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其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入不远矣。好法而行，士也；笃志而体，君子也；齐明而不竭，圣人也。人无法，则伥伥然；有法而无志其义，则渠渠然；依乎法而又深其类，然后温温然。
——《荀子·修身》
【译文】
路程即使很近，但如果不走就不能到达；事情即使很小，但不做就不能完成。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即使能超过别人，也决不会很远的。遵守法度，而且尽力遵行的，是学士；意志坚定而又亲身实践的，是君子；思虑敏捷而智慧又永不枯竭的，是圣人。人没有礼法，就会无所适从；有礼法，却不知其意义，就会局促不安；遵循礼法而又深明事理，精确把握它的具体规则，然后才能不慌不忙，得心应手。
十五
十三天的苦难行军终于结束了。
胡乱回到了兰陵，回到了墨街，回到了墨子的办公室。
令墨子和胡乱都大吃一惊的是，在墨子的办公室里竟然有一个中年女人，看上去温婉清秀，一看就是贤妻良母。
墨子暗中包了个二奶？难道领导人都是这样的？胡乱心想。
“你是？”墨子问。
“我是玉露。”女人的话让墨子和胡乱都再次吃了一惊。这就是金风的那个女人。
“你，你来干什么？”墨子问。
“我来找金风，前些天他在我家帮忙，我很感激他。后来我们就说好了等他回来就去找我成亲，我有点等不及了，所以就先过来了。我要多谢墨子先生，也请墨子先生准许他离开。”玉露说着，从墙角提过来一个笼子，里面还有两只老母鸡，都是送给墨子的。
这下怎么办？胡乱感觉脑子有点乱。
墨子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不过并没有为难的意思。
“他已经死了。”墨子冷冷地说。或许他认为金风的死很大程度上该归罪于玉露。
“啊？！”玉露的表情只能用五雷轰顶来形容了，她几乎站不住，晃了两晃才站稳。“真的吗？他，他怎么死的？我不相信！”
“他淫人妻女，按照墨规属于死罪，所以，他自杀谢罪了。”墨子面无表情地说。
“啊。”玉露瞪大了眼睛，费劲地思考了片刻，总算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你们杀了他，是吗？”
“不，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不，就是你们杀了他。杀人犯，你是个杀人犯。”玉露尖叫着，将手中的鸡笼子用力砸向墨子，随后倾身扑了上来。
墨子闪身躲开了，可是玉露不依不饶，发疯一般要来拼命。
胡乱站在一旁，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内心里，他甚至有些希望玉露狠狠地打墨子一顿。
墨家弟子们听到这里的呼喊声，纷纷冲了进来，大家三下五下就抓住了玉露，将她按在地上。
“怎么回事？”禽滑厘问墨子。
“她就是害死金风的那个玉露。”墨子说。
“哼，淫妇。”禽滑厘蔑视地看着玉露，所有人都蔑视地看着玉露，只有胡乱为她感到同情和悲哀。
“畜生，你们这些畜生，没人性的东西们，你们就是畜生啊，呜呜呜呜。”玉露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失声痛哭起来。
是啊，一个女人，因为失去了丈夫而生活困顿。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个好男人，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却就这样破灭了。谁能不伤心？谁能不绝望呢？
胡乱想去劝她，却不知道该怎样劝，他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一度想过，是不是要牺牲自己，把自己补偿给玉露。可是，他知道这显然不太可能，这样做不仅不能抚平玉露心中的创伤，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除了玉露的泣咽声，屋子里一片尴尬的宁静。两只老母鸡从鸡笼里钻了出来，扑腾着跑了。
“你们松开她吧。”胡乱忍不住说了这句话。四五个大汉按住一个女人，这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墨子摆摆手，示意放开玉露。
玉露哭着坐了起来，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你们口口声声说兼爱，却要狠心地夺走我们的幸福，这是什么狗屁兼爱？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呜呜呜呜。”玉露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不高但是穿透力很强。
“你已经闹够了，可以走了。”墨子冷冷地说。
两个墨家弟子要去拉玉露起身，被玉露狠狠地甩开了。玉露自己站了起来，用仇恨的目光扫视着周围所有的人。
胡乱感觉自己身子一颤，他感觉到了仇恨的力量。
玉露缓缓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她转过身来。
“你们，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玉露恨恨地说，随后低着头撞向了墙。
整间屋子几乎要被撞塌。玉露躺在地上，满头是血。
本能让人们扑上去抢救玉露，可是很快大家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所有人都看着墨子，该怎么收场呢？
“我们的事业是为了天下人的幸福，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要完成这个任务，就要有严密的组织和严格的纪律。有人说我们不近人情，却不知道我们是为了天下人的幸福而牺牲自我。金风和玉露的死，是死得其所的，大家要引以为戒。”墨子冷静地说着，声音里甚至没有一点怜悯。
“牺牲自我，兼爱天下。”禽滑厘带头喊起口号来。
“牺牲自我，兼爱天下。”每个人都跟着喊起来，慷慨激昂，看不出任何做作。
胡乱悄悄地换了自己的衣服，悄悄地离开了。他突然有点想吐。
墨街那种特有的气味让胡乱感觉很不舒服，走出墨街，他又重新感受到清新的空气。
墨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胡乱有些迷乱。
他觉得墨家很像是一个军事组织。他们人数众多，纪律严明，如果他们喊出吸引人的口号，他们就将是一个强大无比的武装，他们或许会夺取天下，然后墨子将成为天下的君主。可是，那时候他还记得兼爱吗？他会成为一个暴君。
于是胡乱从墨子的身上看到了甘地，目标坚定但是坚持非暴力。
墨子崇尚兼爱，反对战争，提倡人人平等，并且身体力行，这些都是他的闪光点。可是，伟大的理想就一定是对的吗？伟大的理想就要罔顾人性吗？冷血的兼爱真的会带来天下的和平吗？
胡乱觉得墨子的学说以及他的做法就像是他的苦难行军，就像是他们拔腿毛，他们以无比坚定的意志折磨自己，并认为这样可以拯救天下。
一方面，墨子是可敬的；另一方面，墨子又是可怕甚至可憎的。
“也许，我应该敬而远之了。”胡乱对自己说。
十六
胡乱黑瘦了许多，几乎每个人都以此来取笑他。
他的心情持续不好了好几天，这才逐渐从金风玉露的事情中走出来。
这一天胡乱来上荀子的课，因为来的时间早，就跟李斯聊起来。
“以后我就叫你老墨吧？”李斯嘲笑胡乱。
“那好啊，那下次我就到你家去扶贫。”胡乱笑着说。
随便聊了几句，李斯突然想起什么来。
“对了，宋钘死了，你知道吗？”李斯问。
“啊，宋钘死了，怎么死的？”胡乱很是惊讶。
“据说是自杀。”
“为什么要自杀？”
于是，李斯把他所知道的宋钘自杀的事情说了一遍。
宋钘是在昨天晚上死的，因为人们是在今天早上发现他的尸体的。
宋钘死在一个小树林旁的小溪边上。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是裸体。剑还在手上，脖子上都是血。
所以，人们认为他是自杀。
他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裸体自杀？没有人知道。有人怀疑他是因为受到了公孙龙的羞辱而自杀的，不过这经不起推敲，因为在辩论会之后宋钘并没有任何异常，他甚至拿辩论会上自己的失常开玩笑，并且说他和公孙龙还是朋友。总之，这事情跟公孙龙没有关系。
事实上，在宋钘自杀前的一天，他还高高兴兴地与朋友喝酒，完全没有要自杀的迹象。
那么，这会不会是谋杀？
从现场看，谋杀的可能性不大，因为现场没有打斗的迹象，宋钘的衣物也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边上，并没有撕扯的痕迹。更重要的是，宋钘没有任何仇人，不存在仇杀。他也没有钱财，不存在谋财害命。他更没有情人，也不会是情杀。
“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要自杀呢？”胡乱问。
“其实，他这种人活着也很没劲，死了还是个解脱，没什么不好的。”李斯没有回答胡乱的问题，反而挖苦宋钘。
胡乱瞥了他一眼，他知道李斯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怎样，宋钘的死成了一个谜团。
荀子今天课程的主题是“法先王还是法后王”，不过在开始上课之前，荀子还是先问了问胡乱这一趟苦难之旅的状况。
“小墨子，说说你的感受吧？”荀子取笑胡乱说。
胡乱于是把这一趟的过程简单说了一遍，说到金风玉露的时候他表示有些惋惜，至于其他的就没有做什么评价。因为他担心自己所说的会成为荀子抨击墨子的口实，今后没法见墨子。
“黑土总是以为自己受苦就可以换来天下人的幸福，唉，没头脑啊。”荀子还是没有放过抨击墨子的机会，实际上不管胡乱说什么，他都会抨击墨子。荀子师徒都称墨子为黑土，意思是又黑又土。
“没错，作践自己，傻。”李斯跟了一句。
“不过，我倒觉得不管怎样，至少他在实践自己的学说。”胡乱忍不住要为墨子辩白一下。
李斯瞪了他一眼。
“小胡乱子，你这点我同意，这也是黑土让我佩服的一点，唯一的一点。”荀子倒没有反对胡乱的说法，他看看韩非说，“我们儒家就存在这个问题，坐而论道可以，实践不够。韩非，你知道上次我为什么派你去参加辩论吗？”
“不、不、不知道。”韩非依然口吃着回答。
“你口吃，而且本身就不善于言谈，所以我知道你去一定是要输的。可是为什么我还要派你去，而不是派李斯去呢？”荀子问。
韩非摇摇头。
“因为，你身为王子，高居人上，完全不知道世态炎凉人心险恶，所以，我要让你去体会什么是屈辱，什么是无助。”荀子说。一边看看李斯，意思是李斯在这方面没有问题。
胡乱现在恍然大悟，原来荀子还有这一番苦心。再想想韩非后来被李斯暗算，就觉得荀子确实有先见之明，不过还是没有能够改变李斯和韩非的命运。
“人，必须要多一些历练，多一些挫折，才能够真正认识到这个世界。不错，黑土确实有很多的历练，可是层次太低，他完全不懂得国家的运作。如果他能够放下身段去某个国家做一段时间的官，他的观点就会有所改变。”荀子接着这个话题说，胡乱感觉他说得很有道理。
“想当年我在齐国的时候，算是对国家的运作有了直接的了解。不得不说，管子的那套东西非常实用，对我有很大的启发。不过，管子也就是管理国家的好手，对于礼并不重视，所以他的那套无法拯救天下。”
胡乱知道，荀子经常提到自己在齐国的经历，那是令他骄傲的过去。
“而鸡精经理呢？他除了说仁义，有过什么实际的经验吗？没有。他根本就不知道国家怎样治理，更谈何天下？他以为治理天下就像吃顿饭喝个酒一样简单。如果真有那么简单，你以为君王们都是傻瓜？”荀子又开始抨击孟子，这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
不过胡乱知道，荀子说的是有道理的。
今天的课程内容是：法先王，还是法后王？意思就是效法古代的王，还是效法近现代的王？
荀子没有给出答案，而是问三个人的看法。
“法后王。”大师兄李斯第一个发言。
“法、法、法……”韩非又说不出话来了，指指自己的后面，表示法后王。
“小胡乱子，你呢？”荀子问。
“我不知道。”胡乱回答。他确实不知道，因为先王和后王有什么区别他根本就不知道，不过他隐约记得孔子的意思是法先王。
“恭喜你们，都答对了。”荀子挥挥手说，看上去很高兴。
李斯和韩非都笑了，得到老师的表扬不容易。
“圣明的帝王有上百个，我们效法哪一个呢？上古的礼乐因为年代久远而湮没了，即便有留存也与这个时代脱节了。所以，我们只能法后王，也就是现在统治天下的君王。舍弃了后王而去法先王，这就好像不管自己的老娘去管别人的老娘。要想观察千年的往事，那就要仔细审视现在；要想知道万物的原理，那就要弄清楚一两件事物的原理。所以说，‘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荀子开始阐述。
然后，是提问时间。
“请问最老师，如今天下，谁是我们可以效法的后王？”李斯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非常好的问题。因为不管法先王还是法后王，最终还要落到实处。
“让我困惑的正是这个问题，先王不可法，可是哪个后王是可法的呢？说实话，我还没有发现。”荀子的声音有些低落，远不及讲课的时候那样抑扬顿挫。
“秦王呢？”李斯小心地问。
“秦国虽然强大，但是有法无礼，不足效仿。但是，如果他们能够接受我们的主张，补上礼这一课，他们倒是最理想的后王了。”荀子说。
这个话题到这里，就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胡乱一般不提问，不过这次他真的有一个问题要问。
“最老师，法后王的道理我明白了。可是，如果一个夷狄之邦民富国强，那么我们是法内王还是法外王？”胡乱的问题，就是想问问如果外国比中国强大文明，我们是应该学习他们，还是坚持自己。
“夷狄之邦无礼无义，怎么可能比中国强大富裕？”
“假设有呢？不仅仁义，而且强大；不仅强大，而且富裕；不仅富裕，而且公平。”胡乱不肯放弃。
“假设有？”荀子沉思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猛然一抬头，问，“小胡乱子，你的意思，是不是在后世真的有这样的事？”
“是。”
荀子的眼神有些黯淡下来，似乎他感到一些悲哀。胡乱曾经告诉他，战国时期的中国是全世界最文明最强大的。这样说来，中国终究还是衰落了，至少是被人赶超了。
“法外王。”荀子再说话的时候，他的眼中重新现出了光芒，语气则缓慢而坚定。
胡乱觉得荀子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
胡乱在下课之后匆匆前往庄子家里去了，说实话，倒不是惦念庄子，而是很久没有见过巫姬，希望能够在庄子家遇上她。金风玉露的爱情尽管以悲剧收场，还是激发了他对爱情的向往。
结果，还没到庄子家，在路上遇上了公孙丑。
“你知道吗？孟子先生家来了一个大粉丝。”公孙丑远远地对胡乱说。
“大粉丝，什么大粉丝？”公孙丑突然来这么一句，胡乱有点发蒙。
“滕国太子亲自登门请教，还要拜孟子先生为师呢。”
“哇，厉害了孟子老师。”胡乱为孟子感到高兴，顺口问，“那，你这是干什么来了？”
“就是专门告诉你这件事啊。”公孙丑说。
“你怎么知道会在这里碰上我？”胡乱有些好奇。
“嗨，我遇上谁就告诉谁。”说到这里，恰好有人路过，公孙丑大声说着话就迎过去了。“老刘老刘，孟子先生家来了一个大粉丝。”
胡乱知道了，这是孟子的营销手段。此时估计整个兰陵城都知道孟子家来大粉丝了。
“你有粉丝千千万，我有巫姬常挂念。”胡乱想着，疾速走向庄子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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