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传——再起二心

汉献帝初平二年（191）四月，董卓在吕布等人的护卫之下，带着上万人马到达长安。

这时，董卓已经宣布自己就任太师，太师的地位不仅高过所有官员，而且高过宗室亲王。他出入时乘坐的专车，装有青色的车顶盖，车顶盖的骨架用金箔花纹装饰，车轮的挡泥板上有绚丽的彩绘。这种美轮美奂的专车，差不多已经接近天子专车的规格，所以当时的人称之为“竿摩车”，竿摩者，接近之意也。

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董卓的兄弟、侄儿、女婿，以及中表亲属，都在朝廷担任高官显职，控制军政大权，连他家族中不会走路的婴儿、未成年的孙女，也得到高等封爵。简直把刘氏皇朝，弄成了“董家店”。

接着，董卓又在长安西面二百六十里处的郿县（今陕西省眉县东北），动工修建了一座大型城堡，名叫“郿坞”。这郿坞耸立在渭河北岸，城墙高达七丈（约合今十七米），厚也有七丈，四边周长有一里多，坞内地基高一丈有余，可谓坚固无比。董卓把那些从洛阳陵墓中挖出来的金银珠宝，全部藏入郿坞当中，又在坞内储存了足够吃三十年的粮食，然后踌躇满志地说道：“如果大事成功，我将雄踞天下；即使大事不成，坐守郿坞也足以度过余生了!”

董卓心中很明白，朝廷官员中肯定有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他除了使用血腥屠杀来震慑人心之外，自从到了长安，就加强了自己的私人警卫力量，还把干儿子吕布调来作自己私人警卫队的队长，进进出出，寸步不离，这才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是，他万万想不到，最信任的干儿子也有起二心的时候。

要说吕布此时的境遇，倒也相当不错。他到了长安，董卓不仅没有追究他打了败仗的责任，反而把官职给他提了一级，让他以中郎将的头衔统领自己的卫队。与此同时，还一下子封他为都亭侯。汉代的侯爵，按其封地的大小，有县侯、乡侯、亭侯之分。亭侯的封地为一亭，他可以收取该亭之内几百家人原来缴纳给国家的租税，归自己享用。都亭是县城边上的亭，都亭侯比一般的亭侯又略高一点。吕布初次接受封爵就当上都亭侯，这奖赏并不算菲薄。

就在众人纷纷向吕侯爷道喜的时候，吕布的心情却相当恶劣。其恶劣心情的成分，有一半是怨恨，有一半是担忧。

怨恨产生于此前的一件小事。原来这混世魔王董卓的脾气，最是暴躁偏激，部下稍不如意，他就要动手教训，从来不考虑后果，连吕布有时也不能例外。

这一日，吕布受命出外去办一件公务，董卓对结果不甚满意，立即厉声训斥。吕布很感委屈，忍不住辩解了几句。董卓心想你这个干儿子还敢顶嘴，勃然大怒，也不再开腔，转身就往旁边的兵器架奔去。

汉代的达官贵人和豪强大族，其内堂往往要放置兵器木架，刀矛剑戟一应俱全，寒光闪闪，既有保卫家人的实际用途，又是显示身份的摆设。这种兵器木架，当时的专门名称叫做“兰锜”。

吕布看见董卓朝兰锜奔去，不由得暗自叫道：“不好!”他一面后退，一面紧盯着干爸爸的动作。只见董卓飞快从兰锜上抽出一件短兵器，转身大喝一声，就向不远处的吕布掷来。

董卓抽出的这件短兵器，名为“手戟”。它比长戟短小，但是头部的直刃和横刃都异常锋利。由于头部较重，一旦用力掷出之后，头部将一直在前，直刺人体，所以特别适合近距离飞掷以杀伤对手。孙坚的大儿子孙策，也就是后人称作“小霸王”的那一位，就擅长飞掷手戟，他曾在一场盛大宴会之中，猛然掷出一支手戟，不偏不倚正好刺入一名骁勇对手的心脏，那人当场毙命，而左右两旁的客人却毫发无伤。

这边的吕布见干爸爸的右手一扬，一道寒光直奔自己的胸部而来，他本已微屈着的双腿立即发力往左侧一跳，那手戟贴着他的右胸掠过，砰地一声，钉在吕布身后的厚木墙板上。

吕布回头看那支手戟，柄端还在上下颤动，刃部钉入木板足有两寸之深!心想：“好险呀!”他倒也乖巧，赶忙跪地叩头，不住地向董卓认错赔不是。董卓这时的气也消了一点，他把大手一挥，算是放过了吕布。

吕布把那支手戟从木板中拔出，重新放到兰锜之上。他对董卓的怨恨，却从此如同钉在木板上的手戟一般，深深钉在他的心上。

接下来吕布又做出一件风流韵事，使他的心中除了怨恨之外，又增加了一阵阵担忧。

那董卓到达长安之后，挑选了不少容貌美丽而善解人意的妙龄少女，充当自己内室的侍婢。这些婢女正当青春年华，情窦已开，成天关闭在高墙深宅之中，不免生出些思念男女情爱的心来。而吕布因为是董卓的义子兼保镖，得以自由进出董卓的卧室。一个英俊勇武的青年男子，出入于脂粉队中，正如俗语所说是“干柴遇到烈火”，岂有不燃之理？没过多久，吕布就与其中一名胆大活泼的绝色女子，从眉目传情发展到共效鱼水之欢了。

这位敢于追求爱情的少女，在汉魏时期各种史籍上并没有留下芳名。千载之后，话本小说和戏剧舞台才给她取了一个好听而且特别的名字——貂蝉。

貂蝉这名字虽然听起来很有一点韵味，可惜在吕布生活的朝代，貂蝉一词却指的是两种装饰品。当时，天子身边有两类最亲近的侍从官员，一类叫做侍中，另一类叫做中常侍。在侍中、中常侍所戴的礼帽上，特别加了两种装饰品以示荣耀：一种是貂尾，另一种是刻有蝉形花纹的黄金片，合称为“貂蝉”。罗贯中《三国演义》移花接木，把物名借为人名，后世但知貂蝉是一绝色美女，却不知道原本是指没有生命的死物件。

吕布悄悄与那侍女频频幽会，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固然使他感到很富于刺激性，但是也使他胆战心惊。他心里很清楚，董卓一旦发现自己的秘密，绝对不会放过他，而这只是早晚的事。因此，如果自己找不到一条出路，恐怕只有等死的份了。

正当吕布惶惶不安之际，有一个人却为他指点了一条出路。这人是谁呢?就是前面提到过的王允。

自从董卓掌握了朝政，王允的官运亨通，先是提升为九卿之一的太仆，接着又升任尚书令，不久又当了三公之一的司徒，半年不到竟然连升三级。王允跟着汉献帝移都长安，董卓留守洛阳，这段时间里长安城中朝政的大小事务，董卓都委托王允办理。王允在不触怒董卓的情况下，尽量给汉家皇室以照顾。小皇帝也亏得王允暗中扶持，才算过了一段稍微安生的日子。

不过，王允虽然受到董卓的提携信任，他的内心却非常痛恨胡作非为的董卓，一心想替汉室除去这个大祸害。为此，他暗中联络了一批志同道合者，秘密商讨行动计划，其中有担任司隶校尉的黄琬、担任尚书的郑泰、担任执金吾的士孙瑞，以及担任护羌校尉的杨瓒等人。

最初王允的打算，是想让郑泰、士孙瑞、杨瓒诸人，各领一支精兵出朝，表面上说是去抵抗关东的讨董联军，实际上一出朝就共同倒戈，反转来打董卓。他的主意倒不错，可惜董卓的警惕性很高，不肯批准。王允无奈，只得另想办法。这一想，他就想到了吕布。吕布是自己的并州老乡，现时又当了董卓的侍卫队长，如果能把吕布变成自己的同盟者，那么就可以直截了当使用谋杀的手段来除掉董卓，又何须采用出兵倒戈的迂回办法呢?

主意打定，王允便找机会接近拉拢吕布，说了不少吕布喜欢听的话，送了不少吕布喜欢的礼品。吕布觉得这位当大官的老乡对自己真是不错，而自己在京城也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于是很快就把王允当作知音。

这一日，吕布得了空闲，打马来到王允的府邸。王允把吕布迎入内堂，然后吩咐下人准备美酒佳肴，二人对坐畅饮。

王允首先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吕布敬酒，说道：“将军今日光临寒舍，令我蓬荜生辉。将军深受董太师信任，情同父子，前途不可限量，谨祝将军鹏程万里!”

说完王允仰起头，把酒一饮而尽。吕布跟着满饮一杯，长叹一声说道：“我吕布如今连生命都已危在旦夕，还说什么鹏程万里啊!”

王允心中一动，赶忙给吕布斟上一杯酒，问道：“将军何出此言?”

吕布不答话，回过头看了看两旁的侍者。王允会意，挥手让室内的服务人员全部离开。吕布这才把董卓因为小不如意而怒拔手戟想杀死自己的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番。说到动情之处，差一点落下泪来。自然，他与董卓侍女偷情的事，就不好意思向王允透露了。

王允听了吕布的叙述，极表同情地说道：“我不知将军处境险恶竟到了如此地步!事到而今，将军要想转危为安转祸为福，恐怕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吕布赶忙一拱手，恭恭敬敬地说：“请司徒赐教！”

王允略一沉吟，认定吕布没有什么诡诈，便小声把自己有意谋杀董卓的计划扼要叙述一番，末了说：“如果将军能充当内应，则诛除国贼董卓易如反掌；事成之后，将军建立丰功伟绩，上受朝廷的封赏，下得海内的赞美，英名将载入史册流传后世，岂止是消灾避祸而已!”

吕布听得眼睛一亮，心想：“对呀!从前杀了丁原，我才走了一阵子鸿运，升官封侯还发了大财。现今运气不济，看来该拿董卓的脑袋来开刀转运了!”

不过，他仍然装出一脸为难的模样，向王允说道：“司徒所言，为我点破迷津，实在感激不已。可是董太师与我毕竟是父子关系啊。”

王允微微一笑，说道：“将军本姓吕，并非姓董的亲骨肉。如今您为生命担忧都来不及，还说什么父子不父子?他向您投掷手戟之时，难道有父子的情分么!”

吕布不再多说，一口允诺充当王允等人的内应。至于具体的动手时机，则由王允等人选择决定，再通知吕布。

计议既定，二人又畅饮一番。临分手之际，王允再三叮嘱吕布：“共除国贼之事，必当严守秘密。董卓耳目甚多，又生性多疑，将军要小心提防，多加珍重!”

这几句话虽然平常，却使吕布大受感动，更使他头脑清醒。他知道，杀董卓要比杀丁原困难得多。就在前不久，有一位伍孚，身任越骑校尉之职，企图亲手刺死董卓，不幸失败，结果是人亡家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在回家的路上，吕布不仅在心理上做好了应付董卓的准备，而且下定决心：董卓没死之前，不再与那名侍女欢会了!

回到董卓府邸的次日，董卓便问起吕布到王允家中去干什么，尽管吕布早有提防，背上也还吓出几许冷汗。他恭恭敬敬回答道：“王司徒年近六十，体衰多病，不免思念家乡风物。因儿与他同是并州人，故邀儿到府，用乡音说说并州旧事。”

董卓放了心，笑着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下次若去王司徒府上，你可代为父致意。”

吕布连连应允，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早有防备。于是，他处处小心谨慎，静候王允那边的消息。

就在王允等人秘密策划的时候，京城长安之中，却出现了两件不大不小的怪事。

第一件怪事是长安街巷的儿童，忽然异口同声传唱起下面这首童谣：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起初人们对这首童谣并不在意，因为当时正是汉献帝初平三年（192）的春三月，而这年春天连下了六十多天的雨，京城郊外的茫茫原野上青草疯长，被潦水淹没的青草很快又发黄腐烂。这首童谣的意思是：长在千里平原上的野草，怎么会这样青绿啊；可惜不到十天，就会发黄腐烂了。难道这唱的不是眼前的实景吗?

但是，很快就有人发现：不对，这首童谣暗含着两个字。“千里草”是带草字头的“董”，“十日卜”是拆开来的“卓”，“不得生”是董卓活不成了!

发现秘密的每一个人都吓得胆战心惊，不敢向任何人说破，因为他们对两年前的一场大屠杀记忆犹新。

那是在董卓领兵进入洛阳城不久的事。当时洛阳街巷的儿童，传唱着一首叫做《董逃歌》的儿歌，歌词是：

承乐世，董逃!游四郭，董逃!蒙天恩，董逃!带金紫，董逃!行谢恩，董逃!整车骑，董逃!垂欲发，董逃!与中辞，董逃!出西门，董逃!瞻宫殿，董逃!望京城，董逃!日夜绝，董逃!心摧伤，董逃!

这首儿歌，唱的是一个人蒙受皇恩，做了佩带金印紫绶的高官，出京城到远方上任的恋恋不舍心情。每一句后面的“董逃”，其实是其他儿童拍手应和时的象声辞，好比是后世的“嗨哟”、“冬锵”之类，并无什么深意。但是，歌词传到董卓的耳朵里，他登时大发雷霆，骂道：“董逃，董逃，不是咒我董卓逃走吗!”于是传下命令：禁止任何人唱《董逃歌》，违者格杀勿论!命令一下，兵骑四出，见了嘴里说出“董逃”二字的就开刀，几天之内竟有上千人倒在血泊之中，可怜多少黄毛孺子，糊里糊涂便作了刀下之鬼!

就在人们纷纷厉声呵斥自己的孩子不准在外面唱什么“千里草”的时候，京城长安的市场上，又出现了一个怪人。他肩上扛着一匹白布。布上面写了一个拳头般大的“吕”字，口中不停地唱着：“布啊!”如是几天，招摇过市。有人问他的布卖价多少，他却毫不理会，大家都觉得此人非疯即癫。后来董卓也得知了此事，但没能悟出什么来。

不久，长安城中发生的一场大变故，才使大家明白：此人是在启示民众，收取董卓性者，乃带“吕”字之布，即吕布是也。这正是：

起心索要干爹命，反复无常吕奉先。

要知道吕布能不能与王允扳倒混世魔王董卓，将他送上西天，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