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明正史——冯延巳　李煜



冯延巳（903—960）　又名延嗣，字正中，广陵（今江苏扬州）人。父亲冯令初为吴国低级军官，入南唐升为歙州（今安徽歙县）盐铁院判官。

父亲赴歙州上任，冯延巳年纪尚小，被携带一同前去。他十四岁那年，刺史骨言病重，长期卧床不起，外面不知他到底是否还活着，一时谣言纷起，人心不定。冯延巳见状，独自走进骨言的卧室，将骨言的口谕带出，向众将士宣布，使人心迅速地得以稳定了下来。

年幼有胆识，长大成人后，冯延巳更为人瞩目，他多才多艺，尤其擅长文学。李昪看中他才华，授之为秘书郎，让他伴随在太子李璟左右。李璟也好文学，意气相得，重用了他。冯延巳本有政客习气，加上在官场的耳濡目染，愈发精通此道，为巩固加强自己的地位，投靠要人宋齐丘，大力结党营私，对太子府中地位比他高的人，想尽办法予以铲除。

他为人轻薄，却自视甚高，对一些同僚不当一回事，蔑视得很。和他共事的孙晟几度受到侮辱后，极有水平地回敬他说：“君常鄙视晟，晟知道。晟文笔不如君，才艺不如君，诙谐不如君，谈吐不如君，歌酒不如君，谄媚不如君，险诈不如君。然皇上让君辅太子，是让君以道义相规，不是要为太子找一位声色狗马之友。君之言行，晟无从解释，只能败坏国家而已。”

李璟也看不起冯延巳的轻薄、贪得无厌，却割舍不了他的才华。

李昪晚年欲将他罢免，还来不及做就去世了。

李璟登位，冯延巳高兴得喜形于色，一天几次地往新君那里跑，说东道西。李璟烦了，不快地说：“你自有职务，也有自己的事，为何如此烦？”

冯延巳受到抢白，自讨没趣，此后减少了上门的次数。

斥责管斥责，新君依然看重他，将他提为谏议大夫、翰林学士。位置不可谓不显耀，然他根本不满足，一个劲地加强政治经营，和其弟冯延鲁及朝臣魏岑、陈觉、查文徽结成死党，干预朝中的一切政事。

五人搞得太过分，太卑鄙，人称“五鬼”。

“五鬼”各有各的神通，合在一起，形成了势力相当大的政治集团。在这个集团的作用下，冯延巳终于占据了他梦寐以求的相位。他当宰相，朝中舆论大哗，李璟为平息舆论，将他外放为抚州长官。到了抚州，他未曾对当地做过什么好事。

冯延巳走了，李璟若有所失，在“五鬼”集团的劝说下，他把冯延巳重新召回朝中当宰相。相职的恢复，冯延巳觉得朝廷离不开他，君主离不开他，由是不但没收敛轻浮之气，而且更加狂妄了。他对君主直言不讳地说，他的智略已足以治理天下，皇上不必躬亲事务，否则这宰相他当得没意义。喜欢享受的李璟信这话，也需要这话，不加考虑，将大权全都放给了他。

为鼓励君主安心地玩乐，冯延巳大胆而又狡猾地将李昪和李璟作了比较，放出话说：“昔日安陆一战，仅丧兵数千，先皇已不思茶饭多日，此田舍翁，安能成天下大事！当今皇上出动军队数万在外，照样宴乐打球，此真英雄主！”

李璟听得高兴，玩得更起劲，放任冯延巳处理一切朝事。

可冯延巳得到了类似权臣的地位后，根本无法应付当时复杂多变的内外局势。朗州节度使刘言叛乱，势头猛烈，他为平叛，在长沙暴敛强征，大失民心，结果不仅未收回失地，反而连湖南一起丢掉；周军几度挥师南征，他面对强大的攻势，束手无策，最后将江北所有之地拱手让人才了事。

失湖南，失江北，冯延巳失掉了政治信誉，失掉了相位，一年后郁郁而亡。

作为政治家，冯延巳的一生是失败的。不过，作为词人，他的一生却是相当成功的。

南唐文风盛，词人多，君主多是词人，大臣多是词人。在这如许多的词人中，冯延巳占得了高枝。他是个抒情高手，根据自己在官场上的沉浮，以及相应的人生体验，以富丽为垫衬，以柔肠为情结，借景抒情，借物抒情，抒愁，抒怨，抒恨，抒忧，抒哀，抒得浪漫多情，抒得清丽悲凉。如：

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　　燕鸿远，羌笛怨，渺渺澄波一片。山如黛，月如钩，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

——［芳草渡］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鹊踏枝］

冯延巳的笔下，所采用的背景是广泛的，有风光旖旎的山水胜景，有富丽堂皇的殿台楼阁，有灿烂多变的春花秋月，有倚红偎翠的弦歌宴舞，不管用什么景，他都寄之以情，不管是什么景，都透出了情，一种与景水乳交融的情。如：

江水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　　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

——［归国谣］

玉钩鸾柱调鹦鹉，宛转留春语。云屏冷落画堂空，薄晚春寒无奈落花风。　　搴帘燕子低飞去，拂镜尘鸾舞。不知今夜月眉弯，谁佩同心双结倚栏干？

——［虞美人］

吟读冯延巳的词，会发现一种动感，动得和谐，动得自然，动得让人身临其境，水就在面前荡漾，云就在头上飘动，月光仄仄地逼了过来。如：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栏干遍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谒金门］

总的说来，冯延巳已比温庭筠等花间词人大大地跨进了一步，他的作品气势大，情韵足，境界高。然而，气势虽大，还难以摄人心魄；情韵虽足，还难以勾人之魂；境界虽高，还难以震人之心。

李　煜（937—978）　字重光，初名从嘉，号钟隐，自称莲峰居士，史称李后主，徐州（今属江苏）人。祖父为南唐开国君主李昪，父亲为南唐中主李璟。

丰额，骈齿，一目重瞳，按传统的相面说法，李煜貌有贵相。

生在君主的家庭，这本来就至富至贵，然而按理说，君位是无论如何轮不到他的，因他是李璟的第六子，上面还有五个哥哥。可命运成全了他，五个哥哥相继过世，他由此顺理成章地做了太子。

李煜登太子位之际，正是南唐政权走下坡路之时。在这前几年，后周的军队对南唐发动了雷霆般的军事进攻，迫使李璟献出了长江以北的版图。双方划江而治，南唐龟缩到了长江南边。此后，赵匡胤取代了后周，建立了宋朝。为平衡新的政治局面，建隆二年（961），李璟在南昌建立南都，带领主要政府成员迁到了那里，立李煜为太子，留下守金陵。

没出几个月，李璟病故，李煜在金陵继位。

从骨子里来说，李煜是个文人，一个性格极为文弱的文人，一个讲究奢侈排场的文人，一个相当有情趣的文人，一个艺术造诣很高涉猎颇广的文人。论文，文有隽气；论画，画有灵气；论书法，书法有大气。

尤其是填词，在父亲李璟的影响下，在冯延巳等一班文臣的影响下，特别在南唐浓郁的文学风气影响下，他耳濡目染，喜欢得如痴如醉，常制作出一些歌咏豪华风流生活的佳篇妙句。如：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绉。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浣溪沙］

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风箫声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杆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玉楼春］

文人的李煜当了君主，不改文人的禀性习气，依然爱好如故，对政治提不起什么劲。他设盛宴，赏乐舞，亲美色，作高谈，逛寺庙，做佛事，整月整天地玩，玩得不亦乐乎，玩得不想对国事作任何建设。

他这样玩，除了文人的轻薄外，大宋咄咄逼人的统一之势，更是主要的原因。他一上台，就马上向宋朝贡，以示亲善之意。尔后，派出弟弟李从善朝觐宋太祖，谁知被扣住不放，他写亲笔信要求放还，还是被拒绝。为防宋朝寻找进攻的借口，他主动降低了朝廷各级机构的级别，进一步表示臣服。

作为一国之主，面对朝不保夕的局势，他是痛苦的，他不忍看，不愿想，索性变本加厉，用色用词麻醉自己，以醉来漠视人间事。谁若不知趣地提醒他，就会受到严惩。大臣潘佑上书极谏，被打入大牢，逼迫自杀。

然而，醉毕竟消不了忧，消不了愁，这忧这愁，不时冲了出来，弥漫在歌舞金樽的朝堂，弥漫在他精心制作的词中：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见欢］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清平乐］

李煜醉生梦死，委曲求全，以词载着忧愁消磨岁月。开宝七年（974），一个他日夜惧怕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宋太祖派来使者，“请”他到开封去。他推辞说身体多病，拖着没去。宋太祖出动大军，跨过长江，包围了金陵。攻守战打得激烈，可李煜躲在宫廷中，还在填一首调寄《临江仙》的词：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相传此词尚未作完，城陷了，最后三句是后来补上的。开宝八年（975）的腊月，金陵被攻破，李煜当了俘虏。次年，他被押往开封。

宋太祖对他还算宽大，没要他的命，讽刺性地封他为违命侯。说是侯，其实是亡国奴，高级的囚徒。从君主沦落为囚徒，他的前后生涯中形成了天渊般的落差：宫殿——囚房，锦袍——旧衣，玉食——粗饭，天堂——地狱，这整整一个世界在他面前翻了个，翻得他天旋地转，翻得他灵魂出窍。他以泪洗面，把家国沦亡的灾难，把人生的恨愁，把过去和现实的强烈对比，融进了他的词里：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李煜亡国后所填的词，由于从人间悲剧的角度看问题，加上自己的切肤之痛，告别了南朝宫体和花间词风，放大了眼界，升高了境界，开拓了词界。

为人严厉的宋太宗代替了他的兄长后，对保全了性命，不知感谢，反而一直在作怨词的李煜，恼怒得很。在一个七夕的晚上，让人给他送去了毒药。

评：冯延巳是五代时颇有成就的词人。他的词，作得清丽、飘逸，充满动感，善于用比兴手法将景和情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他的词，在晚唐至北宋的词界中，起到了某种承上启下的作用。然而，冯延巳只是个文人，根本不具备优秀的政治素质，他好说大话，好大喜功，在误入政海后，用形象思维代替军事谋略，用文学艺术代替政治操作，在为相期间，先失湖南，再失江北，使原来庞大的南唐变成了弱小的国家。

李煜当君主，是历史的错位，他是个道地的文人，一个根本不懂政治为何物的文人，本该安安分分地画他的画，填他的词，搞他的书法，在文人的道上走下去，也许就没了这做亡国之君的惨痛，也许就没了这万世的讥讽和遗憾。可历史的错位，在政治上误了他，却在文学上成全了他。试想，如没有丢了江山丢了宝座被押往开封当囚徒的至深痛感，他又怎能创制出这千古绝唱，成为一代词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