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周原来是这样——夏桀干了什么坏事

夏桀与商纣都被认为是暴君的代表，同时也是亡国之君。

司马迁在《史记》的《夏本纪》中是这样评价他的：“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在《殷本纪》中还说道：“夏桀为虐政淫荒。”

这仍然是很含糊的说法，因为《史记》中并没有记录夏桀做的任何一件坏事。

我们读史时需极谨慎一点，中国历史多是成王败寇之论，只要是失败者，基本上都可以套上这些万能法宝：亡德啦、荒淫啦、残暴啦。其实这套在成功者头上，多数也是适用的，就比如说夏帝国的开国者夏启，他岂是以德得天下吗？他岂不是残暴之人吗？岂不是穷兵黩武者吗？

中国的史学虽然丰富，可是长期以来，史学只是被当作政治工具罢了，令历史真相完全失真。其实这种现象，古人就多有议论了。

《淮南子》一书曾明确指出：“三代之盛，千岁之积誉也；桀纣之谤，天下之积毁也。”三代就是指尧、舜、禹时代，之所以被认为是难以超越的完美时代，那只不过是后人拼命贴金的结果；同样，夏桀、商纣之所以遭到恶意攻击，只是天下人把坏事都加到他们头上，注意这里使用“谤”字，意为不符事实的攻击。

在《列子》一书中也有同样的表述：“天下之善，归之尧舜；天下之恶，归之桀纣。”这是中国人很要命的简单逻辑，说某人好，就说得伟大光荣正确，一点缺点也没有；要整黑某人，就把全世界的恶行都套在他身上，让他百世不得翻身。

我敢说，倘若夏桀战胜商汤，那么遭万古骂名的人必是商汤，而夏桀将成为一代明君。那么，这里我们将讨论两件事情：其一，夏桀想做什么事业呢？其二，夏桀干了什么坏事呢？

首先说第一个问题：夏桀想做什么事业呢？

我在前面说过，整个夏朝，除了开国者夏启之外，其他夏帝对诸侯的控制力都很弱，这种情况有点类似春秋时代的周王，有天子之名而无天子之权。但是有一位夏帝力图改变这种局面，这个夏帝就是孔甲。他撤除了豕（shǐ）韦氏的封国，正式向诸侯要回统治的权柄。因此这位帝王后来被冠以“德衰”之名，其实用“德衰”来解释历史是很浅薄的方法。真相并不是谁的德行高，这里所涉及的完全是利益之争——夏帝想夺取更大的权力，而诸侯们却不想把权力拱手交出。

夏帝孔甲振兴王室的理想固然远大，现实却不那么美好。当他刚刚去世，继任者就迫不及待地恢复了豕韦氏的权力，中央终于向诸侯妥协了。孔甲之后的两任帝王任期很短，在位时间加起来只有十二年，真正继承孔甲事业的人，就是帝桀，或称为夏桀。

夏桀是与后羿、寒浇之流相类似的人物，他身体强健，果敢而有力。荀子是这样评说的：“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这位儒学宗师认为夏桀乃是“天下之杰”，而且有“百人之敌”之勇武。

后世则说得更加离谱，比如《淮南子》说：“桀之力制骼申钩，索铁熻（xī）金。”活生生就是铁打的汉子。在这些夸张的说法背后，确实可以发现夏桀并非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人，而是一位像汉武帝那样精力充沛、志在削藩的君王。

登基十一年后，夏桀召开了一次诸侯大会。

这可以说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因为上一次的诸侯大会，还要追溯到大约四百年前的夏启时代。夏桀把会议地点选择在仍地，就是有仍氏部落的领地，当年的中兴明君少康正是出生于此。在这里召开诸侯会议，隐隐透露出夏桀效法少康以实现王室中兴的决心。

这次诸侯大会到底有多少诸侯前来参加呢？史料上并没有说。我估计并非所有的诸侯都来参加，而是夏王室所能控制的诸侯来了。显然，夏桀打算利用这次诸侯大会重振王室的威严。但是王室的威严受到了藐视，有缗氏的国君在会议中途溜走了，很可能他冒犯了夏桀，为了躲避责罚逃回自己的地盘内。

对夏桀来说，这是一次杀鸡吓猴的机会。他果断地诉诸武力，讨伐有缗氏，并将这个诸侯国彻底摧毁。

消灭有缗氏无疑令夏桀的威力震动天下，轻视王室的诸侯们不得不重新评估年轻帝王的能力与雄心。夏桀十四年，他又发动了一场战争，派一位名为扁的大臣讨伐岷山。岷山君主打不赢，献上两名如花似玉的女儿，以求得夏桀的宽恕。这两个女人，一个名为琬，一个名为琰（yǎn），姐妹两人都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美貌。

夏桀得到这两个女人后，宠爱得不得了。

当时他有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名为苕华之玉，他就把姐妹两人的名字——琬和琰——刻在美玉上面，并说“苕”就是琬，“华”就是琰。后来人们也用“苕华”二字来形容美丽的女子。

这两战确实令王室声威大振，连实力派诸侯商部落也迁都到了亳，以避夏桀的锋芒。此时商的君主就是汤，商汤在夏桀伐岷山之后，派大臣伊尹前去朝见天子，以示归服。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夏桀并非是一个只知喝酒享乐的昏君，而是渴望实现中兴伟业的君主，只是他后来失败了，败给了比他更出色的商汤。

关于夏桀与商汤的较量，留待下章再说。

这里要先回答前面提出来的第二个问题：夏桀都做了什么坏事呢？

古代一说到暴君、昏君，总会拿来与桀纣相比。桀就是夏桀，纣就是商纣，此二君在历史上可谓是臭名昭著。商纣我们后文再说，这里单说夏桀，夏桀究竟干过什么坏事，以至于遗臭万年呢？

我们且来看看比较原始的资料。

在《尚书》的《汤誓》中，商汤要讨伐夏桀，先宣布夏桀的罪状，大家注意看：“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意思是说：夏桀耗费民力，为害夏邑。这条罪状十分含糊，耗费民力，应该就是大兴土木，建造宫殿。为害夏邑，表明末代夏帝真正能指使的地盘，就是自己的城邑，对其他诸侯的领地，他是很难染指的。因此，即便夏桀是个很坏的帝王，他的恶行也远远没到“为害天下”的地步。

在另一篇《仲虺（huǐ）之诰》中，是这样说的：“夏王有罪，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就是说：夏桀的罪过，是假托上天的旨意，发布命令欺骗百姓。这种说法更不靠谱，夏桀本来就是天子，还用得着“矫诬上天”吗？我们换个思路想，之所以指责夏桀“矫诬上天，布命于下”，正说明当时夏王室早就失去了对诸侯的控制，夏桀竟然真把自己当天子，难怪乎会成为天下公敌。

再来看看《尚书》的《汤诰》篇，这是商汤灭掉夏朝后的一篇重要讲话，其中有一句：“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让我们感到十分奇怪的是，对夏桀罪行的揭露仍然十分笼统，用了“灭德作威”、“敷虐万方百姓”这样的说法。《尚书》固然保留着许多古代史料，但这本文献集不是历史书，而是政治书，政治书就存在各式各样的目的。商政权取代夏政权，势必要给天下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把责任统统推给夏桀，是简单有效的方法。

再来看看《竹书纪年》的说法：“夏桀作倾宫、瑶台，殚百姓之财。”从这个记录里，夏桀干的坏事，是大兴土木，只管自己享乐，耗费百姓之财。这是不是坏事呢？当然是坏事。不过，这种大建宫殿的坏事，古代帝王至少有一半人干过。单凭这点，要把夏桀说成暴君的典型，显然有些牵强。

古老文献对夏桀的罪行都是语焉不详，那么夏桀有残暴的例子吗？有一个例子，他杀了忠臣关龙逄（páng）。关龙逄，又称为豢龙逄，也有写成关龙逢，他因为时不时地进谏夏桀，最后招来杀身之祸。夏桀固然不是个好帝王，但也绝不是最坏的帝王，他之所以演变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暴君形象，是后世一代又一代人添枝加叶抹黑的结果！

陈登原先生在《国史旧闻》中有一篇《桀纣事迹类比》，指出各种资料，夏桀与商纣的事迹有三十四件是雷同的。这说明什么呢？多是后人把各种恶行加诸两人身上的。事实上，这并非现代学者的新发现，古代学者已多有指出，譬如东汉应劭在《风俗通》就说：“世之毁誉，莫得其实。审形者多，随实者少，或至以有为无。故曰：尧舜不胜其美，桀纣不胜其恶。”就是说桀、纣的许多传闻根本就是不实的，只是后人牵强附会罢了。

从原始的资料来看，夏桀的恶行，除了大兴土木这一点比较明确之外，其他都说得含混不清。胜利者对失败者统统可以冠以“矫诬上天”或“灭德作威”这种没有实际内容的指责。宋代著名史学家罗泌写有一篇《桀纣事多失实论》，其中说道：“凡事出于千百年之上，不幸而不知其详，则宜疑以传疑，不得妄为之说。大抵书传所记，桀纣之事，多出仿模。”其实就算说夏桀喜好女色、大兴土木，这又是哪个帝王没有的呢？整部帝王史，除了汉文帝等屈指可数的几个君主没有大兴土木之外，哪个帝王没有建几座宫殿呢？

夏桀的骄淫残暴，不会超过秦始皇与汉武帝。只是因为前者失败了，其缺点恶行就被无限放大；而后者成功了，他们的残暴独裁或许还被视为成功的基石呢。

这就是成王败寇的传统史观。

夏桀的失败，与其归因于他的暴行，不如归因于对手的聪明与强大。

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商汤。商汤，又称为成汤或成唐，在甲骨文中称为大乙。据《史记》的谱系，他是商部落的第十四位首领。商部落在王亥时开始兴起，先后灭了有易氏与皮氏，成为一个颇有影响力的部落。不过，关于商部落的历史同样破碎不堪，从灭掉皮氏到商汤迁居于亳，大约隔了七十年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商部落经历了怎样的兴衰浮沉呢，这就没法考证了。

到了商汤时，商部落想必面临着严峻的局面。此时夏桀雄心勃勃，企图以武力手段控制诸侯，恢复天子至高无上的权威。我们可以料想到，商的兴起已经引起夏桀的注意，商汤甚至可能上了他的黑名单。对于商汤来说，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与夏桀的中央政权对抗，因此夹起尾巴做人，表面上对夏帝恭恭敬敬，做出一副臣服的低调模样。他做了两件事：第一，把部落迁移到亳，大约是为了避开夏桀的军事威胁；第二，派心腹伊尹朝见夏桀，以示臣服。

没有伊尹，就没有商汤的事业。

伊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