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传——诛锄宦官

自从小皇帝刘辩一登基，袁绍即开始以顽强的努力，策动大将军何进彻底诛锄宦官。

他之所以如此，主要有两方面的动机。

首先是出于自身利害上的考虑。他自从以清流士大夫集团少壮派代表人物的姿态重新进入政界，即与宦官势力保持距离采取不合作的立场，并逐渐走到现今与宦官势力敌对斗争的田地。他与宦官的紧张关系已很难调和，而且他也不想调和，因为这已经使他的社会声誉大为提高，政治收益不小。但是，如果自己不愿意同宦官势力同流合污，那就必须防范他们的突然袭击。在这方面，前车之鉴有的是。东汉中期以来，与宦官势力相争而死于宦官之手者，一般官员不算，单是执掌朝政的大将军或车骑将军即有四人。他们不是皇帝的舅父，便是皇帝的小舅。和帝时，有中常侍郑众杀大将军窦宪；顺帝时，有中黄门孙程杀车骑将军阎显；桓帝时，有中常侍单超杀大将军梁冀；灵帝时，有中常侍曹节杀大将军窦武。这些朝权在握的重臣，都是在无所防范的情况下，遭受对方突然袭击而丧命的。他们一死，其忠实追随者自然也跟着遭殃。事情很明显，袁绍要想避免与何进同受杀身之祸，只有先发制人一途。

企图一举建立不世之勋，则是另一动机。袁绍其人，由于生母出身问题的压抑，由极度自卑而表现出极度自傲。他为了以崭新的形象重入政界，不惜用八九年的宝贵时间来“养名”。既然自己在政治场中投入了这样大的本钱，他自然一心想得到巨大的成功作为回报，鸡零狗碎的收获是不屑一顾的。这就是俗语所说的“一锄想挖个金娃娃”的心理状态。“金娃娃”在哪里挖？只有在宦官身上挖！因为自从东汉中期以来，凡与宦官势力作对者，还从来没有人取得过胜利。如果诛锄宦官得手，必建不世之功。此其一。宦官擅权，政纲失统，天下人无不切齿痛恨，特别是党锢之祸发生以来更是如此。所以尽杀宦官，必受天下人之欢迎敬爱。此其二。取宦官之首级，只需一朝之功，远比在其他方面建立出色政绩来得快速。此其三。有此三大利，袁绍何乐而不为？

但是，袁绍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一手策动起来的这场反宦官斗争，竟会给东汉政局造成空前的混乱和灾难性的后果，并由此敲响了东汉王朝的丧钟。

下面，我们就来观看这充满刀光剑影的一幕。

这年四月十三日戊午，十四岁的少帝刘辩即位于汉宫，随即大赦天下。

袁绍经过再三考虑，决定趁此除旧布新之际，劝说何进彻底消灭宦官势力。但是，在拥立刘辩一事上，宦官对何进作出了让步，他不知何进此时对宦官态度如何，不敢贸然直接向何进提出这性命攸关之事，于是便借助第三者去试探。

第三者名叫张津，是何进身边最为亲近之人。张津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袁绍的意思悄悄转达给何进，说道：“宫中诸黄门、常侍，专权已久，又与永乐太后相结，收取贿赂，干乱朝政。将军以帝舅之尊，受命辅政，宜清扫君侧，为天下除患。”

此时的何进，仍然对当初蹇硕意欲暗算自己一事怀恨不已。再加上袁绍又提到了永乐太后与诸宦官相勾结，扰乱朝政，心中更是怒火中烧。这永乐太后是谁？即是汉灵帝刘宏的生母董氏。按照汉代的礼制，皇帝的祖母、母亲和嫡妻皆有礼仪性专称。祖母称“长信宫”，即太皇太后；母亲称“长乐宫”，即皇太后；嫡妻称“长秋宫”，即皇后。但是，当皇帝绝后，不得不从外地藩王中挑选一人来入继大统时，这位由藩王登基的皇帝，其母后就不能称“长乐宫”而只能叫“永乐宫”。一字之差，表示这位皇太后本非皇帝之妻，而是藩王之妻而已。古人对嫡庶区分之严格，于此可见一斑。汉灵帝刘宏，正是以藩王身份入继大统者，故而其母即被称为永乐太后了。

这位永乐太后，与其媳妇何氏，也就是少帝刘辩之母、大将军何进之妹，关系自来不睦，而且不是一般的妇姑勃谿，即后世所谓的婆媳矛盾。当初何皇后毒杀了王美人，王美人留下的孤儿刘协，即由董氏哺养。因此，董氏一直劝说儿子刘宏，立刘协而不立刘辩为太子。何后及其兄何进，从此把董氏恨之入骨。如今听说蹇硕与永乐太后关系非常，何进的怒火当然抑制不住了。

何进立即亲自召见袁绍，专门密商铲除宦官之事。二人商议的结果，认为在下手之前还必须加强自身的力量。在袁绍的推荐之下，何进迅速聘请二十余位足智多谋之士入京，授以机要官职。这批智谋之士，多是过去坚决反对宦官的党人。例如，袁绍的密友，过去隐姓埋名的何颙，即出任北军中候的要职。欲知这北军中候的官位何等重要，不可不先略说东汉禁卫军之组织及分工。

皇宫之内，各殿堂的门卫及皇帝随身护卫，统由光禄勋负责。其下有五官中郎将、左中郎将、右中郎将、虎贲中郎将和羽林中郎将五位分队司令官。殿堂门卫主要由前三者负责，随身护卫主要由后二者负责。

皇宫的各大门门卫，以及宫内流动巡查，统由卫尉负责。其下有北宫卫士令和南宫卫士令各一人，分别负责北宫和南宫之守卫。

皇宫宫墙之外的四周紧邻地区，也有军队日夜巡视，其官长为执金吾。

京城洛阳十二座城门，每门设门候一人，领兵盘查出入行人。十二门候之上，则设城门校尉以统之。

至于京城内外空间地区的拱卫，则统由北军中候负责。其下统有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和射声五大营精兵，每营设校尉一人指挥。

以上五部分禁卫兵马，从宫内逐渐扩展至宫外，形成一套完整周密的防卫系统。而其中最重要的部位，一是光禄勋所统的宫内宿卫，因为最贴近皇帝；二是北军中候所统的京城内外拱卫，因为其军队力量最强大。如果用现今的情况来比喻，光禄勋如同元首的侍卫长，北军中候则如同首都地区卫戍司令官。

出现了党人掌握要职的新情况，蹇硕再愚蠢，也感到危险正在袭来。他赶忙给诸位中常侍写信通报，信中写道：

大将军兄弟秉国专朝，今与天下党人谋诛先帝左右，扫灭我曹。但以硕典禁兵，故且沉吟。今宜共闭上閤，急捕诛之。

蹇硕的意思是，大将军何进联合党人，要消灭我们，只是因为我本人统领着禁卫兵马，所以他们才犹豫不决，现今我们要趁自己还控制禁卫兵权之际，抢先下手，而下手的办法，是待何进入宫奏事时关闭宫门，围而杀之。关闭宫门围而杀之，这是东汉宦官暗算政敌的常用手段。殊不知此时的宦官们心也不齐。其中有一位中常侍郭胜，是何进的南阳郡同乡，当初何后之所以能得宠于灵帝，何进之所以能节节高升，与他大有关系。因此，何氏兄妹对这位郭常侍多有厚报。郭胜之心向着何氏，便向宦官首领赵忠建议说：“今大将军所恨者，唯蹇硕一人；若把蹇硕的头交给大将军，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赵忠对蹇硕这个年轻后生平素的趾高气扬看不顺眼，故而颇以郭胜之言为然。其余诸常侍皆同意此议，于是，公推郭胜把蹇硕的密信交给何进处置。

收拾一个孤立无援的蹇硕，何进也还胜任。四月二十五日庚午，也就是汉灵帝死后才半个月，蹇硕的人头便落了地。而蹇硕所握的兵权，亦落到何进手中。

初次较量大获全胜，作为策动人的袁绍不禁大受鼓舞。他趁热打铁，再向何进建议道：“先帝初登大宝之时，大将军窦武欲诛宦官而反为所害者，因秘密泄露而禁军官兵皆畏宦官使然也。今将军居帝舅之尊，兄弟并握强兵，部属均系天下英豪，乐为将军竭智尽力，此乃天赐良机，正当尽除内患，以建不朽英名。又将军受诏辅政领兵，身系国家安危，不宜轻出宫掖，以防不测。”

袁绍的建议有二：一是要何进抓住时机，把长期擅权干政的宦官势力彻底根除。二是要何进吸收前朝窦武打虎不成反受虎害的教训，注意自身安全。对于第二点建议，何进立即接受。他从此以重兵保卫自己，既不至灵堂为去世皇帝守灵，六月七日辛亥灵帝遗体入葬亦不参加。可是对于第一点建议，他却有自己的想法。

何进当初最想除掉的敌人主要是蹇硕，并不真心想把宦官全部斩尽杀绝，至少他对那位有恩于自己的郭胜就下不了手。郭胜与赵忠主动把蹇硕的阴谋揭发之后，何进对宦官的看法明显有所改变。他认为：宦官中有敌人也有朋友，有恶棍也有善士，岂可全部付诸刀斧？所以他对袁绍的答复是：诛宦官之放纵作恶者而不及其余。

袁绍立即申明必须全部清除宦官的理由，他慷慨陈词：“宦官接近至尊，口含天宪，出纳王命。今如不悉数从宫中废除，此后必成大患，望将军三思！”

在这里，袁绍用了“废除”一词，而不说“诛杀”，算是有所让步。放纵作恶必须诛杀，温顺良善者可以回家，总而言之宫廷之中不能再有宦者存在，这就是“废除”一词之意。

何进认为袁绍的新说法可以接受。至于废除宦官之后宫廷中的有关事务，两人都觉得可以选拔一批德才兼备的士人入宫承担。计议既定，何进便入宫去见皇太后，向这位临朝听政的妹子禀告一切，请求批准。

不料何太后一听就坚决反对，她说道：“中官（即指宦官）统领宫禁事务，乃汉家有天下以来一直施行之制度，岂能随意废除！再说先帝新弃天下（指死），我怎么能与青年士人面面相对朝夕共处呢？”

何进一听，觉得妹子所言也有道理。祖制不好擅废，就是废了，妹子年轻守寡，左右如果都是没有去除阳具的青年士人来侍奉，也确实不大合宜。但是，他哪里知道，上述理由都是他妹子早就想好用来搪塞兄长的。原来，何太后的生母，以及其同母兄何苗，都在暗中收受宦官们的贿赂。他们得知何进有意诛杀中官，生怕断了今后的财路，便极力在何太后面前做工作。他们不仅为宦官美言，而且利用何进是前母所生这一层隔阂，攻击何进“专杀左右，擅权以弱社稷”，似有夺取帝位之野心。生母和胞兄之言，何太后当然信之不疑，所以何进一开口，就碰了一鼻子灰。

袁绍得知消息，不禁气得咬牙切齿，暗中骂道：“无知女流岂可与之议国事！”

冷静下来之后，他开始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如今自己为何进策划诛灭宦官之事，外间已微有所闻。势成骑虎，只有继续努力实现原计划，才是唯一的生路。那么怎样才能促成此事呢？他冥思苦想了三天，最后竟然想出一个后来导致一场社会大祸乱的馊主意来。

袁绍再次晋见何进，陈说不悉废宦官必定反受其害的道理，并且又把前朝三位大将军和一位车骑将军遭到宦官暗算的史实叙述一番。何进又心动了，但是表示无法说服太后。袁绍认为此事不难，只需如此如此即可。何进一听袁绍之计，不禁脱口称赞这：“本初智计，果然不凡！”

袁绍究竟向何进献了一条什么样的计策呢？

袁绍认为：太后乃是女流，女流生性胆小，因此可以下令征调镇守四方之猛将领兵入京，让他们声言要消灭宦官清除君侧，如此则太后必然恐惧，惧而请之，大事可成。

何进正要依计而行，秘密下达征兵令，不想在心腹部下之中，反对之声迭起。

首先提出异议的是大将军府的主簿陈琳。陈琳字孔璋，乃徐州广陵郡射阳县（今江苏省宝应县东）人氏。其人长于文笔，尤善章表奏议之类的公文，后来名列文坛“建安七子”之一。他在大将军府任主簿，相当于办公厅主任，自然与闻此等机要事务。他立即劝阻何进：“俗间有‘掩目捕雀’之谚，黄雀小物尚不能以欺诈得手，何况国家大事乎？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龙骧虎步，生死在手，以此行诛除之事，有如鼓洪炉以燎毛发，易如反掌。只需速发雷霆，当机立断，即可一举成功，顺天安民。今弃利器而不用，反而求助于他人；外兵一旦入京，强者为雄，正所谓倒持太阿宝剑，授人以柄；届时功既不成，反致祸乱！”

接着，任御史台侍御史的郑泰、任尚书台尚书的卢植，都向何进上言，说征召外兵进京实无必要，而且祸患无穷。此时的何进，竟一改昔时优柔寡断的性格，变得刚愎自用起来。郑泰心知京城祸乱将至，于是弃官而归故乡，临行前只对人说了一句话：“何公未易辅也！”

征召外兵入京以求尽诛宦官，这个主意究竟如何，当时任典军校尉的曹操得知此事后，曾有一段客观公允的评语，他说：“阉竖之官，古今皆有，只不过君主不宜赋予他们信任和权力，以致让他们放纵不法到难以容忍的程度。今欲治其罪，当诛元凶，此事交付一狱吏就足够了，何必纷纷扬扬征召外将？一心想尽诛宦官，则势难保守秘密，败亡之祸，就在眼前了！”

这边的曹孟德在一旁发表高论，那边的何大将军已经发出了四道征兵入京的文书。四道文书分别召来四支劲旅，四支劲旅的兵锋均指向京城洛阳。由东面驰来的劲旅有两支，一支是来自兖州泰山郡（治所在今山东省泰安市东）的强弩手，一支是来自兖州东郡（治所在今河南省濮阳县）的铁甲兵。由北面驰来劲旅一支，是来自司隶校尉部河内郡（治所在今河南省武陟县西）的轻骑队。以上三支劲旅，分别由何进的幕僚王匡、东郡太守桥瑁和武猛校尉丁原统领，倒也能够听指挥从号令。唯有从西面驰来的一支劲旅根本不听招呼，因为他们的长官是一个混世魔王般的恐怖人物，名叫董卓。

董卓字仲颖，乃凉州陇西郡临洮县（今甘肃省岷县）人氏。其人生得身材魁梧，膂力过人，更兼擅长骑射，能在急驰之中左右开弓，箭无虚发。董卓少年从军，凭着一身超群的武艺，再加上杀人不眨眼的凶残，在军中节节升迁，最后当上了前将军兼并州牧。东汉的军职，以大将军居首，以下依次为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前将军、后将军、左将军、右将军，以及名目繁多的杂号将军等。自右将军以上，都属于高级将领。董卓身为前将军，又兼并州牧（并州的主要地域在今山西、陕西省，内蒙古自治区），手握军政两权，也算是地位显赫的人物了。但是，他并不满足。目睹朝政日益衰乱，董卓野心勃勃，一心想凭借手中的骄兵悍将，攫取更大的利益。因此，朝廷征召他入朝廷任九卿之一的少府卿，他借故推辞；要他交出兵权，他公然上书拒绝。史称他“驻兵河东，以观时变”，“朝廷不能制，颇以为虑”。对于这样一个狡黠骄悍而难以对付的野心家，何进竟然给他发去一纸征兵入朝的文书，董卓岂不是要高兴得大呼一声“天助我也”么！

征兵文书发出之时，董卓的三千兵马正屯驻在京城以西四百里处的河东郡（治所在今山西省夏县西）。得到命令的当天，兴奋不已的董卓立即领兵上路，兼程东下。历史上空前残酷的“董卓之乱”，自此便拉开了序幕。

三天之后，董卓兵马来到京城以西一百五十里处的新安县（今河南省义马市）县境。按照何进的授意，董卓向朝廷上了一道声讨宦官的表章，其辞曰：

中常侍张让等，窃倖承宠，浊乱海内。臣闻扬汤止沸，莫如灭火去薪；溃瘫虽痛，胜于内食。昔赵鞅兴晋阳之甲以逐君侧之恶，今臣辄鸣钟鼓如洛阳，请收让等，以清奸秽！

大意是说，张让等宦官，仗恃受宠，败坏国政。消除祸乱应当采用彻底手段，灭火抽薪，切除脓疮。我现在仿效赵鞅清除君主旁侧的恶人，所以统领军队前来洛阳，请求逮捕张让等人，清扫奸凶污秽。这道杀气腾腾的表章送到何太后面前之际，其余三支劲旅已经抵达洛阳的远郊。进驻城东北三十里处孟津渡口的丁原，先就放起火来，入夜之后火光远照洛阳城中。一时间，京师内外空气骤然紧张。

作为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袁绍，心中颇有几分自得之感。但是，这种自得之感很快就消失无余，因为从宫中传来消息：何太后根本不吃外面这一套！她自小生在屠宰牲口之家，利刃呀，鲜血呀，见得多了。轻飘飘的一纸奏章，远远的几把火，根本吓不住她。

事到如今妹子仍然不让步，何进不禁又犹豫起来。他连忙命令四支外兵停止前进，原地待命。王匡、桥瑁和丁原三将，都遵命不前，唯有董卓置若罔闻，催军疾进，一直来到京城西面不过三四十里处的河南县（今河南省洛阳市），才传令下寨安营。

此时此刻，袁绍心中焦虑万分，他生怕何进完全改变主意，到时候自己难免要与何进同受灭门之祸。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拿危言去恐吓何进，才有挽回局势的可能。于是，他立即赶到大将军府，对何进再次进言：“而今将军与中官之交恶已成，意图已露，将军还不早作决断更待何时？事久则变生，届时将军便是窦武第二！”

这番话果然产生了预期的效果。何进重新下定决心，立即任命袁绍为司隶校尉、假节，专门负责对付宦官。同时，又任命另一位心腹幕僚王允为河南尹。

按照东汉的制度，全国分为十三州。州长期沿袭西汉旧制，属于监察区，其长官为刺史，作为皇帝的特派使者，检查本州之内各处郡县官员，以及豪强大族的不法行为。到了袁绍所在的东汉晚期，州又演变为具备实际权力的行政区，其长官或为刺史，或为州牧。于是郡县两级制，就变成了州郡县三级制，州辖郡，郡统县，县之下的基层机构是乡、亭。但是，京城洛阳和西都长安所在的州，不称某州而特名为“司隶校尉部”，其长官也不称刺史或州牧，而特名为“司隶校尉”。司隶校尉的职任，主要还不在治理本州的民事，而是监督、纠举并且处置京内百官以及京城附近地区行政官员中的违犯法律者。

另外，汉代又常常针对负有重要使命的臣僚，授给一种特别的器物，也就是节，以加强其威权。节用竹制成，柄长八尺，约合今一百九十二厘米，其端系有黄色旄牛长尾。凡以“持节”或“假节”名义持有节杖的臣僚，即有代天子行使所受特权之意。司隶校尉若再假节，那就拥有了处死违犯法律者的权力。两汉以来，凡是朝廷想要整肃京城吏治和不法权贵之时，都要起用一位不畏权贵敢作敢为的人物来充任司隶校尉，故而司隶校尉有“雄职”之称。远者不说，就在汉灵帝之时，即有一位阳球出任司隶校尉，他上任之后，便把为非作歹的掌权宦官中常侍王甫父子，以及附从王甫的太尉段颎收监下狱。经过一番严刑拷打，王甫父子悉死于刑杖之下，身为三公的段颎被迫自杀。一时间，京城畏震，宦官屏气，风化肃然。

何进现今把袁绍安到司隶校尉这一雄职之上，又让心腹幕僚王允出任京城地区的郡级行政长官河南尹，与他密切配合，其用意是十分微妙的。你袁绍不是坚决主张诛锄宦官么？好，我大力支持你。但是我总不能亲自领兵入宫去抓宦官呀。现今我委任你为司隶校尉，并假以汉节，就请你学习阳球，放开手脚去干吧。

策动别人是何等慷慨激昂的袁绍，到了这时却露了怯。阳球把宦官收拾得痛快淋漓，后来反被宦官送上西天，连妻子儿女都跟着倒了大霉，全部流放到边荒之地。他不愿意落到阳球的下场，也就不会仿效阳球的作为。因此，袁绍就职之后，表面上派出部下去监察宦官，但在实际上并未采取行动。他真正的行动，是暗中指使董卓等四位外兵将领不断向朝廷驰送奏章，强烈要求进军京城以清君侧。袁绍的心思，是要迫使何太后本人来处置宦官，这样自己就可免除后患了。临大事而存私心，此乃袁绍品性中的一大弱点。

到了这时，何太后也才生了一点畏惧心。她发出指示：除了大将军信得过的少数人外，其余所有的宦官，全部出宫就居民宅。这一来，骄横不法的宦官们也慌了神，诸位中常侍、小黄门都来到大将军府请罪，任何进处置。望着地上跪伏哀哭的一大群宦官，何进不禁有几分心软，便呵斥诸人各自离京还乡，自谋生路。

作为司隶校尉的袁绍，此际若动手收拾惩治宦官，不仅名正言顺，而且易如反掌。但是，他没有动作，仍然想借刀杀人。史称“袁绍劝进便于此决之，至于再三，进不许”。何进不愿开杀戒，袁绍又想了一个转弯抹角的办法来逼他下手。袁绍假冒何进的名义，向州郡地方政府下达文书，命令他们收捕宦官家属，以造成何进骑虎难下的局面。这一办法岂不延误时日？结果就在此一延误的间隙之中，宦官们反而抢先下了手。

原来，中常侍的头领张让，最是阴险狡猾。他的养子之妻，即是何太后之妹。凭了这一层关系，张让向何太后说了一通花言巧语，何太后便又允准诸常侍返回皇宫。

宦官回宫，何进才觉得情况不大妙。八月二十五日戊辰，他匆匆入宫求见太后，再次请求太后下诏诛杀宦官。其实，以何进当时的权力和地位，他完全能够不经太后允准而径行处置诸宦官。可是，他的毛病同袁绍一样，也总想借他人之手杀人。结果，就在他与太后妹子会见之后出殿之时，便被张让等数十名宦官拥至嘉德殿前，一阵乱剑砍死。

何进的部将吴匡、张璋，最先得知长官被害的消息，二将立即点起大将军军营中数千兵马，并会同虎贲中郎将袁术，一起进攻何太后与皇帝所居住的南宫，要求交出凶手。顿时，平素警卫森严的皇宫门内外，杀声动地，火光冲天。

张让等人得报，连忙部署宫内警卫人员拒守。同时，趁着暮色渐浓，率领诸宦官，带上小皇帝刘辩和皇弟刘协，从南宫北面的复道逃到北宫。东汉洛阳的皇宫，由南宫与北宫两大部分组成，两宫之间有不大的距离，其间使用复道连接。所谓的复道，又称阁道，即今日的空中天桥。张让等人逃到北宫之后，司隶校尉袁绍才知道宫内发生了大变故。

此时此刻，他不能不亲自动手了。袁绍立刻率领家兵，连同司隶校尉府中的卫士，直奔北宫的南大门。刚到南大门的朱雀阙下，便碰到趁乱打开南宫北面小门逃出的另一拨宦官，为首的就是中常侍另一个头领赵忠。赵忠就是六年前说袁绍“坐作声价，不应辟召而养死士”的那一位擅权的老宦官。今日相见，袁绍自然放他不过，先一阵乱刀，把这个“天子的老娘”砍死，然后挥兵攻打北宫的南大门。

大难临头，聚集于北宫的宦官们纷纷出逃。他们哪里知道，袁绍的兵马一直在北宫周围巡逻，一旦发现宦官，立即不分老少就地杀死，所以出逃者无一幸免。被切割了生殖器官的宦官，其显著的特征是面部无须，兵士便认准面部无须的男人开刀，以致有的本非宦官的无须男子，也误做了刀下之鬼。其后人们猛然醒悟：宦官的胯下是没有阳物的！一旦被误抓，赶紧脱裤显露那救命的证据。就是如此，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也有两千多人头颅落地。

八月二十七日庚午，袁绍的兵马攻破北宫的南大门端门，进入承明堂。张让等数十名幸存的宦官，见大势已去，急忙背负刘辩、刘协兄弟，悄悄从北宫北面的一道小门溜出皇宫。北宫的北墙，距洛阳城的北城墙不远，所以张让等人步行出宫之后，很快就从城北的谷门出城，直奔北面三十余里处的黄河渡口——小平津。

袁绍闻讯，立即率兵急追。当夜，走投无路的宦官全部投黄河自杀。至此，擅权干政近百年之久的东汉宦官势力，终于被彻底消灭了。

八月二十八日辛未清晨，袁绍来在城北二十里处的北芒山，迎接少帝刘辩兄弟回宫。他立马山头，南望那巍巍帝京，颇有几分顾盼自雄的意味。诛锄宦官的不世奇功，已由我袁本初一手建立起来，此后主汉家天下沉浮者，舍我其谁？

但是，他没有想到还有一个董卓。这正是：

杀尽宦官休得意，强兵悍将又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