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史——狮心王：骑士精神与屠杀

公元1190年7月4日，英格兰国王狮心王理查和法兰西国王奥古斯都腓力二世发起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以解救耶路撒冷。三十三岁的理查刚刚继承父亲亨利二世的金雀花帝国——包括英格兰和半个法兰西。理查朝气蓬勃，长着红色的头发，体格健壮，与萨拉丁的耐心和谨慎相比，显得傲慢和锋芒毕露。他是那个时代的杰出人物，既是粗俗的游吟诗人，也是虔诚的基督徒。理查为洗掉身上的罪恶，曾在神职人员面前赤裸着身子鞭打自己。

阿基坦的埃莉诺最宠爱的这个儿子对女人几乎没多少兴趣。19世纪时，有人说他是同性恋者，但这种说法不足为信。战争才是理查真正的爱好，为此他曾无情地勒索英国人资助他的十字军，并开玩笑道：“如果有买家，我可以把伦敦卖了。”当英格兰因十字军东征而重燃信仰之火时，^[1]犹太人成了众矢之的，而迫害的最高峰就是约克郡——被称为“英国的马萨达”——的大规模自杀行为。当时，理查已动身离开，乘船前往耶路撒冷。不管在哪儿上岸，他都把自己打扮成典型的王家武士的模样，总是穿着鲜红的衣服——鲜红是战争的颜色——放肆地挥舞着剑，对众人说那是亚瑟王的神剑。在西西里，他从新即位的国王手里救出了自己的妹妹，寡妇王后乔安娜（Joanna）。之后他率军来到拜占庭贵族统治的塞浦路斯，轻而易举地拿下了这座岛屿。随后，他又率领二十五艘战舰奔赴阿科。

1191年6月8日，理查率军登陆阿科的海岸，加入法兰西国王的围城战。两军协同作战，关系友善。萨拉丁和朝臣们注视着理查的到来：“这位强大的武士”的“盛大场面”令萨拉丁印象深刻，而他“对战争的狂热”也让萨拉丁难以忘记。

瘟疫肆虐战场，王室的大帐篷、肮脏的小棚屋、灶房、公共浴池以及妓院里都爆发了瘟疫。萨拉丁的文书伊马丁记述了妓女们是如何勾引穆斯林的。伊马丁到过理查的大营，也极尽色情隐喻描写之能事：“这些歌女和风骚女子浓妆艳抹，长着蓝色的眼睛和丰满的大腿，”“不断做着热火朝天的交易，她们抬高双腿，让腿上的银镯触碰自己的金耳环；她们诱惑刀剑入鞘，让投枪刺向盾牌；她们让鸟儿能用喙啄食，从洞里捕到一只只蜥蜴；她们让人把笔放到砚台上。”

如果连伊马丁也承认“一些愚蠢的马穆鲁克偷偷开溜”去调戏风骚的法兰克女人，那就说明很多人都做过这样的事。理查用自身的力量改变了战争的态势。萨拉丁病了；很快，欧洲的君主们也得病了。但即使在病床上，理查还是无所顾忌地挥舞着弓弩，向敌营射箭。此时，一艘艘战舰正载着精锐的欧洲骑兵前来。

萨拉丁就像“孤苦凄凉的母亲，骑着马催促部众履行‘圣战’义务”。“圣战”因寡不敌众而失败。心生妒意的腓力二世早早离开了，理查掌握了指挥权。“只有我统治别人，别人休想统治我。”但他的军队也遭受重创。理查提出和谈，萨拉丁派去他那冷漠甚于世故的兄弟萨法丁做特使，而务实的欧洲君主们仍在为目标而斗争。双方势均力敌，各自派出两万兵力，竭力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抗命的属下、麻烦不断的贵族以及操着各种语言的士兵。

阿科已难以维持，总督开始谋求投降，心绪摇摆得“比心不在焉、害相思病的女孩还严重”。萨拉丁别无选择地默许阿科投降，承诺归还真十字架，释放一千五百名俘虏。但他的首要任务是保卫耶路撒冷。萨拉丁故意拖延时间以离间十字军，借此节约军费并延迟对方的行动。但狮心王动了真格，主动向萨拉丁发起挑衅。

8月20日，理查押送三千名被绑的穆斯林囚徒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好让萨拉丁的军队看见。随后理查将男人、女人和儿童统统杀死。这就是传说中的骑士气概。惊恐不已的萨拉丁派出骑兵，但为时已晚。随后，他将抓到的所有法兰克俘虏斩首。

五天后，理查进抵雅法海岸，直逼耶路撒冷，他的军中流传着：“保佑我们，圣墓！”9月7日，狮心王发现萨拉丁及其部下正在阿尔苏夫封锁道路。理查面临的挑战是，如何用大规模的步兵去化解萨拉丁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怎样同萨拉丁的骑兵和骑马弓箭手周旋，直到自己能将己方骑兵的强大力量释放出来。理查按兵不动，直到医院骑士团的一个骑士突然飞奔出战，才率领所有人马猛攻穆斯林。萨拉丁孤注一掷，将手下的马穆鲁克王家卫队派上战场。眼看就要“全军覆没”，苏丹及时撤军，保存力量做“守卫耶路撒冷的储备军”。最危险时，萨拉丁身边只有十七个卫兵。经历这场战败后，萨拉丁垂头丧气，心痛得不能进食。

萨拉丁骑马回到耶路撒冷过斋月，同时布置防务。理查清楚，既然萨拉丁的军力和帝国毫发未损，那么即使拿下耶路撒冷，十字军也守不住，所以进行一场谈判是明智的。在致萨拉丁的信中，理查写道：“穆斯林和法兰克人都无力再战，这块土地已变为废墟。所以，我们必须谈判的是耶路撒冷、真十字架和这些土地的问题。耶路撒冷是我们信仰的中心所在，我们绝不放弃。”萨拉丁也向对方说明圣城对穆斯林的意义：“耶路撒冷对我们而言像对你们一样重要。实际上，她对我们而言要比对你们来说更伟大，因为正是在耶路撒冷，我们的先知夜行登霄，天使们也聚在这里。”

理查急切地想探一探对方的虚实。他务实又不乏想象力，遂提出一个妥协方案，把自己的妹妹乔安娜嫁给萨法丁。如此一来，基督徒将得到海岸，为夺取耶路撒冷开辟道路；穆斯林占有内陆，而耶路撒冷就是在萨拉丁统治下由国王萨法丁和王后乔安娜共有的都城。萨拉丁答应了，但乔安娜很是气愤：“我怎么可以与一个穆斯林发生关系？”理查说这只是笑话，随后告诉萨拉丁：“我将把侄女许给你。”萨拉丁感到不解：“我们最好的选择是继续‘圣战’，还是任由自己衰老而亡？”

10月31日，理查慢吞吞地来到耶路撒冷，与老练的萨法丁继续谈判。谈判地点设在壮丽、气派的营帐中，双方交换了礼品，相互参加对方举办的宴会。“我们在耶路撒冷必须要有个立足点。”理查坚持道。理查手下的法国骑士对他的谈判提出非议，于是将一些突厥俘虏斩首，并凶残地将头颅置于营地周围示众。

在危急关头，萨拉丁得到了一个坏消息：他那放浪不羁的侄子、一心想自立门户的塔基丁死了。萨拉丁将信藏起来，令属下离开营帐，然后便“痛哭流涕，含泪而语噎”。他用玫瑰水洗脸，重新指挥战斗——没时间去哀悼。萨拉丁视察了耶路撒冷和新组建的埃及守备军。

12月23日，理查挺进托伦（Le Thoron des Chevaliers，即拉特伦）。在这儿，他和妻子、妹妹热热闹闹地庆祝了圣诞节。1192年1月6日，冷雨纷纷，道路泥泞，理查行至距耶路撒冷约19千米的贝特努巴。法国和英国贵族想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耶路撒冷，但理查说他的兵力不够，无法围城。萨拉丁守在耶路撒冷，盼望雨雪天气将十字军赶走。1月13日，理查撤兵。^[2]

双方陷入僵局。萨拉丁调遣五十名石匠和两千名法兰克俘虏来加固耶路撒冷，并将橄榄山脚下约沙法圣母教堂的高层楼房以及锡安山上的最后晚餐室拆解以获取石料。萨拉丁、萨法丁与他们的儿子在城墙上亲自劳作。

其间，理查攻占了阿什凯隆，并将其加固。阿什凯隆是通往埃及的门户。理查向萨拉丁提议瓜分耶路撒冷，圣地和大卫塔仍归穆斯林所有。但这些磋商的复杂程度堪比21世纪的巴以谈判，没有取得任何结果——双方都想占有整个耶路撒冷。3月20日，萨法丁和儿子卡米勒（Kamil）拜访了理查，并主动向理查提出重开圣墓大教堂，归还真十字架。狮心王以古典骑士的优雅姿态，授予年轻的卡米勒骑士封号，并为他戴上骑士腰带。

但这出戏令骄横的法国骑士不满，他们决心立即突袭耶路撒冷。6月10日，理查率领这些法国骑士回到贝特努巴，在那里安营扎寨。在炎热的天气里，他们争论了三个星期，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理查借外出侦查缓解了紧张局势，并一度逼近蒙茹瓦（Montjoie）。在蒙茹瓦，他下马念诵祷词，将手中的盾牌举起，以遮住耶路撒冷的荣耀。据说他的祷词是这样的：“主啊，我恳求你，在我从敌人手里解救圣城之前，不要让我看到你的圣城！”

狮心王在苏丹的军队中雇了探子，探子报信说萨拉丁的亲王正率领一队援军自埃及而来。理查乔装打扮成贝都因人，派五百名骑士和一千名轻骑兵伏击了这支埃及队伍。他各个击破，洗劫车队，缴获了三千头骆驼和大量物资——这些物资或许足以支撑他到达耶路撒冷或埃及。“这沉重地打击了萨拉丁，”大臣伊本·沙达德说道，“但我试图使他平静下来。”耶路撒冷岌岌可危，萨拉丁心慌意乱，压力陡增。他向城市周围的井投毒，并让几个儿子统管散兵游勇。萨拉丁兵力不足，焦急地征召萨法丁从伊拉克归来。

7月2日，萨拉丁召开作战会议，但他手下的埃米尔们就像理查手下的贵族一样不牢靠。“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会议开头，伊本·沙达德说道，“就是我们所有人聚在岩石圆顶清真寺准备一死。”会场鸦雀无声，将领们静静地坐着，“似乎有鸟儿在他们的头顶停留”。会议围绕苏丹是应该在城内背水一战，还是为避免陷入重围放弃抵抗发生争论。苏丹清楚自己如果不亲自出马，追随者将很快投降。最后他说：“你们是伊斯兰的军队，如果你们不战而降，他们将像卷轴一样席卷这块土地。守卫耶路撒冷是你们的责任——这些年你们享用财富，原因就在这里。”将领们赞成开战，但第二天又回来说，害怕重蹈阿科陷入包围的覆辙。出城作战岂不是更好吗？即使做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暂时失去耶路撒冷。将领们坚持认为萨拉丁或他的一个儿子必须留在耶路撒冷，不然萨拉丁手下的突厥人和库尔德人将会火并。

萨拉丁留了下来，他的探子们提供的情报也使他很清楚理查面临的问题。7月15日是攻克耶路撒冷的周年纪念日，这一天即将临近，而十字军此时恰好发现了真十字架的另一些碎片。这一奇迹来得正是时候，一时间人心大振。但勃艮第公爵率领的法兰克人与理查率领的盎格鲁—安茹人却剑拔弩张，他们打着荒唐的标语，唱着下流的小曲，相互嘲笑。理查是个游吟诗人，他也写下一首诗讥讽对方。

萨拉丁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对峙：7月3日（星期四）晚上，伊本·沙达德非常担心，所以祈祷道：“我们所在的地方最受保佑，我们能熬过这些日子。”星期五，苏丹祈祷时做了两次仪式：他从腰间掏出弓，做了两次拜倒于地的祈祷礼。仪式期间，萨拉丁当众痛哭。傍晚时分，探子回报说法兰克人正在收兵。7月4日，理查撤兵了。

萨拉丁大喜过望，立刻骑上马去见他最疼爱的儿子查希尔，在查希尔双眼间亲吻着，并将其护送往耶路撒冷。在耶路撒冷，查希尔和父亲一同住在医院骑士团首领的住宅里。双方都元气大伤。理查收到消息，他的兄弟约翰一回到英格兰便谋反。理查要保住自己的地盘，需要尽快返回家乡。

7月28日，萨拉丁趁理查麻烦在身出人意料地突袭雅法。在投石器的轰击下，雅法被迅速攻克。当伊本·沙达德与投降者谈判的时候，查希尔在岗哨上睡着了。突然，狮心王理查乘坐飘扬着鲜红色旗帜的战舰出现在附近海面。他来得正是时候，一部分法兰克人还在坚持抵抗。理查一边发射弓弩，一边涉水冲上海滩。“他的头发是红的，短袍是红的，旗帜也是红的。”理查甚至来不及脱去防水长靴，也没有穿上盔甲，就挥舞起了丹麦战斧。在仅仅十七个骑士和百余个步兵的护卫下，理查带领部下发起猛烈进攻，再次夺取了这座城镇。

之后，理查向萨拉丁的大臣取笑道：“你们的苏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可为什么我一来，他就跑了呢？我脚上只穿着蹚水用的靴子，连护身的铠甲都没有。”据说萨拉丁和萨法丁给狮心王送去了阿拉伯马作为礼物，但这只是萨拉丁经常使用的缓兵之计，因为不久他就会发起反攻。理查击退了他们，随后便向撒拉逊人下战书以求一战。他上下挥舞着长矛，在军队中纵马飞奔，但无人应战。

萨拉丁下令开战，他手下的埃米尔们却拒绝了。萨拉丁震怒，准备按照赞吉的方式将抗命不遵的埃米尔钉上十字架。但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转而邀请埃米尔享用刚从大马士革运来的可口多汁的杏果。

国王和苏丹陷入拉锯战。“我们两败俱伤。”理查私下对萨拉丁说。他们开始和谈时，都已筋疲力尽，病入膏肓，他们的资源与意志也都消耗殆尽。

[1]英格兰最古老的酒馆名叫“耶路撒冷纪程”（Journey to Jerusalem），位于诺丁汉，其历史可追溯至理查发动的十字军东征时期。

[2]1192年4 月，理查发现，依靠婚姻成为耶路撒冷国王的居伊（此时，妻子已故）风光不再。他认定蒙费拉的康拉德，即伊莎贝拉王后的丈夫才是耶路撒冷国王。但数天后，康拉德死于穆斯林暗杀组织之手。香槟伯爵亨利是理查和法兰西的腓力的侄子，娶了耶路撒冷王后伊莎贝拉。伊莎贝拉时年二十一岁，怀着康拉德的孩子迈入他的第二次婚姻。亨利因此成了耶路撒冷国王。为补偿居伊，理查把塞浦路斯卖给了他。居伊家族统治塞浦路斯达三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