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传——效力冀州

这时候的冀州，是在关东反董联军盟主袁绍的手中。

当初十一路诸侯结成反董联盟，大家曾经庄严对天起誓，那誓言的末尾说道：“凡我同盟之后，毕力致命，以伐凶丑，同奖王室，翼戴天子。有渝此盟，神明是殛，俾坠其师，无克祚国!”真是慷慨激昂，大有诚贯金石而义薄云天的模样。可惜很快这誓言便变成空话，先是联军开到前线后，大多数人怕自己实力受损害，不愿带头冲上去与董卓的人马交锋；接着各路诸侯又发生内讧，彼此之间倒先打得你死我活。魏文帝曹丕后来在他的《典论·自叙》中曾形容当时的情况是“名豪大侠，富室强族，飘扬云会，万里相赴。……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以还相吞灭”。知道了这一背景，那么对攻入洛阳只有孙坚一支队伍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作为盟主的袁绍，就没有带一个好头。他是最早参加内部争夺的诸侯之一，并在初平二年（191）的七月，以软硬兼施的手段，赶走冀州的军政长官韩馥，霸占了冀州。

冀州的首府，当时在邺县（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袁绍进了邺县的府邸，正想好好摆一摆冀州牧的威风，却不曾想到邺县附近山区中有一支人数众多的农民武装，频频向他发起攻击，甚至一度占领过邺县，弄得他当上冀州牧的两年时间里，居然一直没有过上安稳日子。

这支农民武装，便是当时著名的黑山军。黑山军与黄巾军一样，都由举兵反抗政府暴政苛政的农民组成。不过，黄巾军的活动几乎遍及全国，而黑山军的根据地则集中在邺县西面黑山的山谷之中。黑山军有几十支分队，人马总数超过百万。总首领姓张名燕，乃冀州常山郡真定县（今河北省正定县南）人氏，与一身是胆的赵云赵子龙是同县老乡。张燕也是一员剽悍异常的勇将，交锋之时身手极其快速敏捷，故而全军送他一个“飞燕”的美名。张燕本人的活动根据地，主要在邺县西面的西山（今太行山）东麓，与邺县的直线距离不过三百里，对邺县形成极大的威胁。袁绍一直想对西山的黑山军发动一次歼灭性的打击，但是顾忌到张燕的勇猛善战，其部下的骁悍亡命，所以一再犹豫踌躇。就在这节骨眼上，名震天下的“飞将”吕布突然来投奔，确实让袁绍喜出望外。

吕布一行到达邺城，受到袁绍极为热情的款待，连吕布本人都感到有些意外。他最初还以为袁绍是以此感谢自己替袁家除去了大仇人董卓。及至后来袁绍提出要求，请自己助阵进攻黑山军，他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事到如今，也容不得吕布推辞，否则冀州便没有他的立脚之地。再说吕布好久没有打恶仗了，不免技痒，也想在冀州小试身手，显显并州“飞将”的厉害。于是，他一口答应袁绍的请求，而且主动提出：自己要出阵就不能当配角，要当全军的先锋!

袁绍求之不得，他立即给吕布的千余名骑兵送去一批精工制作的武器和塞北名马，同时下令在冀州调兵遣将，为大规模进攻黑山军作充分准备。

初平四年（193）的七月，袁绍的三万大军调集整训完毕，扫荡黑山军的行动正式开始。他亲自出任全军主帅，以吕布为先锋，浩浩荡荡杀向黑山军占据的西山。

这西山是现今太行山脉中的一段，呈南北走向，绵延数百里，险峻雄伟。袁军沿着西山的东侧，由南向北推进，作梳篦式的清剿。一路之上，势如破竹，接连摧毁黑山军分队头领左髭丈八、刘石、青牛角、黄龙、左校，郭大贤、李大目、于羝根等人的营垒，斩杀俘虏的敌军数以万计。这些黑山军分队首领，多是不识字的农民出身，所以没有正规的名字，便相互以绰号称呼，眼睛大的叫李大目，胡须多的叫于羝根。“羝”者，公羊也，公羊的胡子不是又多又长么?

每次出战，袁绍均派吕布的骑兵为先锋冲击敌阵。吕布催动赤兔宝马，舞起寒光闪闪的百炼长矛，登山越堑，驰骋如飞。在他身旁，总是有几十名身经百战的老部将跟随，然后便是上千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铁骑兵，犹如旋风一般掠过战场。黑山军的分队，多是临时揭竿起事的农民，当然抵御不住这强劲的打击。袁军每战必胜，节节推进，不久便杀到冀州常山郡（治所在今河北省元氏县西北）地界。

西山的北端，从常山郡的正南面插入，这里便是黑山军总头领张燕的根据地。张燕一听袁绍的大军杀到，同来者还有并州的“飞将”吕布，不敢轻忽，连忙召集直属自己的全部人马，共有步兵近两万，骑兵数千，精心选择了一处有利地形，摆开阵势，以逸待劳，静候袁军的到来。

张燕所选择的战场，是在西山北麓滹沱河边的平川之上。他认为自己的骑兵比对方多，而且其中不少是来自北方大草原上的屠各族、乌桓族骑士，必须在开阔地带才能充分发挥其威力。再说一旦作战失利，在平原上可以骑马往任何方向上逃跑，求生的机会也大得多。

袁绍得知张燕在平川之上安营布阵，便命令全军在西山上休整三日，待将士去除了半月征战的疲劳之后，再整队下山，与张燕一决雌雄。

大战一开始，袁绍仍然用老办法，即先派吕布的铁甲骑兵冲击敌军阵势，待敌阵混乱之际，再出动主力军团掩杀。吕布见张燕部署在阵势前面的骑兵方队人数甚多，与此前的黑山军大不一样，知道此番有一场恶战，立即向自己的并州铁骑下达严令：保持队形，随我冲锋，后退者斩!前进者赏!部署完毕，吕布在几十名亲信部将的簇拥下，率先冲向敌阵，顿时黄尘飞扬，马蹄声撼动大地!

袁绍和张燕双方的将士，多半是冀州人。此时都在注视吕布骑兵的行动，大有冀州人观赏并州人军事表演的意味。吕布的人马也觉察到这一点，无不抖擞精神，要一显本事，那士气比平时高过一倍。吕布的并州铁骑，不论将军和士兵，惯使长矛大戟，杀伤距离远，马前五步即可致敌死命。这时，只见上千铁骑兵挺起长矛大戟，呼啸着冲入敌阵，逢人挑人，见马刺马，势不可当!张燕的骑兵，特别是屠各族、乌桓族骑士，平常喜欢用刀、剑等短兵器，结果一接触就吃了亏，刀、剑还未挨上对方的身体，自己却先中了矛、戟，并州铁骑过处，张燕的骑兵便倒下一大片。

不过，张燕的骑兵毕竟是黑山军的精锐，局部受损而大阵形依然不乱。他们依仗人数上的优势，不断向吕布的骑兵队包围上来，而此时的并州铁骑则重整队伍，再度发起整体性冲击，直杀得天昏地暗，遍地血红!

就这样连战十余天，每天吕布的骑兵至少反复冲锋陷阵三四次，张燕的骑兵或死或伤或逃，损失惨重。最后，有“飞燕”之称的张燕亲自出马，与有“飞将”之称的吕布交手，双方在滹沱河畔大战上百回合。张燕渐渐支持不住，飞不起来，连忙带领一千多名亲信随从逃往西北的深山。其麾下的两万多人马，除阵亡和逃散者外，全部成为袁军的俘虏。

这场扫荡黑山军的战役，经过大小百余战，驰骋近千里，终于以袁绍取得彻底胜利而告结束。胜利者袁绍，至此才算完全解决了冀州境内的统一和安定问题，并且通过大量收编黑山军的俘虏，大大加强了他的军事力量。因此之故，在从常山凯旋回邺城的途中，他踌躇满志，面有得色，大有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模样。

但是，同归的吕布，心情就大不一样了。吕布心中涌动的是一股强烈的不满情绪。他认为，此番征战，是自己离开长安寄人篱下以来，替他人效劳中最为卖命卖力的一次，然而得胜之后袁绍对自己毫无酬谢慰劳的表示，真是岂有此理!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被人利用是什么滋味，心想：我吕布不能为你袁绍白出力气，你不主动给我报酬，难道我不会自己要么?主意既定，吕布一回到邺县，便向袁绍提出第一个要求，请拨给五千兵马，以便补充和加强麾下先锋军团的力量。

袁绍也和他的异母弟弟袁术一样，对于骁勇善战而又反复无常的吕布，怀有很深的戒心，再说黑山军已被打垮，袁绍的目的达到，所以他断然拒绝了吕布的增兵要求，只象征性送去一些财物以示慰劳而已。

冲击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的吕布，在袁绍面前却碰了一鼻子灰，不禁怒火中烧，暗自骂道：“枉自你们袁氏兄弟还出自名门贵胄，竟都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这一次吕布真的发起横来，他想：奖赏，老子可以不要，这场大战中损失的兵员，却不能不补充，难道老子出了力还要倒贴老本不成!

于是，每隔数日，他便派出部下，到邺城附近的农村去抢掠一番，以拉壮丁为主，兼及妇女、财帛、粮食，见到什么就抢什么，纯粹如盗匪出山的行径。邺县附近是人烟稠密物产丰富之区，所以几次行动下来，吕布着实收获不小，而邺城附近的民众却陷入恐怖与惊惶之中。

让“飞将”在冀州的首善之区这般胡作非为当然不行，答应他的要求更是后患无穷，思虑再三之后，袁绍决定要烹走狗、藏良弓，便暗中开始筹划铲除吕布之计。在吕布这一方面，他其实是把抢劫作为一种要挟袁绍给自己酬报的手段，几次抢劫之后对方仍无表示，局面僵持，吕布突然有一种极其无聊的感觉，便决心离开冀州另觅安身之处，于是他带领几员心腹骁将，前往袁绍的官邸。

袁绍正在与文武下属议事，听说吕布一行数人来见，赶忙在大厅两侧加强了警卫力量，然后才请吕布入内。主客见礼，入席跪坐，吕布首先开口道：“本初，我在冀州打扰多时，心中甚为不安，现已决定离开贵地，特来告辞，并致谢意。”

事情使袁绍很感意外，虽说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却也不能不做做姿态，他说：“奉先，您怎么说走就走?冀州还要借重您的威名呢!我已经决定，让您兼任司隶校尉的职务，您意下如何?”

自从关东十一路诸侯起兵讨伐董卓以来，作为盟主的袁绍，就以朝廷受董卓控制为由，自己代表天子授予别人官位，这在当时叫做“承制拜假”。“承制”者，秉承皇帝旨意也；“拜假”者，封拜授予官职也。比如曹操在参加联军时，身份是离职的官员，袁绍便授给他一个代理奋武将军的官号。吕布此前正经八百地当过几十天朝廷执政官，对于袁绍这种私封的官衔根本瞧不上眼。他常常奚落袁绍手下的部将，笑他们的“某某将军”官衔不过是冒牌货，没有自己的“奋威将军”来得正宗，为此袁绍的下属对他恨之入骨。不过，这一次吕布没有嘲笑袁绍的“司隶校尉”不地道。因为他想早点离开，不愿惹恼袁绍；再说这司隶校尉，一直是袁绍自己兼着的官衔，他今天能奉送出来，哪怕是嘴上的空人情，也很不容易了。于是吕布说道：“您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去意已定，日后有机会再来冀州效力吧。”

袁绍也不再劝他，径直问道：“此去何处?何时启程?”

吕布的回答也很简短：“拟往河内，后天动身。”

第二天，袁绍派下属官员来到邺县南郊的吕布营地，送上一笔数量可观的赠礼，同时还带来一支三十人的卫队，说是这些近卫健儿代表袁绍自己，护送吕将军一程。吕布笑眯眯地收下了金银财物，当他的眼光转向那全副武装的三十名穿甲武士时，心里不禁一动。他想：我吕布威名流播天下，何须他人护送?此番袁绍殷勤过分，莫非有诈?我得留点神，免得受他人暗算。心中有了数，他不露声色，吩咐侍从把来人全部安置在自己的大帐旁边住下，好酒好肉款待，而自己则坐下来考虑对策。

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把这三十人一阵乱刀砍死，这件事对吕布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很容易就能办到。但是眼前并无他们要加害自己的确凿证据，杀了他们岂不输理，使自己不能顺顺当当离开冀州?左思右想，吕布觉得此番在冀州，完全是袁绍对不起自己，而不是自己对不起袁绍，干脆在最后这件事情上再让袁绍一次，使自己做十全十美的好人。三十名武士真想杀我的话，我要叫你们碰不到一根毫毛，还放你们回去，让袁绍今后一想起此事就羞恼不已。

当天夜晚，吕布所居住的大帐之内灯火通明，他一面饮酒，一面欣赏军中艺人弹筝。这筝本是先秦时期秦国故地的乐器，汉代流行于并、凉二州，形制也发生改变，其形修长如瑟，向上拱起呈弧面，上置十二弦。吕布出自并州，故而喜听弹筝。在弹拨乐器之中，筝的声音高亢响亮，独具苍凉雄浑之北方文化韵味。梁简文帝萧纲《筝赋》有云：

听鸣筝之弄响，闻兹弦之一弹，足使游客恋国，壮士冲冠!

足见筝声是如何的感人。

大帐之中的吕布在专心地听，大帐旁边帐篷里住的那三十名武士，听得比吕布还要专注。他们此番确实负有袁绍交代的特殊使命，要在今夜人们熟睡之后，潜入大帐砍死吕布，再一齐冲出营门，回城复命。此时此刻，他们已熄了灯火，假装安睡，实际上早就准备停当，抱着利刃躺在被中。单等隔壁大帐筝停灯灭，便要去了结吕布的性命。

将近半夜，筝声停了，接着灯火灭了。等得心急火燎的三十名刺客，悄无声息地起身，鱼贯潜入了大帐，一步步摸到吕布的床前，对准枕头、被盖就是一阵乱刀砍下。约摸砍了两三百刀，估计吕布已被砍为肉酱，恰在这时，吕布营中巡夜的哨兵发现大帐之内有异常动静，连忙发出警报。那些刺客立即夺路杀出营门，回城向袁绍请功去了。

在邺县城中坐等好消息的袁绍，得知吕布已被乱刀砍死，大为高兴。不过刺客们并未带回头颅，心中总有几分不踏实。天亮之后，出城打探消息的人跑回来报告，说是吕布并未殒命，甚至毫发无伤，正在指挥自己的兵马上路南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饮酒听筝，乃是吕布使出的障眼法。他听到一半时，即悄悄从后面出了大帐，躲到别的地方去部署军队，准备凌晨拔寨启程。那三十名刺客所砍杀的“吕布”，不过是堆成人形的衣被而已。

这一下袁绍大为紧张，他深知吕布和并州铁骑兵的厉害，自己的杀心暴露，吕布难道不打进邺城来报复么?昨夜手下的精干人员都未能得手，说明这并州佬是何等狡猾，他现在指挥兵马上路南下，是不是又在耍花招，想使我放松戒备然后杀一个回马枪?想到这里，袁绍心中一惊，立即传令：关闭邺县所有城门，严防外敌侵入!同时调动兵力，加强城南的防守。

但是，这只是一场虚惊，就在邺县全城戒严如临大敌之际，吕布已经南行近百里，进入河内郡的地界了。这正是：

金蝉脱壳筝声里，河内流亡又一程。

要知道吕布此番为何要奔向河内郡，在哪里又会有何种遭遇，碰到什么样的飞来好事，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