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龙椅——咸丰四年的春天

咸丰四年的春天，阳光很无力，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就像咸丰帝的心情。

这天早朝时分，御史英汇从怀里掏出一份非法出版物，上呈咸丰帝御览。这是名为《金陵被难记》的小册子，里面记叙了一位士大夫从金陵城中逃出以及随后逃难的经过，最重要的是它真实记录了战争的残酷。

御史英汇报告，目前这份小册子在北方地区已经悄悄流传。为了进一步揭露太平军的“残暴”，他建议由官方刊印此书，从地下走到地上，以使广大人民了解金陵蒙难的真相，同仇敌忾，自发地组建团练，早日荡平洪秀全等“贼首”。

咸丰帝否决了英汇的建议。不是建议不好，而是真相太残酷。真相什么时候该披露什么时候该隐瞒，是非常微妙的政治问题。眼下帝国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培养民众的自信心以及对帝国的认同感。太平军如此摧枯拉朽，这样的真相披露出来，人民是要用脚投票的，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啊。

的确，起自于1851年的那场暴乱对咸丰帝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这一年1月11日，洪秀全、杨秀清等人在金田村宣布起义，他们的屁股后面，跟随着两万名来路不明、前途不明的人员，号称太平军。两个月后，这支队伍进至武宣县东乡，洪秀全登基，称太平天王，正号太平天国。但对咸丰帝来说，问题的关键不在洪秀全起事，而在于帝国的军官、官员无能，没有责任心。“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首先是高层官员的心先散了，这个东西很可怕。总之，那些在帝国的历史上曾经被证明很强悍的官员在太平军面前都不堪一击。他们是广西提督向荣、巡抚周天爵、广州副都统乌兰泰、钦差大臣赛冲阿、两江总督徐广缙等。另外，钦差大臣陆建瀛也死于太平军刀下，而钦差大臣德兴阿与和春的江北大营、江南大营也连遭摧毁。更要命的是湖北巡抚龚裕，一见太平军气盛，马上就向咸丰帝打报告，谎称自己患病且不知兵，请求开缺！以至于太平军很快就拿下金陵（南京），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这完全是乱世的时代，从道光的衰世到咸丰的乱世，真的只有一步之遥。虽然说在嘉庆年间也有白莲教大起义，可那发生在康、乾盛世时期，是康、乾盛世的过门和小插曲。白莲教荡平之后，迎来的是乾隆朝数十年的幸福时光。但咸丰朝却看不到这一点，一切在过程当中，一切还在变本加厉，完全是世纪末的光景。起码咸丰帝自己就不能很有底气地预言，在他的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太平军的覆灭。

他也不是没努力。比如，他公然下令要将洪秀全的祖坟掘毁。这里面固然有泄愤的成分在，但也不乏战略上的考量。因为咸丰帝确凿地相信，如果洪秀全是一条逆龙，那么毁其祖坟就可以阻止他进一步上位。洪秀全的祖坟位于广东省花县之北的芙蓉嶂山上，所以咸丰帝的谕旨是这样写的：“查明逆贼洪秀全、冯云山、韦正祖，先经广东花县、广西桂平发掘……密饬各该州、县明察暗访，务得该首逆及逆诸三代确实坟墓，悉加掘毁，并其坐山后，概行凿断，以消逆焰而惩大憝。”而花县的县长牟崇龄在收到上谕后，也立即行动起来，在第一时间将洪秀全的祖坟给掘毁了。

洪秀全的祖坟一片狼藉，可太平军的气焰还是依旧嚣张。尽管咸丰帝力求振作，求贤才，罢奸佞。起用林则徐、江忠源、李棠阶等，罢免了穆彰阿、琦善等人的职务，还将有问题的文渊阁大学士耆英降为五品顶戴，但帝国的境况还是江河日下。老天爷似乎也不看好这个王朝，不看好咸丰帝的努力。咸丰五年，黄河发生大水灾，致使黄河在河南铜瓦厢改道，使豫、鲁、直三省遭受大灾。咸丰二年至八年，全国多处发生蝗灾。直隶、山西、陕西、浙江、安徽、湖南、广西等省惊现蝗虫，有的省份竟连续五年发生蝗灾，如直隶；有的则遭灾三年，如广西；最少的也有一年，如湖南。这是不是老天爷在预警呢？

更要命的问题还在于，洪秀全的祖坟掘毁后，大清的皇陵也出现了问题。西陵的松树突然大片枯萎，不管浇多少水也无济于事。这块位于河北易县城西永宁山下的皇家陵园，安葬着雍正、嘉庆、道光等诸先帝，这样的异象出现，是否和掘毁洪秀全的祖坟有关联？咸丰帝不敢想象。差不多与此同时，东陵也出问题了。东陵的问题出在陵兵身上。东陵的八旗兵因为待遇每况愈下，竟聚众冲击衙门，打伤长官，令咸丰帝震惊不已。事实上他也有苦难言，以往为了表达敬奉祖先之诚，咸丰帝给陵兵的待遇是很优厚的，现在太平军起来闹事，帝国财政捉襟见肘，东陵八旗兵的待遇便不能有所保证了。只是这层苦衷，咸丰帝该向谁说，又该怎么说呢？

万般无奈之下，咸丰帝率领百官在祭典祖宗神灵之际，下了平生第一个《罪己诏》：“朕为天下生民主，不能察吏安民，致令盗贼肆行，闾阎惊扰，兴言及此。”每念百姓生民涂炭，抚育无方，即再三引咎自责也无济于事。目前，只有恐惧、修身、反省、叩吁苍天，原谅朕的过错，给朕改过的机会，以拯救黎民百姓。

然而太平军炮声隆隆，江南半壁江山已经易主。这个时代究竟不是咸丰帝的时代，所谓“拯救黎民百姓”云云谈何容易。1853年二月，咸丰帝二下“罪己诏”，十月太平北伐军抵达张登镇，京师大骇。同年太平天国颁布《天朝田亩制度》，在政策层面上宣布了一个新政权的强悍登场。三年后，西林教案发生，法国以此为借口与英国发动了针对清政府的第二次鸦片战争。咸丰朝终于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