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之战



底定河南，收纳河东、河内，大河上下，中原形胜，已置汉王掌中。

刘邦没有改变自己的既定目标，那就是向东扩张，并寻找战机一举歼灭楚军主力。由于汉军新占领的河内郡在黄河北岸，而楚国又在黄河南岸，所以汉军需要渡过黄河，沿河南岸向东进发。

刘邦选择的从河北岸到河南岸的渡口叫平阴渡（今河南孟津北），这里就是七百多年后，北魏权臣尔朱荣沉杀胡太后和大杀公卿两千余人的河阴。黄河在陕县至平阴这一段河道较窄，但出平阴之后，河道豁然开阔，所以刘邦只能选择从这里南渡。

渡河之后，刘邦在雒阳新城（今河南偃师西）得到了一个消息，这是由一位名叫董公的当地三老（三老为官名，掌管地方教化）送来的。董公拦住汉王的车驾，告诉刘邦：“义帝已为项羽所弑！”

据说刘邦听到这个噩耗后，当场就痛哭失声。随后刘邦泪流满面地下令，各军中尽行戴孝，遥为义帝熊心发丧。在丧礼上，刘邦还是哭个没完，下面的将士也多是楚人，哪经得起刘邦这枚催泪弹的袭击，顷刻间，楚人挥泪成海。

情绪几近失控的刘邦强忍悲痛，向各地诸侯发了一道严厉声讨项羽弑杀义帝的檄文，露布天下，以彰项羽之罪！檄文上说：“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在军事上，刘邦不如项羽，但在政治上，刘邦根本没有对手。项羽在诸侯合纵与连横的外交战线上也一败涂地。刘邦随便练了一套外交组合拳，项羽便被刘邦打成了外交光棍，几乎所有的盟友都背楚附汉，曾经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则痛苦地品尝到了被人背叛的滋味。

项羽已经明显感觉到了来自刘邦强大的军事压力，据情报系统报告，汉王刘邦已经纠合五国诸侯兵，汇集在外黄县（今河南民权西），准备向楚都彭城发起总攻。

这五国诸侯兵加上汉军的主力部队，总兵力居然达到了惊人的五十六万之众！除此之外，田横的数万齐兵在城阳死死拖住项羽的主力军队，也算是汉国的盟友，还有朝三暮四的代王陈馀，也派出重兵助汉，这还没有算“个体户”彭越麾下的三万劲卒。

综合来看，刘邦率领的诸侯盟军总兵力应该超过六十万。楚国最盛时的总兵力也不过四十万，而且其中也以诸侯兵为主，真正属于项羽的本部兵并不多，应该不到十万。

当初在鸿门时，楚军及盟军四十万，而汉军只有十万，这是刘邦忍气吞声在项羽刀尖上跳舞的主要原因，打不过就只能忍。现在强弱易势，汉军及盟军的人数甚至要远远超过当初的楚军及盟军，正因为这一点，才让刘邦认为没有韩信在身边，他照样能将项羽打成渣儿。

对刘邦最有利的是齐国田横率齐人将楚军主力牢牢拖在城阳的泥潭中，楚都彭城和楚国西部疆域的驻防兵力出现战略空当，刘邦一路东来，几入无人之境。为了安全起见，刘邦改封西魏王魏豹为魏王，并以彭越为魏相国，带着三万精兵去扫平大梁附近的小股楚军，自己快速东进彭城。

此时的彭城几乎就是个不设防的空城，刘邦非常轻松地进入彭城。如此轻易地得到彭城这座战略重镇，抄了项羽的后路，刘邦很兴奋，但更让刘邦欢喜异常的是，项羽北征时，只带精兵，不带财货美女。现在刘邦成了彭城新的主人，这些财货美女自然都成了刘邦的战利品。

刘邦进城的这段时间都干了什么？《史记·项羽本纪》记载：“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

刘邦在彭城花天酒地，远在城阳的项羽已经开始向刘邦发起反击了。

现在楚弱汉强的形势，项羽是知道的，但他并没有刘邦想象中所谓对汉国的畏惧。项羽出道以来，顶天立地，从来就没有怕过谁。困兽犹斗，隐隐作痛的伤口会极大地刺激项羽嗜血的本性，这头受伤的狮子先是声音低沉地哀吼，然后会奋不顾身地冲向狼群。

从这一点来说，项羽足够伟大！

生存的本能刺激了项羽在逆境中的坚持，他不会放弃，他要为生存而战，为尊严而战。

项羽率楚军最精锐的三万士兵，连夜离开城阳，朝着彭城的方向火速逼进。至于田横，项羽此时已经管不着了，将前线战事交给麾下各位将军打理，项羽相信田横不会奈何钟离昧、龙且。对付无赖刘邦，项羽一个人足够了。

西楚霸王项羽纵马横戟，闪电奔驰，身后三万锐旅整阵跟进。

项羽南下的路线是：从城阳出发，经鲁县（即薛郡，今天山东曲阜），下胡陵（今山东鱼台东），过沛县。不过楚军并没有从留县直接向南杀到彭城之北，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走沛县西南方向的萧县（今安徽萧县），杀向彭城之西。

项羽作出这样的选择，说明他非常聪明。他知道刘邦一直视自己为最大的对手，刘邦占领彭城，一定会猜到自己将从城阳南直下彭城北，而在彭城北驻守重兵。项羽偏偏不走彭城北，改走彭城西，杀汉军一个措手不及。

有韩信的汉军和没有韩信的汉军是完全不一样的。有韩信在，一方面能有效地压制楚军南下，一方面韩信军纪严明，军队时刻处在作战状态。刘邦自诩为战无不胜的军事家，不带韩信出来玩儿，并且骄傲轻敌，结果闯下大祸。

驻守萧县的汉军人数应该不算很多，而且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威震天下的西楚霸王会从这里发动进攻。以楚军剽悍的战斗力，十万松垮懒散的汉军都不是楚军的对手，何况这点人马？

等天刚蒙蒙亮，红霞挂满东方时，汉军突然发现有大股楚军黑压压地向萧县杀过来。

几乎就是在电光火石的瞬间，项羽一马直踏敌阵，万众横戈呐喊，杀入汉军之中。汉军弟兄们还沉浸在连日来的神仙日子里没拔出来，被精锐剽悍的楚军迎头痛击，因为没有精神和体力的双重准备，汉军死伤非常惨重。

十几万的汉军被三万楚军杀得已经彻底乱了阵脚，大将军韩信不在军中，汉王又在城中，前线没有大将，汉军的前线指挥系统根本就不存在。前队不管后队死活，拼命往后面溃逃，前队更像是楚军的先锋队，碾压着汉军后队，在疯狂溃逃的过程中，汉军死伤不可胜计。

看到如此美妙的战争画卷，霸王大喜。但这还不够，他要在这幅血染的画卷中添上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三万楚军的斗志已经几近疯狂，他们瞪着血红的双眼，挥舞着刀戈，肆意发泄着屠杀的快感。

这些溃逃的汉军本想逃进彭城城中避一避项羽这个疯子，但楚军早就夹杂在汉军中在边追边杀，无法分清敌我，再说城门这么窄，又能挤进多少人？汉军放弃了进城的念头，改走彭城郊外的穀水和泗水。其实这是死路一条，面对大河的阻拦，他们能逃到哪里？身后就是杀红了眼的楚军。数不清的汉军被大股人流裹挟着，风一般的卷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加上被杀和被溺，汉军在这场乱七八糟的战役中丧失了十几万的兵力。

但这并不是项羽伟大战争画卷的结束，项羽只不过在这幅画卷中画了不到二分之一。

这是一个让还在彭城享受人间快乐的汉王刘邦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结果，项羽确实来了，但却是挟裹着仇恨和愤怒而来，不停地杀人，十几万汉军瞬间报销，刘邦欲哭无泪。

彭城刘邦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待下去了，什么财货美色，统统还给项羽吧，反正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现在逃命要紧。在萧县的汉军溃逃过来之前，刘邦就已经逃出了彭城，跟随如潮水一般溃逃的人流向南山逃去。

以徐州为中心的淮海平原上散布着许多连绵丘陵，而彭城之南有许多这样的丘陵，汉军所逃向的南山大抵应该是这样。刘邦想依靠地形之便利，阻挡住已经疯狂到踩不住闸门的楚军，项羽已经杀红眼了，即使他想踩闸，也收不住脚了，跟着人流往前杀吧。

刘邦在南山不敢停留，继续被浩荡人流裹挟着向南逃窜，越往南逃，离项羽的楚国本部越近，但刘邦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汉军像一群受惊的鸭子，被楚军用鞭子抽得鬼哭狼嚎，乱哄哄地逃到了东睢水北岸。

当汉军发现眼前是一条大河时，心彻底凉了，这回完了，怎么又是大河挡道！

当初项羽在钜鹿之战时破釜沉舟获得成功，是因为楚军斗志旺盛，军纪严明，而东睢水北岸的汉军早就乱成一团，根本没有阵形，汉王被夹在人潮中根本找不到了，还怎么背水一战？那是韩信的专利，这支军队中没有韩信。在和楚军的对阵中，没有韩信，就意味着没有胜利。

楚军又是一阵快乐的屠杀！

汉军前有大河，后有追兵，被夹在河北岸的狭长地带动弹不得，除了北边的一部分汉军被楚军斩首之外，临近河岸的汉军已经彻底无路可走，被楚军挤进了河里。

《史记·项羽本纪》：“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东睢水并不是一条河面很宽的河流，十几万具尸体足以起到堰塞河坝的作用，远远望去，河面上变成了一座座由尸体堆成的尸山，场面触目惊心。

项羽并不在乎这十几万条人命，他更关心的是刘邦现在到底在哪个位置。

项羽知道刘邦就在这股乱七八糟的人流中，但不知道刘邦已死，还是侥幸苟存。绝对不能再让刘邦从自己的刀尖下溜掉！霸王下令：一定要找到刘邦，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在项羽不停纵马率队追查刘邦下落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已经发现刘邦的踪迹，他还活着。项羽大喜，他今天一定要见到刘邦，看这个老东西跪在自己面前如何狡辩。但无论刘邦如何口吐莲花，项羽都不会再给刘邦机会了，正如亚父所言：不除刘邦，后患无穷。

因为十几万汉军已经被挤进东睢水里淹死，河北岸腾出了大量空地，项羽也已经看到了窘迫至极的刘邦，以及刘邦身边的几十个骑兵。

项羽仰天狂笑！

也许是天意，就在项羽的笑声还没有完全在空中散去的时候，突然天公不作美，有一股大风自西北方向强势刮来……

还没等项羽看清楚风向时，风势骤然增强，东睢水的北岸，瞬间昏天黑地。此时正是中午时分，本来艳阳高照，却已经形如黑夜。树木被连根拔起，河边房屋轰然倒塌，飞沙走石，场面异常恐怖。像这样的风力，至少应该在十级以上，这样的天气条件下，已经不适宜大兵团作战了。

眼看着刘邦就要被活捉，却莫名其妙刮来这阵妖风，气得项羽破口大骂。

楚军本来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刘邦被无数楚军围得水泄不通，里外共有三层，已是插翅难逃。现在来了这阵妖风，楚军被吹得东倒西歪，眼睛被风沙给迷住了，而且天色黑沉，几米之内不见人影。

天意！

已经几近绝望的刘邦仰天长呼，时间不等人，不能有瞬间犹豫，立刻趁楚军混乱之机，逃出生天。等风势过去，天色又渐明朗之时，刘邦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刘邦的求生欲望异常强烈。借着这股妖风带来的暂时黑暗，刘邦和几十个亲卫骑兵成功逃出楚军的三层包围圈。幸亏刘邦没有猜错方向，他一路向北狂逃，等回首看到后面确实没有追兵时，刘邦才用手按住胸口，他听到了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在东睢水北岸逃出楚军的三重围之后，刘邦打马的方向还是一直向北，即使是路过彭城，刘邦还是没有改变方向。他要去哪里？答案是沛县，因为刘邦难得回一趟沛县，他打算利用这个机会，把留在沛县的家人都接出来，去关中享福。

可惜刘邦来晚了，他的家人为了躲避前来捕拿他们的楚军，已经提前逃掉了。而且大队楚军已经尾随刘邦到了沛县，刘邦已经没有时间再考虑家人的问题，必须立刻逃掉，否则他会被愤怒的项羽吃掉。一旦刘邦被捉，他的家人将毫无存在价值，刘邦一边向空中祈祷着家人能平安无事，一边打马向西狂奔。

刘邦突然发现前边不远的路边草堆上坐着两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男孩七八岁，女孩十来岁，互相依偎着。刘邦激动得差点没哭出来，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刘盈和女儿鲁元吗？经过简单的询问后，刘邦得知两个孩子在跟着祖父太公、母亲吕雉逃难的过程中，被人潮给冲散了，祖父和母亲下落不明。

现在的刘邦实在没有时间再寻找吕雉了，生死福祸，听天由命吧，有儿子传香火足够了。刘邦不敢少停，立刻把两个孩子抱上马车，然后抡起鞭子抽马，一定要快！

当刘邦发现车后有追兵的时候，这个成天吹嘘自己是爱家好男人的家伙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居然是咣咣两脚，将刚上车没多久的一对儿女踹下马车。刘邦以为这样可以减轻车的重量，让马车跑得更快一些，却不知道即使是一辆空的马车，也绝不可能甩掉不远处楚军的快马。

好在随队的夏侯婴比刘邦有良心，他怎么忍心让两个孩子落在项羽手上！他急忙下马，抱起两个孩子又推上车。刘邦薄情寡义的真实面目再一次暴露，又将两个孩子踢下来，夏侯婴再次抱起，后来又有了第三次。

刘邦气得挥剑大骂夏侯婴：“你是不是项羽的内奸？如此浪费时间，是不是想让项羽生擒寡人！”夏侯婴没工夫搭理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尽力保护两个孩子。你不念骨肉亲情，我还要念两个孩子叫我一声“夏侯大伯”呢。

好在刘邦之前争取的时间足够多，等楚军追过来时，汉王的马车早已经卷风扬尘而去。

刘邦向西的第一个落脚点是下邑县，驻守这里的是他的大舅哥吕泽，刘邦总算可以在这里喘几口粗气，喝几口热水，啃几口干粮。此时刘邦已经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父亲太公和老婆吕雉在向西逃亡的过程中不小心被楚军发现，擒回楚营，被项羽严加看管。

刘邦这时欲哭无泪，老爹丢了，老婆也丢了，他担心项羽会因此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