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龙椅——帝国秋分日

咸丰十年八月初八，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天是帝国的秋分日，此前一日，英法联军从张家湾一路追到八里桥，击败了僧格林沁和胜保的部队。所谓“八里桥”一个通俗的解释是距离北京城只有八里之遥，由此推断，联军破城只在旦夕间。

帝国真是不堪收拾了，咸丰帝由此做出一个大清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决定——出逃。他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起来了，先是在圆明园“鸿慈永祜”向列祖列宗羞愧作别，然后带着数百王公大臣和两千多名禁军从圆明园仓皇出发，往热河方向一路狂奔，只留下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和慌慌张张的背影，以及附着在那些慌乱背影上的万丈尘埃。

这一天北京城九座城门全部关闭，呈戒严状。这一天北京出城的车价贵得要死，雇一辆往涿州去的单套轿车，竟要价二十两银子，往保定去甚至要三十两（据吴可读《罔极篇》）。这一天咸丰帝吃不下饭，“仅咽鸡子二枚。次日，上与诸宫眷食小米粥数碗，泣数行下”（见《庚申英夷入寇大变记略》）。这一天恭亲王奕訢受托留在圆明园主持北京的“抚局”，他不知命运做出这样的安排是祸是福，看上去茫茫然不知所以。这一天咸丰皇帝4岁的儿子、后来的同治皇帝载淳跟随父亲在经过圆明园福海时天真地发出“安乐渡、安乐渡”的欢叫声。据《圆明园资料集》载：“皇帝在圆明园御舟徐行，则岸上宫人必曼声呼曰：‘安乐渡！’递相呼唤，其声悠扬不绝，至舟达彼岸乃已。”这一天咸丰帝潸然泪下，他摸着载淳的头说了一句苍凉至极的话“今日无复有是矣”，以后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日子了。

总之，在这一天帝国发生了很多事，只是所有的事情都与一个主题有关——出走。

事实上咸丰帝也不想走得这么凄凉，他甚至不想离开。但是形势逼人，帝国的防线一触即溃，不离开又能怎样？早在半个月前，咸丰帝就放出口风，准备“巡幸木兰”。汉语词汇的丰富性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巡幸木兰”而不是逃到木兰，给自己和整个国民以一个体面和骄傲的理由。

但是官员们却不这么看。他们见微知著，很快就知道了咸丰心里的小九九。大学士贾桢上书，咸丰帝离京出走，“土木之变堪虞”。侍郎藩祖荫则认为咸丰“巡幸木兰”有七大祸患。因为一个事实显而易见，皇帝出京，留守之人居心叵测，江山将会易主。与此同时，九卿科道联衔上奏：“二百余年祖宗经营缔造天下，一旦授之他人，先帝之付托谓何？皇上何以对列圣在天之灵。”用语之惨烈，可谓前所未见。肃顺等人甚至直言恭亲王奕訢有“联合外人挟制朝廷”的企图。

这真是帝国最后的预警了，咸丰帝当然也深知其中利害关系。只是帝国衰败如斯，不走又能怎样？所以他最终留给世人和历史的，只能是一个王朝惆怅的背影。

但走了又如何？接下来的伤痛让咸丰帝难以承受。十月八日，刚刚逃到热河惊魂未定的咸丰皇帝就接获奕訢等人的奏折，获知了圆明园被英法联军洗劫的消息。在这座举世闻名的清朝皇家园中，“军官和士兵，英国人和法国人，以一种不体面的举止横冲直撞，每一个人都渴望抢到点值钱的东西。多数法国人都拿着巨大的棍棒为武器，遇到不能挪动的东西，就捣个粉碎。在一间屋子里，你可以看到好几个各种等级的军官和士兵钻到一个箱柜里，头碰头，手碰手，在搜寻和抢夺里面的物品。另一间屋子里，大群人正争先恐后地仔细检查一堆华美的龙袍。有的人在对着大镜子玩弄掷钱的游戏。另外，还有的对着枝型吊灯搞掷棒打靶来取乐。尊重身份的事情已经完全看不到，占优势的是彻头彻尾的混乱状态”[斯温霍（Robert Swinhoe）. 1860年华北战役纪要]。此时那些对圆明园负有直接责任的官员在哪里？咸丰帝自不待言。恭亲王奕訢惶惶如丧家之犬，先是避居万寿寺，然后又逃到丰台长辛店一带观察时局的发展，不敢有所作为。僧格林沁和瑞麟则在京城北郊一带避敌，不敢和英法联军正面接触。钦差恒祺无奈地坐在圆明园内某小湖的岸畔，双手抱头而哭，声言要自杀，了此残生。

于是，圆明园成了一座无人看管的圆林。这座从1709 年兴建直到1860 年焚毁，已然经营了151 年的皇家园林；这座比现存最大的皇家园林——颐和园还大850 亩、与法国凡尔赛宫齐名，被誉为“万园之园”的皇家园林；这座法国大文豪雨果曾经描绘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世界奇迹，这个奇迹叫圆明园”的皇家园林，在1860 年10 月18 日，毁于一旦。就在这一天，3500名英军在经过充分的洗劫之后手持火把闯入园中，到处纵火。巨大的宫苑烧了三天三夜才慢慢熄灭，余烟绕北京城上空月余不息。与此同时，园内300多名太监、宫女和工匠葬身火海，成为这个帝国混乱时代的殉葬品。

当然，从大历史的角度来评价圆明园被焚事件，实在是帝国意味深长的转折点。自有清以来，几代清帝的心血付之东流，一个王朝的尊严化为灰烬。圆明园被焚是东西方文明和国力的消长点，因为它以一个决绝的事件，揭示了一种触目惊心的存在，中国龙衰落了。圆明园被焚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861年，洋务运动开始，学习引进外国先进技术成为国人雪耻的自觉选择或行动。在这个意义上说，圆明园被焚事件既打断了历史进程又促进了历史进程。它是整合、是格式化、是清盘，是帝国一言难尽的非常事件。

那么，咸丰在这一非常事件面前是什么感受，又做了些什么？史载，咸丰帝闻讯立刻将“僧格林沁著革去爵职，瑞麟著即革职，以示惩儆”。十月十二日，咸丰皇帝在给内务府总管宝鋆的谕令里如是批道：“汝系内务府大臣，非他人可比，即使不能在园料理，出城一往有何不可，乃竟置之不顾，尚有人心耶！”咸丰的表现仅此而已，因为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接下来最重要的工作是令恭亲王奕訢等人速办抚局，以防英法联军以同样的方式对待紫禁城皇宫。这可是帝国最后的遮羞布，千万撕不得也毁不得，因为他还要回来的，从那个叫热河行宫的地方赶回来重入紫禁城皇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