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夸张还是矫饰？

这段先说了河，又说了川，下一段则描述了河川里的各种动物。有水，当然也得有山，所以文章接下来说“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嵷崔巍”。描述了山之后，再换季节来形容上林之广：“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意思是，北边夏天都结冰。那南边呢？“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这简直像是到了南半球，冬天非但不会有冰封的现象，动植物竟然都还能生长。

文章在自然景观之后，接着形容这广阔区域中的建筑：“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它以此开头，然后堆砌了各种不同的建筑专有名词，描述了既大又豪华且各有特色的宫殿。

之后，文章又回到自然，形容上林中的植物。树、草、花等，既有单独的细致，也有集合的壮美。然后接着形容动物，这一般是先听到或动人或吓人的声音，后看到动物的形影。而这些动物，正是天子打猎的对象。

出猎要先有阵仗，还要有工具。然后随着打猎的行动，文章的节奏相应地也越变越快，它从原本主要是四字一句的形态，逐渐变成三字一句的，这让人能直接感觉到越来越快的动态。

打猎有了很丰硕的收获，那就可以停下来休息，大家可以一起喝个酒！不过，在汉赋夸张的情境中，要喝个酒也没那么简单，酒有酒的描述，边喝酒边听的歌也有相应的形容。酒酣耳热、半醉半醒之际，天子突然有所感慨：“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意思是，这样的享乐太奢侈、太过分了！

“‘……恐后叶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乎乃解酒罢猎。”意思是，正是因为打猎太享受了，人很容易沉迷于其中，也会导致天子荒废上天托付给他的统治责任，所以天子不能再喝酒，也不能再打猎了。

于是，天子舍弃了这感官的享受园林，改而“游于六艺之囿”，那是由圣人义理所组成的思想之园，如里面有“仁义之涂”“《春秋》之林”等。取代打猎的活动，则是音乐与舞蹈。至此，动物性的狩猎欢乐，进化到人文性的、文明的思想秩序与乐舞享受。

用后世看待文章的标准来读汉赋，很容易就能读出其内容意念上的大缺点——虚矫。如从表面上看，《七发》说了一大串的种种享受诱惑，都没有能让太子从病床上起身，最后竟然是“有资略者”之“要言妙道”产生了最大的效果。《上林赋》呢？它以最夸张的文字描述了天子狩猎之乐，最后却朝相反方向一转，说：“这样的享乐太奢侈、太过分了。”如果不对，那它干吗要将狩猎之乐形容得如此诱人？

这样的虚矫，甚至虚伪的态度，成了汉赋的把柄，也使其历来受了许多的批判。在这点上，我们也没什么好为汉赋辩护的，只是从历史的角度，要提醒：虚矫的风格有其更根本的来源，那就是汉帝国在快速扩张中产生的巨大矛盾。

即一方面，汉武帝及其身边的人积极挥霍“汉兴七十年”积累的财富、军力等，豪迈地扩张；另一方面，汉朝找到的新时代的价值认同却是儒家的，儒家的统治规训中，有明确的反对扩张与挥霍的部分。

于是，汉赋在文句的主体上，充分地反映了扩张、挥霍的时代精神，创造发明出各种字句与表达手法等，务求突破原有的限制，以写得更夸张、更华丽；但在总结的道德教训上，又要收束回儒家所提倡的节制、纪律等。如此相反的内容，能不矛盾、不虚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