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归秦——奇货可居



长平之战，迅速地摧毁了东方六国仅存的希望。

信陵君的出现，不过是延缓了六国的灭亡。六国对于秦国的三连胜，已经不足以改变格局了。

之所以六国还能勉力支撑一段时间，其原因在于秦国的内部斗争，在于六国终于放弃幻想，在于秦昭王并没有吞并六国的宏图大志。

但是，终结者终将来临。

事实上，就在秦国第一次攻打邯郸的时候，这个终结者已经悄悄地降生在了邯郸。

话说长平之战后，秦将王陵穿过太行山，攻占武安，随后包围了邯郸。

邯郸城里一片愁云惨雾，四十五万赵军阵亡，几乎家家都有份。恐惧、悲伤、仇恨和绝望混合在一起，让整个邯郸城充满了末日的味道。

“赵郝还没有回来，看来秦国人是下定决心要灭掉我们了。”赵孝成王对平原君说，语气低沉。

“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只怕秦国人会屠城啊！”平原君有些忧虑，话音同样低沉。

赵孝成王来回地踱步，突然想起什么来。

“不能便宜了子异这小子，如果明日赵郝还没有回来，先杀了子异。”赵孝成王说。

平原君点了点头。

一

子异在来回地踱步，他很焦急地等待着。

接生婆终于从里屋出来，抱着一个还没有擦干净血的孩子。

“是个公子。”接生婆说。

子异瞥了孩子一眼，似乎并不兴奋。

“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呢！”子异嘀咕了一句，颓然坐到地上，埋下头，两只手插在头发里。

直到第二天中午，子异被孩子的啼哭声吵醒，于是起身了。

“公子，秦军撤了。”监管子异的军士告诉子异。

“啊，是吗？太好了，我不用死了！”子异兴奋起来，之后又平静下来，“不对，这不是秦国人的风格，他们为什么要撤军呢？”

子异百思不得其解。

“哇！”又一声孩子尖利的哭声传来。

子异这才想起自己有儿子了，于是到里屋去看自己新出生的儿子。

儿子胖胖的，小脸蛋红扑扑十分圆润，看上去可爱极了。

子异摸了摸儿子的脸蛋。

“孩子，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的到来救了我。”子异现在的心情很好。

就在这个时候，吕不韦来了，子异急忙迎了出去。

“公子，秦军撤了，你安全了。”吕不韦首先告诉子异这件事情。

“我知道了。”

“孩子怎么样？”

“挺好。”

“叫什么？”

“先生给取个名字吧？”

“那……就叫赵政吧。”

“为什么跟他娘姓？”

“这样安全。”

“哦。”

子异是什么人？

吕不韦是什么人？

吕不韦并不是赵国人，他是韩国阳翟人。原本吕家是阳翟著名的富商，可是后来秦军步步东进，吕不韦感觉阳翟很不安全，于是在十多年前干脆移民到了邯郸，把生意也转移到了邯郸。

吕不韦在邯郸买了一处豪宅，他注意到在他豪宅不远处有一个宅子似乎十分神秘，宅子门口有士兵把守，而宅子的主人似乎不怎么出门。

“这是一户什么人家？”吕不韦来了兴趣，一打听，更有兴趣了。

原来，这个宅子的主人就是子异。

子异是秦国人。

秦国人不经商不旅游也不游学，因此客居外国的秦国人少之又少，那么子异为什么来到赵国呢？

说起来，话儿略有些长。

原来，春秋时期各国比较讲诚信，到了战国，各种不要脸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了，国家之间信任度骤降，签个条约跟放屁一样，转身连味儿都没有了。后来不知道谁想了个办法，说不行咱们就交换人质吧，这样大家有个约束。

所以，战国的时候交换人质就成了一种流行，平时没事都交换着玩。别看秦国势力强大，可是这个流行还是要赶的。

其实，对于压根就不讲诚信的人来说，交换人质也是自欺欺人。所以，交换人质也不能换来各国遵守协约，该骗照骗，该打还打，什么也不耽误。

那么人质呢？人质基本上也没什么问题，撕票的事情还真没听说过。

当时人质交换的规格还是很高的，常常把太子当作人质交换出去。所以，有的时候就出现太子死在他国的情况。

秦昭王的太子就抵押在魏国了，结果秦昭王特别能活，活活把太子给熬死在了大梁。秦昭王儿子多，也没当回事，又把二儿子安国君立为太子。

子异是安国君的儿子，排行不大不小，在安国君二十多个儿子中大概排在七八位。子异的老妈名叫夏姬，并不受安国君宠爱，于是子异就被当成人质派到了赵国。

邯郸当然比咸阳好玩多了，可是子异还是有些郁闷：一来赵国人看得比较严，门口有士兵监视不说，出门还总有人跟着，干点什么吃喝嫖赌的事情都不痛快；二来秦国给的经费明显不足，还经常不准时送来，所以子异的手头有些紧。

吕不韦经常在考虑这样的问题：照这势头下去，这天下迟早都要成了秦国的，到时候我这生意还怎么做？不是要去开荒种地了？有的时候，吕不韦想起来就发愁。

当吕不韦知道了子异的来历之后，眼前突然一亮。

“奇货可居。”吕不韦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就是说这是个稀奇的货色，囤积起来一定能够升值。

吕不韦是个商人，所以用商人的术语和思维。

为什么吕不韦看好子异呢？

这，又有一段话儿。

吕不韦是个买卖人，各色朋友交了很多，其中就有秦国的间谍。所以，对于秦国的事情，吕不韦知道很多。

安国君现在是秦昭王的太子，安国君则还没有为自己立太子。为什么呢？因为安国君十分宠爱华阳夫人，基本上可以说是真爱，多少年如一日，就等着华阳夫人给他生个儿子，立为太子。可是，华阳夫人的肚子不争气，百般耕耘没有果实。

安国君和华阳夫人都有些着急，秦国的大夫诊断之后说是华阳夫人宫寒，可是治疗之后还是没用。所以，秦国在邯郸的间谍就在邯郸请了名医前往咸阳医治，偏巧这大夫就是吕不韦的朋友。后来名医从咸阳回来，说是华阳夫人不仅宫寒，还有其他问题，总之，天生没有生育能力。

所以，直到现在，安国君还没有确定太子。

“我要是想想办法，帮子异成为安国君的太子，等子异成为秦王后，那我不是就能吃香喝辣无忧无虑了？”吕不韦的想法是这样的，他要投资在子异的身上。

一个优秀的商人，随时都能发现商机。

吕不韦有了这个想法，于是找了个借口去了子异的家。门口虽然有士兵把守，只是为了防止子异逃走，平时的朋友来往、街坊问候之类并不管，因此吕不韦没费什么事就见到了子异。

子异虽然贵为秦国王孙，但因为秦国禁止教育，就算是王子王孙所受的教育也都十分有限，子异基本上只比文盲稍好一些，粗俗而无知。吕不韦初次见面就觉得子异其实挺可怜，真还不如邯郸城里的百姓子弟活得好。

相比于子异，吕不韦见多识广，口才了得，又善于察言观色，黄段子滔滔不绝，子异很快就对吕不韦佩服得五体投地。

吕不韦又带着子异出去玩，什么风花雪月，什么勾栏瓦舍，什么醉生梦死，总之，让子异极尽快乐。

基本上，子异开始依赖吕不韦，一天不见都感觉慌乱。

这一天，子异来到吕不韦的家。

与子异的宅子相比，吕不韦的家绝对是豪宅，子异东看看西瞧瞧，都是好东西，羡慕得不得了。

“怎样，我这里比公子那里如何？”吕不韦问。

“强，强太多了。”

“公子身为秦国王孙，怎么也应该比我一个做小买卖的钱多吧？怎么也不把宅子收拾一下，布置一下，升级一下？不说别的，你那宅门也太寒碜了吧？”吕不韦故意这么说。

子异没说话，然后哭了。

“哎，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吕不韦又是明知故问。

“呜呜呜呜……”子异越哭越凄惨。

“公子？”

哭了好一阵，子异才抹干眼泪，向吕不韦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自己虽然是安国君的儿子，名义上的王孙，可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十多岁就被弄到这里来当人质，从此离开了亲爹亲娘，没人关心。秦国给的费用又少，还常常不准时给，所以生活其实很拮据，吃饭也没有规律，想出去玩又囊中羞涩。

“我……我跟一条流浪狗有什么区别呢？呜呜呜呜……”子异又哭起来，哭了一阵，猛地抬起头来，“先生，你修门的时候，能不能把你的旧门拆给我？”

吕不韦笑了。爷爷是天下最大的强盗，孙子则沦落到求别人的甩货。

“公子，我呀，等你装了豪华大门，才能装我的门呢！”吕不韦笑着说。

“这……什么意思？”

“来来来，有件大事我要跟你商量。”吕不韦知道，现在可以进入正题了。

吕不韦设了便宴，只有自己和子异，一边吃肉喝酒，一边说话。

“转眼，秦王已经登基四十年了，奔六十的人了，说不定哪天就崩了。到时候安国君继位，必然确立太子，公子的老娘并不受宠，而公子远在邯郸，竞争力几乎等于零啊！到时候太子确立，公子基本上就被当个垃圾扔在赵国了。什么时候秦国和赵国翻脸成仇，公子只怕性命难保，连尸体都要喂狗，转眼成为粪土啊！”吕不韦故意说得很慢很惨，让子异有时间去想象。

“是啊是啊，可是怎么办呢？”子异果然非常紧张。

“我听说安国君宠爱华阳夫人，可是华阳夫人没有生育能力。我吕不韦虽然不算多么有钱，可是我愿意倾我的家产去帮助公子，设法让华阳夫人认公子为子，说服安国君立公子为太子，早日回到秦国，你看如何？”

“那当然好。可是，有什么好办法呢？”

“我想好了，我设法筹集千金，一半用于公子在邯郸的活动，结交宾朋，提升名声。另一半我带去咸阳，设法游说华阳夫人和安国君，立你为太子。”吕不韦一字一句地说。对吕不韦来说，这笔投资是下了血本的，血本无归的风险还是很大的。

子异跪了下来，然后对吕不韦磕了一个响头。

“先生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如果有一天我当了秦王，我……我……那就等于是先生当了秦王，我的就是先生的。”子异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从来没有人像吕不韦这样为他着想过，也从来没有人像吕不韦这样帮他。

二

吕不韦是个看准了就一定会投资的人，这一次也是一样。他说到做到，很快筹措到了一千金，五百金给了子异，帮助他结交社会知名人士，混迹上流社会，教他如何穿衣打扮、接人待物，还特地请了家庭教师教他社交礼仪、说话艺术，等等。

子异安排得差不多了，吕不韦携带五百金去了咸阳。当时去咸阳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不仅路上可能遇上强盗，到了秦国还分分钟可能犯法被杀。不过为了子异这件“奇货”，吕不韦也是豁出去了。

还好，吕不韦为人机警，社会阅历、江湖经验都丰富，一路平安到了咸阳。

秦国虽然禁止本国人经商，但是却愿意同外国商人打交道，毕竟秦国也需要外国的商品。因此，商人吕不韦到了咸阳，找到了旅社，倒也还顺利。

话说华阳夫人深得安国君宠爱，把姐姐一家也弄到了咸阳，姐妹两个关系处得很好，姐姐时不时进宫去看妹妹。

吕不韦早就打探好了华阳夫人姐姐的事情，在咸阳很快就找到了华阳夫人的姐姐，好礼送到，华阳夫人的姐姐笑逐颜开，吕不韦就成了门上客。

吕不韦风度翩翩，花言巧语，华阳夫人的姐姐也是徐娘半老，风韵更甚。一来二去，两人竟然勾搭成奸。华阳夫人的姐夫原本就是吃软饭的，此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话，到了床头就都好说了。

“你真坏。”温存之后，华阳夫人的姐姐娇滴滴地说。

“你怎么知道？”

“好人谁会来秦国啊？”

“哈哈哈哈！可是，我就是好人。”

“你是好人？那你来秦国干什么？”

“实不相瞒，我是为了你妹妹来的。”

“胡说。”华阳夫人的姐姐生气了，不知是因为对吕不韦的冒犯不满，还是因为吃醋。

“也是为了子异而来，或者说，是为了你妹妹和子异而来。”

“子异是谁？”华阳夫人的姐姐有些奇怪，她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子异。

吕不韦于是把子异是谁解说了一遍，华阳夫人的姐姐这才知道妹夫还有这么一个倒霉儿子。

“那跟我妹妹有什么关系？”华阳夫人的姐姐问。

吕不韦翻了个身，两只胳膊撑着趴在榻上。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靠美色赢得别人宠爱的人，一旦岁数大了美色差了，就不会受到宠爱了。所以，你妹妹今后的地位其实是很危险的。”吕不韦先抛出一个引子。

“那你就多虑了，告诉你，安国君对我妹妹那是真爱。真爱知道不？就是不仅爱我妹妹的美色，更爱我妹妹的内心，就算我妹妹变成了老太婆，安国君也会最宠爱她。”华阳夫人的姐姐不以为然。

“好，就算你说的对，可是，某一天安国君崩了，于是太子登基。太子登基，那肯定他自己的娘最得势，你妹妹呢？知道秦惠文后的下场吗？”

“啊？是哦。”华阳夫人的姐姐腾地坐了起来，她从来没有想这么远过，如果哪一天妹妹真的失势了，自己这把骨头不知道会被扔到哪里喂狗，“那你有什么办法？”

“办法其实很简单，让你妹妹在安国君的诸多儿子中找一个既贤能又知恩图报的人收为义子，立为太子。这样的话，就算安国君崩了，你妹妹也有所依靠。不趁着受宠爱的时候把这件事情办了，等到年老色衰人微言轻的时候再说这事，谁听她的？”

“对啊，那你知道谁比较贤能而且知恩图报呢？”

“子异啊！”吕不韦脱口而出，终于说到这里了，“子异这个人吧，人品好而且知恩图报，他母亲不得宠，所以他估计自己是回不来了。不过呢，他对华阳夫人非常敬仰，常说想做华阳夫人的儿子。这不，这次我来，他特地节衣缩食买了些邯郸上好的绢让我带来给夫人姐妹二人，以表孝心。那什么，我明天就拿过来。你说，如果华阳夫人能够以子异为义子，设法立他为太子，那子异将会多么感恩呢？你们姐妹二人一生的富贵还有跑吗？”

说着，吕不韦在华阳夫人姐姐的脸上亲了一口。

“你真坏。”华阳夫人的姐姐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