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传——寄人篱下

吕布一行奔出长安城的南门，取道东南，穿过城郊的大型皇家园林——上林苑，经蓝田县（今陕西省蓝田县西）、上雒县（今陕西省商州市）、商县（今陕西省丹凤县），前往武关（今陕西省商南县西南）。这一条大路，自古是穿越秦岭连接关中地区和江汉平原的要道。当初汉高祖刘邦在诸侯之中率先打进咸阳，走的是这条路；唐朝的韩愈因上表谏迎佛骨，被逐出长安贬往潮州（治所在今广东省潮州市），走的也是这条路。韩愈有名句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描绘的就是沿途实景。

现今吕布取道武关，倒不是想看那云横雪拥的好景致，而是逼得没有办法只有这条路可走。那凉州叛军从长安城的东边、北边如潮水一般涌来，东路和北路被截断，去不了。走西路么?西路通凉州，那是叛军的老窝，敢去送死吗?三方受阻去不得，当然只有从南路溜走了。

还有一层原因，是吕布认为南边有一位好靠山。此人非他，即是参加了反董联军的后将军袁术。

袁术字公路，乃豫州汝南郡汝阳县（今河南省周口市西南）人氏。上文介绍过的袁绍，便是他的异母哥哥。作为名门公子，袁术很早就进入仕途，而且官运亨通。董卓进京，任命袁术为后将军。袁术不愿与武夫董卓合作，出长安，经武关，逃往荆州的南阳郡（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阳市），杀了郡太守张咨，割据南阳。当时的南阳郡民殷物阜，所辖有三十七县，人口二百四十万之多。袁术凭借雄厚的基础，招兵买马，参加反董联军，成了气候。那率先杀入洛阳逼得董卓撤往长安的骁将孙坚，即是袁术的部下。

吕布坚定地认为：自己虽然曾在洛阳与孙坚打过一仗，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现今自己去投靠袁术，袁术一定会接纳，而且还会待如上宾，为什么呢?因为我吕布替他们袁家报了血海深仇啊!

原来，关东各路诸侯组成联军声讨董卓，不仅袁绍、袁术兄弟是其中的成员，而且袁绍还被推举为执牛耳的盟主。董卓对袁氏恨之入骨，迁都长安之后，下令把随迁的袁氏亲属，包括在朝任太傅的袁术叔父袁隗，任太仆的袁术哥哥袁基，以及袁绍的生母、姐妹、侄儿、侄女共五十多人，全部砍头处死，连吃奶的婴儿也未能幸免。就这样董卓还不解恨，又下令把尸体全部丢进长安城东门外一个大坑中掩埋，坑边立一石碑，上书“反逆袁氏之家”几个大字。消息传出，天下士大夫都对袁氏遭此大祸深表同情，袁绍、袁术二人更是恨不得喝董卓的血吃董卓的肉。吕布亲手杀死董卓，岂非为这两兄弟报了仇雪了恨么?因此，吕布尽管离开长安城时走得慌忙，仍然没有忘记给袁术带去一件特殊的见面礼，他深信此举会使袁术惊喜莫名。这件礼物，就是装在木匣中的董卓头颅。

吕布一行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十多天后到达了南阳郡的首府宛县（今河南省南阳市，宛字的读音同“渊”）。果然不出所料，袁术给了他热烈欢迎和盛情接待，安排他一家和部下住进宽敞华丽的宅邸。粮食、衣物及生活用品一律从优供给，二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为吕布一行接风。吕布在高兴之余，不免暗自得意，觉得自己带上董卓的头颅真是英明之极。但是他并不知道，袁术之所以厚待他，除了董卓人头的作用外，还有另一层原因。

原来，在起兵讨伐董卓的关东十一路诸侯中，最早萌发当皇帝这种野心的，就是出自名门的袁术。汉室衰微，群雄并起，表面上都说是要扶助王室，实际上都有逐鹿问鼎的野心，只不过起野心的时间有早晚之别而已。袁术起野心最早，与以下两件事密切相关。

第一件事是早年他读到一本谶纬书，书中有这么一句话深深打动了他的心：“代汉者当涂高。”汉代流行一种书籍，其中是一些充满神秘色彩的政治预言，当时称之为“谶纬”。谶纬自然是一种迷信，实际上是一些拍马屁的读书人，为“真命天子”的出世制造神圣的根据。例如，光武帝刘秀想当皇帝，有人就说谶纬书中早有“卯金修德为天子”的预言，可见天意如此，“卯金”指繁体字刘秀的“刘”字，这还错得了么?蜀汉刘备要过天子瘾，有人就说谶纬书中早有“天度帝道备称皇”的话，其中的“备”就指刘备呀，岂非证据确凿?至于上述“代汉者当涂高”一句，后来有人说是指取代汉朝的魏朝，因为“当涂高”，一意为正当大路的高大建筑物，而“魏”字作名词解释是天子宫门外的高台，正好应着“当涂高”三字。但是，袁术的理解却不同：“当涂高”者，名字应着“涂”的人该高升为皇帝也；“涂”字这里指道路；我袁术的“术”字，正是道路的意思，所以我的字取为“公路”；如此看来，取代汉朝当皇帝的人，舍我其谁?

此后发生的第二件事，更吊起袁术当皇帝的胃口。原来他的部将孙坚，在上一年的四月攻进京城洛阳时，曾于城南皇宫的一眼井中，发现了当初宦官张让等带着小皇帝出逃小平津时，匆匆丢失的一方御用玉印。说起这方玉印，那可是大有来历。它是秦始皇下令刻制之物，由蓝田美玉琢成，见方一寸，约合今24厘米，上端为五龙盘绕纽，下端刻李斯所书的篆文八字云“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秦亡，由汉高祖刘邦获得，称帝之后随身佩带，从此世代皇帝相传，故而称作“传国玺”。不久，孙坚在襄阳（今湖北省襄阳市）作战时中箭身亡，袁术立即逼迫孙坚的妻子交出这件稀世之宝。传国玉玺都到了手，还不该取代汉朝建立袁家天下么?

不过，要当皇帝，必须有得力之人为自己效命，充当爪牙打天下，汉高祖刘邦有韩信、樊哙、黥布、彭越，光武帝刘秀更有云台二十八将。袁术麾下的战将，出色的算来算去只有孙坚一人，可惜又不在人世了。正在这袁术“闻鼓鼙而思将帅”之际，名震天下的飞将吕布前来投奔，他怎么能不热烈欢迎盛情接待呢！

可惜的是，吕布根本没有想过去给袁术充当捕捉狡兔的走狗和射杀高鸟的良弓。他倒不是怕重蹈“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的覆辙，而是根本不觉得自己低袁术一等。论官位，吕布并不比袁术低，甚至还当过一个月的朝廷执政官；论功勋，吕布亲手除了国贼董卓；论人情，吕布替袁术报了家仇。所以在吕布看来，自己是袁术的客人，而且是有大恩的客人。主客的关系平等，你袁术岂能随便指挥我?我在你这里只是暂住一时，以便扩充人马，补充给养，一旦元气恢复就将自创天下。你袁术应当知恩图报，帮我恢复元气才是道理。

抱着以上的想法，吕布不久便向袁术提出要兵要粮的种种要求。袁术却不过情面，本要拨给他一份，不料却遭到幕僚们的劝阻，他们说：“主公，这吕布乃是一个反复无常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丁原提拔他，他进了京城就杀死丁原；董卓收他为义子，他一翻脸又杀死董卓。现今主公如果扶助他，他羽毛丰满之日，恐怕就是主公忧心之时。您可要三思!”

袁术猛然醒悟，心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于是以种种理由，一再敷衍，把吕布的要求拖了下来。

时间一久，吕布也看出一点苗头，他暗自发怒道：“好你个袁术，知恩不报，还想哄骗我!你不给人给粮，难道我不能自己去抢么?”从此他开始带领自己那几百骑兵，三天两头驰往附近各县的境内活动，表面上说是打猎，实际上是抓壮丁、抢马匹、夺粮食、掳妇女。干这种缺德事，他是很有经验了，所以没用多久便弄得各县百姓惊扰不安，纷纷向上告状。

袁术得知消息，一面调集重兵到自己所住的宛县城中，加强戒备以防不测，一面部署精悍军队在附近各县维持治安，碰到任何人抢掠都要迎头痛击。

吕布终于发觉在南阳郡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想：“还是好离好散吧。”便亲自向袁术提出，说自己要离开南阳。

袁术巴不得送走这位瘟神，也不挽留，随即给吕布送去一些粮食布匹，然后派下属礼送客人出境。

这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吕布一行离开了宛县，在青山绿水之间缓缓北上。美丽的山光水色，他根本无意欣赏，因为一股漂泊无依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他不知道此行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

他的目的地，是正北方七百里开外的河内郡，当初他假扮成黑山军杀人放火的地方。

吕布此番再去河内，是想投奔昔日的好友兼并州老乡张杨。

当初张杨与吕布同在并州刺史丁原手下效力，二人关系相当亲密。吕布随丁原进京之时，张杨奉大将军何进之命，回并州招募兵马。等到张杨从并州返回，何进已被刺杀，京城洛阳陷入一片混乱。张杨便带着所招募的并州子弟兵，在洛阳北面的地域占山为王，而活动中心主要在河内郡一带。董卓执政，为了拉拢张杨，便正式任命他为建义将军，兼河内郡太守。这样，他从山大王又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掌管河内郡的军政事务。董卓死后，张杨依旧占据河内，静观时局变化。吕布认为自己与张杨有老交情，其部属几乎清一色是并州老乡，俗话曾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此去河内，总不会像在南阳那样受排挤吧。

河内郡的首府怀县（今河南省武陟县西），位于黄河北岸四十里处的沁河平原之上。得知吕布前来的消息，张杨非常高兴。所以吕布一过黄河，便有人前来迎接，在他到达怀县城的南门郊外时，张杨早已亲自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三载阔别，两人自然有很多话说。吕布主要叙述了长安朝廷政局的变化，而张杨则着重介绍了关东各路诸侯的情况。张杨虽是一介武夫，但是生性比较温和，吕布看着他那蔼然可亲的笑容，听着他那熟悉亲切的乡音，不禁有了一种回到家的温馨感觉。

鉴于在南阳的教训，吕布到了河内后注意约束部下，不准出外抢掠骚扰民间，算是规规矩矩过着日子。他以为这样一来可以在河内多待一段时间，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

跟他过不去的是李傕和郭汜。

六月初一日吕布逃出长安城后，王允保护着小皇帝刘协逃出皇宫，避开大街走小巷，专挑那没有乱兵的地方奔去。此时凉州叛军不断向南面的皇宫一带集中，城东北的兵马反倒稀少下来。王允一行东跑西躲，在傍晚时分，竟然跑到了城东北那座叫做宣平门的城楼上藏了起来，直到第二天才被发现。

李傕与郭汜立即挥兵包围了城楼，他们正要冲上去，不料这时小皇帝刘协，在王允的陪同下出现在城楼上。十二岁的汉献帝倒还镇静，看着在城楼下面纷纷伏地叩头的李傕、郭汜等人，开口说道：“京城之内你们怎能大动刀兵胡作非为!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为首的李傕赶忙回答道：“太师董卓忠于陛下，却无缘无故被吕布等人杀害。臣等此次进京，只想为董卓报仇，不敢为非作歹。事情办完之后，臣等自当前往朝廷，承担惊扰陛下的罪责!”

在城楼上的王允听得明白，他知道今天自己不下楼的话，连皇上的安全都无法保障，于是向皇帝跪拜行礼，决然下楼自投罗网。

五天之后，也就是六月初七日甲子，五十六岁的王允，以及其家属宗亲共十余人，全部被乱刀砍死。参与诛杀董卓密谋的官员，都惨遭灭门之祸，唯有那位归功于他人不受赏的智者士孙瑞，得以安然无恙，有识之士莫不佩服他的先见之明。

杀了王允等人，李傕自任车骑将军，郭汜自任后将军，两人都封县侯，共同控制朝政。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们立即以朝廷的名义，发布公文到河内郡，要求张杨及其部下就地捕杀逆贼吕布，凡有送吕布脑袋到朝廷者，升高官，封万户侯，外加重金奖赏。

这一道文书到达河内郡之后，张杨和他的部下心情都不平静了。尤其是张杨部下中那些贪婪而莽撞的角色，都恨不得马上砍下吕布的脑袋，独自提到长安去请赏。幸好他们也知道这位老乡的武艺好生了得，心中虽然急不可耐而手上却不敢轻举妄动。不然，吕布纵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了。

吕布现在比较小心谨慎，所以很快觉察到情况有些异常。平常谈笑风生的这些友军老乡们，忽然见了他都显得话少了很多，特别是他们的眼光变得奇怪，总在自己的脖子上游移。他赶忙通过关系打听，终于得知内情，不禁大吃一惊。

在府邸的内堂之中，吕布独自望着阶前的青青芳草，开始紧张地思考。怎么办?武力抵抗，力量对比悬殊，必定失败。看来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策。不过，眼下仓皇逃走，对方虎视眈眈，未必就跑得脱。而要想跑得脱，恐怕先得耍点花招麻痹对方。思索一番之后，吕布有了主意，便起身来见张杨。

张杨一听吕布求见，忙问手下吕布带来了多少人。手下回答只有一人随从，张杨这才放下心，吩咐请客进府。宾主见礼，席地跪坐，吕布也不绕弯，直截了当说道：“稚叔兄，李傕、郭汜悬赏要我吕布的头颅，此事我已经知道了。”

张杨大惊失色，正要有所动作，吕布一挥手止住他。待他重新坐定，吕布拱手就地深施一礼，继续说道：“仁兄没有执行李、郭二人的指令，使我得以保全性命至今，大恩大德，没齿不忘!不过，他二人以朝廷名义发号施令，而仁兄乃朝廷命官，难以长期抗命，今日就请把我吕布的头颅拿去吧!”说完他躬身把头向前伸出，做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那边的张杨慌忙起身走过来，一面扶他立起身子，一面说道：“奉先，我宁可承担抗命的罪责，也不能用同乡老友的生命去换去奖赏啊!”

吕布挺直身，叹息道：“其实，真正杀了我吕布，李傕与郭汜未必会兑现所许诺的重赏，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到时候你对他们也无可奈何。仁兄倒不如向他们通报，说是已经把我牢牢控制在手中，只要朝廷再提高奖赏并且事先兑现，就可以把吕布活着送到长安，由朝廷处置。这样仁兄既可得到更大的实惠，又不会落下杀死同乡老友的恶名，岂不两全其美么?”

张杨沉思有顷，点头应允。吕布告辞之后，张杨立即严令部下，任何人不准擅自动吕布的一根毫毛，同时派使者前往长安，按吕布所言向朝廷提出条件。

那时候从河内郡的首府怀县到长安，单程将近一千里之遥。张杨派出使者之后，便急切地盼着回音，倒忽略了监视吕布的动静。

就在使者起程不到十天之后，吕布率领家属和部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安然逃出河内郡地界，奔往东北方向的冀州（主要地域在今河北省）去了。这正是：

寄人篱下难长远，月黑风高走冀州。

要知道吕布到了冀州，能不能得到当地主人家的收容和接待，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