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传——贻笑孙吴

怒杀甄妃之后，曹丕忽然对南方的孙吴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来，并且一心想在魏吴两国之间，建立起巩固的君臣关系。他之所以如此，一是要表明他绝非割据一方的霸主，而是继汉家皇帝之后君临宇内的天子；二是想借此转移人们的目光，遮掩家门之丑，因为新登基即有嫡妻暴死之事，对他的美好形象多少有玷玉污金之累。然而过于自信的曹丕，完全低估了自己的对手孙权，结果是利用对方不成，反倒被对方利用了一番。曹丕初次涉足国际政治，便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筋斗。

东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冬，孙权与刘备结成联盟，大破曹操兵马于赤壁（在今湖北省赤壁市西北），魏、蜀、吴鼎足三分的局面基本形成。此后三方的关系，曹刘两家始终是势不两立的敌人，独有孙权是周旋于其余两方之间，时而联刘抗曹，时而亲曹击刘，把纵横捭阖的手段耍得淋漓尽致。孙权在这方面的功夫，莫要说曹丕难望其项背，就是曹丕的老父曹操，也只能和他打个平手。何以见得?可以看以下事实。

四年前，也就是建安二十二年的春天，和曹操在淮南鏖战了十年之久的孙权，忽然派遣特使，向曹操呈送了一封措辞极其谦恭的奏章，表示从此归顺称臣，并且还贡献了一大批南方的珍奇宝物。曹操很高兴，也遣使回报，甚至还提议两家联姻。孙权把曹操稳住之后，暗中迅速备战。两年后，他在西线发动大规模的突袭，一举擒杀关羽，夺得荆州，从而把自己的地盘扩张了将近一倍。曹操眼睁睁地看着孙权独吞了荆楚这一大块肥肉，却奈何他不得。

哄了父亲又哄儿子，如今孙权又要向曹丕大灌迷魂汤了，我们且看儿子的表现与其父相比究竟如何。

黄初二年（221）秋八月的一天，天朗气清，烟凝山紫，在洛阳城南的官道上，一队车马匆匆向北而来。他们进入高大的宣阳门，穿过繁华的铜驼街，最后来到皇宫的正南门——承明门下。沿途之上，他们与当地人不大相同的衣着，奇奇怪怪的口音，惹得洛阳城中不少居民驻足相望。少数消息灵通人士一看就知道，这是孙权派来朝贺皇帝受禅登基的使团到了。

孙权何以要在这时派人向曹丕致以崇高的敬意呢?一言以蔽之，是为了缓和北面的压力，以便专力对付西面刘备的大举反攻。新登位才四个月的蜀汉皇帝刘备，此刻正统领雄兵五万以上，东下长江，发誓要为关羽复仇。其前锋已经突破孙吴的江防重镇巫县和秭归，距三峡的东峡口仅有百里。孙权见刘备来势汹汹，必欲吞灭自己而后快，也就横下心来与这位过去的妹夫决一雌雄。为了避免两面受敌，他一面派遣大将陆逊率精兵五万迎战刘备，一面设法稳住曹丕，不让曹丕来趁火打劫。那么如何才能稳住北方的曹丕呢?孙权早已通过多种渠道，了解到了曹丕的性格。此人年岁不大，从政经验尚少，但是又有文人喜欢夸饰的毛病，喜听赞歌，厌闻忠言。此外，他还特别喜欢收藏玩赏金玉珍宝。于是，孙权打定主意投其所好，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江东使团的到来，其背景即是如此。

正在为自己如何能在国际舞台上露一手而冥思苦想的曹丕，听说江东的朝觐使团在宫外等候召见，不禁大喜，心想自己的大好机会来了。于是他立刻传旨：在建始殿接见孙权来使。

曹丕定都洛阳后，即着手修复东汉皇宫。然而汉宫规模巨大，全面修复一时难以办到，所以先修复了汉宫的北宫部分，而建始殿即是北宫的主殿。当江东的使臣络绎进入宏伟的殿堂时，皇帝和陪同接见的魏国公卿都正襟危坐，气氛至为庄严肃穆。

使臣们跪拜如仪，然后呈上孙权的表章。表章中把曹氏父子着实恭维吹捧了一番，又特别向新皇帝曹丕，表示臣服效忠誓死不渝之意。其情感之深挚，文辞之华美，令曹丕看了不由得心中发热，头脑发昏。去年十月间帝位禅代之际，群臣所上的歌功颂德文章累牍连篇，把曹丕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他读了也没有获得现时这样的快感。道理很简单，他知道那全是在自己授意之下演出来的把戏，正是俗语所言的“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可是眼前这一通表章，却是数千里外的孙权，自觉自愿献上来的。孙权是什么人?割据荆、扬、交三州二十余郡的小霸王是也。就是当初父王在世，也要赞叹他一声“生子当如孙仲谋”。今天孙仲谋却在主动向自己表忠心，献诚意，足见新皇帝功德巍巍，这怎么会不使曹丕得意洋洋呢?

接下来，使臣又献上了一大批珍贵的贡品，海贝、明珠、珊瑚、玳瑁、犀角、象牙、孔雀、翠鸟，种种中原罕见之物摆满了殿堂，一片宝气珠光，把生性喜爱奇珍异宝的曹丕看得眉开眼笑，乐不可支。

最后，使臣呈上一份特殊的“礼品”——曹军归队将领的名单。原来，前年秋天蜀将关羽从荆州大举北进，在樊城（今湖北省襄阳市）决汉水攻曹营，大破七军，生擒樊城守军主将于禁以及其麾下将领多人。不久，孙权袭杀关羽，夺得荆州，这批俘虏又成为孙权的战利品。这次使臣北上，孙权遂将全部被俘人员归还曹丕，以表示臣服的诚意。此刻使臣所呈上的即是归还人员名单，而于禁等人尚在馆驿候命。

使臣献礼既毕，皇帝慰勉有加，以下尚有赐宴等等官样文章，也无须细说。

此后许多天，曹丕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不停地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应当给孙权以什么奖赏，才能酬答其诚心美意，并且又能够显示出自己的伟大圣明呢?经过反复考虑，他决定晋封孙权的爵位为吴王，官任大将军。当此之时，曹魏的宗室近亲，最高的爵位也仅是公爵一等，要到下一年，即黄初三年，最高爵位才提高到王爵。异姓的孙权能在这时，受封比宗室近亲还高一级的王爵，这不但足以表明皇帝对孙权恩泽之厚重，而且也充分显示出皇帝气度之恢弘。更为重要者，孙权割据三州，有霸业之实，却始终不敢自行称王；如今要从曹魏处讨得封号才算正了名分，这就等于是向四海之内宣布：在当今鼎峙的三方中，唯有曹氏一家，算得上正统，刘备那个皇帝，不过是野狐禅而已。总之，曹丕认为此举将给自己带来很大的政治利益，是一手高招，于是便提出来和公卿大臣商量。

其实商量不过是走走过场，公卿大臣都摸到了新皇帝的脾气，所以众口一词，称赞皇帝的想法实在是英明之至。但是，也有一位大臣站出来唱反调，此人便是侍中刘晔。

刘晔，字子扬，乃扬州淮南郡成德县（今安徽省肥西县北）人氏。其人虽然有点喜欢故意标新立异，然而确实善识机变，智计无穷。他首先针对是否应当接受孙权投诚发表意见，他说：“孙权无故求降，必然是遇上了紧急情况。前不久孙权袭杀关羽，刘备定会兴兵报仇。孙权面临强寇，又恐我乘机讨伐江东，所以才遣使入贡。今天下三分，吴、蜀各保一隅，如能阻山依水，彼此救援，或可苟延残喘。现在两国交恶，大动干戈，这是上天有意要使其灭亡。我们应立即调集大军，径直渡江进攻江东的腹地。蜀攻其外，我袭其内，则江东之亡指日可待。吴亡则蜀孤，进而取之，易如反掌。混一天下，正在此时!”

曹丕若有所动，但又说道：“吴人远来投诚却反受攻伐，将使天下有心来归者寒心，这万万使不得！朕之意可受吴降，而以重兵袭击蜀军后背，不是也能收取渔人之利么?”

刘晔立即回答：“蜀地较吴地为远。我军尚未攻入蜀之腹地，刘备即会在东线停止进军，抽调主力回援，而吴人则将作壁上观。这样一来，我军很可能劳而无功。相反，攻吴不仅路途近捷，而且因刘备志在复仇，江东即使得知我军南下，亦不可能从西线脱身；而刘备则将大喜过望，加速进军。事情很明显，欲收渔人之利，只有攻吴一途。”

刘晔的分析确实是透辟之至。不过，正是因为太透辟了，曹丕反而不能接受，否则便显示出自己的算度不深智商不够。刘晔见皇帝执意接受投诚，便把话锋一转，改论赐封王爵的问题，他说：“孙权虽有雄才，但他以往官爵，不过是汉朝的骠骑将军、南昌侯而已。今因形势所迫，前来投诚，如不得已而接受，那么在官职上升他为大将军、封爵上赏他十万户侯也就够了，绝不可马上赐封王爵。因为王位距天子之位只有一阶，称王即可名正言顺建立朝廷，确立君臣关系，这对孙权而言真是如虎添翼。今后如要兴兵讨伐，恐怕困难就大了。”

尽管刘晔说得头头是道，曹丕就是不改初衷。不久，曹丕的特使太常卿邢贞，即率领封拜使团直奔江南去了。

处理完有关孙吴的公务，曹丕即传旨召见于禁等归队曹魏将领。

于禁，字文则，系兖州泰山郡巨平县（今山东省泰安市南）人氏。其人作战勇猛，威震三军。在异姓将领中，他与张辽、乐进、张郃、徐晃，并称曹军的异姓五虎上将。可惜这员名将，自从举手投降关羽之后便倒了虎威。两年的俘虏生活，使他“须发皓白，形容憔悴”，判若两人，足见其内心之痛苦。其实，自汉末群雄割据以来，临阵不利因而改投新主之将军多的是。即以上面所提到的曹军异姓五子良将而论，名列首位的张辽，原本是吕布的下属；而张郃起初则是袁绍的部将。于禁投降之后，并未替关羽和孙权效力，内心又痛苦不堪，足见他是心存故主。而今他白发归来，曹丕要么重新起用，要么追究论罪，都是正常的处置。然而曹丕的所作所为，又是独树一格的文人皇帝做派。他见到涕泣横流伏地顿首不止的于禁，立即好言抚慰一番，并且下了一道制书，文曰：

昔荀林父败绩于邲，孟明丧师于殽，秦、晋不替，使复其位。其后晋获狄土，秦霸西戎。区区小国，犹尚若斯，而况万乘乎！樊城之败，水灾暴至，非战之咎，其复禁等官。

大意是说，春秋时期的晋国将领荀林父，在邲打过败仗，秦国将领孟明视，在殽打过败仗，然而两国的君主都没有追究，让他们官复原职。后来荀林父为晋国攻占土地，孟明视使秦国称霸西方。小国都能如此，何况我是万乘天子？以往樊城失败，原因在水灾突发，不是作战的问题，现在恢复于禁等人的职务。

于是，于禁任职安远将军，并且按照曹丕的指示，前往邺城拜谒曹操的陵墓。

枯木逢春，于禁满怀感激之情离开洛阳。与此同时，曹丕早已密令画工，在曹操的陵园庙屋墙壁上，绘制了一幅大壁画。壁画再现了蜀将关羽水淹七军的情景。其中，于禁跪地投降，于禁部将庞德宁死不屈这两个场面，尤其突出和生动。于禁到达陵园后一看，脸色顿时大变，他才知道皇上有意要在先帝灵前来羞辱自己。不数日，这位百战老将便“暴病”而亡。

曹丕收拾于禁算得上是游刃有余，可是对付起孙权来，便显得棋低一着。邢贞到了江东，孙吴群臣听说曹丕要赐封自家的主公为吴王，纷纷表示反对。理由很简单，大汉将军受了曹丕的官爵，岂非承认魏是天下正统了么?然而孙权的行事，与曹丕大不相同，他重视的是实利，而不是虚名。当下他对群臣说道：“当初汉高祖亦曾受项羽之封爵为汉王，这都是一种权变，又有什么损害呢!”

于是孙权欣然受命为吴王，又遣能言善辩的中大夫赵咨，专程赴洛阳陈谢。此后的大半年中，魏、吴两方的使者，不断来往于洛阳与建业之间。每次吴使来洛阳，必定带来一封措辞谦恭的上表和大批珍稀的贡品。但是，唯独对于曹丕的一项要求，即要求孙权把王太子孙登，送到洛阳作人质，孙权想尽一切理由加以拖延，始终没有照办。

转眼便到了第二年的夏天。黄初三年闰六月，吴将陆逊火烧连营，大破蜀军于夷陵的猇亭（在今湖北省宜昌市猇亭区）。刘备仓皇逃遁，不久病死于永安（今重庆市奉节县）。至此，孙吴西方的威胁彻底解除，屈身忍辱大半年的孙权，终于获得策略上的大成功。到了这时，孙权仍然没有忘记扮演自己的角色。他派遣特使到洛阳，向皇帝呈献所缴获的各种战利品，还请求给予各级将士以封赏。

吴使的来到，令曹丕兴奋不已。原来，当他听说刘备在夷陵一线建立连营数百里时，就对群臣说道：“刘备简直不知兵法，岂有立七百里营来迎战的呢?兵书中早就说是‘在地形过于复杂的地方布署自己的部队，一定会为敌所擒’，此乃兵家大忌。孙权报捷的文书就要到了!”果然在七天之后，孙吴的特使即赶到了。朝廷群公，无不颂赞皇帝远见卓识，料事如神。正在兴头上的曹丕，重赏来使不说，又令吴使给孙权带回一批御赐之物。其中，有名贵的鼲子裘、明光铠、塞外宝马，还有写在白绢上的曹丕得意之作，包括《典论》、诗、赋多篇。

吴使高高兴兴回转江东。临行之际，曹丕派人来传话：皇帝希望吴王立即把太子送至洛阳，不能再有拖延。吴使满口应承，可是一走之后再无回音。

深秋九月来临，曹丕发觉苗头似乎不对，便派出侍中辛毗、尚书桓阶二人前往江东，索要孙权的太子孙登作“任子”。所谓“任子”或“质子”，即是订立盟约的某一方，为了表示诚意而送到对方的人质，一般都是自己的嫡长子。曹丕这一回是不见人不罢休，已经渡过难关的孙权也就不再客气，马上宣布辛毗、桓阶为不受欢迎的人，拒绝他们入境。辛、桓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回转洛阳。

到了这时，曹丕才意识到自己受了孙仲谋的愚弄，不禁勃然大怒，立即下诏：曹休、张辽、臧覇三将，取道淮南的洞口（在今安徽省和县南）；曹仁取道淮南的濡须（在今安徽省无为县东南）；曹真、夏侯尚、张郃、徐晃四将，取道荆州的南郡（治所在今湖北省荆州市荆州区），三路大军合攻江南。孙权早有准备，分遣麾下诸将凭江拒守；同时，又自定年号“黄武”，抛弃魏帝的“黄初”年号，以示彻底脱离曹魏而独立。曹军在长江一线猛攻数月，始终未能跨越天堑突入孙吴的腹地。次年三月，曹军师老意疲，已成强弓之末。曹丕无可奈何，只好传令全线撤军。一场比经验、比识见、比耐性的政治较量，即以曹丕的劳而无功为结束，这正是：

于桓厚意封王爵，却被江东骗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