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李敢和李陵

《史记·李将军列传》并没有结束于李广自杀。它的后面说李广有三个儿子——李当户、李椒、李敢。

前面我们已经看到，人如其名的、勇敢的三子李敢，在和父亲一起被匈奴包围时，闯入匈奴阵中又回来，这有效地鼓舞了士气。李敢后来继承父亲的职位担任郎中令，但他心里始终不平，怨恨卫青对待父亲的方式。后来，他一时冲动，竟然动手伤了大将军卫青，卫青的第一反应，是原谅李敢，还为他隐瞒了动手伤人的事情。然而一段时间后，李敢在陪汉武帝去甘泉宫打猎时，竟然被同样在场的霍去病射杀了。

霍去病和卫青交情甚笃，更重要的是，霍去病是汉武帝面前的大红人，比卫青更受宠。明知是霍去病杀了李敢，汉武帝非但没有追究，还让大家都对外说，李敢是在打猎的过程中意外地被鹿冲撞死的。李敢之死，显然是卫青的报复。在这样的安排下，卫青既达成了目的，又不必负担任何的风险。

一年多以后，年纪轻轻的霍去病突然因病死了。后来，李敢的女儿入宫受到太子的宠爱，连带地李敢的儿子李禹也受惠。不过，李禹就和父亲、祖父不一样了，他热衷于追求个人的利益。于是，李家的名声与地位就逐渐下降了。

李广的二儿子李椒死得早，而李广的大儿子李当户也死得早，李当户只留下一个遗腹子，他就是李陵。李陵长大后也跟匈奴有复杂的牵扯。

在元狩四年西汉的远征中，卫青差点捉到匈奴单于，匈奴被迫向更北的地方远遁后，对西汉几乎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了。两年后，当时才二十三岁的霍去病去世，西汉军事史上的一颗彗星陨灭了。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卫青去世，这正式结束了这个历史阶段。在这段时间里，匈奴和西汉相距甚远，双方基本上相安无事。

然而，卫青死后两年，即从公元前104年开始，草原的变化促使匈奴又逐步南下，这启动了又一波的战争。这时候，汉武帝的年纪也大了，原本第一代对抗匈奴的人物也都凋零了，西汉的局势也大不同于以前的了。

这波与匈奴的冲突，留下了两件最主要的事迹。其中，第一件是苏武被派去出使匈奴，他一去就被留在北方长达十九年。苏武牧羊的故事就发生在此时。第二件是公元前99年，李陵投降匈奴。再到后来，公元前90年，官位更高的李广利也败降匈奴。

《史记》记载：“李陵既壮，选为建章监……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意思是，李陵长大后，任职于建彰宫的卫队。在精于骑射和善待部下这两件事上，他和祖父李广相似。汉武帝看他出身于武将世家，就给予他特别的任务，让他带着八百人马，深入匈奴地区进行秘密勘查。他一路上没有遭遇困难，未经战斗，平安回来。

李陵崛起的过程，有一个背景因素。即将李陵推荐给汉武帝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史公司马迁，他最了解李氏世将，也在李陵的身上看到了李广的影子。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带领五千人，在草原上遇到了匈奴大军，李陵他们一直战斗到军队伤亡过半，箭矢也都用尽之时。他们在战斗的过程中杀伤杀死万余匈奴人马，只是因寡不敌众，只好且战且走，期待能退回居延。但在回到居延之前，他们被匈奴堵住了后路。没水没食物，也等不到救兵，再加上匈奴的积极招降，李陵投降了。

这个消息传回西汉朝廷后，引起轩然大波。其中，首先倒霉的就是司马迁，因为他推荐过李陵。司马迁会推荐李陵，并不是出于私交，而是出于对李广的了解与肯定。站在这样的立场上，他进一步勇敢地为李陵辩护。

第一，李陵的运气不好（和他的祖父的一样），遇到匈奴大军时，他只带有五千人，他们却在战斗的过程中杀死杀伤了匈奴万余人马，这样的表现能说他不好、不称职吗！第二，李陵为什么投降？因为战败了，他就没有办法回来。回来会发生什么事？即和他的祖父一样，去面对刀笔之吏，受辱受罚。所以，他宁可投降匈奴，因为这样还留着一个希望，即可以潜伏在匈奴中，伺机立了功再逃回来。

司马迁的这番辩护，非但没有说服汉武帝，反而让汉武帝更加生气，也给自己惹了大祸。汉武帝没有办法处罚李陵，就以大不敬的罪名处罚司马迁，让他去面对可怕的刀笔之吏。这些是嗜血的家伙，又是汉武帝亲自下的令，他们当然就判了司马迁最重的罪，也给了他最重的处罚。司马迁不仅罪该当死，而且不能用爵位来赎。他要不想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接受宫刑“去势”。

司马迁做了和李广相反的决定——他必须为了将《史记》写出来的使命活下去。这是他的人生中最大的冲击和转折，是和李陵直接相关的。正是因为这样，《史记·李将军列传》对他当然有特殊的意义。

《史记·李将军列传》的最后一段是：“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意思是，人行得正，靠他的人格示范，就能带领部下，而无须明确地下令管束，这就是李广的风格、李广的成就。太史公还曾亲眼见过李广，李广的外表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他没有光彩，也没有架子，而且不善言辞，但这样的一个人死的时候，却可以引来那么多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他的人，都真诚地为他哀哭。其中的关键就在于，他比一般有权有位的人都要真诚。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意思是，桃树、李树不会说话，也从来不会叫人过来，但人会自动地靠过去，且因人多而能在树底下走出一条路来。桃花李花、桃李果实比话语更有影响力。这样的一个小小的比喻，应该可以给我们很重要的启发！

借由完整地阅读《史记·李将军列传》，我们不仅了解了汉武帝朝和匈奴关系的发展，同时能具体地感受太史公写历史的史识与态度，还认识了一篇千年以来仍然极有力道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