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纵连横——大良造公孙衍



秦国人对晋国人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在表面上，或者说从整体来说，秦国人仇恨晋国人，因为晋国人几百年来欺负秦国，欺骗秦国。说起晋国以及后来的魏国，秦国人都是恨得咬牙切齿的架势。

但是在内心里，或者说在私下的交往中，秦国人又很喜欢晋国人以及后来的魏国人，因为晋国人有知识有礼貌，看上去就让人喜欢。所以在秦国，谁如果能在晋国有个亲戚朋友什么的，大家都很羡慕他。

对于百姓来说如此，对于国君来说也是如此。

秦国的历任国君都喜欢晋国人，秦惠公也是如此。所以秦惠公手下担当重任的都是晋国人，即便不是，也是和晋国有关系的。譬如眼下秦惠公所重用的三个人，一个是公孙衍，此人是魏国阴晋人。当然，现在也可以说他是秦国人，因为阴晋已经被魏国割让给秦国了。另一个是司马错，他是韩国人，祖上则是洛邑人。还有一个倒是真正的秦国人，这个人就是秦惠公同父异母的弟弟嬴疾。嬴疾家住在樗里，喜欢研讨学问，因此又自称樗里子。樗里子为人随和滑稽，大家都很喜欢他。樗里子跟秦惠公一样，老妈是韩国人，从小是舅舅教大的，因此跟韩国非常亲近。

如今，又来了个张仪，又是魏国人。

十七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张仪被隆重推出，秦国的重要官员们都认识了。不过，秦国本土的官员们反响平平，他们根本不关心谁来谁不来，反正他们知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当然，那时候还没有和尚。倒是公孙衍、司马错等外国人显得更欢迎他一些，樗里子也笑呵呵地开了几句玩笑。

当天，基本上没有什么大事，几件小事也是公孙衍等几个人来处理，张仪基本上没有发表意见，大家也都知道，张仪是个新来的人，不了解情况，不便于随便发言也是正常的。

下朝之后，张仪回到家里，开始考虑今后应该怎样在秦国混了。

“首先，要想办法站稳脚跟。”张仪对自己说。

“其次？其次是什么？”张仪想了想，似乎没有其次，站不稳脚跟，想什么都是多余的。

那么，如何站稳脚跟呢？张仪知道，要站稳脚跟，就要跟当权者站在一起。而当今秦国的当权者是公孙衍，拉拢住他，也就站稳了脚跟。

想到这里，张仪决定立即去拜见公孙衍。可是，空着手去肯定不行，但是自己现在又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猛然，他想起雷人来。

“二，你去客栈把雷人先生的行李拿来。”张仪下令。

二去了不多久就带着雷人的行李回来了。张仪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于是精心挑了几件，带着上路了。

公孙衍倒是非常热情，他也料到了张仪会来。

张仪一开始非常小心，生怕哪句话说错了。不过，当两人用魏国话交流了几句之后，就开始感到亲切了。再加上几杯酒下肚，渐渐地无话不谈。

“公孙先生，张仪有一事不明白。前天张仪去见秦侯，似乎秦侯也没有问什么，就直接任用了我，不知是什么原因？”张仪问，对这个问题他始终没想明白。

“其实也没什么，一来，是我向秦侯推荐了你；二来，当初苏秦来的时候，秦侯拒绝了他，后来苏秦在六国煽动反秦国联盟，秦侯非常后悔，所以当天你说是苏秦的师弟，他就非常感兴趣，觉得你有办法抗衡苏秦。”公孙衍解释道，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了，雷人先生现在在哪里？”

“哦，他回赵国去了，说是有急事，让我代他向先生告辞。”张仪撒了个谎，禁不住还是有些脸红，好在喝了酒，看不出来。

两人又聊了几句，张仪问起公孙衍在秦国过得如何。

“说来，话可就长了。不过，就算你不问我，我也想跟你说说。”公孙衍说，似乎颇有些意味深长。

接着，公孙衍把自己在秦国这些年的事情大致介绍了一遍。

公孙衍是魏国阴晋人，早年曾经在大梁求学，学成之后来到秦国，在秦惠公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与秦惠公交往，关系一直不错。因此秦惠公登基之后，决定让他辅佐自己。

一开始，公孙衍也是担任客卿，与担任右更的樗里子共同执政。

尽管秦惠公保留了商鞅留下的法律，但是公孙衍和樗里子都是性格宽厚的人，因此秦国人，特别是卿大夫阶层，都感觉日子比从前要轻松一些。

秦惠公喜欢打猎，登基的第一年就前往秦国南面的山中打猎。在这里，他意外地遇上了一个人，或者说，遇上了一群外国人。

秦国的南面是崇山峻岭，崇山峻岭的南面是一个国家，名叫蜀国。蜀国与中原国家几乎没有往来，他们的文化与语言究竟是怎样，至今已经不可考。蜀王也喜欢打猎，那天也是凑巧，他也来到这里打猎，于是遇上了秦惠公。

不期而遇的结果是两人都很好奇，看这帮歪果仁怎么看怎么有意思。于是，两国国君把酒言欢，联合打猎。最后，秦惠公赠送蜀王黄金若干，蜀王则回赠珍宝若干。

回到咸阳，秦惠公让手下把蜀王送的珍玩拿出来给群臣看，结果手下们傻眼了，为什么？因为所有的珍玩都变成了土渣。为什么会这样？没人知道，大致这些珍玩本身就是镀金的泥人，一路颠簸，颠成了土渣。

秦惠公大怒，这不是耍弄寡人吗？这不是明摆着诈骗吗？

看着国君震怒，人人害怕，谁也不知道国君的怒火最终会发在谁的身上。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轻易出声，因为那很可能引火烧身。

问题是，国君震怒，群臣如果都不出声，国君可能会更加恼火。

关键时候，公孙衍挺身而出了。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公孙衍笑着说，似乎他并不恼火，而是高兴。

“喜从何来？”秦惠公瞪了他一眼。

“蜀王送给主公的珍玩化为土渣，这不是预示着主公将会得到蜀国的土地吗？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不祝贺呢？”

“是啊。”秦惠公听罢，转怒为喜。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群臣这时候都一窝蜂来拍马屁，个个笑逐颜开。

顿时，原本还紧张的空气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大家都忍不住地在心底里佩服公孙衍：这家伙真行，怎么想出来的呢？

公孙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暗自说了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啊。”

原来，公孙衍之所以能够急中生智地说出刚才的话，是因为他学过晋国的历史，他想起了晋文公在五鹿落难时被野人送土块的故事。

“这一帮蠢怂。”公孙衍扫视了兴奋的群臣一眼，眼神中带着蔑视。

商鞅在秦国十多年的愚民教育，让原本敦厚的秦国官民都变得野蛮而无知。

大家兴奋一阵之后，秦惠公的脸色突然又变回了阴郁。

“各位以为，就因为送了寡人一堆土渣，蜀王就会主动把蜀国的土地送过来？秦楚两国之间是崇山峻岭，我们如何能够征服他们？”秦惠公问，也像公孙衍一样扫视了大家一圈。

沉默，再次沉默。

公孙衍迅速地从自己的脑海中找寻答案，终于，他想起了假途伐虢的故事，再一次感到知识的力量。

“主公，这其实也不难，我们不妨使用美人计。”说到这里，公孙衍特地顿了一顿。大家都瞪大了眼睛。

“美人计？”大家都问。

“对，我们可以与蜀国通婚，送美女给他。这样，一来可以让他们失去警惕；二来，要迎娶美女，他们就要修路，修好了路，我们不就能走了？”

“好主意。”大家一通叫好。

于是，秦惠公派出使者，翻山越岭前往蜀国。果然，蜀王听说有美女相送，也是瞪大了眼睛，当即回赠珍宝若干。

秦惠公选了五个美女，假称都是自己的女儿，准备送去蜀国。蜀王派了手下五个著名的勇士号称五丁的前来迎亲，然后带着五个美女前往蜀国，也是翻山越岭而去。

只可怜这五个美女稀里糊涂做了驴友，虽然一路上风光无限，可是哪里有心思欣赏。好容易一行人等来到了梓潼，眼看着就快到成都，这一天，发现了一条大蟒蛇，五丁要在美女面前炫耀，也为了在蜀王面前邀功，竟然追杀蟒蛇。蟒蛇钻进一个洞里去，被五丁抓住尾巴不放。于是，蟒蛇要往里钻，五丁要往外拉。也是凑巧，这个时候发生了山崩，结果五丁被埋，五个美女也被埋，迎亲的队伍几乎全军覆没。

从此，这座山就被称为五妇冢山，又叫五丁山。

消息分别传到蜀国和秦国，蜀王十分悲伤，五个老婆就这样没了。成都妹子固然妩媚，可是西安姑娘也别有风味的。

秦惠公则十分失望，五个美女算不了什么，老爹死的时候，殉葬的美女都有上百个，这五个又算什么？

“怎么办？”秦惠公召集了几个心腹大臣来商量。

照例，又是公孙衍来想办法；照例，公孙衍又要在脑子里过一遍历史知识。这一次，他想起了智瑶灭犰繇的故事。

照例，公孙衍的办法又得到了一致的赞同。当然照例，公孙衍又再一次瞧不起他的秦国同僚们。

时隔不久，在秦惠公和蜀王上次相遇的地方，出现了五头牛。不过不是活牛，而是石牛。

这五头石牛不是一般的石牛，而是不一般的石牛。

每天晚上，夜深人静野兽出没的时候，这五头石牛就开始拉屎，不过拉的不是一般的屎，而是黄金屎。

石牛拉金屎的消息很快传出去了，蜀国人就来拣金屎。这石牛还有些性格，但凡有人在身边，就不拉屎。

不多久，石牛拉金屎的消息传到了蜀王那里，蜀王下令把拉金屎的石牛运回来作为蜀国的标志性国宝。

这一次，蜀国人算是动了大阵仗，出动了庞大的工程队伍，一路上挖路搭桥，竟然把五头石牛装车打包，运回了成都。

回到成都的石牛却再也没有拉过金子，别说拉金子，就是牛粪也没有拉过一坨。

“难道，一方水土养一方牛？”蜀王感觉奇怪，于是令人再把石牛运回原处。自然，又是一番折腾。

回到原处的石牛依然什么也不拉，只是，经过这两次运牛，道路已经非常牢固了。

“那么，秦国利用这条道攻打蜀国了吗？”张仪忍不住插嘴问。

“没有，我们还在等时机。”

“那，之后呢？”

“之后？”公孙衍的语气似乎又沉重了许多，接着说下去。

十八

蜀国人开通了道路，秦国人却并没有立即进攻。公孙衍知道，蜀国不是犰繇，道路的险峻远远超过了犰繇，因此突然袭击是不太现实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耐心等待，等待蜀国内乱或者发生战争，然后乘虚而入。

所以之后，公孙衍建议把注意力转向义渠，这是秦国西部的一个西戎国家，一向骚扰秦国。秦惠公表示同意，于是在秦惠公三年，公孙衍趁义渠内乱征服了义渠，义渠向秦国称臣。

同时，公孙衍建议秦惠公学习齐桓公称霸，尊周王室以安天下。秦惠公也欣然同意，于是派人向周王室请求任命，周王室屁颠屁颠地派人送来“文武胙”，任命秦惠公为霸主。

到秦惠公七年，秦惠公按捺不住了，下令攻打魏国。于是，秦军分别由公孙衍和樗里子率领，兵分两路攻打魏国，公孙衍率主力部队在北路攻打雕阴，樗里子在南路攻打曲沃。

此时的魏国已经无力对抗秦国，其主力集中在北面，由大将龙贾率领五万魏军守卫雕阴。此前，魏国甚至在这里筑造长城，以防备秦军入侵。

对于攻打魏国一事，其实公孙衍和樗里子都不太愿意，只是君命难违，只得出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南路樗里子率领秦军一路未遇抵抗，直接进抵曲沃城下。曲沃城中仅有三千魏军把守，自然不敢出战，全力守城。

樗里子知道，明天一早秦军攻城，不需要一个时辰就能拿下曲沃。之后呢？之后将是一场屠杀，秦军将士会不顾一切地杀人、砍头。届时，曾经是晋国最繁华城市的曲沃将是一片屠场，一个废墟。

樗里子的母亲是韩国人，他曾经游历东方诸国，他喜欢这些国家，尤其是这些国家彬彬有礼热情好客的人民。

“我要阻止这一场屠杀。”樗里子对自己说。尽管他身为主帅肩负着战胜对方的责任，可是尽量减少屠杀是他可以去做的。

当晚，樗里子派出使者前往曲沃城中。

“秦国要占领这块土地，如果你们要抵抗，明天我们就攻城。如果你们愿意放弃抵抗，那么给你们三天时间选择去留。”秦国使者以威胁的语气告知曲沃城的守将，但实际上却是给他们一个逃生的机会。

没有用多长时间，或者说立即，曲沃守将就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曲沃全城军民扶老携幼，携带着能带走的财物，一路向东而去。

三天之后，曲沃城成了一座空城。除了老鼠，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做秦国的人民。

就这样，樗里子兵不血刃，拿下曲沃。

北路，公孙衍率领秦军主力与魏军主力在雕阴展开决战。战斗无需赘述，野兽一般的秦军打得魏军鬼哭狼嚎，满地找牙。五万魏军全军覆没，五万具没头尸体横卧沙场，主将龙贾被活捉，面对着血腥的战场，他疯了。

经此一战，魏军在西线已经无兵可用，公孙衍和樗里子可以乘机长驱直入魏国境内。可是，两人都按兵不动。

“为什么？”秦惠公派人问两人。

“继续东进，恐怕赵国、楚国、齐国均会出兵救魏，不如按兵不动，等待魏国求和。”樗里子和公孙衍都给了这样的答复。

魏国确实怕了，于是一边派人向东方各国求救，一边向秦国求和，条件是将西河大部分土地割让给秦国。其中，就包括公孙衍的家乡阴晋。

秦惠公答应了这样的条件，于是，秦国占领了西河大部，将空城曲沃还给了魏国。

这样的结果，樗里子等于是人财两空，一无所获。好在他是秦惠公最喜爱的弟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公孙衍不仅消灭了魏军主力，还获得了大片魏国土地，可以说是功勋卓著。于是，秦惠公论功行赏，公孙衍升任大良造。

没过多久，公孙衍家里来了一个亲戚，他舅舅。

“舅舅，您这是从阴晋来？”公孙衍跟舅舅的关系一向不错，赶紧热情招待。

“阴晋？阴晋已经没有了，现在不是叫宁秦了吗？”舅舅没好气地说。公孙衍想起来了，阴晋割让给秦国之后，改称宁秦了。

“那什么，过得还好吗？”公孙衍急忙换了一个话题。

“好，好得很，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你的亲戚朋友们过得都很好，好得不得了。”舅舅更加没好气地说。

公孙衍知道舅舅的意思，既然阴晋现在成了秦国的地盘，自然用秦国的方式来统治。对于阴晋人来说，这绝对是噩梦的开始。

“土改了，你舅舅的土地被没收了。你的表弟，我的儿子，因为说了几句抱怨的话，被砍头了。多好啊，托你的福啊。”舅舅愤愤然，越说越来气。

公孙衍无话可说，他之所以升官之后并不高兴，也正是因为他不愿意自己的家乡被秦国吞并。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想，自己的功名是以牺牲家乡父老的幸福为代价的，这究竟值不值得。

看着愤怒的舅舅，公孙衍羞愧难当。如果人生还能够重来，他宁愿不要这个功名，也不愿意把家乡父老往火坑里推。

“舅舅，秦强魏弱，即便不是我，换了别人，也是一样啊。”公孙衍小声争辩着，希望能平息舅舅的怒火。

“哈哈哈哈，一样？”舅舅竟然笑了，笑得十分凄苦，“怎么会一样？从前做人，现在生不如死。既然如此，不如去死。”

说到这里，舅舅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来。

“舅舅。”公孙衍大吃一惊，急忙要上去阻拦，但已经晚了。

舅舅的剑掠过了自己的脖子，一股鲜血喷射出来，舅舅倒在地上。

公孙衍愣住了，舅舅的血蒙住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