制之下,该机构是1718年为坚决控制逾规行为而设立。虽说有彼得的全喝醉聚会在前,但首都的放纵和淫乱得到了控制。沙皇指示警察关闭所有“可疑住宅”与“淫秽场所”。妓女被禁止与军人厮混,违规之人被剥光衣服逐出首都。节庆时分,人们被伶牙俐齿的招徕者驱使着参与大众娱乐,招徕者让人们坐在临时棚子前的粗糙木凳子上,呆呆地观看演绎俄国古老民间故事的木偶戏。在涅瓦河南岸定居地远处的野外,互殴得到当局容忍甚至受鼓励。这不仅被视作一道社会安全阀,也被视作造就“更好的战士”的方法。蒸汽浴是俄国人的一种休闲之道,也是外国人眼里的新奇事物。入浴者先被桦树枝鞭打——这能促进“血液循环,令器官有灵活性,还激发情感”,然后在一间蒸汽屋里让艰难生活中积攒的污垢随汗水排出,最后跳入冰冷的河水中。韦伯惊讶地“看到不仅男人,还有未婚女人连同已婚女人……都一丝不挂没有任何羞耻感地……四处奔跑”。

1719年的全俄人口普查揭示,彼得堡岛上近五分之一的居民小于16岁。他们是在这座新近建成的城市中出生的第一代。其中有孤儿且许多都被作为仆人领走。10岁大的孩子会被从收养者那里买走,并能被幸运地许以某种雇佣工作,因为乞讨在首都是被禁止的。任何截留给穷人的救济品的人,要被罚款五卢布。没能生而享有特权的人无疑生活艰辛,哪怕圣彼得堡正在沐浴它第一道辉煌的光晕,未来叛乱的种子也正在播种。伊凡·波佐什科夫(Ivan Pososhkov)是个有进取心的银匠之子,他在社会阶梯中一路拼搏,一直在观察和思考俄国的生存现状。成果就是他的社会学研究《论贫穷与富有》(On Poverty and Wealth),1724年写就并意图呈献给沙皇。波佐什科夫在这份小册子中宣称,“当所有人民依照他们自己的标准感到富有时,沙皇国才是富有的”,换而言之,当每个层次的成员都繁兴之时,社会才是安全并合理的。波佐什科夫轻视过度与冷漠,批评了逃税、卖假货以及神职人员的迷信。他建议,为了“国家存续之需,僧侣与商人的过量饮酒和奢靡生活都应被限制”,而且“在商人之中引入一种他们应当互助而非彼此拆台的思想是值得向往的”。这番“尘世禁欲主义”被证明是愈发贪婪的当局所不能接受的。彼得一死,波佐什科夫就被逮捕并监禁在彼得与保罗要塞,1726年死于此处。《论贫穷与富有》直到1842年才获出版,那时,它的观察令一代知识分子铭刻于心,他们见证着叛乱最初的震颤,并朝着为这个国家的革命做准备而迈出了第一步。

不管怎样,新成立的警察总局创建的初衷就有部分是控制波佐什科夫所界定的那些伤害之举中的一部分。这个机构设立之时,由彼得在阿姆斯特丹遇到的葡萄牙水手安东·德维埃拉(Anton de Veira)负责,力量单薄却职责广泛。它负责预防犯罪、执行法律、灭火、废物处理、街道维修及运河维护,也负责加强卫生条件和防控疾病。事实上,这个警察总局的任务就是把一块野蛮的边疆之地转变为有序的朝堂之城。1721年,定期收集垃圾的制度实行,并有运货马车夫和流浪汉收集放在房屋外面的废弃物。卫生得到改善。街面上无人照管的牲口被清理。用破旧布片缝缀起来的又脏又臭的市场摊位,被新的帆布建筑所取代。房屋主人们被期望以种树来为环境做一份贡献,如是临河,还要撑住他们房屋面前那段河堤。彼得命令悬挂600盏街灯,于是他的城市就变成一个居住条件尚可的地方,但花费不赀。彼得堡的城市事务局花去举国岁入的近5%。

对于严重的犯罪事件,沙皇经常亲自给予量刑。当彼得1717年10月结束为期16个月的欧洲之旅返回时,英国作家约翰·莫特利(John Mottley)报告称,“他发现人民对他托付以政府事务的大臣们怨声载道”。沙皇在当年余下的时光里,都“不知疲倦地重整这个国家所犯下的重大失范问题,并惩罚那些罪魁祸首”。他每天凌晨4点就在元老院,听取案件并加以审理。但情形复杂,于是成立了一个特别司法法庭,由近卫军军官们执掌。莫特利暗示说:“沙皇的权力如此绝对,他强迫由俄国最伟大家族的领袖们组成的庄严元老院的成员们,到一个副官出身的法官面前听审。”为了同恶毒的宫廷阴谋作斗争,沙皇有他自己的特别代理人。尤里·沙克哈夫斯科(Yuri Shakhavskoy)曾获授彼得假朝廷的犹大勋章,因为他的家族在很久以前曾背叛罗曼诺夫家族。有此前因,他被任命为彼得的耳目就令人忍俊不禁。沙克哈夫斯科靠着喝酒刺探高级官员,并不断落实他的怀疑。他奚落他们,也毁灭他们,借此赢得彼得的首席刽子手的头衔。

1718年,彼得将他流亡中的儿子、皇储阿列克谢骗回来,随即把他监禁在彼得与保罗要塞。在对他刑讯逼供时,很热衷于拔牙齿的沙皇亲自把儿子的指甲都拔了下来。就这样榨出一份“忏悔书”,读起来仿佛20世纪中叶那些在斯大林主义者的公审中呈交的认罪书的原型:

……我只喜欢固执己见、无所事事,与神甫和僧侣们过从甚密,并一同喝酒作乐……渐渐地,我不仅厌恶我父亲的军事事务和他的其他行为,甚至也厌恶他本人……在所有方面都不愿效法父亲,我努力用任何其他方法获取继位权,不管什么方法,只要不是正当的。

当局全体一致裁决“皇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罪当处死”,沙皇想杜绝一切意外。1718年7月7日下午,沙皇的炮兵指挥官、苏格兰人彼得·亨利·布鲁斯出现在要塞,那天“他的陛下在所有元老和主教的陪同下”巡视了要塞中监禁阿列克谢的那个房间。“皇储脑中狂乱的情绪……已经把他抛入中风发作的境地。”三位信使被派往宫中向彼得通报,阿列克谢恳求面见父亲并寻求宽恕。彼得去了,重申了皇储的罪行,宽恕他并祝福他,然后离开。接着,俄军元帅韦德(Weyde)给布鲁斯派了一个差事,去找“药剂师贝尔先生(Mr Bear),他的店铺在附近”。贝尔的药房整齐且备货充足,上好的中国瓷罐成排摆在货架上。当布鲁斯把韦德的字条交给这位化学家时,他“脸色变得惨白”。过了一阵,元帅来到药房取走一只封盖银杯,带去王子的寓所,“一路摇晃不停……像个醉汉”。没多久,就有一名信使被派去向沙皇通报说,皇储“经历了极度痛苦之后,于下午5点咽气”。布鲁斯以不吉利的终语结束了他这份目击者报告:“没什么人相信”阿列克谢“是自然死亡,但说出自己的想法是危险的”。这种危险将萦绕圣彼得堡三个世纪。

阿列克谢除了是彼得所厌恶的发妻柳多西亚的后嗣,最大的错误还在于他想要还宫莫斯科并恢复旧式政府。莫斯科依然是重要的行政中心,且政府所在地更换到新都是缓慢实现的。莫斯科也比圣彼得堡更大,并持续在俄国的典礼与盛会中扮演重要角色。加冕典礼仍旧在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进行,直到革命爆发。然而在18世纪初期,旧首都是修道院、酒肆以及稠密且曲折的街道的杂合体。为改善它的状况,彼得开始强加一些曾主导圣彼得堡之建设的方针,莫斯科因此受益于新都的首创性。莫斯科那些16—17世纪建筑的“后拜占庭癖性”慢慢被俄国的“帝国”风格所取代,这种风格的先声是北欧式巴洛克。然而圣彼得堡依旧是西化的中心,一个疾风卷裹着垂死俄国劳工的呻吟,同时又弥漫着欧洲小步舞曲的轻快旋律。

约翰·贝尔在阔别三年后于1718年12月返回彼得的城市时,发现它大为改观。过去几年里,郊区建了6000栋木屋,“叠屋架椽,外部粗糙,里面用手斧抛光”,屋顶用细杉木条搭成,外面覆盖易燃的桦树皮或草皮。造船的进步令人意想不到,有30艘军舰和300艘桨帆战舰完工。位于莫伊卡河(Moika River)河口的必要但不讨喜的屠宰场,被装有假窗户的假住宅所掩藏——这是首例伪装术或称“波将金化”(Potemkinisation),而它将在俄国与苏联广泛普及。截至1720年,那里有大约六万所房屋,包括愈发“辉煌的几座宫殿”。韦伯评论说,自他1714年抵达以来,条件已经改善了太多,以至于访客会“以为自己置身伦敦或巴黎”。这时期最宏伟的计划是设计奇巧馆,来安放购买自欧洲的解剖学藏品以及在西伯利亚发现的矿石与化石。对德累斯顿一家奇巧陈列室的午夜微服造访,令沙皇铭刻于心,因此生于德累斯顿的建筑师约格·马塔尔诺威(Georg Mattarnovy)开始设计彼得自己的奇巧馆。马塔尔诺威跟史吕特和勒布隆命运相同,在俄国首都待了不久就去世了,建筑工作由另一个德国人尼古拉斯·赫尔贝尔(Nicolas Herbel)、俄国人米哈伊尔·泽姆佐夫(Mikhail Zemtsov)以及意大利人加塔诺·恰瓦里(Gaetano Chiaveri)开展,恰瓦里提出了建造高塔分割巨大的两翼建筑的详尽想法,这塔直到1727年才建完。

设立学校及研究院并建造容纳这种威严实体的房屋,都在彼得生命的最后时光加速进行。工程师学校于1719年设立,炮兵实验室于1721年设立。1724年1月28日的一道谕旨宣布科学院(Academy of Sciences)成立。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von Leibnitz)曾敦促沙皇设立这样一个机构,以便训练人们贯彻上帝那“科学将环绕地球”的意志。科学院由数学、物理学和人文学三支组成。将由那些能讨论学术议题、能指导学生还能负责张罗一个图书馆的研究者和导师执掌。它将于彼得死后10个月即1725年11月2日正式揭幕。

1718年,彼得创建了首批三所行政管理学院:国防学院、外交学院与海军学院。到1722年又多出八所。特列兹奇尼胜利竞标为这些学院建造房屋——一栋500米长的大厦,这大大得益于该建筑师在哥本哈根的经验。外墙结构设计于1724年,八年后建成。内部装修在1742年由该领域首位够格的俄国建筑师米哈伊尔·泽姆佐夫完成,他曾被沙皇派去斯德哥尔摩学习,他在彼得堡的经验训练出第一代俄国建筑师。

彼得当然会介入学院的日常运行,也安插了眼线,时常出入并汇报任何腐败或故障。鉴于彼得堡的纬度,冬季里白昼短暂,因此沙皇拂晓之前就会到场。如果官员们没有勤奋工作,沙皇“将用他的手杖啪啪带响地敲打他们,这种事他已经在伟大的缅希科夫亲王身上做过上百次了”。海军上校约翰·迪恩评论说,彼得在晨访过后,会急速赶往海军部与造船匠们咨商,并“拿着大斧头或扁斧刻苦”工作,“几乎不给自己时间吃饭”。

如果说沙皇、他的建筑师和他的设计师们正在得胜,那么圣彼得堡最大的对手则拒绝屈服。1721年11月,法国公使拉维(La Vie)在其住处注视着水位上升到一米高。俄国的宗教保守派发现,圣彼得堡即便不能说恶魔似的,也是不自然的,在他们眼里自然宛如化身复仇天使前来。1721年的洪水造成巨大的损失,但与1723年10月的大洪水相比,则不值一提。这是彼得堡奠基以来的第九场洪水,水位上升的高度可算这座城市有史以来所遭遇的300场洪水中的第七高。但建造工作继续进行。一家剧场1723年在莫伊卡河岸上开张。沙皇那些对夏宫的容量来讲增速太快的艺术藏品,在欧洲的第一间公共画廊展出,该画廊1724年在圣彼得堡开张,展出的是120只普普通通的荷兰及弗拉芒(Flemish)金属花瓶。北方大战的结束使建造得以进入紧张阶段,因为俄国吃定了卡累利阿、因格里亚、利沃尼亚、爱沙尼亚(Estonia)及库尔兰。讽刺的是,这给了彼得三处非常适合经营的波罗的海港口,纳尔瓦、里加(Riga)和日瓦尔(Reval)——今日的塔林(Tallinn)。不过那时沙皇的“伊甸园”刚开始繁荣,并在维史尼沃罗切克(Vyshnii Volochek)开凿了一条沟通特韦尔察河(Tvertsa)与茨纳河(Tsna)的2.8千米长的运河,意味着货船可以溯伏尔加河(Volga)从俄国腹地行至圣彼得堡,而无须经陆路转运。彼得对首都的选择突然之间看起来并非全然荒谬了。

俄国荣耀——危险的加速

图5 特列兹奇尼设计的12所学院,1753年的面貌

这座城市是个忙碌的海军基地,装备着48艘一字排开的船和300艘由7000多名俄国水手操作的桨帆战舰。这支俄国海军的首领是伊凡·米哈伊洛维奇·戈罗温(Ivan Mikhailovich Golovin)。戈罗温在逗留荷兰期间既缺乏热情也没有技能,证明自己只是个螺丝钉般的工匠,所以彼得派他去威尼斯学习造船。戈罗温置身威尼斯共和国时,几乎寸步不离他的住处,他返回俄国后,彼得对此人针对自己怠惰闲散的悔过之词印象至深,以致让他当上首席测量员兼舰队监督。按照德国日记作者弗里德里希·威尔海姆·冯贝格豪茨(Friedrich Wilhelm von Bergholtz)所记,在戈罗温的女儿同特鲁别茨科依亲王(Prince Trubetskoy)的婚礼上,彼得靠近这位正在狼吞虎咽胶冻的“工匠师傅亲王”兼舰队头头,并把越来越多的胶冻塞进他的喉咙,仿佛想噎死他。彼得经常羞辱那些与他过从甚密的人,像个长不大的沙皇巨婴般行事,虐待他的随员。彼得操持着绝对的权力,怪念头与个人意愿如脱缰野马。他曾坚持让一位怀孕后期的女子喝下一杯罚酒,因为她错过了一场胜利阅兵。贝格豪茨记载,这个女子后来把她死产婴儿的尸体浸在烈酒里送给沙皇。

彼得的全发疯、全搞笑、全喝醉聚会,是对东正教礼仪的公然侮辱,对体面人士的一种攻击。在醉酒狂欢时,曾有一个裸体酒神戴着主教冠露面。在他们中的一员彼得·布尔图尔林(Peter Burturlin)——他接替上了年纪的家庭教师尼基塔·佐托夫担任“牧首亲王”——的婚礼上,新婚夫妇用超大号生殖器形状的容器喝伏特加:新娘用男性生殖器容器,新郎用女性生殖器容器。宴饮过后,他们进入一个特别搭建的布满窥视孔的金字塔建筑中,使狂欢之徒能淫荡地观看这场婚礼上的交欢。在“牧首亲王”布尔图尔林的房子对面,不列颠侨民区的成员们模仿彼得的假朝廷设立了肛门学院(Bung College),学院长官顶着诸如“刺针马掌匠”和“阴道偷窥者”这样的头衔,他们的哗众取宠之举还包括用鸡蛋和燕麦粥痛打一根阴茎,并安放两只饥肠辘辘的鸭子在上面。

1721年11月22日,也就是布尔图尔林婚礼及《涅施塔特和约》庆典过后不久,彼得宣告称帝。谕旨称,“只凭他自己的指引……他已带领全俄各邦走入如此强大与繁荣的境地,并给他的臣民带来如此举世荣光”,因此他们必须“以全体俄国人民的名义恳请他们的陛下,从他们手中接受……‘祖国之父’、全俄的皇帝、彼得大帝的称号”。加冕礼上的颂词所使用的意象——再加上围绕圣彼得堡之非凡起源的神话——让人想到一场从黑暗走向光明、从空幻虚无到真实存在的运动。这些再现与寓意并非不像“太阳王”所用过的,但路易十四的人格是粉饰出来的,对彼得的美化则牢牢建基于他不同凡响的勇气与敏锐,这些品质带领他的国家异军突起。尽管其他国家慢慢才承认这位俄国统治者新近擢升的地位——不列颠与奥地利直到1742年才承认其“皇帝”头衔,西班牙与法兰西则更晚两年——但彼得已经在旧俄国赢得巨大胜利。东正教被压制,皇帝在古典神祇的万神殿中享有一席之地。世俗盛会令宗教庆典黯然失色。神圣秩序让位于帝王的杰出。俄罗斯这个国家的世俗化进程开始了。

为了巩固他的新秩序,彼得在1722年伊始颁布了基于普鲁士体制的位阶表。14个等级使文职岗位、军队岗位和宫廷职位的地位等同。比如,文职岗位的第五级是国家议员,位阶等同于军队中的准将,宫廷职位中的司礼官。彼得希望他的体制能中和世袭特权。一个出身贵胄之人在没有达到一个公职位阶使他享有贵族的权利之前,将不获事实承认。但特权的固着性从以下事实便可见分晓:位于头四个位阶的13个家族——布尔图尔林家族、切尔卡斯基家族(Cherkasskys)、多尔戈鲁基家族、戈利岑家族(Golitsyns)、戈罗温家族(Golovins)、库拉金家族(Kurakins)、普列谢耶夫家族(Plescheevs)、罗默达诺夫斯基家族(Romodanovksys)、萨尔特科夫家族(Saltykovs)、谢尔巴托夫家族(Shcherbatovs)、谢里梅德夫家族(Sheremetevs)、韦利亚米诺夫家族(Veliaminovs)、沃利恩斯基家族(Volynskys)——正属于150年前设立的波维尔杜马的22个成员家族之列。贵族不会放手,此外,借位阶而上升的平民要保护他们的新地位,他们那种骄傲与偏执混合的情感,为19世纪彼得堡的文学提供了大量喜剧素材。

1722年,彼得50岁了,他的心思集中在继承权问题上。1718年他铲除了自己的儿子,并颁发了一道关于王位继承权的宪章来巩固这一行动:“在位君主想任命不管哪个他希望的人选来继位,或万一出现不体面行为时取消他所指定之人的继承权,这样的愿望总是要被服从的。”因此意外出生或性格偏差就要服从沙皇的意愿。彼得力图使俄国君主制同贵胄家族的阴谋及近亲繁衍松绑,并使之走上西方式政治婚配的轨道,因此宣布,他家的成员应与欧洲人结婚。事实上他正在准备让叶卡捷琳娜继位,这可谓前所未有之事。

以叶卡捷琳娜地位的骤然提升来判断,她野心勃勃且精于政治。当彼得受强烈的肌肉痉挛袭击而变得“神态狂野且骇人”之时,叶卡捷琳娜似乎一个人就能安抚他。她亲自挑选彼得的情妇,而彼得坦率地给她写信谈论她们。她自己则向沙皇保证,当他不在时,与她共进晚餐的朝臣们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他的信里满是有关可能发生的不忠行为的笑话、讽刺与焦虑,而且他对于长期分离感到绝望。他们表现出的首先是一种既粗野又温柔的关系。彼得1717年在布鲁塞尔(Brussels)时,想给叶卡捷琳娜送些蕾丝花边,并写信向她要提供给花边匠的样品。叶卡捷琳娜甜蜜地——如果不是故作甜蜜地——回复说,她不需要任何特别的东西,“只要有你和我的两个名字一起织在蕾丝花边里就够了”。

1724年5月7日,叶卡捷琳娜在莫斯科的圣母升天大教堂(Assumption Cathedral)加冕为俄国首位皇后——一个外国出身的灰姑娘开启了70年的女性统治。叶卡捷琳娜早已通过婚姻而成为皇后,因此这场多余的仪式只能服务于巩固彼得让她继位的意图。诺夫哥罗德(Novgorod)大主教费奥凡·普罗科波维奇(Feofan Prokopovich)发表了一场奇怪的布道。看似褒扬,但仔细听来话中带刺。费奥凡把叶卡捷琳娜置于一个过于醒目的语境下,与神话及历史上一些最有权势的女人同列。但奇怪的是,也可能是必要的,她们为了在一个男人主宰的世界里显达而都有着黑暗的一面。巴比伦的塞米勒米斯(Semiramis of Babylon)以性欲著称,她的愿望得到实现,统治了五天,这期间她处死了丈夫尼弩斯(Ninus)。亚马孙的彭忒西勒亚(Penthesileia)是另一个古怪的例子,她杀死了自己的妹妹。在所引述的三位罗马皇后海伦娜(Helena)、普尔奇利亚(Pulcheria)和优多西亚(Eudokia)中,最后一位是个刺耳的例子,因为彼得的首任妻子柳多西亚还活着。费奥凡让叶卡捷琳娜与那些以贪求权力及邪恶行为而出名的女人同列,或者是隐晦地表达他对彼得的皇后和继承人选的不悦之情,或者是就她性格或行为的某些方面警告彼得。

叶卡捷琳娜的加冕礼过后五个月,威廉·蒙斯(William Mons)便爆出盗用公款的丑闻,而这很可能是为掩饰“英俊潇洒又仪表堂堂的”蒙斯身为叶卡捷琳娜的庄园事务所负责人同时也是她情人这一事实。彼得的总检察官帕维尔·雅古靖斯基(Pavel Yaguzhinsky)在宫中散布佒事,以致沙皇看到叶卡捷琳娜与她“深爱的”男人单独在花园或一起进餐时,他只能想到最糟的事。蒙斯被以鞭刑和斧刑处死在三一广场,首级则被钉在柱子上,沙皇日复一日驾车带叶卡捷琳娜经过这根柱子。随后它被盐渍处理,成为奇巧馆的一件警示性展品。但是彼得对蒙斯韵事的怒火平息后,他似乎很高兴让他的第二任妻子成为继承人。可能沙皇并未遗忘“气味相投”这一动人的证据,他曾爱上安娜·蒙斯,而叶卡捷琳娜爱过安娜的兄弟。

1725年1月28日,彼得大帝逝于冬宫,叶卡捷琳娜·斯卡乌龙斯卡娅借自身既得权利成为全俄罗斯的女皇。彼得的遗体庄重地躺在宫中近六周供人凭吊,让他此前花费20年时间加以扩张的这座城市的居民们排队送别。在喀琅施塔特为要塞与海港工作了10年的天才威尔士工程师爱德华·雷恩(Edward Lane),被召来向主持这项事业的沙皇致敬。常常见到叶卡捷琳娜侧身灵柩旁悲悼哀伤着,她最小的女儿、7岁的娜塔莉(Natalya)于3月4日夭亡,她的小棺罩摆在父亲的附近。

3月10日,由166个哀悼者群体组成的送葬队伍顶着急速飞舞又溅落在冰面小径上化为齑粉的雪花,沿着在结冰的涅瓦河上标记出的跨河小径缓慢行进。当哭到气力不支的叶卡捷琳娜扶榇而行时,唱诗班开始歌咏。火炮燃放,号角吹鸣,定音鼓击出仿佛涅瓦河冰面碎裂的声音。军鼓向着未完工的彼得与保罗大教堂奏出庄严的丧礼进行曲。费奥凡·普罗科波维奇的悼词中的颂扬之意毫不含糊:“他缔造出的那些属于他的俄国的东西,将因之继续存在……他让俄国令敌人畏惧,这种畏惧延续下去;他令俄国荣耀世界,它绝不会停止辉煌。”

法国哲学家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评论说,彼得是想让俄国人变文明,“但他只应当扼制他们的野蛮。他想立刻把他们塑造成日耳曼人和英格兰人,然而他应当先把他们塑造成俄国人”。亚历山大·索库洛夫(Alexander Sokurov)2002年的电影《俄国方舟》(Russian Ark)在彼得堡的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一直循环播放,这是一部96分钟的单镜头电影,带领观者掠过俄国300年历史。它以19世纪初期尖酸刻薄的德屈斯蒂纳侯爵为原型的主角发问:“为什么借取欧洲的错误?”

彼得大帝不仅是圣彼得堡的缔造者,也是该城继之而来的那些苦难的始作俑者,这些苦难起源于在一个偏远蛮荒之地危险地加速运转。尽管背后是与瑞典的战争以及更多的国内动乱,但彼得创建了一间造船厂、一处海军基地、一座港口、一个行政中心、一列朝堂,以及一座日渐以坚固且优雅的泥灰粉刷建筑、规整的花园和笔直又干净的街道为标志的首都,这是第一座由来自意大利、瑞士、法国、英国、德国以及俄国的建筑师们共同打造的泛欧洲城市,一座“伊甸园”。城市的建造由狂妄的野心所驱使,它的神话深陷在错误的消息中。1720年,韦伯记载建都工作中死去了“十万颗灵魂” ,已属夸大其词。到1733年,弗兰西斯·达施伍德阁下(Sir Francis Dashwood)来访时,流言早就先于可靠消息满天飞——“在这座城市和喀琅施塔特的地基中,躺着30万因饥饿与缺氧而死去的人”。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备选。彼得最初打算在黑海边建造一座新都城,这个地区更适合沙皇那些进口到彼得堡又只能看着它们死去的异国鸟类。到头来,他不得不创建一座在俄属波罗的海海滨有海上通道的都城,这是一个在外敌入侵和不肯妥协的自然面前脆弱不堪的地点。凶兆当头,彼得大帝对抗自然、对抗历史先例,也对抗一整个国家的习俗,而树立起他的帝王意志。

有人认为这座都城堪称新罗马——倘然如此,它是经剖腹产而来到这个世界的。这座城市是一堆无可比拟的妄自尊大之举的结果。一则芬兰民间故事讲道,各个国家的诸多国王都试图在涅瓦河的湿地上搞建设,但只有彼得大帝的先见、意志和技术成就才成功地让这种企图结出果实。在列宁格勒那愁云惨淡的标准化“一个半房间”(room and a half)家庭公寓中长大的诗人约瑟夫·布洛茨基这样总结彼得大帝的成就:“这位统治者在设计他的城市时,只用了一样工具:一把尺子(a ru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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