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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不合时宜的清官

历史大观园 历史评论 2020-06-03 22:58:12 0


当海瑞出现在明朝的官场时,这个王朝已经存活了一百八十六年。一百年后,这个王朝轰然倒地。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中,将海瑞之死列为大明王朝的标志性事件,这显然是学术上的“大家之言”。但是,受众广泛层面上的海瑞,只是一个抽象的“清官”,或是一些零碎的传奇……

一、暗淡中的新星

海瑞(1514-1587),字汝贤,广东琼山(今海南)人。海瑞任事嘉靖、隆庆、万历三朝,遭遇了明朝的步步衰落。

晚清学者薛福成认为,中国历史上的著名清官无非四个人:汉代的汲黯、唐代的宋璟、宋代的包拯、明代的海瑞。汲黯与宋璟,对绝大多数非专业人士来说,早已陌生。包拯的事迹或传奇,有着诸多的“复合成分”。史上“四大清官”四个减去两个,或需再减去一个,答案自然更加明了:中国历史上的清官,海瑞不是第一,至少也是第二。

历史大视野下的明朝,海瑞是一个现象,也是一个悖论:爆出“清官”,又径入末途——无意义就成了海瑞的意义。

“清官”光环下的海瑞,很容易让人想到他的贫寒。其实不然,海瑞生于官宦世家。据《海氏族谱》,海瑞高祖海逊之,明初任广东卫指挥使,正三品。曾祖海答儿在琼山置下家业,祖父海宽曾任福建松溪县知县,父亲海瀚也是秀才……伴随明朝的一百多年里,琼山海氏始终是望族大户。

海瑞四岁时,“警敏不羁,不事家人生业”的父亲病逝。这个变故,是海瑞传奇的一个开始——海瑞的母亲谢氏,出身书香门第,精通经史。这位几乎寡居一生的母亲,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慈母”,她严厉且无生趣,靠四十亩祖田收租生计,“严父”式地教育儿子。

谢氏对海瑞的教育,有着矫枉过正的苛严:她不许海瑞与别的孩子玩耍,“有戏谑,必严词正色诲之”。谢氏的意识与潜意识中认为,管不了丈夫一定要管好儿子,儿子不能像死去的父亲那样随心所欲,一定要刻苦勤学,做正人君子,走君子正路。

谢氏当年的教子情形,缺少鲜明而生动的细节,只能在海瑞文集中,找到一些相关的记述。但是,我们可以对照一下当代版本的谢氏——胡适之母。这两个家庭非常类似,胡适之母也是年轻寡居,她的故事很好找,也很鲜活:胡母便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教育儿子,让胡适从小就如一个老夫子。

以时代的发展,海母之苛定然远胜胡母。小时的海瑞是什么样的?在其《规士文》中,学生时代的海瑞,即以圣人的礼教为自己的楷模,其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个念头,都不偏离圣人教导。海瑞见到年长的同学,十分恭敬。路逢长者,自觉让道一旁,从来都不越礼。“束以青丝,欲其节制谨度,收敛于礼法之内而不敢纵也。”学生时代,海瑞即得到“圣人”的称号。

海瑞在学生时代的《严师教戒》中,更有着关于未来的誓言:他发誓将来做官将坚持操守,抵制金钱诱惑,鲜衣骏马无动于心,一生清清白白,一尘不染直到生命终点。否则,不如死去。

以孩子的纯洁之心,海瑞更是表明心迹:做事无愧于心,一生言行一致,刚毅做人,做圣人,即便见到高官大人,也要保持自尊,保持尊严。

他为自己取号“刚峰”!

透过现代心理学的基本原理来看,海瑞的早年经历,或是其偏执、正直性格形成的原因,又似乎是解读他进入官场后种种怪异的密码。但在看完他完整的一生后,就会豁然发现:真正的海瑞不是后人的图腾,而是当朝的一张试纸,他以自己特有的禀性,测试出了王朝的种种病症,以及与现实王朝格格不入的症结所在。

首入官场,即是如斯——

海瑞是在四十一岁时开始涉足官场的。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海瑞进京会试。明代海南的“教学质量”可想而知,海瑞再次落第而归。即便没有取得进士资格,只有一个举子身份,海瑞仍不失为一个佼佼者。依照明制,这一年的闰三月,吏部授予海瑞福建延平府南平县儒学教谕一职。

教谕,正八品,相当于科级的县教育局长。海瑞平生只是一个举人,没有取得进士身份,这对明朝官场中人来说,完全是一个致命的缺陷。因为没有进士身份,就意味着没有升迁的空间。安排其做一个县级的教育局长,无非是明朝的通行做法,正常情况下,海瑞需要在教育战线奋斗终生。

海瑞也没有升官的欲望。在教谕的位子上,一年多的时间里,他都在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基础性工作。明朝的中后期,制度的废弛无处不在,“教育部门”也不例外,学官们大多敷衍了事,拿拿俸禄,捞捞好处,学校与学生均疏于管理。海瑞到任后,从建章立制的基础性工作抓起,既不刻意地急功近利,也不从俗从众随波逐流。他一气订了六十多条教约,整顿校风校纪,狠抓教学质量。由于对教官与学生太过严厉,大家都称其为“海阎王”。

这并不是什么美誉,“阎王”通常是“鬼”的一种。“海阎王”,似乎还有另一层含义:海局长压根儿就不是“人”!至少,缺少人性。

“海阎王”的严厉,主要见于管理。教育质量究竟如何,没有翔实的史料记载,也没有间接史料证实,“海阎王”主政南平县教育期间,有出色的教育成果。教育是一个长线,在教谕的位子上,要想干出突出政绩,事实上非常困难,更难立竿见影。海瑞的严厉与敬业,除了身边人的感受,也确实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但是,一年以后,海瑞很快成为一颗政治明星。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延平府督学官到南平县儒学视察。府督学官,正是海瑞的顶头上司。督学官这种顶头上司,都是有身份的人:一般须有进士出身,有较高的经学造诣,有较高的道德修养。所以,这种文化官员无论到哪里,都是受人尊重的,而他们也比别人更讲“面子”。

督学官平时到县里来视察什么呢?按照明朝的规定,他们在任期内须两次到所属各官地进行视学,基本任务是监督地方官学的办学情况。朝廷是赋予督学官很大权力的,南平县教育到底怎么样,海瑞的政绩如何,实际上都是督学官说了算,也就是一张嘴决定你几年的事!

对顶头上司的到来,谁都会认真对待,海瑞同样也很认真,但却弄出了让人很不舒服的问题。

为迎接延平府的督学官,海瑞带了两名教官。见到府督学官,两名教官习惯性地跪拜在地,而海瑞却站在原地,双手抱拳“长揖”作礼。

两边的跪着,中间的站着,一个“笔架”形“山”字在大庭广众之下,太醒目了。海瑞“笔架博士”的雅号,从此不胫而走。

行个礼就那么难吗?督学官肯定没见过这种场面,训斥海瑞不懂礼节。海瑞的解释是:这里是明伦堂,是庄严神圣的讲堂。大明的礼制,便是这种礼!

海瑞的解释是正确的。按照明初制定的礼制,学官在学校见上官,只需长揖,拜而不跪,以体现师道尊严。并且,这种礼制是太祖时代留下来的。太祖、太祖时代,始终是海瑞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或是均不可替代的神圣。

礼节形式出问题,像是一种“皮肤病”,有碍观瞻,伤人面子。往深处想,发病机理处于隐形,也可能怕人。明朝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从诞生到死亡,一个王朝与一人大体相似,差不多都是先出现轻微病症,最后才出来送命的绝症。制度风化,士风日坏,学官们为了讨好上官,跪拜已是习惯性动作。不仅仅是教育界,整个官场都是一样,下级跪拜上级,早就是通行的风气。如果认为这是一种官场病,也尚是一种“皮肤病”。通俗的解释是:“拜”再加个“跪”,礼多人不怪。

现在,海瑞翻出一百年前的东西,就像旧衣服上打个新补丁,醒目,扎眼。事实上,那块补丁,用的正是当初的那块布料。

督学官很难不生气,他认为海瑞有毛病。其实,是他自己身上潜伏的毛病,因为海瑞而显示出来了。问题是,大家都有这种病,就感觉不出病人群体。

“长揖”,本来确实是寻常的,海瑞认为仍然是寻常的。但除了海瑞,大家都认为这很另类——因为寻常,所以另类。海瑞这一站,有惊世骇俗之效,自己也一“站”成名。

——这是海瑞一生中做的最小的一件事,也是一生中最典型的一件事。海瑞由此实质性地出现在明朝的官场,并且持续地发挥类似效应。

明朝官场上的多数官员,都是学养深厚的,但在世风面前多选择“顺从”。当恪守礼法、堪为士范的海瑞出现时,他们测试出了自己的病。官员作为封建王朝的社会精英,可能腐败,不可能愚蠢,由海瑞而引出的礼仪病症,虽是出现在“皮肤表层”,难免引发他们的忧患与联想,同样也引发了对太祖时代的怀念与共鸣。如今的社会有法不依、有章不循,一旦成为常态,最终必定是重病缠身。对无病的海瑞,更多的官员深为赞赏,悄然叹息。海瑞得罪了一个督学,事实上赢得了多数官员的好感。

作为名人的海瑞,从此忙碌起来。他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接待,迎接“参观”。每每此类公务活动,海瑞行的礼,都是“长揖”。

海瑞的接待对象,上升到了学政。提督学政,是由朝廷委派到各省主持院试,并督察各地学官的官员,一般由翰林院或进士出身的官员担任。海瑞接待的这位学政,名叫朱衡——他在日后,将海瑞这张试纸,放到更多的官员面前,甚至可以说是中国“清官史”的操刀者。

接下来,海瑞接待的是道员,就是省级的行政与司法官员。海瑞的影响,已经从教育界蔓延到了全省的官场。

再下来,海瑞接待的是按院。按院,是朝廷派往各地的巡按御史——这说明什么?中央机关都知道南平县有个干部叫海瑞!

这么多人来,一是瞧新鲜,二是为自己贴金。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真心来体检,要为自己治病的。传播海瑞“正能量”,也绝非所谓的官场良心。尤其对封疆大吏来说,出现海瑞这样的模范与典型,自己脸上有光,当然是自己的政绩。利益从来就是官场的深层次动因,海瑞与他们风格迥异,但没有利益冲突,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利益共同体。没有利益,就没有腐败。明朝中叶以后,官僚体系虽已整体腐化,但官僚集团不可能希望王朝倒塌。真是那样,就是最彻底的利益丧失。每一个贪官,都希望别人是廉吏,所以越是腐败的社会,越是需要“清官”。

海瑞,就是这样受到了官场的肯定,也就这样名传天下。

二、力不从心的尝试

一个行为特别的教育界干部,一夜成名能为他带来什么?

答案:升官!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五月,四十五岁的海瑞出任浙江淳安县令。

县教育局长提拔为县长?破格,并且不是一般的破格。海瑞只是一个举人,能成为县令,这在明朝的中后期是十分罕见的。

海瑞破格晋升的原因,官场的说法是“狷介”。狷介,指的是性情正直,洁身自好,不与人苟合。地方上出现海瑞这样的“模范官员”,“巡按监司交章荐之”。这种认同,显然是在官场,而不在民众。直接将海瑞引荐进官场的,则是当年的顶头上司朱衡。教谕海瑞,给学政朱衡的印象太深了!

县令海瑞,又会带来什么轰动效应呢?最显性而又最普遍的回答是:清廉。

贪腐,是封建官场上的“流行病”。越是腐败的王朝,越会出现“清廉”的主旋律,彰显出贪腐这个时代主题。但历史上,又没有哪个王朝冒出制度上的考量,自己把自己关进“笼子”,好忽悠的一张牌通常就叫“清官”。太祖时代,砍下无数颗人头,剥下无数张人皮,但是制度上考量的少,吓唬人的成分重,所以事实上的明朝,清官依旧极为罕见,尤其像海瑞这样还坚持一辈子的。正因为如此,清官总显得比较紧俏。

中国历史上的著名清官,只有海瑞能与包拯齐名。但同为清官的包拯与海瑞,清廉的内核是有差异的。包拯的清廉有着浓厚的“民本”色彩,海瑞的清廉则是鲜明的道(理)学精神,其“天理人心”的内圣追求,是为了“保国保天下”的外王事功,从而表现出对明太祖苛严治吏制度的恪守,对太祖时代忠诚的信仰与怀念,并由此呈现出更多的差异。回归太祖时代,海瑞一生执着而失败地追求着。

身为一县之主的海瑞,按理应该与包拯一样,以为民办事或为民作主闻名。但事实上没有,因为他不能明察秋毫,料事如神,办理奇案远没有包拯式的传奇,也没有包拯的断案技巧。海瑞办案,不是包拯式调动各种刑侦手段一查到底,而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对那些疑案,他不是慎重调查,而是根据封建礼法的要求,做出道德式的判断,甚至连封建王法都不顾,更谈不上法治精神。从公平、正义的角度来看,无论屈谁也都是不公平的。

但海瑞自己根本就不这么认为,《海瑞集》中他这样说:“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

这种断案方式,理论上的赞成率有百分之五十。考虑到弱势群体的份额,实际赞成超过三分之二肯定没问题。所以,如果要作民意调查,海瑞依然是个好官。更为深刻的是,海瑞的这种治理方式与明太祖的治国理念,又有着惊人的一致——太祖,平民出身,体恤下层是他的特点,跟“民本”思想有一点区别。

仅以把事情摆平当作履行公务,海瑞肯定是成不了政治明星的。海瑞再度成为政治明星,完全与公务无关,而是因为一次非常著名的买肉事件。海瑞到淳安当知县,非常穷,菜自己种,更舍不得吃肉。有一次,母亲过生日,海瑞买了两斤肉。卖肉的屠夫兴奋不已:没想到这辈子还做了笔海县令的生意!

这条消息,居然还传到了总督胡宗宪耳里,也载入了《明史》。

一县之长,穷得买不起两斤肉?明代官员工资实际上并不低,打开《明会典》可以发现,七品县太爷每年实际领到手的,有十二石大米、二十七两银子和三百六十贯钞。三百六十贯钞,当官的可以买到三十六石米,当然,换成老百姓也许就买不到这么多了。

除了俸禄,海瑞老家有四十亩田产,一年约有地租收入三十两银子。

海瑞在淳安当的是县令,住房是公房,明代县令住宅的装修和家具,用的也是公费,出行有官方驿站,无需自己掏腰包。海瑞的家庭支出只剩下生活费用:按照明清人的说法,成人一天吃米一升,海瑞十二石禄米可以管吃。海瑞当年生活在比较偏僻的淳安,这个地区的生活费用,有相关学者做过推算,大致每年每户(以一家五口计)需口粮十五石左右,油盐菜蔬约需银七两,穿衣用布约需银三两,燃料约需银三两。以海瑞的合法收入,过上小康生活并不困难。

当时买两斤肉要多少钱?按照海瑞自己的说法,“猪肉二十五斤,价银五钱四分。”换算成现在的人民币,每斤不到十块钱。给母亲过生日,海瑞穷到掏不出二十块钱?

这个问题很难论证,他当时的领导也不相信。嘉靖四十年(1561年)冬,海瑞到北京听候吏部考核,拜见吏部侍郎朱衡。老领导看他穿着一件破袍子,很不高兴:你即便是穷,也不至于穷得连一件官服也置办不起吧?!

朱衡的话,有点刻薄。回来后,海瑞便置办了一件绢做的新服。

海瑞的穷,其实是相对其他县令的。正常县令,应该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富人,不至于县级“福布斯排行榜”榜上无名。但是,《严师教戒》中的海瑞与县令海瑞,始终是同一的。当《严师教戒》中的海瑞成为县令海瑞时,他也并非要刻意制造官场轰动,而是他很快检测出官场的又一种病:常例。

什么是“常例”?不是官员收受贿赂,而是历年官场留下来的惯例,包括出台土政策乱收费。常例的核心,在于“常”。习以为常,大家都这么做。有这个“常”,海瑞就不会“穷”,就会与其他同行一样富。

海瑞到淳安,做的最有意义的肯定不是“买肉”,因为这与他人没有太多的关联,同僚与上级关注也就没有意义,犯不着那么浅薄。海瑞做的一件与官场密切相关的事,同时也是损害群体利益的事,是革除常例。县令的常例是多少?——没当县令时不知道,当上县令海瑞吓了一跳!海瑞上任后,让师爷开列了一份全县大小官吏的“常例”明细清单,单是自己“县令”名下,收钱粮、催税赋、审均徭、管军匠、造黄册、验盐引、节礼等等,多则百两,少则数钱,这一年下来,竟然有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现值人民币差不多四十万!

当然,县令名下的这两千两银子,并不等于县令个人的收入。非正常的接待费用,公关费用,给上级送礼的费用等,都得从这里出。这同样是官场“常例”。

县令自己所有的,是“常例”剩下的部分,大概有一半。一半,一千两银子,人民币二十万,还是天文数字!

这种土政策下的乱收费或私设小金库,明太祖时代是明令禁止的,官员违反的代价,很可能是自己的脑袋。但是二百年过去了,一切与时俱进,“常例”不仅盛行,而且公开化。举国上下千余县如此,整个官僚系统也都如此,甚至就是靠这类“常例”维持运转。这些收入,维持着官员们的日常生活,更是关系网的维护费。而帝国的顶层,皇帝也为了自己的私库而加收矿捐等,派宦官等四处督办。从皇帝到小吏,都是这么过活。

触目惊心的腐败,却因为司空见惯而让整个官场熟视无睹,这就是流行病!

“纷纷世态,其不当予心有日矣!”早年读书时的海瑞这么认为,现在的观点依然如故。他要做的就是不同流合污,身在疫区而不被感染。而做到这一点,对别人来说难于登天,对海瑞来说则易如反掌。

综观海瑞一生,他始终能坚持“圣人”理想,砥砺节操,自觉于“存天理,灭人欲”。更重要的还在于,海瑞是太祖朱元璋的坚定崇拜者,他将“圣人”刻画的理想世界与现实中的朱元璋时代等同统一,所谓“数十年民得安生乐业,千载一时之盛也”。当他面对社会之病时,无一例外都会想起太祖旧制,并将之奉为医治社会的万能药方。

太祖又是怎样医治社会之病的呢?杀与捧。最为人熟知的,是朱元璋式的反腐:贪污一两银子杀头,杀头之外,还有抽肠;六十两以上,剥皮,挂在公堂警示。明太祖时代,几乎每个县的县衙都摆着一张人皮。严刑峻法下,洪武元年到十九年,两浙、江西、两广和福建的地方官员,没有一个做到任满。最严重的时候,地方政府几乎关门,朱元璋只好法外“开恩”,让那些官员死刑缓期执行,带着镣铐在公堂办公。

这就叫荒谬!

大屠杀的同时,朱元璋又大树典型,于是出现了王升、王兴宗、陶后仲、隋斌、王平等数十名廉政标兵。明太祖给他们加官晋爵,大加封赏,编出《彰善榜》《圣政记》等,广为宣传。

对明太祖的两招,海瑞认为前者是理所当然。至于后者,海瑞认为并不值得赞赏,因为这尚不及“圣人之训”的高度。而海瑞践行“圣人之训”,确实没有功利目的。所以,上任第十天,海瑞主动做出了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决定:革除所有常例。

海瑞的这个举动,明显比任教谕时的守礼进了一层。前者是诊断,后者是诊治。

治病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有个段子说:病人求医,医生说你得戒烟,病人说行。医生说你得戒酒,病人说也行。医生说你得戒色,病人生气出门,说这病我不治了!

海瑞令人不爽,就是发现了病,还要当医生,并狠狠地医治。他这一刀下去,不光是他自己,县丞、典吏、教谕、师爷,直到衙役、门子,全县大小官吏的灰色收入全都没了。

太祖时代是全国“一刀切”,现在的问题是没有“常例”的只有淳安,所以大家不平衡,也受不了。干同样的事,报酬只有同行的一个零头,谁愿给这样的老板打工?

跳槽,那是必须的!淳安有编制身份的县丞、主簿,纷纷要调离;临时工身份的衙役、门子,干脆招呼也不打直接回家。好处的大头没有了,谁在乎那么几个死钱?

但这些根本难不倒海瑞。县丞、主簿走了,他自己兼职。衙役没人干,无非待遇低,在更穷更贫困的乡镇总能找到人。所以,淳安县并没有就此关门,只有海县令特别累。

公务多了,私活也重了。一个月工资只有几两银子,家庭生活有难题,海瑞这回要“以权谋私”了:官署后院有一片闲置的国有土地,闲着也是闲着,不搞商品房开发,种点菜总是可以的。烧饭用柴,海瑞让老仆人上山去砍。一把年纪的老同志还干体力活,好心人送了他一担,海瑞发现了,付了柴钱,还把老仆人打了一顿。

淳安县毕竟不是独立王国,自己地盘的事好解决,同上面打交道怎么办?“常例”实际上是与上级领导“分成”的,革除“常例”自己的好处没有,领导的好处同时也没了,海瑞这官还能当下去吗?没有“小金库”的海瑞,很快就遇到了这个难题。

——有个路过淳安县的人,需要接待,还必须高规格接待。但他又不是官员,更谈不上公务,连安排一顿“工作餐”都不好报销。

这个人,便是胡宗宪的儿子。胡宗宪,时任浙江总督,海瑞的顶头上司。

接待的事,放在别人身上,根本就算不上问题。这类接待,也像流行病一样,整个官场都感染上了。但放在海瑞这张试纸上,很快颜色都变了。

不过,对这种流行病海瑞也知道不好治,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驿站去应付。驿站,原本只为递送使客,飞报军情,转运军需物资,后来渐渐不务正业,成为明朝官场这种“流行病”的重点疫区——公款旅游、公款吃喝等,皆假“公务”大行其事。崇祯朝为此撤销驿站,弄得李自成下岗,打翻了明朝。其实,不撤有不撤的好处,撤有撤的道理。

这种害死朝廷的流行病,海瑞岂能治得了!更可气的是这位胡公子,真不含糊啊!一到淳安,谱摆得比他爹还足。驿站盛情款待,他却百般挑剔。一不高兴,竟把驿丞倒吊起来。

海瑞这下脾气就上来了,立即把胡公子给抓了。胡公子在淳安不仅没收到礼,随身所携一千两银子,也被海瑞给没收了。

——这是海瑞平生开出的第一张“大处方”。怎么给患者家属交待?海瑞很是动了脑筋。因为这里有个前提,胡公子要吃要喝,按照“潜规则”,必须具备官家子弟身份。如果这个前提不成立,自己就不是医治官场流行病,跟总督大人也就没什么瓜葛了。

海瑞想了一个别人不敢想的办法:给胡宗宪写了一封信,吹捧总督大人节望清高,家风优良。现在,有一个恶徒,冒充大人家公子,败坏大人的声望,我替大人给收拾了!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胡宗宪当然心知肚明。但这种窝囊事,毕竟摆不上桌面与海瑞较真。胡宗宪明白,海瑞这是给自己扎一针,痛归痛,毕竟是自己人有毛病。所以,他只能忍着,还不能叫出声,一口窝囊气咽进肚里。

地方上的领导给得罪了,钦差大臣又被海瑞“医”火了——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都御史鄢懋卿巡行浙江。鄢懋卿本是个贪渎的官员,因为贪渎得太多,所以他早已习以为常了。只要有贪渎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呢?这次他奉命巡视浙江盐务,早早通知沿途各地:声称本院“素性简朴,不喜逢迎”。

这种官样通知,是让接待方“谦虚”的机会都没有。官场上的人,更是一看就明白:上级领导哪天要路过,接待工作要提前准备好,千万不要措手不及!所以,通知一发,沿途官员一个比一个准备得充分,标准自然一个比一个高。

海瑞怎么办?鄢钦差与胡公子显然不同,说不接待,人家是公务。但接待标准低了,等于花钱买气受。有学者称海瑞想了个招,气得鄢懋卿绕道而去,其实不是。根据《明世宗实录》记载,鄢懋卿这次出巡,是带着老婆一路吃喝玩乐,收受钱财的。沿途郡县官员,招待他们夫妻时,都跪着上菜,连供他用的便器都以白银装饰。吃喝加带,没有千把银子打不住,一个县令的“常例”,为他一人就要耗去大半。面对如此鄢钦差,海瑞只有硬着头皮了。

鄢懋卿将过境淳安的消息传来,没有钱又要花钱,很为难的是师爷。海瑞心情也很沉重,权衡之后只有豁出去:“充军死罪,宁甘受,安可为此穿窬举动耶!”

海瑞为什么想到死呢?他是个有智商的人,都御史的头衔实在太大,这病自己肯定治不了。既不能视而不见,又不能同流合污,那就甘愿一死。清白到死,也是圣人之志。

无药可治,海瑞决定给“病人”喝白开水。鄢懋卿到了淳安,海瑞只给他们提供了普通工作餐。海瑞解释说:“县小民贫,不足容车马。”

鄢懋卿知其不可屈,自己也不想丢面子,吃完这顿饭,便高兴而来,生气而去。

上上下下,海瑞都得罪了,这官应该是当到头了。

但很奇怪,海瑞接到了升任嘉兴通判的调令,七品官要升为六品官。

得罪人还升官,是因为海瑞太喜欢医人。讳疾忌医,官场上的这种本能反应很强烈。对海瑞的举动最受不了的,当然数浙江官员。海瑞看官场有病,官场看海瑞有病,可海瑞的“病”放到显微镜下,一个都不能叫“病”,并且是免疫力强。怎么端掉海瑞让自己清静?捧杀!

于是,府道官员联合上书:海瑞的道德实在太高尚了,浙江小地方配不上他,应该晋升到中央去任职!朝廷确实需要这样的典型,吏部采纳地方举荐,提拔海瑞为浙江嘉兴府通判。

吏部太蠢,还是太英明?弄来弄去,海瑞还在浙江啊——浙江官员,真的要哭了。

弄巧成拙,浙江官员决定更改策略,找被海瑞得罪的鄢懋卿,又给御史袁淳使银子。当面笑脸背后刀,海瑞这个麻烦终于被解决了。

海瑞正准备和新任淳安知县办移交,主动帮忙的来了——被海瑞得罪的鄢懋卿,已指使巡盐御史袁淳弹劾他“倨傲弗恭,不安分守”。

海瑞被免职,到手六品官帽飞了,浙江官员悬着的心也落地了。

干了五年淳安县令,海瑞的官场生涯似乎就此结束,但老领导朱衡救了他。吏部侍郎朱衡极力向吏部尚书严讽推荐,这一动作下,海瑞在免职后又被调任江西兴国知县。

从嘉靖四十二年春赴任,至嘉靖四十三年冬离任,海瑞在兴国干了一年零八个月。他在兴国雷厉风行地清丈土地,狠狠医治大户隐瞒土地偷税漏税的顽症,连原兵部尚书张鳌的侄子张豹、张魁都治服了。对常见病的治疗,海瑞从来都是不含糊的。

当然,浙江官员懂的,兴国官绅也明白。受不了,联名推荐,帮海瑞升官,为地方“送瘟神”。就这样,连续两次海瑞都是要给别人治病,结果被病人给治了,并且还让他吃药吃出了糖的感觉。

三、百病之源

嘉靖四十三年十月,海瑞升为户部云南司主事。这次升官,是兴国地方势力买通了省里京里,极言海瑞“工作出色”,应当升官。实际上,海瑞在兴国的土地清理都没有完成,自己的工作总结都不好写。既然表面上说得过去,私下里的运作又很到位,兴国人赶走海瑞的目标,就没有理由不实现。况且,除了私下的事不光彩,吏部也认为海瑞方正,却少变通,适合在“条条”,不适于“块块”,调整一个岗位也算是用人所长吧!

户部主事,正六品。官是升了,但干事就不如县令任性、好使了。户部主事是个闲差,或者说就是个高级机关干部,职掌的是各地的财政税收监管工作,实际上不过是签签公文。主事,是一个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职位,大政方针有尚书、侍郎,具体事务有下官、吏员。对多数官员来说,当主事是件好事,不必每日到部办公,经常为工作费脑子。优点更明显:只需一个“熬”字,做官的资历就积累出来了。同事们全在熬呢,并且很轻松,天上地下,家长里短,比QQ群里都热闹。有时也聊国家大事,皇帝、朝政、中央、地方,桩桩件件,差不多是当段子讲,跟海瑞想象的庄严肃穆,完全两样。海瑞偶尔当了一两回“网管”,但最后被踢的是自己——谁都不带海瑞玩。海瑞,感到进入了一个真空地带。

海瑞是个闲不住的人,越闲越爱琢磨人,琢磨事,有着手拿听诊器四处找人的职业习惯。通过旁听,收获还是有的,海瑞很快发现了王朝更严重的病——心脏病!

西医认为主宰人体生命的是大脑,中医认为主宰人体生命的是心脏。王朝的心脏不是可爱的首都,而是尊敬的皇上。皇上的“病”,绝对就是王朝的心脏病。海瑞不仅认为皇上有“病”,甚至认为自己找到了王朝的百病之源!

——皇上有病,前提得清楚什么样的皇上属于没病。这对海瑞来说没有专业上的障碍,他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儒生,致君尧舜上,答案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进入中央政府,尽管职位低得可怜,实际离所谓中枢还十分遥远,但毕竟不再是一个有局限的地方官,海瑞完全可以站在更高的层面来思考更深的问题。

明世宗朱厚熜有什么病?他是明朝的第十一位皇帝,年号“嘉靖”,如今干了四十五年皇帝。一个工种干一生,只有等米下锅的人才有激情。早年的明世宗,英明苛察,严以驭官,宽以治民,整顿朝纲,减轻赋役,外抗倭寇,称得上是位有作为的皇帝。但中后期的朱厚熜崇信道教,痴迷于炼丹,以致闹出“壬寅宫变”,差点丢命。朱厚熜此后加强了安全生产意识,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神仙都不懂的研发工作,从来不到办公室,最多只是批阅文件。正常工作基本上都没有,更谈不上工作作风,而朝事不理,必国势日衰。

海瑞认为嘉靖帝有病,道理就在这里:朱厚熜当年的英明苛察,朱元璋当年的日理万机,还有更远的唐尧虞舜……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跟自身比,跟别人比,这一比对还有什么不明白?

但这个病人太特殊了,是皇上啊!皇上真有病,只能叫龙体欠安,真是老年痴呆,也只能叫大智若愚!现在,朱厚熜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好——由于长期服用丹药,朱厚熜的身体已经很差,只有脾气比过去强劲。脾气,是朱厚熜的一个品牌,四十多年前他的脾气还处于创牌阶段,即一次打了二百多干部,令其中的十七位调离人间。

重拳之下,“无敢言时政者”。杂音没了,和弦多了,举国上下,祥瑞涌现。脑子活的大臣,全成了写青词的高手。

海瑞对这些不陌生。但在强烈使命感的驱使下,海瑞做好了进“烈士墓”的准备。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二月,海瑞在棺材铺里买了口棺材,交待好后事,将自己的家人托付给了一个朋友。然后,向明世宗呈上《治安疏》。

《治安疏》,又称《直言天下第一事疏》。“第一”,猛也!

没办法,对一个重症病人,普通的汤药,显然无济于事。

《治安疏》都说些啥?首先是症状:当今的天下,“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

病因:皇上昏聩多疑(心惑),刚愎残忍(苛断),自私虚荣(情偏),已是昏君加暴君!

药方:正己正人,不再“陛下误举,而诸臣误顺”,“一人正,天下无不正。”

疗效:一旦幡然悔悟,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为了让皇上接受治疗方案,海瑞简直是恐吓,他告诉皇上不治疗的后果:你以为天下太平呀?自欺欺人!老百姓连你的年号都感到不满——“嘉靖嘉靖”,就是“家家皆净”!

“家家皆净”,重在一个必然的逻辑结果:“你家也净”!对任何人,这个结果都是可怕的。病已如此,不治还有命吗?何况,虽说治疗有些痛苦,但可以一针见效,并可以疗效“三包”。

海瑞这一针,扎得着实不轻。明世宗读了海瑞的《治安疏》,愤怒之极。他将海瑞的奏疏重重地扔在地上,大声喊:快把他逮起来,不要让他跑掉!

要说杀人吧,明世宗要是保持明太祖时代的风格,那是完全可能的。但是,海瑞运气不错,明世宗身边的宦官黄锦提醒皇上:听说海瑞上疏之前,自己知道自己该死,已买了一口棺材,和妻子诀别,奴仆们也四处奔散没有留下来的,他自己是不会逃跑的。

那意思是说,您这个办法是不管用的。

宦官这一说,嘉靖帝沉默了。过了一会,他又忍不住重读了一遍海瑞的奏疏。一天里反复多次,叹息不止。这份《治安疏》,朱厚熜留在宫中数月。

拖了一段时间,海瑞被逮捕入狱,交锦衣卫审讯,问成死罪。然而,嘉靖一直不批准海瑞的死刑,只是将他交东厂监禁。

嘉靖帝虽说有“病”,但并不昏庸,他认为海瑞之言其实不虚,曾多次向首辅徐阶透露过这个意思。嘉靖帝曾说:这个人可与比干相比,但朕却不是商纣王。

忠臣对决昏君,答案是明摆的。嘉靖帝偏偏不是昏君,答案的产生就比较困难。嘉靖皇帝对海瑞的态度确实是优柔的,他眼中的海瑞无非是个理想主义者,透明而天真,率直而真诚,痛骂不是沽名、泄愤,而是怀揣圣人之道捧出的爱的深沉——这,也就是纠结。

治,还是不治?这时的嘉靖帝,除了海瑞诊断的病,御医也发现了他的病。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秋天,嘉靖帝病倒,他召来阁臣徐阶议论禅让帝位给皇太子的事。嘉靖帝叹息:海瑞所说的都对,只是朕已经病了很长时间,怎能临朝听政?

户部何以尚,揣摩出皇帝没有杀死海瑞之心,上书陈情将海瑞释放。嘉靖帝大怒,命锦衣卫杖责何以尚一百大棒,关进诏狱,昼夜用刑审问。被打的,还有嘉靖帝身边的宫女。这些,都是有病无法医治的心理调节。

有阁臣主张对海瑞处以绞刑,被徐阶和刑部尚书黄光升压了下来。海瑞不是言官,即便是言官,批评都是对事,不是对人,更不要说以咄咄逼人的口气对皇上。海瑞不妥,但海瑞不错,这已是朝野的共识。

海瑞上书十个月后,嘉靖帝死去。提牢主事听说后,办了酒菜来款待海瑞。海瑞猜想,该是自己的死期到了——已经尽责,吃喝吧!

但主事在海瑞的耳边说了这样一段话:皇帝驾崩了,先生即将出狱,必受重用。

海瑞一惊:确实?

主事给了肯定的答复。主事也不是逢迎拍马,他若要日后升官,等海瑞帮忙,那自己早已退休了。他也是世道人心,把海瑞当作黑暗中的光亮,当作一面旗帜,一种象征,当作王朝的“正能量”。

但海瑞哭了,痛哭失声,吃下的饭菜全部吐到地上,然后晕倒。这一夜,哭声不断。

“病人”死了,这才是“医生”最大的失败!

四、疑难杂症

嘉靖死去的次日,隆庆皇帝登极,海瑞出狱。

为表万象更新,隆庆帝登基当天就释放了海瑞。内阁首辅徐阶更有意推举名声好的新人,整顿风气,同时也想把海瑞这个全国道德模范培植为自己的党羽。这种君相间的默契,促成了海瑞火箭式的连续升迁。

复职后的海瑞,先是改任兵部武库司主事。隆庆元年正月,升为尚宝司司丞;四月,升为大理寺右寺丞;七月,又升为大理寺左寺丞。

半年的时间,海瑞的职务变动了四次,一升再升,正六品变成了正五品。不过,海瑞的职务变动非常有意思。武库司,专司军械的更换、制造、贮藏等,很适合海瑞较真的性格。但武库司还有兵器研发的任务,这个是不能乱来的。在武库司干了一个月,海瑞又被换到了尚宝司。尚宝司的职责更机械些,是掌玉玺、符牌、印章。这个职位给海瑞,想出差错都难的。但这个职位,像是对海瑞特质的肯定,又像是对海瑞能力的怀疑。大理寺就不一样了,掌刑狱案件审理,需要德才兼备的人啊!

但在大理寺丞的位子上,海瑞也只干了四个月。十一月,海瑞再升任为通政司右通政,正四品。

准确地说,海瑞升任的南京通政司右通政,地点在南京,不是北京。南京通政司是个闲差,海瑞在这个任上呆了两年,这对不断挪位子的海瑞来说,太不正常了。

其实,海瑞的升官路线图一直不正常。虽不正常,却很有规律:在一个实权位子上,他总要闹出动静,然后升到闲职上。闲职再换到实权位子上,再闹出动静,然后又升到闲职上,或离开中央中枢。这意思,是不给他官不行,给他官也不行。都知道海瑞以“罢官”闻名,事实上他是不断升官,升得人眼花缭乱。

南京闲任上的海瑞,果然忍不住了,他给皇帝又上了一道书。这回,他不是骂皇帝,而是骂自己,说像自己这样的人,对国家根本无用,应该“革退”,就是解除劳动合同。

隆庆接到奏疏,有点烫手。真将他辞退回家?这个先进典型是自己树的呀!想来想去,还是让内阁和吏部去处理吧。这一年,正好又是六年一次的“京察之年”,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要评出“称职、平常、不称职”三个等次,然后“换届”,决定干部的升降去留。

内阁和吏部对海瑞的安排,其实是动了脑筋的:给他升官又不给他实权,就是供着个模范人物。连皇帝都敢骂的人,谁领导得了他,谁又敢与他共事?捅出乱子再收拾,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但海瑞认为这不是对自己的保护,而是官场的不正之风。现在海瑞有情绪了,朝廷也不能让人感到偌大的官场竟容不下一个海瑞。隆庆三年(1569年)六月,海瑞又回到了北京,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提督军务,巡抚应天十府。

佥都御史,当然是实职。但对海瑞的工作分工,内阁和吏部就又不厚道了:让他去应天巡抚,驻地苏州,这不是外放么?

海瑞对这个安排则没有意见。巡抚,威权十足。海瑞要的,就是给人“看病”“治病”的执业资格!

权力在手的海瑞,很快让官场目瞪口呆:被海巡抚拿来做外科手术的人,居然是徐阶。

徐阶,松江府华亭县人,嘉靖朝后期至隆庆朝初年的内阁首辅,也就是俗称的“宰相”。徐宰相的老家,正在这次海瑞巡视的范围内。

徐阶算是一个有作为的首辅,他清除了严嵩的党羽,法办了坑害人的巫师,减免税赋让社会休养生息……在海瑞心目中,徐阶也是正人君子,二人的关系密切而特殊。当年,徐阶受到高拱等人合攻时,海瑞义无反顾地支持徐阶,帮助徐阶击倒高拱。海瑞并不是一个完全迂腐的人,他应该明白,自己官场上的青云直上,除了皇上舆论导向上的考虑,真正的靠山正是徐阶——海瑞痛骂皇帝被捕下狱,刑部参照儿子咒骂父亲的条例,主张处以绞刑。海瑞最终活了下来,救命恩人也是徐阶。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些恩情更重的呢?

于情于理,手握巡抚大权的海瑞,都不可能拿徐阶首先开刀!

不可想象,却是白纸黑字——海瑞勒令富户退回贫民投献田地的公告就是这么写的:本院法之所行,不知其为阁老尚书家也……

“阁老尚书”,除了徐阶,没有对号入座的第二个。

这时的徐阶,在政治斗争中失利,被迫退休回到了老家,成为海瑞管辖下的一名乡绅。胜利者高拱,接任为内阁首辅,执握朝政大权。

海瑞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发现了国家的重症:土地兼并。

土地兼并,应该是每个封建王朝共有的疑难杂症。海瑞之前的几千年如此,海瑞之后的几百年仍然如此,封建王朝的疑难杂症从来就没有治好过。所有的历史书写到王朝覆灭时,都会加上这个病因,并且都算得上无比正确。当然,太祖打下江山时,这个问题是没有的。

明代中叶以后,土地兼并非常严重,老百姓耕无其田,国家也税无由出。民不安又国不泰,社会不稳定,王朝的根基动摇,这个病不治,这个王朝肯定就没治。但要治,先得诊断出病因。明代土地兼并相当复杂,强占土地、霸占茅房的少,教科书式的权贵抢夺平民,一般只用来鼓舞革命士气。实际上,民间的土地交易,更多的属于正常的土地“自由买卖”,当然也包含合法与非法的掠夺。

“掠夺”,还有“合法”的?这就是制度病根。

明代土地“投献”现象十分普遍。所谓“投献”,就是把自己的土地,白送给权豪势要。自愿把自家的地送人,不是老百姓愚蠢,而是老百姓无奈,无奈之下闪出的一点智慧光芒。

当然,送出的只是“土地证”。也就是土地的“所有权”送给权豪势要,然后从他们手里拿到“承包权”。有“所有权”的人给政府交税,有“承包权”的人给权豪势要交租。

明眼人肯定早猜出来了:租金绝对低于税金。

老百姓的精明就在这里:自己有一亩田,要向政府交税几石。现在这田不要了,租一亩田,只要交租几斗。这种好事都不知道干,那真叫愚民!

权豪势要当然也有好处:白白得到一亩地,每年还收到几斗租子,还没有法律风险。

谁吃亏?朝廷。

不过,这制度是明朝的最高统治者制定的,本意是优待皇族、勋贵,但整个官绅阶层同样享受等级特权。万历三十八年《优免则例》规定:现任一品京官免田一万亩,八品免田二千七百亩,外官减半。退休官员(致仕)免本品十分之六,未仕乡绅优免田最高达三千三百五十亩,生员、监生也有八十亩的优惠指标。如果有这么多优惠指标,又没有这么多田产,自然有人来“投献”。实在没有主动“投献”的,不排除坏人冒出坏主意。指标,历来就是有价证券。

政策与对策,从来就是共生的。纸上的政策规定与实际操作,肯定相差太远了。否则,就是权贵们的智商有水分。

官民齐声道好的这种朝廷好政策,毕竟有限度。一个简单的算术原理:总价不变,数量与单价成反比。这种摊到老百姓头上的“单价”,就是教科书上常写的“苛捐杂税”。如果不增加摊派,地方政府难以为继,皇粮国税也收不上来。所谓“财政”,有财才有政,朝廷没日子过,国家就太危险了。所以,早在弘治年间,户部郎中李梦阳就把“投献”列为时政的“三害”之一。

首辅徐阶,按规定可享受优免田一万亩。但据《明史》,他家实有田二十四万亩,佃户万人,家人数千。这么多田产、家人,“半系假借”。究竟有多少由纳献而来,很难查清。因为徐家不会说,“投献”者一般也不会举报。

徐阶的对手高拱,也曾揭露过徐阶违规纳献,他逮着的典型,是华亭县的孙五。孙五见徐阶位居首辅,势焰逼人,将田产等项值银一千五百余两进献徐府,充为家人,还改名徐五。随后,徐五从徐府领了二万多两银子,在当地放起了高利贷。在这笔交易中,徐五与徐府皆大欢喜,吃亏的只能是朝廷和地方及其他普通百姓。

铲除土地兼并的恶性肿瘤,海瑞的想法并没有错。问题是他并不在病因上动脑筋,而是拿徐阶做外科手术。他给徐阶开价,至少退掉“过半”的田产,这基本等于抄徐阶的家。徐阶不想把事情闹大,因为朝廷一旦知道他带头抵制海瑞,他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他卖给海瑞一个面子:退十分之一。

徐阶还价,也有他的道理。这田,不是他一次收来的,要退需要分门别类,再拿到官府确认,工作量很大。不是手一挥,几万亩田就自动复位了。几万亩,至少涉及几千户,即便同佃户一一握手,也要费时好一阵子。

黄仁宇先生曾评价说:如果海瑞采取惩一儆百的方式,把徐家或其他几家有代表性的案件广事宣传,以使藉富欺贫者知所戒惧,他也许会在一种外张内弛的气氛中取得成功。

海瑞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走极端。双方没有共识,海瑞开始整治徐阶。华亭县的农民被发动,控诉徐府的多达万人。在海瑞的支持下,要求退田的贫民成天围着徐阶的宅第游行示威,大声呼号,徐阶的日子没法过:“时刁民皆囚服破帽,率以五六十为群,沿街攘臂,叫喊号呼。而元辅(徐阶)之第,前后左右,日不下千余人。徐人计无所出,第取自泥粪贮积于厅,见拥入者,辄泼污之。”

泼大粪的招都用了,当初“宰相”,今日流氓。你不耍流氓,就被流氓耍,徐首辅实在无奈呀!

这事闹得很过分,据《穆宗实录》记载,当时即有很多言官批评海瑞,刑科都给事中舒化,称海瑞“迂滞不谙事体”;吏科给事中戴凤翔,认为海瑞“沽名乱法,不谙吏事”。从某种意义上讲,言官们对土地兼并性质的认识,比海瑞清楚。关于如何处理,他们也认为海瑞其实是违法的。太祖时代,可以动用“刀把子”解决土地问题,问题是现在又不是太祖时代。

动“刀把子”的事,海瑞似乎依旧用上了:徐阶的长子、次子和十多个豪奴被判充军,三子被革去官职,数千家奴被遣散十之八九,掠夺的民田至少退还了一半。

这个结果很不正常,但为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所接受,并且叫好。海瑞除霸退田之事,受到民间追捧,也被后世演绎。《海瑞罢官》中为了强化戏剧冲突,把徐阶父子塑造得无恶不作,徐阶之子徐瑛霸占农田,强抢民女,海瑞秉公执法,在御史来摘他的大印之前斩了徐瑛。其实,真实的历史中海瑞没有杀徐瑛。徐阶的家人被处理,那是政敌高拱趁机报复。苏州知府、后来的松江知府,海瑞以为他是自己的手下,其实他是高拱的手下。

高拱成功地捅了徐阶一刀,递刀子的则是海瑞。最终的结果,是徐阶被打击,海瑞被吊销当“医生”做手术的资格证。

舒化批评海瑞时,还评价他是“一代直臣言”。这并不算恭维,海瑞确实是个正直的人。但这种正直的秉性,同样也让思路不转弯。这时的首辅是高拱,次辅是张居正。早在隆庆元年(1567年)徐、高争斗时,如日中天的海瑞力挺徐阶,给了高拱致命一击。东山再起的高拱,不可能因海瑞要徐阶退田就放过海瑞。张居正本是徐阶一党,海瑞拿徐阶开刀,张居正从中斡旋,海瑞又让他颜面尽失。有了这两个人的共识,海瑞怎么可能干到底?而他们的共识,恰是对海瑞的了解。依海瑞的行事方式,真把徐阶“医”结束了,势必会医到他们的头上。徐阶的问题,哪个高官没有呢?

重重挨了一刀的徐阶,并非没有官场能量。对付高拱力不从心,对付海瑞则游刃有余。徐阶弯下腰去求高拱,高拱的目的已圆满达到,开始显出“公正”与“大度”,他说海瑞确实太过分,但我不好亲自出手,您一定要理解我的难处!

徐阶明白了,说这好办,立即吩咐故旧,找个御史参了海瑞一本,高拱果然在奏本上签字同意——海瑞,调任南京总督粮储。土地兼并的事,从此与海瑞无关了。

五、疑似病人

南京总督粮储,是一个没有实权但待遇不错的职务,海瑞已年过半百,这正是他颐养天年的好去处。但是,闲差上的海瑞,根本闲不下来,他又发现了更多的疑似病人——所有的官员,都是“变态”的!

“今举朝之士皆妇人也,皇上勿听可也。”他在给皇帝的辞职报告中,开始骂满朝臣工都是“变性人”。

首辅李春芳六十岁了,是个挺温和的老头,见了海瑞的奏疏,也忍不住与同僚打趣:呵呵,老夫我是个老太婆啊!

认为官场上的人都有病,这几乎是海瑞的一贯观点。他在巡抚应天时,不光是给徐阶动手术,还给所有的人用过猛药——

入职当天,他即颁布《督抚条约》三十六条。这个方子很大,需要照方吃药的人太多。《督抚条约》规定,巡抚出巡各地,府、州、县官一律不准出城迎接,也不准设宴招待。考虑到朝廷大员须存体面,他准许工作餐可以有鸡、鱼、猪肉各一样,但不得供应鹅和黄酒,而且也不准超过伙食标准。这个标准是:物价高的地方纹银三钱,物价低的地方两钱,连蜡烛、柴火等开支也在上述“接待标准”之内。

《督抚条约》还禁止装修招待房舍,楼堂馆所一律停建。海瑞差一点搞了“无纸化办公”:境内公文,一律使用廉价纸;过去公文习惯上文后留空白,今后一律废止。

对官员的管理,海瑞从八小时以内,管到八小时以外,并且实行“实名制”:凡乡绅、举人、监生等到衙门拜见官员,或投递书信,必须进行登记。内容包括谈话的要点、书信的节录。官员出行,行踪和言论都要记载。记载不实的,官员和登记者都要处罚。

这些相关规定,不光是针对海瑞巡视地区的官员,路过这个地区的,也得照海瑞的规定去做。京师和外地的官员,到了海瑞的辖区,如同进入敌国。这影响,想不大都难啊!几乎全国的官场,由此一片哗然——如此怪僻、乖张、不近情理的封疆大吏,谁见过?

海瑞的怪异如果局限于官场,倒可以理解。但实际上,他将整个应天辖地包括苏州、常州、镇江、松江等十余府,搅得天翻地覆:他禁止百姓穿奇装异服,禁止制造奢侈品,包括应天特产的忠靖凌云巾、宛红撒金纸、斗糖斗缠、大定胜饼桌席等高端绸缎、文具、饰品及甜食……地方富豪的红漆大门,也得刷成黑色。整个苏州城,家家都像办丧事。

海瑞自认为理当如此。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祖制,把元朝的等级制推向新的极端:衣食住行要严格按照品级,有钱也不能随便穿好的吃好的,不达到一定品级,不可以把家门刷成红色。海瑞,这是坚定不移地走朱元璋的道路啊!

回到一百年以前,可社会毕竟在进步,可能吗?正因为不可能,很多人认为海瑞有“病”。当代的学者,甚至认定海瑞是“偏执症”患者。

说“精神障碍”,太具现代色彩,古代只有笼统的疯子、傻子之说,放在海瑞头上不太合适。就儒家弟子的传统,当不失“修齐治平”的标准,合乎“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的道理。因而即便是儒家传统之下,海瑞也真的很难算得上是一个正常人——

海瑞的家庭,是个一团糟的家庭。母亲谢氏,一生守寡,又教育出著名的清官,完全可以旌表为节妇。但她度过八十寿辰后,海瑞的上司仅呈请皇帝例行公事,给了个四品夫人衔,只享受普通官员亲属最基本的政治待遇。海瑞家庭纠纷不断,老母亲一点都不慈祥,除了儿子好,剩下的什么都不是,令时论大为不满,给人的感觉极不厚道。

海瑞的家庭,病态而悲剧。晚年,海瑞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每一思及,百念灰矣。”为什么呢?有一个极端的传闻:当年海瑞五岁的女儿很饿,男仆给了她一个饼充饥,海瑞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能接受一个男仆的食物?你要是我的女儿,就应该饿死!结果,这女儿饿了七天,直到饿死。

五岁的孩子,应该没有老父亲的精神毅力。而正常人,也干不出这等绝事。这个故事出自当时的文人笔记,资料来源是海瑞一个政敌写的奏折,控告海瑞无故饿死亲女。古代儿童夭折率确实很高,故事的细节也不一定真实,但绝非子虚乌有,当是空穴来风。

海瑞的妻妾子女众多,同样鲜有好的结果。海瑞的侄女婿梁云龙在《海忠介公行状》中称,海瑞有“三妻两妾”。野史则有“七娶”“九娶”之说,明朝人姚叔祥《见只编》称“瑞已耄,而妻方艾”。意思说,海瑞耄耋之年还娶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做小老婆。

海瑞的第一位夫人许氏,为海瑞生有两个儿女。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海瑞三十四岁时许夫人被休。比较靠谱的分析,是与婆媳矛盾有关,并非许氏的过错。海瑞和许夫人离异之后,又娶了潘氏夫人。但不到一个月,潘氏又被休弃,原因不得而知。接着,海瑞又娶了王氏夫人。王夫人在海瑞到达淳安之前两年为海瑞生了个儿子。隆庆二年(1568年)七月,王夫人自杀。在王夫人去世前十一天,海瑞的小妾韩氏上吊自杀。海瑞的家庭生活扑朔迷离。

海瑞还有一妾邱氏,可能是海瑞在家乡闲居时所纳,她为晚年的海瑞生了一个儿子,但长到三岁就夭折了。海瑞死时,有“二媵四仆”。媵即侧室,也就是小妾。这二妾中有一个是邱氏,另一个则是有人所说的“瑞已耄,而妻方艾”的那个“方艾”的女孩子。如果这般,海瑞就应该有过三个小妾了。

清官,往往与清贫同日而语。海瑞的贫穷,备受世人的赞叹。但很少有人想过,一个省部级高官,甚至做到了“副国级”,如果生活都那么艰难,那些普通官员,还有普通的平民百姓,又怎么能活?

海瑞一生,娶妻、纳妾不断,是要花钱的。明代纳妾,买一个色艺俱佳的名妓,通常需支付身价千两白银。明代小说《金瓶梅》说,收婢女为妾需白银五十两,讨一个妾要百两以上,一般需要三百两,另付媒婆赏钱、道喜钱等项。海瑞娶妻纳妾,会是买两斤猪肉的钱?这“消费理念”,相当畸形。

海瑞到底有没有病,难有定论。但海瑞认定所有的官员都有病,则是肯定的。在南京总督粮储任上的苛论,让海瑞站到了整个官场的对立面,没有一个人对他表示支持或同情。隆庆四年(1570年)三月二十三日,高拱在御史杨邦宪《议革南京督粮都御史疏》上题复:“见任南京粮储都御史海瑞依议裁革。”三天后,隆庆帝下旨:“是”。

罢官回家的海瑞,一呆就是十六年。闲居的海瑞,这期间有了新的观点,他撰文称:嘉靖、隆庆、万历数十年间,官场均黑暗腐败,最重就是他的家乡!而在传统理念中,官员通常是不骂家乡的。东汉的大臣张湛,有一次回到老家,看见县衙便主动下马,随从认为没有必要,“不宜自轻”,张湛留下的一句名言是:“父母之国,所宜尽礼,何谓轻哉?”

——海瑞眼里的世界,凡是所见之处,总是一无是处。

万历十三年(1585年),张居正已死,万历帝重复了隆庆帝的故事,再次起用七十二岁的海瑞为南京右佥都御史。但正如张居正所担心的那样,海瑞不是治病的妙手,而是诊断的能手。垂老的海瑞,一上任就要惩治敲诈勒索的五城兵马司,引发极大反弹。海瑞又上书皇帝,对吏治表示强烈不满,建议恢复明太祖对贪官剥皮实草的酷刑,以及定律枉法八十贯判处绞刑。此文一出,满朝文武哭笑不得。太祖时代的那一套,如今真的管用吗?

南京御史台本没有实际事务,官员几乎从来不坐班,显然也是问题。海瑞一到岗,马上要求人人“打卡”坐班,不来就要扣发工资。有一位御史过生日,在家摆宴席,请歌伎戏班子唱了一天。当时听戏,已是不分阶层的社会时尚,就是老百姓也不会觉得官员请人唱戏犯法。海瑞则按照太祖“御史为百官之表,宴燕不得延伎”的规定,把这位御史按到地上,杖责了一顿,谁求情也不手软。又有一位陈御史,让差役到市场上半价买米,被人举报。海瑞要加倍处罚陈御史,把差役革职,打了三十大板,再把他枷号在陈御史办公的衙门前,以羞辱陈御史。

每个皇帝起用海瑞,最终都会觉得得不偿失。几个月后,海瑞被改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再改任南京右都御史。万历十五年(1587年),海瑞病死于南京任上。

据传海瑞去世后,主持海瑞丧事的王用汲,看见海瑞的贫寒,禁不住哭了起来,凑钱为海瑞办理丧事。但海瑞是个正二品的高官,即便无钱,以明朝的礼制,他的丧事也不会出现需要社会人士凑钱的情况。《明史》只称:海瑞“丧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夹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绝”。

这个,应该是真的。海瑞从海南起复入南京为官那天,“黄童白叟,填溢街巷以观公。”海瑞宅第每天都有前来拜见的百姓,海瑞问:“见我何为,欲言事乎?”百姓叩头说:“没什么事,就想看看海爷的相貌。”海瑞上下班路上,也常有“海粉”蹲守,只为在海瑞掀起轿帘的刹那,看上一眼。

百姓对海瑞交口称赞,有人确实是因为海瑞帮他们打赢了官司,但更多的人并没有从海瑞这里受到任何实际好处。正因为没有实际关联,才有一种复杂的社会心态,驱使他们支持海瑞,保持着对海瑞的想象。清官——海瑞的这种符号价值,比他做官时给百姓带来的实际价值要大得多。

海瑞一生都以“圣人”自居,视他人为“病人”,但也被他人视为“病人”。海瑞到底是“圣人”还是“病人”?乔治奥威尔评价甘地说:接近圣人之境的人,往往是可怕的!至于“清官”,真正的救时人物曾国藩说:余平生以享大名为忧,若清廉之名,尤恐折福也……

较之于曾国藩,海瑞只有成名,没有成功。曾国藩的救时,就在于他不像海瑞那样坚持活在自己的太祖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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