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齐残楚——临终关怀



现在，楚国有了王。

楚怀王的心情有些奇怪，一方面他高兴，因为秦国人的阴谋没有得逞；另一方面他有些伤心，因为看上去楚国有没有自己都一样，儿子们和卿大夫们似乎根本就没想营救自己。

“过去是不想卖国，现在连卖国的资格都没有了。”楚怀王自嘲说。

不过比他更难堪的是魏冉。

当初骗楚怀王来，是为了攻打韩国，实在不行就敲诈楚国。可是现在这两个计划都失败了，而楚怀王还砸在自己手里。那么，该怎么处置楚怀王呢？

放他回去？那就等于自己是彻底白折腾了，一定会被天下人笑话。不放他回去？那留着他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楚怀王就成了一个鸡肋，成了一个累赘。

没办法，维持现状吧。

于是，楚怀王被继续扣押。

二十八

楚怀王换了一个地方住，这里是秦王废弃的行宫，虽然有些破旧，可是比旅舍要好很多。尽管是被扣押，楚怀王的待遇还是说得过去的，吃喝不愁而且有酒有肉，有仆人伺候着，甚至魏冉还派了两个老姨婆来给楚怀王做临时夫人。

一转眼，两年过去。

楚怀王度日如年，每天都在后悔自己不应该不听昭雎和屈原的劝说，执意来到秦国。渐渐地，头发全白了。

看守他们的秦国士兵渐渐地怠惰起来，和楚国人也开始有说有笑，仿佛成了朋友。

楚怀王曾经想要收买他们，因为他知道秦国士兵的生活都很艰难，如果许以高官厚禄，再用楚国的生活情趣来吸引他们，应该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可是，楚怀王的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其中一个士兵大着胆子告诉他为什么不能放他走，因为如果放他走的话，他的全家都会被处死。

就在楚怀王断了念想之后不久，手下人却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大王，秦国人最近看管得很松啊！”一个随从说。

为什么说秦国人看管得很松呢？因为楚怀王的两个随从前几天跑了，可是直到现在秦国士兵都没有发现。

“这样的话，大王也有机会逃走啊！”随从说。

楚怀王于是决定逃跑，逃跑之前他邀请秦国士兵喝酒，把秦国士兵全部灌醉之后，趁着月色逃跑了。

“狗日的秦国人，真蠢。”楚怀王得意地说。

其实，秦国人并不蠢。士兵们之所以敢喝醉酒并且放他跑，是因为魏冉觉得让楚怀王自己逃回去可能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夜里，楚怀王和他的随从们找不到北。所以，本应向南，他们却一路向北。

直到天亮，楚怀王才发现走错了方向。可是，这个时候已经无法回头了，再往南走，一定跑不掉了。

“大王，一路向北，就能逃到赵国。”一个随从说，他对地理有些研究。

只要逃离秦国，就能回到楚国，大家都这么认为。

楚怀王只得一路向北而去，好在这一路都是黄土坡，荒山野岭的，倒没有什么秦军把守，偶尔遇上几户人家，也能讨口吃的，不像咸阳那里的百姓用警惕的眼光盯着你，动不动就把你报官。

过了延安，就是榆林，前面就是赵国的地盘。

楚怀王一行这一路上吃糠咽菜，风餐露宿，还要担惊受怕，眼看着前面就是赵军的大营，一个个高兴得像狗熊进了苞米地一样，欢呼着奔跑了过去。

听说是楚怀王逃到了这里，赵国边防军不敢怠慢，将楚怀王等人安置在军营里，然后快马送信，向赵王报告，请示如何处理。

此时，赵武灵王不在邯郸，正在代地巡视。所以，就由赵惠文王来处理这件事情。

“这个……这个……这该怎么办呢？”赵惠文王这是第一次独立决策一件事情，不禁有些慌张。

肥义、公子成和李兑被召来商讨此事。

“各位叔叔大爷，楚王逃到赵国来了，是收留还是不收留啊？收留的话，得罪了秦国怎么办呢？寡人好怕怕。”赵惠文王还是个小孩，说出话来都是小孩的思维。

“从道义上说，楚王落难来投，无论如何都要收留。”肥义谆谆教导。

“没错，我们正好借这个机会和楚国结盟。”公子成也表了态。

李兑想了想，没有说话。

“丞相，你呢？难道你也这么看？”赵惠文王问。

在场的人都明白，赵惠文王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内心是不希望收留楚怀王的。

李兑又想了想，这才说话。

“我在想，如果主父在这里的话，他会不会收留楚王？”李兑说。说完，扫视了周围一圈。

“以主父的性格，难道还怕得罪了秦国人？”肥义有些不满意，他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在侮辱赵武灵王。

公子成没有说话，他知道李兑比自己想得更远，所以他看着李兑，等他的答案。

“我们知道，主父有个计划，要从秦国北面袭击咸阳。如果此时收留了楚王，必然得罪秦国，引起秦国人的警惕，从而在北部部署兵力。另一个角度说，楚王能够从咸阳跑到赵国而不被发现，证明一定有一条路径可走，如果我们收留楚王，秦国人一定会找到这条路并且进行戒备，这将增加我们今后袭击秦国的难度。所以我认为，如果我们不收留楚王，就不会得罪秦国人，也就不会引起他们的警惕，反而让他们更加放松警惕，对于主父的计划来说，这就是一件好事。”李兑的一番话，从战略高度来说无懈可击。

公子成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赵惠文王看看肥义，等他点头。

“可是，这样我们就输掉了道义。”肥义不同意李兑的看法。

“肥老，依我看，这个楚王一向就是见利忘义的人，跟他不用讲什么道义。”公子成突然发话了。

“是啊，欲成大事，就顾不上什么小节了。牺牲一个贪婪的楚王，拯救天下的百姓，就是主父在这里，他也会这样选择的。”李兑说。

二比一，赵惠文王作出了决定：拒绝楚怀王入境。

二十九

楚怀王万万没有想到，赵国人竟然拒绝了他。

“不好意思，请大王原路返回。”赵国边防军将军将楚怀王一行人赶出了大营，不过还算客气，给了他们不少食物。

“狗日的赵国人，你们跟秦国人有什么区别？你们这帮贪小便宜见利忘义的混蛋！”楚怀王大骂。他认定是赵国人接受了秦国人的贿赂。

骂了一阵，还是要面对去哪里的问题。

向东走和向北走都是赵国的地盘，人家已经明确表示不接受了。向西北走，则将进入北狄的地盘，被那些野蛮人抓住的话，恐怕就没有赵国人这么客气了，养羊喂马还算好的，弄不好去当奴隶。

所以，现在只有一条路。什么路？原路。

楚怀王一行沿着原路向南走。从南往北走的时候，是兴奋和充满希望；从北往南走的时候，则是沮丧和绝望。

一行人夜行昼宿，晚上看着星星赶路，白天就躲在没人的地方。没有吃的，就从农民的地里偷。

就这样，楚怀王一行人竟然奇迹般地绕过了咸阳。

前面就是武关，过了武关，就是楚国。

楚怀王禁不住有些激动起来，随从们也都有些激动起来。

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现在高兴还太早，因为要从关口过去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是从崇山峻岭中翻山过去。可是，哪里有路？

众人在野外住了一个晚上，晚上有狼叫的声音，还能看到绿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动，这让大家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意外地遇上了一个上山采药的人。

采药的人，通常是知道山路的人。

“我们是楚国的商人，因为来的时候欠了关税，又赔了本，所以不敢走关口回去，不知大哥是否知道什么便捷的山路可以过去？”一个年长的随从小心地过去问。

采药人看了看这一群人，单从气质上看也能看出他们不是秦国人，而口音就更加不是。他犹豫了一阵，这才说话。

“路，我倒是知道一条，不过呢，要我带你们走，不能白带。”采药人说。

“那……你要什么？”楚怀王脱口而出。要不是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楚怀王可能当场就封官许愿了。

“这……”采药人一时间也想不出自己该要什么，他注意到楚怀王比其他人看上去更加华贵一些，于是盯上了他，盯着盯着，眼前一亮，“那，这位大爷的两块玉佩都给我。”

那两块玉佩一个在胸前，一个在腰间，都是楚怀王最喜爱的宝玉，中原没有，一块来自南方的缅甸，一块来自西方的和田。

“这个……”楚怀王竟然有些舍不得了，看看随从们，随从们则看着他，楚怀王想了想，很艰难地下定了决心，“那什么，一块行不行？”

“不行！你们要知道，在秦国我这可是死罪，你两块都给我我还觉得不值呢！”采药人断然拒绝了。

楚怀王还是不愿意，正在犹豫，远处又来了一个樵夫。

“嗯，去看看那个怎样？”楚怀王对随从们说。

一个年轻些的随从走了过去，拦住了樵夫说话。

不多时，年轻些的随从回来。

“怎样？”楚怀王问。

“可算遇上好人了，他说他老婆就是楚国人，他愿意免费带我们过去。”

“怎么样？怎么样？世上总有好人哪！”楚怀王高兴地说，用嘲笑的眼神瞥了采药人一眼。

采药人什么也没有说，匆匆地走开了。

“大王，我听说世上最贵的东西就是免费的啊！那个樵夫冒着死罪带我们过去，却分文不收，大王不觉得可疑吗？”年长的随从小心地说。

“照你这么说，世上没好人了？切！”楚怀王哪里会听他的劝告，让众人跟着樵夫上路了。

后面的故事省略一万两千八百四十七字，总结成一句话：樵夫将楚怀王等人带到了秦军兵营。

魏冉无话可说了，放他走他也走不掉，这能怪谁呢？没办法，依然软禁在原处。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啊！最贵的就是免费的啊！”楚怀王崩溃了，他每天不停地重复这两句话。

极度的绝望，极度的后悔，再加上这些天来奔波惊吓，楚怀王卧床不起，精神一天差似一天，身体也一天差似一天，眼看着就要奔向黄泉路。

魏冉把楚怀王的身体状况报告给了宣太后。

“兄弟啊，甭管怎么说吧，咱们都是楚国人，楚王今天这个下场虽然是咎由自取，咱们能做还是帮他做一点吧。这样吧，他也快崩了，你去给他个临终关怀吧！”宣太后特地嘱咐魏冉。

“是。”魏冉答应，再聊了几句闲话，出了宫。

魏冉有些头疼，他很不喜欢楚怀王这个人，不过这不影响他去临终关怀，问题是，怎样临终关怀。

骗他说要放他回去？那不好，临死还骗人家。骗他说要归还楚国的土地？他肯定也不会信。给他点什么好东西？估计他快死的人也不感兴趣了。给他讲个黄段子？人家都要断气了，你这不是气人家吗？

怎么办呢？

魏冉是个聪明人，甚至可以说是这段时期内秦国最聪明的人，可是这还真是个难题。

想了一个晚上，到天亮的时候，魏冉突然眼前一亮，有了办法。

魏冉小憩了一阵起来，换好衣服，又特地找了一块明亮夺目的玉佩佩在腰间，然后去给楚怀王临终关怀了。

楚怀王已经快死了，他脸色发青并且拒绝吃喝，有的时候神志不清还会胡言乱语。

魏冉来到的时候，恰好楚怀王清醒过来。

魏冉来到楚怀王的榻前，跪坐下来。

楚怀王恍惚之中觉得眼前一亮，睁大眼睛看，原来是魏冉的玉佩在阳光反射之下发出的光芒。

“大王，魏冉奉太后的旨意前来看望您。”魏冉尽量离楚怀王近一些。

“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楚怀王说话已经有些艰难。

“大王，太后也是楚国人哪！”

“到了秦国，都不是人哪！”

“太后说，要放您回国。”

“别再骗我了，别说你们不会放我，就是放我，我也活不到楚国了。”

“太后还说了，准备把汉中还给楚国。”

“我要是再信你们的话，我就不是人。”

魏冉笑了，所有这些，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大王，实话实说吧，您的病其实秦国有医生能治，而且肯定能给您治好。如果治好了您的病，并且放您回国，您能割让十座城池给秦国吗？”魏冉问。

“哼，楚国虽大，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楚怀王突然提高了声调，义正词严地说。

“那我就帮不了您了。”魏冉说完，摇摇头，起身走了。

望着魏冉的背影，楚怀王气得发抖。他突然用力坐了起来，大声骂道：“臭不要脸！臭不要脸！秦国人都是臭不要脸！”

因为太用力，楚怀王咳嗽了几声，竟然有些喘不上气来，颓然倒在榻上。

“大王！大王！”随从们吓得要命，在一旁呼唤着。

楚怀王的脸色变得发白，胸口激烈地起伏。

看这架势，楚怀王随时可能过去。

就在众人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奇迹发生了。

“哈哈！哈哈！哈哈！”楚怀王笑了，他竟然笑了。

“大王！大王！”随从们松了一口气，既然能笑出来，说明大王的心情好了。可是，大王为什么笑呢？谁也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楚怀王越笑越厉害。

随从们忍不住也笑了。

“哈哈！哈……”突然，笑声止住了。

楚怀王还张着嘴，还带着笑容，可是脖子歪了，眼睛直了。

“大王！大王！”随从们高声叫着。

楚怀王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他死了。

随从们开始哭，倒不是有多么伤心，而是遵守一个程序。在哭的时候，大家所想的是同一个问题：大王为什么在临死之前会笑出来？

随从们一边哭，一边偷空交换眼神。

就在这个时候，医生来了。

医生来得确实晚了一些，可是既然来了，总归还是要做些什么的。

医生抓起楚怀王的手腕为他号脉。当然，死人是没有脉动的。

楚怀王的手还紧紧握着，死死地不放，一根绳子露在了拳头的外面，来回摇晃着。

随从们突然眼前一亮，似乎都明白了什么。

一个最年长的随从小心地用两只手去掰楚怀王紧握的拳头，他用了吃奶的力气，终于让楚怀王的拳头松开了。

这时候，随从们看见楚怀王的手心里是一块玉佩，一块虎型玉佩。

“谁的玉佩？”随从们都开始想这个问题。

终于，有人想出了答案：这是魏冉的玉佩，这一定是他刚才遗落在这里的。

于是，每个人都恍然大悟。

“魏冉是个好人哪！”随从们纷纷这样说，只不过都是在心里说，没有人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