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传——开通西域

曹丕继承父位之后，曾经完成了一项值得称颂然而后世却不大提起的业绩，这就是重新开通了西域。

古人所谓的“西域”，有广狭二义。狭义之西域，是指玉门关和阳关（分别在今甘肃省敦煌市西北和西南）以西，葱岭以东的大片地区。若论其面积，曹魏虽然据有东汉十三州部之中的九州，也还未必有其广袤。至于广义之西域，则是指凡是经过狭义西域之后所能到达的地区，包括现今亚洲中部、西部、印度半岛、欧洲东部和非洲北部。曹丕所开通者，乃是狭义所指的西域。而中国古代史籍说到西域时，通常亦指狭义之西域。

西域之开通，始于西汉武帝之时。具体完成这一丰功伟业者，是益州汉中郡成固县（今陕西省城固县）人张骞。张骞通西域后，西域三十六国纷纷来归。汉朝设西域都护府于乌垒城（在今新疆自治区轮台县东），领护诸国；又设戊己校尉，领兵屯田于车师前国。诸国之王、侯、将、相，佩汉朝印绶者达三百七十六人。及至西汉末年王莾擅政，西域已分裂为五十余国。由于王莾施政无方，西域诸国先后怨叛，杀死汉使，投附匈奴。这是西域的一通一绝。

东汉明帝永平十六年（73），朝廷派军北征匈奴，再通西域。西域诸国国王皆遣王子“入侍”，即充当人质，实际上这就是前面提到的“质子”或“任子”。明帝死后，其子刘炟继位，是为章帝。此时西域之焉耆、龟兹、车师等国，先后起兵响应匈奴，反抗汉朝。章帝遂撤回西域都护与戊己校尉，又罢屯田兵，西域复由匈奴控制。此为西域的二通二绝。

东汉和帝永元三年（91），在汉军大破匈奴的形势下，一直留在于阗国的汉将班超，以少数兵力平定西域，威震大漠。东汉王朝遂以班超为西域都护，居龟兹国的它乾城（在今新疆自治区拜城县东南）。又置戊己校尉于高昌（在今新疆自治区吐鲁番市东）。于是，西亚之条支（今伊拉克境内）、安息（今伊朗境内）诸国，络绎遣使来华；而东汉的使者甘英，亦远至西海（今波斯湾）之滨。和帝一死，西域诸国又起兵反汉，北匈奴立即进入西域，控制诸国。这是西域的三通三绝。

东汉安帝延光二年（123），朝廷采纳敦煌太守张珰之策，派遣班超之子班勇为西域长史，率军平定了西域。桓帝之后，东汉国势日衰，西域诸国纷纷脱离汉朝节制。这是西域的四通四绝。

于是，第五次开通西域的历史使命，便落到了魏文帝曹丕的肩上。

在今天我们看来，开通西域的重要意义，在于打开了中国通向世界的大门。通过这道向外开放的门户，经济上便有丝绸之路通向罗马，文化上便有释迦佛法传入中国。仅此两端，即可充分证明，开通西域实实在在是中西关系史上头等重要的事件。但是，如若因此认为，曹丕开通西域的目的，即是为了推行开放政策，使中国走向世界，那也是一种误会。秦始皇下令修筑的万里长城，是中华民族智慧和毅力的伟大象征，然而当初的第一目的，是在于防御匈奴侵入。隋炀帝开始凿通的大运河，直到如今都还是南北航运的黄金通道，然而当初的第一目的，则在于方便这位皇帝到扬州（今江苏省扬州市西北）去玩乐。吴大帝孙权遣水军浮海“求夷洲”，从此翻开了夷洲（今台湾）与大陆关系史的第一页，然而当初的第一目的，仅在于掠取人口。由此可见，一些后世看来具有某种重要意义的历史事物或事件，当初人们创造或实现它们时，却是另有目的。尽管如此，这些历史事物或事件的重要意义，并不会因当时另有目的而降低。那么，曹丕开通西域的目的何在呢?一言以蔽之，是为了巩固西北地区特别是河西走廊的边境防务。

那时，曹魏的西北边区，是少数族武装力量卢水胡活动频繁之地。他们骁勇善战，策马如飞，出没无常，给曹魏所属的河西走廊造成极大的威胁。如果河西走廊落入卢水胡之手，他们北可以联合鲜卑，南可以联合羌人，那么关陇地区即无安宁之日。有鉴于此，曹丕登基之后便立即着手经营河西。经营河西又不能不控御西域，否则河西的西侧即毫无屏障。曹丕的开通西域，正是在这样的战略考虑下付诸实现的。

东汉献帝建安二十五年（220）五月，刚刚继承王位才四个月的曹丕，即下令重置凉州。此前的建安十八年，曹操封魏公之前，曾将凉州并归雍州。现在重新设置凉州，表明曹丕经营河西的第一步开始了。

当时的凉州，下辖金城、西平、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西海七郡，州治设在武威郡的郡治姑臧（今甘肃省武威市）。曹丕重置凉州后，随即任命邹岐为刺史，辛机为酒泉郡（治所在今甘肃省酒泉市）太守，尹奉为敦煌郡（治所在今甘肃省敦煌市西）太守。邹岐等人领命赴任，一心想要在安定河西上做出点成就来报效魏王。不料他们刚一进入凉州界内，一场针对他们的动乱即突然爆发。

动乱的领头人物姓鞠名演，是西平郡（治所在今青海省西宁市）的一个地方实力派。此人长期盘踞于湟水流域，招兵买马，顾盼自雄。他听说朝廷重置凉州，又派遣一批官员进入河西，就敏感地意识到形势将会对自己不利。于是，他秘密联络了张掖郡（治所在今甘肃省张掖市西北）的张进、酒泉郡的黄华这两股地方势力，共同起兵反对邹岐等人进入凉州。张进把本郡太守杜通囚禁起来，黄华则不准新任太守辛机入境，而且张、黄二人都自称太守，发号施令。与此同时，在武威郡境内的胡人受到影响，也举兵进攻本郡郡太守毌丘兴（毌丘为复姓，毌的读音同“贯”）。一时间，凉州七郡即有四郡发动叛乱，河西走廊战火连天。

曹丕闻讯，急令镇守关中的雍州刺史张既，率军西进凉州。然而张既的兵马尚未与敌接战，叛军即已纷纷投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凉州出了两位忠于职守的干员，一位是金城郡（治所在今甘肃省兰州市西北）太守苏则。另一位是敦煌郡功曹史张恭。

金城郡位于凉州的东端，地当河西要冲。太守苏则，字文师，雍州右扶风武功县（今陕西省武功县西）人氏。有治事之才，又久宦凉州，故而威名远扬。当他听说四郡起兵叛乱，立即发兵驰援武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胡人军队。接着，又与武威太守毌丘兴合兵西上，进攻张掖郡叛军。这时，西平郡叛军首领鞠演率军三千，亦驰来张掖。他表面上说要助攻张掖，实际上却是想从背后偷袭苏则、毌丘兴联军。苏则早已识破其奸心，便邀他赴会，诱而斩之。杀了鞠演，联军便开始猛攻张掖。张掖叛军首领张进支持不住，急忙向西面的酒泉叛军求援。

哪知道酒泉的叛军此时的处境也不妙，因为敦煌郡忠于朝廷的骑兵正从西面压来。敦煌郡位于凉州的西端。该郡太守新近病死，郡务暂时由太守府的主要下属功曹史张恭主持。张恭也是一位德才兼备的人物，他一面安抚地方，一面派遣儿子张就，入朝请求任命新太守。张就从长安回转敦煌途中，路经酒泉，被酒泉叛军首领黄华抓住作为人质。黄华以释放张就为条件，要挟张就之父张恭参加叛乱。张恭不顾亲生儿子的安危，毅然率军进攻酒泉。这样一来，酒泉叛军哪里还抽得出力量来增援张掖呢?

不久，联军攻破张掖，临阵斩杀张进。黄华孤立无援，只好举手投降。至此，河西四郡的叛乱全部敉平，充当人质的张就也安然脱险。曹丕得报大喜，随即下诏重赏有功人员，封张既为都乡侯、苏则为都亭侯、张恭为关内侯、毌丘兴为高阳乡侯。邹岐等人遂先后顺利进入凉州，到任视事。

这一次平定河西，只是清除了汉族地方割据叛乱势力。至于来自卢水胡人的威胁，还依然存在如故。一年半以后，隐患终于显现出来了。

黄初二年十月，凉州的卢水胡人，在酋长治元多、伊健妓妾的率领下，大举起兵反魏，攻掠郡县，“河西大扰”。此刻，干员苏则、毌丘兴，已经调入洛阳任职，而凉州刺史邹岐面对复杂局面竟然束手无策。一直关注河西形势的曹丕，痛感寄托非人，于是当机立断，改派雍州刺史张既前往凉州，替代邹岐。

张既，字德容，乃雍州左冯翊高陵县（今陕西省高陵县）人氏。其人出自寒微之家，完全凭借自身才干，从文书小吏逐步迁升，最后做到方面大员。曹丕深知张既能力是绰有余裕的，关键在于如何使其能力充分发挥，于是他特地下了一道手诏给张既，诏文曰：

昔贾复请击郾贼，光武笑曰：“执金吾击郾，吾复何忧?”卿谋略过人，今则其时。以便宜从事，勿复先请。

贾复，是协助东汉光武帝刘秀开基立业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曾任京畿地区的治安长官——执金吾。他曾主动请求领兵出征，前去进攻郾县（今河南省漯河市郾城区）一带的武装叛乱，受到刘秀的赞赏。曹丕把张既比作是东汉的开国名将贾复，这对张既而言，当然具有莫大的鼓励作用。但是，更令张既感动的，还是“以便宜从事，勿复先请”九个字。这九个字赋予张既以处理凉州军务的全权，只要是他认为必须采取的行动，均可不经请示而径自付诸实施。须知曹魏军队自曹操时定下的一贯规矩，大小行动，都要经最高一级权威批准后方可进行，史称是“诸将征伐……临事叉手为节度”。在此情况下，张既能够得到专断方面的特权，怎么会不以死报答皇帝知遇之恩呢?

风起湟中，云横陇上。新任凉州刺史张既，领精兵五千，昼夜兼程，驰赴河西。十月下旬，兵马抵达位于凉州东端的金城郡属县榆中（今甘肃省榆中县北）。这榆中城是凉州的东大门。由此继续向西前进，有两条道路通向河西走廊的下一个重镇姑臧（今甘肃省武威市）。通常人们走右边一条大道，即从榆中沿黄河南岸，向东北行二百里到鹯阴口（在今甘肃省靖远县），由此渡过黄河折向西北，再行六百里即到姑臧。另一条是左边的小道，即直接从榆中城北渡过黄河，取道揟次（今甘肃省武威市东南），行六百余里亦可抵达姑臧。张既率众抵达榆中之后，立即面临是否继续进军，以及从哪一条道路进军的困难选择。

此时，姑臧所在的武威郡，是卢水胡武装力量最强大的地区。姑臧西北一百里处的显美城（今甘肃省永昌县东南），即是卢水胡的大本营。在显美一带，卢水胡有上万骑兵屯聚。另外，在鹯阴口又有七千铁骑扼守，阻止魏军西进。相形之下，张既的五千兵马未免力量单薄。因此，不少将领认为“兵少道险，未可深入”。但是，经过深思熟虑，张既决定趁胡骑集中扼守右面大道之际，出奇兵由左面小道直取姑臧。有了姑臧城池为凭借，进可攻，退可守，手中即有主动之权。于是，他令少数兵马佯攻鹯阴口，吸引敌人注意；而自己则亲率主力，由小道潜往姑臧。结果一举成功，不到十天，雍州刺史张既的旌旗，已经飘扬在姑臧城楼之上了。

此举令卢水胡惊骇不已，竟以为魏军有神人相助。而扼守鹯阴口的七千胡骑闻讯后，连忙撤军西归显美，以保卫大本营。张既在姑臧休整兵马数日，即拟进袭显美胡骑的主力。他先以三千精兵埋伏于显美东面险阻之地，然后以千余骑兵径向胡军营前挑战。胡军欺其人少，顿时涌出万余骑应战。两军刚一相交，魏军即佯装不敌，拨马回奔。胡军不知是计，一气东追数十里。正在人困马乏之际，忽听得两旁战鼓齐鸣，杀声震天，三千魏军主力马队如海潮一般涌了上来。胡军连忙回头应战，在前面诱敌的千余健儿又在其后发起了进攻。这一战，魏军大获全胜，斩首生俘胡军万余人，摧毁对方显美大营一座，凉州卢水胡的武装力量就此瓦解。

捷报传到洛阳，曹丕大喜过望，立即遣使至凉州，进封张既为西乡侯，并特此下诏褒奖说：

卿逾河历险，以劳击逸，以寡胜众，功过南仲，勤逾吉甫。此勋非但破胡，乃永宁河右，使吾长无西顾之念矣。

张既果然不负曹丕“永宁河右”之厚望。他乘武威大捷之势，西进酒泉，大破羌人骑兵万余，收降西羌二万余户。大规模军事行动胜利结束之后，接着他又修筑边塞，设置烽火，整治道路，建造仓库，储备军资，把凉州军事防务弄得井井有条。经过这样一番努力，河西走廊的社会秩序完全安定，道路全线畅通，开通西域的条件终于成熟了。

黄初三年二月，也就是张既平定凉州三个月后，西域的鄯善、龟兹、于阗诸国，一齐遣使来朝，并奉献大批西域的奇珍异宝。曹丕在下诏抚慰之际，又任命了魏朝的第一任西域戊己校尉。荣任此职者不是他人，即是曾经在前年平定凉州叛乱中有上佳表现的张恭。张恭在西域任职数年后，曹丕又令其子张就，继任戊己校尉。父子二人均能镇抚诸国，屏障凉州，其事迹几乎可与东汉的班超、班勇父子相媲美并肩了。

暮春三月，柳绿桃红。魏朝西域戊己校尉张恭，率众西出玉门关，前往治所高昌。与中土隔绝了半个多世纪的西域，终于在魏文帝曹丕手里实现了第五次开通，从而在中西交流史上，书写了光彩的一页。

大体在开通西域的同时，曹丕在中国文化史和中国书籍史上，也书写了光彩的一页，这就是他创意下令编撰的中国第一部大百科全书，也就是《皇览》这部大型类书，也终于完成了。与开通西域一样，这也是后世不大注意，但是在历史上却散发光彩的佳话。

所谓类书，是中国古代书籍的一种系列。它是将编纂者当时传世的典籍文献之中，所记述的所有知识，包括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全部加以分离拆散之后，再按照周密的系统，分门别类，重新加以编排，成为一种面貌革新的典籍。由于类书的知识无所不包，所以它是知识的大百科全书；由于类书保持了原来典籍文献的名称和原文，所以它又是资料的全面性汇编；由于类书涵盖了当时传世的所有典籍文献，所以它也是此前中国文化记录的全面性清理和总结。因此，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由于类书是分门别类编排的，而且保持了原来典籍文献的名称和原文，所以对于想分类了解知识，或者想分类查找资料的读者而言，无疑会提供极大的便利。曹丕酷爱文学和文化，也是诗文大家。但是，在他生存的时代，传世的典籍文献已经不少。据东汉班固所撰《汉书·艺文志》，西汉一代的典籍文献，总数就有六大部分，三十八类，五百九十六家，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之多。如果曹丕提笔撰文，突然想到要使用一个什么方面的典故，但是又不清楚这方面是否有可用的知识，或者有一点印象但又想不起具体的细节，这该怎么办？没有类书，就只有在书堆里去慢慢翻找；有了类书，便可以按图索骥，迅速抵达目标。曹丕之所以会创意和下令编纂这样一部特别的大书，其第一目的其实就在这里。因此，他才会将这部书命名为《皇览》。皇览者，皇帝自己便于阅览也。

根据史籍记载，参与编纂《皇览》的臣僚，有王象、缪袭、刘劭、桓范、韦诞等人。完成后的分量，分为四十多个部类，每个部类有数十篇，共计上千篇，八百多万字，这在当时堪称皇皇巨著了。可惜的是，这中国第一部大百科全书，到隋唐时期就散亡了。现今只有清代学者的辑本，保留了一点点残篇断简而已。

但是，由曹丕《皇览》开创的类书编纂之风，却并没有停息。到隋唐宋时期，还蔚为大观。其中著名者，如《艺文类聚》、《北堂书钞》、《初学记》、《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等，至今依然传承文脉，沾溉士林。这正是：

当时文化留光彩，可惜今人晓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