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龙椅——官场亚文化

道光元年的一个关键词是“陋规”。

陋规是好处费，是舟车费、行户费、火耗费、平余费、杂税、存脾费、盐当费、规礼费等等，是一个囊中羞涩的王朝得以继续运转下去的润滑剂，是光明与黑暗之间的灰色地带，也是官场潜规则，混浊吏治的幕后推手。

存在即合理。道光朝陋规横行与其在官员中间实行低薪制密切相关。虽然这种低薪制自雍正时就已推行，但那时的官员还有“养廉银”，从督抚到知县，国家给予财政补贴。到道光朝，国库吃紧，“养廉银”已是有名无实。至此，各种名目繁多的陋规粉墨登场，一方面补贴办公经费，另一方面官员们趁机中饱私囊。这些还仅仅是表面现象，究其实，陋规横行最大的危害是它重新定义了当时的官场文化和官员品质，制定了官场的游戏规则和生存环境，从而萎顿了一个王朝的精、气、神。

道光元年九月十一，皇帝做出一个决定：清查陋规。这样的清查类似于现在搞的阳光工资。道光帝在谕旨里说：“与其私以取之，何如明以与之。”与其让贪官们偷偷地拿，不如公开收费项目，该拿的拿，不该拿的绝对不能拿。这其实是一种权衡或者是无奈。国库里银子不多，要取之于民的话，不如我来给你们划清边界。

但道光皇帝没想到，自己其实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他的谕旨颁布以后，没有听到多少叫好声，反而听到一片反对声。提出反对意见的人有：吏部侍郎汤金钊、山西学政陈官俊、礼部尚书汪廷珍、直隶总督方受畴、两江总督蒋攸铦、四川总督孙玉庭等。他们反对的主要理由是，陋规本来是大清律令所禁止的，皇上即位不久就明令准许，实在是有失政体。与此同时，那些靠陋规中饱私囊的官员也对道光皇帝制定的游戏规则表示不满，以后要是只能拿办公经费的话，这陋规还有什么拿头呢？索性从财政划拨好了。

由此，道光皇帝即位后的第一项改革措施面临流产。已经四十不惑的道光皇帝实在是困惑，改革好还是不好？事实上这样的困惑牵涉几个重大的原则问题：名与实、国体与政体、手腕与手段、道德与利益。他必须做出取舍。

很快，道光皇帝就做出了取舍，停止清查陋规。并且他还找到了一个替罪羊，吏部尚书英和。正是后者建议道光下诏，清查各省官场的陋规，以整顿吏治的。至此，道光皇帝的权谋之道有一个阳光的开头，却只能有一个晦暗的结局。在朝令夕改的皇权游戏背后，分明让人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软弱、慌张、忧伤与毫无主见。他想主导新的官场文化，重新定义道光朝官员品质，却不承想自己竟湮没其中不能自拔，成为陋规现象的一大牺牲品。

陋规之害，已然可以击倒堂堂的大清帝王。因为自此之后，在道光执政的几十年中，陋规继续堂而皇之地存在，道光官场在黑白之间浮沉。道光自己虽然洁身自好，节俭治国，可对这个国家，他却不再有什么制度上的贡献了。

从陋规出发，道光朝的吏治可以说是混浊的。各级官吏可以凭借权力向下属机关和人员索取现金和礼物，向百姓索取除正税以外的各种附加费也成为一件被默许的事情。陋规中的捐纳制度其实就是买官卖官制度，道光皇帝自己也看不起那些靠捐纳入仕的官员，因为这些人穷得只剩下钱了，素质不高，上任后主要目的就是捞钱。道光二年，他下谕旨“嗣后现任官员不准加捐职衔，著为例”，这样的反击措施毫无疑问是软弱无力的。当官场亚文化绑架了道光皇帝后，众多捐纳入仕的官员和非捐纳入仕的官员就可以在帝国各地拼命扒分，道光帝即便有道德洁癖，又能拿他们怎样？只能是心里厌恶一下罢了。他后来多次对外放官员张集馨说：“捐班我总不放心，彼等将本求利，其心可知。”“我最不放心捐班，他们素不读书，将本求利，廉之一字，诚有难言。”可惜，仅仅是说说而已，发一点牢骚。帝国的日子却还要过下去，有银子总比没银子好，哪怕这银子来路可疑。

官场亚文化绑架道光皇帝，也就绑架了道光王朝。这个王朝，劣币驱逐良币，在宦海浮沉中稳坐钓鱼台的是那些八面玲珑、圆通浮滑、钻营逢迎的官员，这其中的优秀代表就是曹振镛。

曹振镛，乾隆四十六年进士，为官54年，先后担任过工部、刑部、户部、吏部等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直讲官，上书房总师傅，最后官至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可谓位极人臣。曹振镛一生官运亨通，最大的秘诀就在于多磕头，少说话。“多磕头，少说话”可以说是道光朝官场亚文化的精髓所在。因为它体现了官场中人对皇权无原则的顺从和无所作为、苟安推诿的集体无意识。这样的集体无意识最终蔓延成道光朝官官相护、官官相畏的官场潜规则。

那么道光对这样的官场集体无意识又是怎样的态度呢？愤懑、无奈、默许乃至共同参与制定游戏规则。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是被绑架的道光皇帝难与人言的心路历程。1850年二月，侍郎周祖培上奏说及道光朝官场危象时称：“上司多为瞻徇，同官互相营私。”道光帝当然也意识到了，并且他自己也说过这样一句话：“朕以重任付诸臣，诸臣无非还朕一‘欺’字。”（见《求自得之室文钞》）这实在是一种愤懑的心态，愤懑之后则是无奈。虽然早在1832年，道光帝就采取行动，对一批庸官、劣官进行清理，比如该年六月，他命令各地督抚举报“贪酷不法，玩世不振及衰老疾病”官员，八月又指示督抚对那些“才不称职，年历衰庸”的属员进行弹劾，可这样的举措是只打苍蝇，不打老虎。对于曹振镛们道光是不敢打、不能打也不会打。由于“上司多为瞻徇，同官互相营私”，道光帝的打击到最后也就是一纸空文罢了。

所以只能是默许乃至于共同参与制定游戏规则。君臣互相欺瞒，日子得过且过。你把局面维持下去，我也不会让你难堪。这是一种默契，也是共同放纵。道光晚年倦于政事，十分讨厌那些看不完的奏章，可碍于皇帝职责不能不看，曹振镛便向他出主意，说：“凡言官所上章疏，无论所言何事，重要与否，一概从中摘取一二破体疑误之字，交部处罚。”这样的做法毫无疑问是吹毛求疵，也是对政事的不负责任，但道光还是照此办理了。无非一个“拖”字嘛，将王朝拖下去，将日子拖下去，将世道人心拖下去，此时的道光帝从一个曾经有所作为的“愤中”走向无所作为的老者，帝国的颓态已暴露无遗。

他曾经要治吏，到最后却被吏给治了。道光朝的吏治最终沦为一场荒诞游戏，人人都与道光帝玩躲猫猫，道光帝原本也兴致勃勃，也雄心万丈，他发誓捉尽躲起来的猫猫们，最后发现，猫没捉住，自己却成猫了。

这个王朝最大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