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传——飞来好事

吕布离开邺县南下河内，是想吃回头草，再去投奔张杨。

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吕布此举实出无奈。他从南阳到河内，从河内到邺县，都是往北方跑；而邺县在冀州的南端，冀州是袁绍的地盘，再往北跑岂非自投罗网?情急之下，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吕布，也只有吃回头草的法子可想了。

吕布骑在赤兔马上，望着原野上被秋风催黄的枯草，心情十分愁闷。他不知道此番去河内，是否会被张杨及其部下接纳，如果李傕、郭汜以朝廷名义颁发的悬赏文书依然有效，一到河内就被别人出卖，那才冤哉枉也。

正愁闷间，吕布发现左前方有一条岔路，蜿蜒如带，伸向遥远的天边。他便向侍从随便问道：“此路通往何处?”

侍从答复说：“通往兖州的陈留郡（治所在今河南省开封县东南）。”

吕布心中猛然一动：陈留郡?陈留郡的太守不是张邈么!我与张邈曾在洛阳结识。当时关系不错，我何不到陈留郡去拜访拜访他呢?或许在他那里还有立脚之地。在此期间，我先派人到河内去联络，视张杨的态度再决定是否去河内，岂不更好?

主意打定，他立即传令：改走左边岔路，前往陈留郡。

陈留郡太守张邈，字孟卓，乃兖州东平郡寿张县（今山东省东平县西南）人氏。他和其弟广陵郡太守张超，均是首先策动关东诸侯联合声讨董卓的著名人物。这张邈为人自来行侠仗义，别人如有难处求他援助，他必定大力相帮，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因此在兖州享有很高的声望。他最初在旧京洛阳当官，与吕布都担任骑都尉侍从天子，当时骑都尉一职没有定员，最多时可任命十人，他俩结识就在这个时候。后来张邈出任陈留郡太守，成为反董派，与拥董派的吕布各奔东西，至今分别已有四年了。

初平四年（193）的秋冬之交，吕布一行来到陈留郡的治所陈留县（今河南省开封县东南），受到张邈的盛情接待。由于吕布亲手诛杀了董卓，在政治上已经和张邈站在一起，彼此间再无隔阂存在，所以两人谈得十分投机。谈到吕布今后的去向，张邈马上向吕布表示：“陈留郡就是奉先兄您的家，只要我在此主事，您愿意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军需物资和人马，尽陈留郡所有，充分供给。”在袁绍那里有过一番寒心经历的吕布，听到这番有情有义的话，正当寒风呼啸的冬天，心中也涌起一阵暖流，几乎感动得落下泪来。

吕布在陈留郡住下，或与张邈欢饮叙旧，或到城北的汳水两岸打猎，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但是，在逐渐深入了解情况之后，他痛苦地发现：陈留郡虽好，仍然不是自己久留的地方，倒不是张邈想害自己，而是自己极有可能害了这位仗义的老朋友。

吕布了解到什么情况呢?

简言之，是张邈、曹操、袁绍三者之间的复杂关系。原来，当时统辖陈留郡的兖州，是由曹操担任州牧，他的大本营，在陈留县东北四百里处的鄄城（今山东省鄄城县北）。袁绍所在的邺县，在陈留县正北面不足五百里。张邈和这两位实力强劲的州牧当邻居，三人之间关系如何，自然直接影响到陈留郡的安危。

先说曹操与袁绍的关系。自从初平元年（190）正月关东十一路诸侯起兵声讨董卓以来，曹、袁二人一直交往亲密，直到六年之后曹操羽翼丰满，翻脸不认人为止。曹操起初势力不大，需要依附袁绍以谋求发展，而袁绍也以盟主身份一再扶助曹操。吕布到达陈留郡时，正是“袁曹方睦”的阶段，当时曹操受到袁绍的恩惠，举其荦荦大者，就有以下三件算：初平元年（190）三月，曹操率麾下五千人马与董卓精兵激战，全军尽没，他逃到扬州招兵买马，仅得千余人，势单力薄，难以自立，只得到河内投奔袁绍。袁绍热情接纳，并分给他部分兵马，使之恢复元气，此其一；初平二年（191）秋，曹操在兖州的东郡（治所在今河南省濮阳县）一带击溃黑山军有功，袁绍立即自行任命他为东郡太守，至此，曹操在起兵反董之后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地盘，此其二；初平三年（192）四月，青州（主要地域在今山东省）黄巾军近百万人涌入兖州，兖州刺史刘岱出战阵亡，兖州官员推举曹操为刺史，曹操率众大破黄巾军，但长安的朝廷以曹操自任州职为非法，拟另派一新刺史。此时袁绍又自行任命曹操为兖州刺史，使其地盘由一郡扩大到一州，此其三。难怪后来袁绍在追述这些往事时，能够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我有大造于操也”。大造，即大恩大德的意思。

至于张邈和袁绍的关系，那就势同仇敌了。当初关东的讨董联盟成立，作为盟主的袁绍态度甚为骄傲，自以为了不得。张邈性情刚正，看不顺眼，便正颜厉色批评了袁绍一顿。袁绍恼羞成怒，竟然指使曹操去杀张邈，曹操当时没有同意。但是袁绍要铲除张邈之心一直不死，所以张邈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他下毒手。

张邈和曹操的关系，最初相当不错，张邈帮过曹操的大忙，曹操也不愿替袁绍杀张邈。但是，曹操就任兖州的长官之后，张邈心里就有了不安的感觉。首先，曹操与袁绍正打得火热，袁绍一手把他安置在兖州，其中是不是有针对我的意图呢?其次，曹操到了兖州，为了站住脚跟，树立威风，已经开始打击当地具有声望而不愿依附他的社会名流。例如陈留郡人边让，过去当过九江郡（治所在今安徽定远县西北）的太守，回到家乡后因说了几句讥评曹操的话，马上被曹操砍了脑袋，连妻子儿女也一同杀死。兖州人说起这件事都愤愤不平。我张邈是兖州的名门大族，号召力很大，曹操对我难道没有猜忌么?如果现在袁绍再叫他除掉我，他会再一次拒绝吗?恐怕不会吧。

总而言之，张邈现时的处境并不太妙，与袁绍结下仇怨的吕布再来到陈留，他的处境就不只是妙不妙的问题，而是相当危险了。

吕布极为难得地讲了一回仁义，决定不连累张邈，尽快离开陈留。

恰好这时使者从河内回来，带来张杨的信函。张杨说是以前的事很对不住，但是现今已不复存在问题，所以欢迎吕布去河内。吕布觉察出他是出自真心，立即吩咐部下作好出发准备。

张邈听说吕布要走，一再挽留。吕布很受感动，因此去意更加坚决。启程这一天，张邈把吕布送出陈留县的城门之外，为他置酒饯行。吕布举起酒杯，想起自己一年多来接连投奔袁术、张杨、袁绍，临走的情景都可以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八个字来形容，哪会像张邈这样情意殷殷为你吕布饯别?他不禁热泪盈眶，痛饮三杯之后，拉住张邈的手，两人共同对着皇天后土起誓，从此结为刎颈之交，永远友好，决不背叛!起誓完毕，吕布挥泪告别，在朔风的呼啸中启程西去。

三天后，吕布一行到达河内郡怀县。张杨这次对他不错。他便安心住了下来，直到第二年的夏天。

兴平元年（194）四月，就在吕布闲得发慌无聊之际，一件好事飞到他头上，使他突然有了用武之地。

原来，曹操在兖州镇压当地的社会名流，不仅引起张邈的疑惧，而且引起其他兖州士大夫的不满。兖州士大夫中有一位非同凡响的人物，姓陈，名宫，字公台，乃东郡东武阳县（今山东省莘县南）人氏。这陈宫性格刚烈，智计过人，当时在曹操手下领兵为将。他对曹操残害边让一家极为反感，之后又觉得曹操有可能把自己列入打击目标，便决定策动兖州的地方势力起来推翻曹操。他首先在军事下属中找到两个志同道合的人，一个叫做许汜，另一个叫做王楷。接着会同许、王二人，还有回到陈留的张邈弟弟张超，共商反曹的计划，同时等待适当的时机。

等到这年四月，好机会来了。曹操亲自率领兖州军队的主力，前往东面濒临东海的徐州（主要地域在今山东、江苏省），去追杀徐州牧陶谦，后方空虚。奉命留守的陈宫，马上来见张邈，劝说道：“当今天下分崩，豪杰并起，您据有陈留千里之地，兵精粮足，拔剑四顾，足以称雄一方，却反受制于曹操，不觉得难受么?眼下曹操东征，后方薄弱，而吕布乃天下名将，骁勇无敌，如果前去请他来此，与您共同治理兖州，由我们充当辅佐，静观时势变化，岂不更好?”

张邈仔细一想，认为这不失为一条摆脱眼前艰难处境的较好出路，于是把心一横，点头应允。张邈马上作行动准备，而陈宫则带领亲兵，悄悄急驰河内，迎接吕布到兖州。

真是天上掉下来一张大馅饼!吕布喜出望外，当天便率领并州铁骑向兖州奔去。他昼夜兼程，急行军六百里，第五天头上到达曹操的大本营鄄城城下。

这时，张邈派出的使者刘翊，开始配合行动。他出示陈留郡政府发出的证件，进入鄄城报告说：“吕奉先将军率领部队从河内郡前往徐州，帮助我们兖州曹使君进攻陶谦，现在路过此地，请尽快给他们准备饭食，吃了好赶路。”

当时从河内到鄄城，中间要经过陈留郡。张邈派使者去交涉，意在证明吕布一行此前就在陈留郡内沿途吃饭，事情完全是真。一旦鄄城上钩打开城门，吕布的兵马即可一拥而入，轻而易举占领曹操的老窝。不用说，这是陈宫出的锦囊妙计。

可惜，鄄城守军没有上当。

曹操东征徐州之际，精心挑选了两位出色人物留下来为他守护鄄城的大本营。为首的姓荀，名彧，字文若，乃豫州颍州郡颍阴县（今河南省许昌市）人氏。这颍川荀氏是汉末的名门大族，而荀彧其人既擅长谋略策划，又有办理庶务的杰出才能，是曹操手下的首席文臣。曹操率军远征，常派他负责后方留守事务的全权处置，此番也不例外。另一位协助荀彧的人物姓程，名昱，字仲德，乃兖州东郡东阿县（今山东省东阿县西南）人氏。程昱有谋有勇，而且熟悉兖州的情况，所以曹操让他当荀彧的助手。

荀彧和程昱是何等聪明的角色，怎么会受骗?他们略一思索，便断定此事有假。首先，曹操从未说过要请吕布帮忙；其次，吕布从来就不是助人为乐的圣贤。既然吕布之事有假，张邈必定也有问题。两人立即意识到事态非常严重，一面发布紧急命令调集全城驻军登城防守，一面派出快马悄悄避开吕布的部队，驰往西面一百多里处的濮阳县（今河南省濮阳县）去搬救兵。

当时在濮阳县镇守的，是曹操手下的第一员亲信大将夏侯惇。夏侯淳字元让，乃豫州沛郡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人氏。曹操的祖父曹腾是宦官，不能生育，便从同县的夏侯氏家中抱了一个男孩作养子，取名曹嵩。曹嵩便是曹操的父亲，又是夏侯惇的叔父，所以夏侯惇与曹操实际上是堂兄弟。

夏侯惇得报，不禁着急万分，他知道鄄城兵力不多，而吕布又骁悍善战，所以城中的曹操家属及留守官员危在旦夕。他来不及带上粮食和物资，点起手下几千兵马，轻装前进，直奔鄄城。

这边的吕布正在挥兵猛攻鄄城，眼看就要得手的时候，忽然背后吼声震天，一彪人马飞快杀来。为首一员猛将，骑黄骠烈马，挺长柄大戟，高叫道：“吕布小儿，快来领死!”城墙上的鄄城守军看得真切，不禁发出欢呼：“夏侯将军到了!夏侯将军到了!”

吕布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名将，在此腹背受敌之际仍然镇定如常，他一面收聚人马回头抵抗，一面向南面的陈留郡方向退却。夏侯惇追杀了一程，眼看天色将近黄昏，怕中了对方的埋伏，便下令收兵进入鄄城。当天晚上，他协助荀彧、程昱，清查并处死了几十名充当吕布内应的官兵，至此鄄城的局面方告稳定。

但是，夏侯惇没有料到他的驻地濮阳却出了问题。

他刚一鸣金收兵，吕布就勒住赤兔马，回头问一直跟在身边的陈宫道：“公台，我们现在怎么办?”

陈宫早有成竹在胸。他本来受曹操之命，与夏侯惇一起镇守濮阳，所以对城中的军事情况非常熟悉。他看到夏侯惇几乎把濮阳的兵力全部带来，决定避实就虚，便回答道：“濮阳北临黄河，南通陈留，城池坚固，粮草充足，乃兖州之军事重镇。现今夏侯惇全军来援，此城空虚，我们及时前去，不费刀兵即可占领。以濮阳为据点，进可攻退可守，还能与陈留构成掎角之势，将军意下如何?”

吕布眼睛一亮，立即拨转马头向西，传命道：“全军赶赴濮阳，到后有酒宴财物犒赏!”

全军将士立刻来了劲，在孟夏夜的暖风中急行军一百里，在次日拂晓到达了濮阳城的东门。城中留下的几百守军，多是陈宫的东郡同乡，又慑于吕布的威名，所以主动倒戈，打开城门。吕布、陈宫不费刀兵即把全城占领。

吕布进入濮阳，一面犒赏休整已经十分疲劳的将士，一面径直以兖州牧的名义，向全州的各郡县下达文书，要求太守、县令们抛弃曹操，支持自己，充当识时务的俊杰。陈宫、张邈、张超、许汜、王楷等人首先发表声明响应，同时又派出得力人员奔往各郡县，进行游说鼓动，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曹风潮，迅速席卷了全兖州。

东汉的兖州，按照《续汉郡国志》中所载，下辖八郡，共八十个县，数量也不算少了。但是这场风潮竟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把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县鼓动得反了曹操投了吕布。坚持站在曹孟德一边者，只有寥寥三县。这就是鄄城，鄄城东面一百多里处的范县（今山东省梁山县西北），以及鄄城东北近三百里处的东阿县了。

吕布非常兴奋，自逃出长安以来，在黄河南北漂泊了将近两年，饱受别人的冷眼，频遭别人的暗算，总算时来运转，有了一块自己可以发号施令为所欲为的州级大地盘，真是上天有眼!不过，他还不敢花时间开怀尽兴一乐，因为陈宫说得好：“应当在曹操从徐州赶回来之前，拿下鄄城、范县、东阿，全部控制兖州，让他没有立锥之地!”

是该轮到曹操尝一尝四处漂泊无家可归的滋味了，吕布恨恨地这么想。真正是：

好事飞来迎吕布，惊人厄运降曹操。

要知道吕布在兖州能不能拿下最后顽抗的三个县，从而将宿敌曹操置于死地，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