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纵连横——三王会



“欲破合纵，必须连横。”张仪对秦惠公说。

“此话怎讲？”

张仪取出一张地图来，小心地铺好。

“主公看，秦国在天下之西，东面是燕国、中山、赵国、齐国、魏国、韩国和楚国。虽然眼下东方各国的联合已经分崩离析，可是保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死灰复燃。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建立自己的联盟，联合韩国魏国，将东方各国拦腰斩断，任我们宰割呢？”说着话，张仪来了一个拦腰斩断的手势。

“这个主意不错。”秦惠公眼前一亮。

“还有啊，东方各国中，从前是魏国最强，可是近些年来在秦国、齐国和楚国的打击之下，魏国已经一蹶不振了，西河也被我们抢走，可以说已经成为我们手中的玩物了。那么，这个时候，再盯着魏国不放就是鼠目寸光了。”说到这里，张仪抬头看看秦惠公，目光如炬。

秦惠公急忙点点头，瞪大了眼睛，以免显得自己鼠目寸光。

“所以，今后的重点应当是楚国和齐国，他们才是秦国真正的对手。打残了他们，秦国就能拍着胸脯说老子天下无敌了。”

“对啊。”秦惠公眼前又是一亮。

“还有。”

“还有？”

“以秦国的强大，以主公的睿智圣明，如今竟然没有称王，实在是匪夷所思，令人沮丧。所以，主公要称王。不仅要称王，而且要称王中王。”

“哇塞。”秦惠公觉得自己几乎要亮瞎眼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大良造啊，信息量太大了，让我消化消化。”

秦惠公眼前三亮，张仪知道自己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

二十三

在张仪的倡议下，秦惠公召开了御前会议。除了张仪，还有樗里子、司马错和陈轸。

张仪将自己的三点提议提出来之后，又作了补充说明。

“我建议，为了拉拢魏国，我们将焦和曲沃还给魏国。”张仪说完还特地看了陈轸一眼。

对于张仪的三点建议，樗里子和司马错表示完全赞同，他们不是假惺惺地赞同，而是真心实意地赞同。

陈轸的反应则完全相反。

第一，他反对将焦和曲沃还给魏国，认为张仪这是假公济私，出卖秦国的利益给魏国；第二，他反对攻打楚国；第三，他建议不要急着称王。

基本上，陈轸全面否定张仪的建议。

于是，不用张仪出手，樗里子和司马错就开始对陈轸展开了批判。就连秦惠公这次也没有站在陈轸这一边，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会议开成了陈轸的批判会，而这在张仪的意料之中。

张仪知道，陈轸在秦国的日子不长了。

说干就干。

秦惠公派遣了使者前往魏国，归还焦和曲沃。

天上掉馅饼了？

魏惠王觉得眼冒金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召集几位重要大臣前来商量。惠施和公孙衍都来了。

“秦国人要归还我们的土地了，要，还是不要？”魏惠王问。

所有人目瞪口呆，秦国这样嗜地如命的虎狼之国，竟然会把含到嘴里的肉吐出来？问题是，现在他们确实是吐出来了，先甭管他们是什么意思，黄鼠狼给鸡拜年也好，良心发现也好，做慈善也好，神经病发作也好，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要，还是不要？

“我看不要。”公孙衍想了半天，怎么想怎么觉得不是一件好事，“这一定是张仪的诡计，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花招。大王别忘了，这两座城池就是上次被张仪忽悠过去的。”

魏惠王看了公孙衍一眼，他觉得公孙衍对张仪有成见，他本人其实对张仪的印象不错。

“可是这地他不是要还回来了吗？”魏惠王说，然后不理会公孙衍，问惠施，“相国，你怎么看？”

惠施想了想，感觉用他的大同小同异的理论也不好使。好在，魏惠王的意思已经比较明显。

“大王，我看，要。要有什么坏处，至少我们现在还看不出来。可是如果不要，坏处就摆在面前了。一来，送上门的都不敢要，这会让天下都瞧不起我们，秦国人会更加瞧不起我们；二来，如果不要，就等于给脸不要脸，一定会激怒秦国人。”惠施说得倒是有些道理，魏惠王不住点头。

“好，那就要。”魏惠王做出了决定，不过内心还是有些忐忑，所以补了一句，“大不了，再还给他们。”

可怜的魏国人，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都不敢拿回来。曾几何时的中原霸主，如今成了秦国的性奴。

按着张仪的策划，给了魏国人一块糖之后，就要让他们做出回报了。什么回报？

一件意外的事情打断了张仪的计划。

赵肃侯死了。

赵国原本与秦国不相邻，不过在秦国吞并了魏国西河后，秦国与赵国就成了邻国。

“我们要趁机攻打赵国？”秦惠公问张仪。从他所接受的仇恨教育中，赵国的祖先赵盾是秦国第一大仇人。

“不，主公您要称王，现在就要做些提升国际威望的事情。”张仪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笑话秦国人真是没文化，除了打仗杀人，啥也不考虑。

秦惠公听从了张仪的建议，决定按照国际惯例，以霸主的身份派兵参加赵肃侯的葬礼，保护新任国君。

秦国第一时间宣布，将出动精兵一万参加赵肃侯的葬礼。

全世界震惊了，精兵一万，热情过分了吧？这是参加赵肃侯的葬礼还是要参加赵国的葬礼啊？这是要当伴郎还是要强奸新娘的节奏啊？

按照国际惯例，赵国不应该拒绝秦国的善意。当然，人们真不相信这是善意。

没有任何国家愿意看到秦国人入侵赵国，于是齐国、楚国、魏国和燕国纷纷宣布将派精兵一万参加赵肃侯的葬礼。

赵国紧张得一塌糊涂，也紧急调集精兵六万参加赵肃侯的葬礼。

于是，一场汇聚了十一万精兵的葬礼就这么举行了。

十一万精兵的声势震天动地，赵肃侯几乎要醒过来。

好在，葬礼平稳进行，秦国人并没有趁机起事。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二十四

秦惠公十三年。这是张仪担任大良造的第四年。

张仪继续他的计划。

秦惠公向韩宣惠王和魏惠王发出邀请，请他们到秦国进行国事访问。此时韩昭侯已经薨了，儿子继位之后称王，就是韩宣惠王。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这是个问题吗？

这不是个问题。

因为，这没有选择。

魏惠王带着惠施前往咸阳，屁颠屁颠假装欢天喜地。魏惠王到的当天，韩宣惠王也赶到了。

负责接待的是张仪，张仪忙前跑后，很是殷勤，韩宣惠王和魏惠王倒都挺喜欢他。

到了三国国君相见的时候，负责礼仪的又是张仪。其实，别看张仪叫张仪，还真不懂礼仪。可是秦国这地方要找个懂礼仪的，还真是困难。

不管怎样，张仪总算是把三国国君给弄到了一块，草草互相行礼，然后鼎足而坐。

韩宣惠王和魏惠王没见过这样的礼仪，也不敢多说，反正让怎样就怎样。

突然，秦惠公跪坐起来，向韩宣惠王和魏惠王各自磕了一个头。韩宣惠王和魏惠王大惊失色，急忙各磕了两个头。

“两位大王，知道寡人为什么要向你们磕头吗？”秦惠公问。

“这个……”韩宣惠王和魏惠王都不知道怎样回答。

“因为两位都是大王，而寡人不过是个侯而已。”

韩宣惠王与魏惠王面面相觑，从爵位的角度来说，这差了两级呢。

“啊，这个，其实我早就说了我取消王号了。”魏惠王支吾着说。

“我，我其实就是私底下玩玩，哪里敢真的称王啊？”韩宣惠王也厚着脸皮解释。

秦惠公一听，就知道这两位完全没有跑对方向。

“两位大王，称了王难道还能收回去？”秦惠公说。

魏惠王和韩宣惠王不知道秦惠公要干什么，难道，他要替周王清理门户，问他们一个僭越称王的罪？两人哼哼唧唧，不知道该怎样说话，冷汗不住地流淌。

秦惠公替他们着急，张仪在旁边也替他们着急。可是，有些话还不能点破，否则就显得太不要脸了。

关键时刻，惠施看出名堂来了。

“是啊是啊，称了王就不能收回去了，”惠施壮着胆子，远远地插话进来，“不过依惠施看，秦侯比魏王和韩王更有资格称王啊。其实，来之前，我就和魏王商量来着，说要尊秦侯为王。秦侯要是不称王，那真是天理难容啊。”

再看秦惠公，他笑了。

再看张仪，他也笑了。

到了这个时候，魏惠王和韩宣惠王才算回过神来。

“啊对啊，您就是秦王啊。其实，我们私底下早就称呼您为秦王了。”魏惠王机灵一些，连忙顺着惠施的话说。

“是啊是啊，您是大王，我们是小王。”韩宣惠王的马屁也急忙跟上。

“这个，这个，这，这怎么好意思？”秦惠公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笑。

张仪松了一口气，现在总算是进入了正确的节奏。

“既然魏王和韩王这样说，我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次会面不妨就叫做三王会，三位大王互相承认对方的王号，如何？”张仪趁热打铁，提出建议。

自然，满堂喝彩。

到现在，大家才知道，这次秦惠公邀请韩宣惠王和魏惠王来的目的就是这个，不禁松了一口气。

三王会的仪式重新进行，鉴于惠施曾经主持过魏惠王和齐威王的双王会，张仪将主持人的差事转交给了惠施。

对于惠施来说，一切倒是轻车熟路。

三王会进行得十分热烈，大家看上去都很高兴。仪式之后，秦惠公，不，秦惠王设宴款待韩宣惠王和魏惠王。

酒，喝得不少。

魏惠王的心情不错，毕竟这一趟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可是突然他注意到两面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字，觉得有些奇怪。

“请问秦王，这墙上写的是什么？”魏惠王高声问。

“哈哈哈哈，两位大王若是感兴趣的话，不妨自己过去看看。”秦惠王正在高兴，顺口说道。

魏惠王起了好奇心，干脆站起来，走过去看。韩宣惠王也想弄清楚，于是也过去看。

两人原本轻松愉快的表情很快变成了尴尬沮丧的表情，之后默默无语地走了回来，之后明显地心不在焉了。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们所见到的两面墙就是当初商鞅所见到的两面墙，一面墙上写着《绝秦书》，另一面墙上则是秦国与晋国以及后来魏国和韩国之间历次战争的情况，包括雕阴之战。

这个时候，韩宣惠王和魏惠王才突然明白，秦国人原来时时刻刻都在算计着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仇恨着他们。这个时候，韩宣惠王和魏惠王才知道，为什么秦国人在与他们战斗的时候都那么凶狠残暴。这个时候，韩宣惠王和魏惠王才明白，为什么商鞅的恶法暴政能够在秦国实行。

“哈哈哈哈。”秦惠王爽朗的笑声传来，在韩宣惠王和魏惠王的耳朵里，却如野狼在深夜里的狂吠，令人胆战心惊。

韩宣惠王和魏惠王在表面上敷衍着，实际上都期望早日离开秦国。可是，张仪是不会轻易让他们走的，叫他们来的目的就是陪秦惠王玩个开心，不是他们开心，而是秦惠王开心。

张仪安排了一个例行的活动——会猎。

会猎当天，天还没亮，韩宣惠王和魏惠王就被叫了起来，草草洗漱，吃完早饭，就随着会猎大军出发了。当然，秦惠王也在其中。不过，秦惠王的精神很好，因为晚上睡得好。而韩宣惠王和魏惠王天天晚上睡不着，两人都是睡眼惺忪，一路上打瞌睡。

到了猎场，算是云开日出，韩宣惠王和魏惠王打两个呵欠，清醒过来。不过清醒过来之后，立即感觉毛骨悚然。

原来，秦国多狼，秦国的猎场以打狼为主，不像韩国和魏国的猎场以打兔子打野鸡为主，顶多打个野猪之类。

狼叫的声音隐隐传来，不是一头狼，而是一群狼。

打猎的队伍都下了车，远处，五个被绑住手脚、浑身赤裸的人在拼命挣扎，试图挣开身上的绳子。

“他们是什么人？”韩宣惠王凑近秦惠王，小声问。

“他们是罪犯，诽谤秦法，所以，把他们喂狼。”秦惠王说，然后瞥了韩宣惠王一眼，韩宣惠王一个激灵。

“那，我们就是来看他们喂狼的？”魏惠王小声问，声音都有些颤抖。

“哈哈，魏王，我们这叫引狼出窝。狼来了，我们好打猎啊。”秦惠王笑了笑说。

魏惠王一身冷汗，这把活人当诱饵的事情，也就秦国人能干出来吧。

狼们来了，看到水灵灵的香肉，自然不会放过。

五名罪犯终于挣脱了绳索。实际上，绳索本身就不是太紧，就是让他们挣开的。

于是，一场狼对人的围猎首先开始了。

赤手空拳的人是跑不过狼的，也是斗不过狼的。很快，五人先后被狼扑倒，在惨叫声中被狼咬死。

狼群开始享受它们的美味。

韩宣惠王和魏惠王看得浑身发抖，秦国人则看得津津有味。

天上的鹰飞了过来，它们闻到了味道。之后它们落在离狼群不远的地方，等待狼们吃饱之后，它们来享受内脏。

五个人很快被吃得只剩下了骨架，狼们开始回味，而鹰们等到了享受的时刻。

“上车。”秦惠王下令。

人对狼的围猎开始了。

韩宣惠王和魏惠王吓得半死，他们奔回自己的车，准备故意落在后面，就算被嘲笑也无所谓。

可是，他们的算盘还是打错了。

“三王会猎，为了表达三国的亲密无间，我建议，三位大王上同一乘车。”张仪提出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建议。

韩宣惠王和魏惠王几乎要哭了。

张仪为韩宣惠王安排的是御者的位置，他负责驾驶战车。魏惠王一把老骨头，手握一把长戟，充当车右。秦惠王最后登车，手持宝弓，他才是打猎的。

在勇士们的簇拥下，三王战车徐徐起步，围猎开始了。

这是一场惨烈的围猎，一百多头狼被包围，与人类展开了殊死搏斗。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狼群被全歼，十多名勇士被狼咬死，另外射杀鹰十余只。

秦惠王的表现十分勇猛，亲手射死了两头狼。韩宣惠王和魏惠王都尿了裤子，最后被搀扶下车。

所有的狼都被砍下狼头，秦惠王当场将狼头赏赐手下，韩宣惠王和魏惠王也各得到一个狼头。狼皮当场开剥，而狼肉当场开煮。至于战死的勇士，当场埋葬。

当晚，就在围猎地点扎起大帐，点上篝火，一边吃着狼肉，一边喝酒，勇士们则吼起了秦腔。

远山，狼的叫声传来，绿眼睛如星星点点一般。

韩宣惠王和魏惠王完全没有食欲，看着狼头，他们想起了被秦军砍掉的魏军和韩军士兵的人头。

这个夜晚，是秦国人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