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周原来是这样——武丁大帝（下）：运掌天下

在商代历史上，武丁是最伟大的帝王之一。他的伟大功绩就是全面发动了对蛮夷的反击战，捍卫了伟大的商代文明。武丁去世后，被尊为“高宗”。在商代四百多年的历史里，能获得如此尊号的只有四个人，开国之君成汤尊为“高祖”、太甲尊为“太宗”、祖乙尊为“中宗”、武丁尊为“高宗”。四百年就只有四个人，可以称得上是百年一遇的名君。

关于武丁的历史资料，仍是少得可怜。河南殷墟大量甲骨片的出土，给我们认识武丁时代的历史提供了更多的有力证据。在武丁之时，殷商不断地受到外族的袭扰，而且主要集中在西面。从这里我们更加意识到盘庚东迁殷都的重要意义，要是没有盘庚的东迁，商帝国的处境将更加艰难。在商帝国的外患中，最重要的有两个：鬼方与土方，其中鬼方是最强劲的对手。

征伐鬼方是武丁最重要的一个事业。

鬼方是何方神圣呢？

鬼方是商代中期崛起的一个游牧部族，为什么叫鬼方呢？“方”就是“方国”，相当于部落或国家，“鬼”就是这个方国的名字。古代历史文献中，关于鬼方的记录含混不清，所以也搞不清这个部族究竟分布在哪里。即便是两千年前的汉代，对商周时代的鬼方也毫无概念。《汉书》之《严助传》有这么一句：“鬼方，小蛮夷也。”实际上鬼方绝对不是小蛮夷，而是大蛮夷。

这个方国或者蛮夷部落的名字为什么叫“鬼”呢？古代“鬼”就是“归”的意思，《说文解字》说：“人所归为鬼。”就是人死了，灵魂去的那个地方。灵魂去了哪里？谁知道哦，天国也好，地狱也罢，就是很远的地方。因此，一些学者认为，鬼方就是指很远的蛮族部落。很远是多远呢？鬼方在哪儿呢？

有的说在北方，写有《搜神记》的东晋文人干宝说：“鬼方，北方国也。”

有的说在西方，三国时代学者宋衷认为，鬼方就是汉代西部先零羌的前身。

有的说在南方，即荆楚之地，明代大儒王夫之别出心裁地认为，楚人尚鬼，故叫鬼方。

有的说在西南，明代学者杨慎说法比王夫之还不靠谱，他认为鬼方在贵州，因为当地夷人把贵州叫成“鬼州”。

各种说法互为矛盾，令人越看越糊涂。

殷墟考古大发现让我们对鬼方的认识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从出土的甲骨文记录中，可以明确肯定一点，鬼方绝不是遥远的国度，其距离殷商不远，频频扰边，甚至攻打过帝国的城邑，是商帝国之一大劲敌。另外还可以肯定一点，鬼方是位于殷商的西部。在《后汉书·西羌传》中，记有“至于武丁，征西戎鬼方”，在同一篇里，又有“西落鬼戎”的称法，因此我判断，鬼方乃是属于西戎的一个部落。

近代学者王国维写有一篇《鬼方考》，他结合史料与出土器物，认为：“鬼方之地，当在汧陇之间，或更在西，自无疑义。”汧就是汧水，陇就是陇山。同时，他认为鬼方并不是《汉书》中说的“小蛮夷”，而是一个“强国”，是西北之一大势力。

武丁大帝是雄才大略之君王，也是小心谨慎之人。他上台后并没有急于发动对鬼方的战争，而是把精力放在巩固权力、治理国政上。在傅说的协助下，商帝国重振雄风，“殷国大治”。不过，傅说仍然告诫武丁大帝，不可轻启战事。

在《尚书·说命》中，傅说对武丁如是说：“惟甲胄起戎……惟干戈省厥躬，王惟戒兹。”就是告诉武丁，不要轻易兴甲兵、动干戈、发动战争。这是因为国家的政治还没有理顺，攘外要先安内，否则一旦开战，必有后顾之忧。鬼方与殷商的对峙，颇为类似后来匈奴与西汉的对峙，最初蛮族一方是占有优势的，但最后仍以华夏的胜利而告终。

当年盘庚迁都，很可能就是受到鬼方势力的逼迫，不得不向东迁移以避其锋芒。在之后数十年里，鬼方的势力在武丁时代达到鼎盛。为了彻底打垮鬼方，武丁还在隐忍。这位能够三年不语的君王，也能够三十年卧薪尝胆。隐忍是必要的，因为商帝国看上去仍然不够强大。盘庚刚刚把国家弄得有点起色，他的弟弟小辛又搞砸了。武丁以三十年的努力励精图治，终于扭转小辛以来商帝国的颓势，国家稳定了，武力更强大了。

武丁大帝磨刀霍霍，拔剑四顾，心中豪气冲天。他要以锋利无比的刀锋，证明自己乃是天下第一等勇士，他要在史册上留下自己不朽的名字与勋业。

据《今本竹书纪年》的说法，征伐鬼方之役始于武丁三十二年，终于三十四年，前后三年之久。这一说法得到《周易》的印证，《既济》爻辞这样写：“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未济》爻辞：“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现代学者通过对甲骨文卜辞的研究，认为讨伐鬼方的时间是在武丁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尽管与《竹书纪年》略有不同，有一点是明确的：武丁伐鬼方在执政大约三十年后，战争大约持续三年。

以今天的眼光看历史，三年的战争确实算不上什么，咱们光打小日本就花了八年。但我们不要忘了，这是三千多年前的战争，当时的人力、物力、武器、补给等难以维持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即便到了春秋时代，战争仍以短平快为主，绝少有一年以上的持久战。因此，武丁讨伐鬼方的战争，绝对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

这场战争的具体经过，我们很难还原，不过从保留下来的卜辞里，可以看出这场战争的重要性以及激烈程度。卜辞中提到“伐鬼方”、“征鬼方”、“围鬼方”等字眼总计将近两百次，以三年战争为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年大约一千多天，平均五天就有一次跟伐鬼方有关的卜辞，这个频率可以说是非常高的。

那么武丁大帝动员了多少兵力呢？卜辞中有“登人三千”、“登人五千”的记录，所谓的“登人”，就是召集军队。在讨伐鬼方时，召集军队最多的一次是五千人，一般情况下是三千人，总计召集两万三千人次。当然，这个数字未必是完整的。在殷商时代，战争的规模比起后世要小得多，一方面是人口数量少；另一方面军队越多，后勤负担也越重。在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下，不可能一次动员数万或十几万人。武丁大帝征召军队的极限并不仅仅是五千人，事实上，他还曾经“登旅一万”，就是召集一万军队，不过那并不是征伐鬼方，而是讨伐羌方。

对于武丁大帝讨伐鬼方，后世有过一些评论。

由于对这件事的详细情况，史料甚少，故而古代以来对此战争的理解有颇多错误。《汉书》中称鬼方是小蛮夷，这是错的，实际上鬼方是蛮夷中的佼佼者，势力极强。唐朝的孔颖达曾说：“高宗德实文明，而势甚衰惫，不能即胜，三年乃克。”话中的含义，武丁大帝虽然文治不错，但武功其实平平，对付鬼方这种小蛮夷，居然也花了三年的时间。这种说法有点想当然，主要是因为商代的史料里，对蛮族的兴起并没有详细的记录，给人造成一种商帝国本来就应该雄视天下的假象。实际上商帝国真正能控制的土地，并非很辽阔，而且在数百年间多次上演衰败——复兴——再衰败——再复兴的故事。如果没有武丁大帝的中兴武功，商帝国可能无法延续四百多年之久。

经过三年的血战，武丁大帝终于打败了鬼方，在之后一段较长的时间里，鬼方元气大伤，无力挑战殷商帝国。不过这个游牧部落甚为坚强，到了殷商晚期，再度崛起，成为帝国的一大外患。

除了讨伐鬼方之外，武丁大帝也对其他一些外族部落发动进攻，其中比较大的部落有土方与羌方。在这些战事中，冒出一个非凡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武丁的妻子妇好。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多次出现在战场上，指挥大军作战。在殷墟发现妇好的墓室，其中还有两件铸有“妇好”铭文的大铜钺，这在古代是武力与权力的象征。一个女人死后，居然用大铜钺来陪葬，可想她生前是何等的了得、何等的威武。

鬼方溃败后，西部的氐、羌部落纷纷归附殷商，此后，帝国的西部总算摆脱了战争的威胁。

武丁大帝的武功还不止于此。

《诗经》里有一首诗这样歌颂武丁：“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殷武就是武丁大帝，他曾向南讨伐荆楚。到了武丁晚年时，他还灭掉了两个不服从的诸侯，一个是大彭氏，一个是豕韦氏。豕韦氏被认为是古代霸主之一，与夏代的昆吾氏一样，是颇有实力的诸侯。在解决了蛮族的外患后，武丁大帝把刀锋对准诸侯，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前面说过，商帝国实际上对诸侯的控制力度是很弱的，我怀疑武丁讨伐鬼方时，并没有得到多少诸侯国的支持。他的想法实际上与当年的夏桀如出一辙，就是要强化中央帝国对诸侯的领导。

后来孟子有一句评价：“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掌也。”这句话说得特别好，形容得很贴切。天下对于武丁来说，就像握在掌中一样。他完成了三个十分艰巨的任务：第一，振兴商帝国中央政权，就我们所知而言，他让帝国得以安定繁荣，在政治上也不残暴，推行仁政；第二，打败了最危险的敌人鬼方，确保国家的安全；第三，铲除了最强大的诸侯，对其他诸侯起到震慑的作用。

武丁在位时间五十九年，在商代诸中兴君主中，他的功业应该排在第一位。也可以说，殷商在武丁时代达到最强盛，这也是武丁被尊为“高宗”的原因所在，至少在殷人看来，他的地位已经直逼开国君主成汤了。

武丁去世后，他的儿子祖庚继位。

祖庚尚能继承武丁的遗志，据说他还写过一篇《高宗之训》，不敢忘记父亲武丁的教导，不过这篇文章已经失传。祖庚去世后，弟弟祖甲继位。祖甲早年生活与父亲武丁颇为相似，他并不是生活在宫中，而是到基层，与普通百姓生活在一起，体验民间疾苦。我估计这是武丁有意安排的，显然武丁大帝认为这种锻炼是必要的，要是对底层民众的需求都不了解，如何治理国家呢？武丁大帝在位期间能施行仁政，跟早年游历四方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当权力没有外在力量节制时，只能依靠自己的道德水平与自制力。祖甲上台伊始，尚能克制自己，用《尚书》里的说法，“知小人之依，能保惠庶民，不敢侮鳏寡”。他知道小民们的需求，能保护百姓的利益，帮助鳏寡老幼。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祖甲渐渐脱离群众，越来越贪于享受，政治也从开明变得残暴。到他统治的晚期，各式各样的刑罚名目繁多，百姓怨声载道。

可以说，祖甲是殷商帝国由盛转衰的关键人物，他在位共计三十三年。《史记》称：“帝甲淫乱，殷复衰。”《国语》则说：“帝甲乱之，七世而陨。”把后来殷商灭亡的源头追溯到了祖甲身上。

祖甲之后的两个帝王平淡无奇，分别是辛与康丁，在位时间都不长，不超过十年。到武乙称帝时，殷商的光荣与梦想已是渐行渐远了。而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个部落蒸蒸日上、崭露头角，这就是周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